有两个儿子打先锋,女儿的到来确实是件单纯的喜事。可是智成的脾气却在贞霓第三次产后明显地变坏了。
“吃得尬许多!吃相尬难看!”先她吃完准备下饭桌的智成忽然生起气来。已经坐在起居间的黄老太太漠然地往餐桌这边扫了一眼,没说话。
虽然有佣人,家里吃中式餐点的时候,丈夫母子的饭和汤按规矩都要少奶奶盛的。既然负有布餐的任务,贞霓晚点下桌很平常。虽然生了老三以后丰腴了许多,贞霓绝对谈不上胖。她幼承母教,从小学会就算再好吃也不能现出馋相,更何况这只是一顿家常便饭。“吃相尬难看”不可能是说她,可是饭桌上就剩她一个。贞霓默默在心中检讨自己这顿晚餐多吃了没有:啊,可能汤喝多了一碗。
贞霓有点惭愧地放下筷子,佣人迅速地过来收拾。一面照规矩把新泡的茶用托盘端过来,等她起身,预备跟在她身后把托盘拿到相连的起居间去上饭后的绿茶。这天也是时辰不好,贞霓站起来的动作稍为大了一点,新来的女佣本能地想让一下,却给脚下的厚地毯绊了一个踉跄,托盘一歪,茶水四溅。
“哎呀!烫到没有?”贞霓顾不得自己手上几处觉得发热,慌问已经坐倒在地的女佣。
“尬不当心!”智成冲过来,一面口中骂道,“侬在想啥么事?哪能尬不当心!”把脚下一个落下的杯子加踢一脚,茶也不喝了,怒冲冲转身走了。
黄老太太也过来看一眼现场,皱着眉头说:“哪能弄个一天世界?快弄弄清爽!”也走了。
贞霓和赶过来的管家扶起坐在地上哭的女佣。管家对女佣低声骂道:“真是一天世界!今朝发神经呀!”不知道是怪新来的女佣粗心,还是觉得男主人暴躁异常。
这以后异常却慢慢成了正常,原本温和有礼的智成越来越暴躁,没事就大发脾气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连贞霓都怀疑丈夫是不是真的“发神经”?没想到多年后确诊得了帕金森病,不知道和脾气变坏有没有关系?不过身体不好,脾气和心情恐怕也是好不起来的。贞霓想自己却是因为心情影响了身体。她从五十岁起就疑神疑鬼,觉得自己全身不对劲,到处求医,结果几年以后才发现是心理的病。
不过现在好了!贞霓拿过水杯吞下今天的药份。她接受治疗也几年了,自觉身心逐渐康复。虽然高堂在上海,儿孙在美国,她却感觉香港更像是自己“家”。她想,这一切都要谢谢亚发,没有这么一个信得过的医生她可能前几年自杀了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压力大,有钱寡妇的麻烦也不会少。她一个也居孀的小学同学丈夫死后迷上风水,把钱财都耗在迷信上,和夫家家族打上官司,天天上电视,八卦周刊还捕风捉影暗示和风水师有冬瓜豆腐,这在素来以低调为尚的香港上海富户圈里是一件多么不体面的事!
贞霓站起来走向落地大窗前眺望面前碧海蓝天,白帆点点,感觉心胸一畅。菲佣过来换上热茶,又静悄悄地走了出去。她这房子也是经亚发介绍鼓动最近才换的。原来黄家在香港的别墅有大花园,花匠多年没有用心打理,车道上都长了草,看起来大而萧瑟。“没有人气,风水不好!”亚发拿房地产公司广告给她看,“我有钱就会买这个无敌海景,5888号,一定会赚钱。”广东人什么都要个“好彩头”,也学着上海人讲究吉利号码,不过亚发坚持那是香港人先开的风气。
亚发最近还积极介绍建筑商人跟贞霓谈老屋合建的事情。这个贞霓倒是兴趣不大,虽然小孩很少回来,一家都来她这里就小了点。黄氏到处有房产,连带到处要养一两个人,卖房子还要开掉老管家,伤感情。贞霓说:“就摆那了,不想麻烦。”
亚发古怪地看她一眼,叹气道:“你知吗?我今时都算是有几文的啦,同你一比,我就好似穷光蛋,好似还住在你屋企花房里一样。这个就是海派啦!你就是有你等上海人讲的那种乜——派头!”最后两个字,亚发试着学说上海腔。
贞霓脱口说:“钱真的有咁重要吗?!”旋想到自己娘家,八十多岁的父亲陆永棠天天观察全球大事和股市、汇市不辍,不缺钱资金照样搬来搬去说是“滚石不生苔”,才把台北、香港的墓园卖了,又在上海近郊大买特买坟地声称是找自己的“Last Home”,就微笑道:“我妈妈都讲啦,人人都中意有钱的啦。”
“但是——”亚发竟像陷入沉思,半晌才道,“要有几富有——钱先至不紧要呢?”
香港西医社会地位高,忝列“上流”社交圈,收入也很好,可是毕竟“人赚钱”,比不上“钱赚钱”的获利率,所以医界投资的风气很盛。亚发业余也炒楼、炒股甚至入股过餐厅什么的,却屡传失利,现在逼近退休年纪,心里紧张起来,常常对自己的财务状况感到焦虑,晚上都睡不好觉。他结了两次婚,和原来诊所一个护士也生了个小孩,维持着长期的关系,算起来有三个家要养。第一次婚姻的太太、小孩都恨他抛弃;第二次婚姻的太太、小孩又恨他外遇;在两次婚姻之间不小心失足成了外室的第三者和庶出的女儿更恨他不讲先来后到的规矩,让怀了儿子的感情劈腿对象抢先扶了正。
“好似我三个老婆六个崽女,都使我的钱,仲系咁憎我!”亚发跟贞霓诉苦。他们的友谊在人生最纯洁的时候中断。几十年后重逢,有如开启了封存的醇酒,色清如水却回肠荡气。两人都重新找回少年时期可以分享心事和秘密的朋友。
贞霓微笑着点头。她只管借只耳朵给亚发,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对婚姻不忠的男人贞霓从小看多了,妈妈兰熹穷毕生之力防范丈夫出轨,还曾为了拆散陆永棠的一段孽缘想大费周章把家搬到遵循一夫一妻制的台湾去。香港华人适用大清律法,贞霓自己就参加过几个世伯娶妾的喜宴。
“一世人除了揾钱,唉!仲有乜耶?”亚发被三个家和工作弄得烦不过了,就会逃到有美丽海景的大客厅里来找贞霓喝杯茶。“不过像你等这样含着银汤匙出世的就不同了。”他往沙发上一靠,又老话重提,“我要有钱,我也要在这里买间屋。”
“你要都要买三间啦!”贞霓揶揄道。
“好,你笑我!”亚发忍笑佯怒道,“费事同你千金小姐讲耶!我都抑郁啦,压力咁大,想退休都不得。真是惨——”
门铃响起,菲佣过去应门。
海景豪宅有两道关卡。大楼的管理员显然已经盘查通过直接放行,来人已到楼上单位门口,听见佣人在对讲机里说:“哈啰?”就用英语找松毛狗医生,菲佣毫无戒心地打开大门迎客。门口两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妇人就一个箭步抢进门,鞋也不换,直奔客厅,两双高跟鞋打着大理石地面像敲响杀气腾腾的战鼓。
贞霓还未明就里,有被捉奸经验的亚发已经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挡在前面呵斥道:“喂喂喂!你等不要乱来啊!”
贞霓也一下就想到这二位一定是亚发的妻女或妻妾,虽然自己和亚发之间没有暧昧,毕竟重逢数年了也没结成通家之好,跟亚发的家人初次照面气氛如此紧张,不知道她们对自己这么一号“老朋友”怎么做想?总之,看来来者不善,贞霓忽然想到八卦杂志上胡乱引用的“红粉知己”一词,竟感耳朵一热,心中有点莫名的慌张。
两位不速之客,稍微年长的是妾,年轻点的是妻。来以前她们也知会了家里跟着小孩喊“大妈”的下堂妻,把周亚发这个“老色狼”又找第四任还密置海景豪宅藏娇的消息透露了。下堂妻冷哼一声,几近幸灾乐祸地道:“不关我事啰——”想想又恨声道:“老椰成日话自己冇钱,仲买咁贵个屋——他试下给少一个仙我啦!”不过他们已经离婚,下堂等同退役。金屋?哪怕有海景,也不是她的战场了,就识相没去。
嫩妻正气凛然,看到老公能供这样一间富丽堂皇的梦想之屋藏娇,虽然住的还不是自己,也不想搞得鱼死网破,就收了前冲之势,大剌剌往落地窗前一站挡住美景,昂头高声唱名道:“周亚伦,你如今仲有乜耶讲?!”
长妾却不出声。她注意到恐怕比自己还大得多的贵妇比较像个主人,虽然稍微露出心虚的样子,可是年纪偏老又气度华贵。妾自己经历过那个“位置”,直觉贵妇不是“娇”。她们一路尾随“老椰”来到这里,还在外面耐心等待了一个钟左右,虽然闯进门来只看到喝茶有点出乎意料,可是两人客厅对坐,气氛自然温馨,年龄外形十分匹配的“二老”就像坐在自家“屋企”品茗一般,何况大厦管理员表现得周医生就是这家男主人的样子,直接就放她们上来,所以老东西是常客不会有错,至于屋主是谁?长妾心想:老公虽然年过六旬,可是风度翩翩,最近又喊穷,难道是找到一个富婆可傍?自己两个会不会莽莽撞撞破坏了风流医生的老版美男计啊?
“这位是黄氏集团的黄夫人,”亚发稳下场面后,郑重介绍,“我是她的医生。”他转头对贞霓文绉绉地说:“黄夫人,这两位是贱内。”
贞霓也想通了是怎么回事,心火上升却强自镇定,面上即刻罩上她被训练了一生的淡漠神情,未发一语,却已充分表达了不屑跟面前人打哈哈,也不准人家在她这里闹家务的意思。她头都未点,直接把一干人都当成空气,顾自从妻妾之间优雅却冷若寒冰地穿过去。她边走向内室,边平静地叫菲佣送客,将到卧室门口时头也未回地用英语说:“Dr. Chow,我想我要换个更专业的医生,请你把账单寄给我的秘书,谢了。”身后众人只听到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没看见她开卧房门的手抖得厉害。
贞霓心想:糟糕!不要抑郁去了,帕金森来了。


北国有佳人
“小北京”这个名号也就只能在南边叫叫,真碰上翘着舌头该“儿”才“儿”的北平人,恐怕一听就知道人是从关外来的。
淑英母亲商大娘听说年前被日本军队拉夫去做翻译的淑英她爹有可能逃亡在上海,仗着手里还有些金子,母女又都是天足,就决定不坐以待毙,带着十岁的独生女离开已沦为俄国老毛子和日本小鬼子战场的家乡,怀抱一线希望奔向当时的远东第一大城。那时还叫北平的北京,娘儿俩就在朝南奔的路上经过了一下,人生地不熟,连车站都没敢出。其实母女对上海也陌生,手里只有一个商大娘娘家堡子掰起手指也数不清楚的亲戚的联络办法,要不是父母公婆相继去世,家乡又不安全,商大娘也不会冒万险拖着女儿千里寻夫。幸而实际上只是小同乡的“上海亲戚”见了面,人不亲土亲,商大娘叫起大哥、大嫂,淑英在上海就有了也不知是她们二房东还是三房东的舅舅和舅妈。
淑英到上海的时候年纪小,还没复学,弄堂里走走站站,公厕前洗洗涮涮,就学会说几句本地话了,后来更是讲得听不出一点外地腔,可到她十六岁正式下海的时候,舞厅里大班还是给她起了个“小北京”的花名。在本地人眼里,腿长胸丰体态健美的北方大妞就是跟南国佳丽风情不同,兼之本地人对国内其他省市的观念一贯“出了上海都是乡下”,只有前朝天子脚下的北京还不敢太小看,所以上海滩舞厅里的北妞可能都叫“小北京”,淑英怕还不是当时顶出名的那个,而且认真追究,淑英该叫“小沈阳”比较正确。
淑英发育早,才十四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而且精通国、沪“双语”,又还记得几句已经人间蒸发的她爹在闺女小时候亲课的简单日语。小学毕业后辗转托中人介绍,淑英考进新张的私人俱乐部做衣帽间小妹,算是母女到上海后的第一件喜事,起码为寻亲无着,渐渐坐吃山空的娘儿俩救了眼下之急。后来虽然穷家小户接着上的人生戏码是“孝女有病母,无奈堕风尘”的老一套,淑英毕竟已经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里先“见习”了两年,趁着“公司”易主对外开放,舞厅扩大招聘的机会,从小妹转当舞女竟有点感觉像见习生转正,并不觉是被逼入风尘,有什么身心痛苦挣扎。那时对相依为命两母女最重要的事,是商大娘自认绝症,一年四季都咳不能止的毛病,有钱看医生了。
“俺对不起俺闺女啊!怎么俺就不是肺痨呢?日后找到你爹了,俺可怎么跟他交代?!”商大娘经西医确诊自己的病是“过敏”以后就常常自怨自艾,“不像俺就认得几个大字,你爹可是留学日本的呀!要不是俺身子骨不争气,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上班?他一定是要供闺女读书的啊,可你看现在这样——”商大娘想起是自己拖累了女儿就哭。
淑英,现在“公司”里的人都叫她的小名“英子”或者花名“小北京”,早习惯了家中有商大娘在耳旁唠叨的背景音效,并没去细听母亲泣诉的内容,只管微蹙黛眉专心盘算家庭收支。她把必要的家用放一落,节余用旧手绢缝成的布包仔细收好。“转正”才两年,养家、救母的心愿都做到了,她人生的下一个目标是搬家。医生说商大娘的过敏症跟居住环境有关系,如果住的地方不那么潮湿,病情自然就会改善,现在开的药只止咳不管好。
“这里住着挺好,搬啥家!”商大娘舍不得离开情比亲亲的义兄嫂,更舍不得花钱,“钱都是你贪黑赚的辛苦钱,存起来赶快把账还了就别在那儿干了是正经。”
淑英是个聪明孩子,这屋里一票老乡都在上海住多少年了,本地话还不会说,淑英却已经学会了上海人过日子的精明:“在上海到哪儿去借钱人会借你?就公司乐意,还不催讨,不催就先欠着。听客人说小日本都打到北平了,钱越来越不好使,咱只要有就换金子,把咱先前换出去的赎点回来。”淑英说,“家得搬,还得赶紧的!再住在这儿是人都要生病,咱省下看医生的钱顶房——”她语音未落,眼捷手快地脱了脚上的鞋,对准一只可能是被天气“蒸”得从墙洞里探出头来透气的老鼠扔过去。
也只有世称水乡的长江南边用“蒸”这个字形容天气。这年的天气跟混乱的世道一样让人冒汗,刚出黄梅季就开始“蒸”,秋老虎还未发威,弄堂里的暑气感觉已达高峰。赶走皇帝二十六年了,南京政府却一直步履蹒跚,前朝被列强殖民的各国租界收不回不说,多数是自己国民的公共租界一样管不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就属于那管不到的地儿,一切竟像荒地上窜起来的野草一样乱七八糟却生机蓬勃,连气味都比别的地方浓烈。下午的弄堂仿佛热灶上一个盛满了臭豆腐的大蒸笼,各种怪味儿腾腾地跟着上个雨天存留的湿气一块儿从地下和墙缝里往外冒。
说是弄堂,一个像门脸一样的穿堂进去却又是几条横七竖八的狭窄巷弄组成的一整片民居,栉比鳞次都是二楼低得像阁楼似的二层木造矮楼;屋顶上一行行重叠落着江南常见的黑色薄瓦,木质外墙却漆成一种近于不新鲜猪肝的赭红,户户都从楼上窗子里横出几根晾衣的竹竿,既实用也确保了自家的领空权。这样的房子在本地住房等级约莫介于石库门和棚屋之间,屋主多半是做小生意的本地人,也分租出去给从全国各个地方流浪到上海冒险或逃难的外地人。
都在等太阳偏西,时间一到,这里就会像进行一场仪式一样的,家家户户把躺椅或板凳搬出去屋外纳凉。淑英这天顾着和母亲算家用账出门晚了点,远处巷口有零星几个老人被屋里热气逼得提早坐出来“谈山海经”。脂粉未施的淑英穿着淡青色竹布旗袍经过跟前时,客气地对街坊颔首为礼,老人们冷漠地看着她,安静下来等她走过。一个老人在她身后重啐一口,用不轻不重、刚好能让她依稀听得见的声音说:“卖咯!”
冤枉呀!淑英在灯红酒绿的舞厅里上了两年班,卖的只有一截纤腰,最多加双玉手,符合宽松意义上的“卖艺不卖身”。这里街坊都不具备做火山孝子的资格,臆想中舞女这个新兴职业既靠取悦男人赚钞票当然就是他们所认知的“婊子”。他们不知道,对一心想把家人从这条弄堂里带走的淑英而言,家和“公司”,却一个是白天的炼狱,一个是黑夜里的天堂。
华灯初上,住在西区的华洋贵人已经三三两两乘着私家小汽车来到富丽堂皇,当时就有冷热气设备的“大饭店”,开始享受本埠举世闻名的夜生活。所有依附这些富豪为生,提供服务和娱乐的男男女女也随之忙碌起来。
淑英的身材高挑,面貌端正,穿件竹布旗袍走在街上看起来确是一个清秀佳人。可是有些女人天生不宜上妆,淑英穿金戴银再涂脂抹粉以后,和其他千娇百媚的同事们排排一站,姿色立即掉了一半,从清秀的邻家女孩变成相貌平平的舞小姐,这让原先看好她的潜质,把她从小妹网罗旗下“升任”舞女的丁大班都大失所望。而且那年头不流行高个儿,舞女高过舞客那算怎么回事?又因为年纪还轻,交际手腕也有待精进,所以淑英的捧场客不多,生意一般,跳了两年,还是个晚饭时间就要“进场候教”的汤团舞女。不过她更早的时候在茶舞时间当班,得闲就厚着脸皮求教前辈,没客人请也勤跳两个舞女自己跳的“广告舞”磨炼舞技,又认识不少专挑茶舞时间光顾的逃课学生或是花不起钱的薪水阶级,都是大家年纪差不多又真正好玩爱跳舞的小青年。淑英还没学会势利,待人亲切真诚,脸色更不随舞客的小费起变化,就跟年轻的舞客一起跳着成长,还真有几个和她交成了朋友。
那个时候舞女的社会地位很微妙,虽然街坊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吐口水,非富即贵或者读了洋书的舞客反而多半做出绅士对淑女的派头,不到“做足花头”成为恩客,除了跳舞必须揽腰牵手,借机揩油吃豆腐的都很少。没有电视、网络传播,娱乐事业项目不如现代多元化,市井小民基本把从事娱乐行业的女性职业归入下九流。可是舞女表面上是不卖身的,而且在那个无论男女、多数中国平头百姓都是文盲的年代,舞女的识字率却高达百分之百,而且懂礼节、能应酬、会打扮,还有少数很有文化或才艺,有会作诗、会唱歌的,也有会唱戏的,可能比当今电视上那些不会唱歌跳舞或任何表演,单靠言行出格引人注意的“艺人”素质还高一点;至不济像淑英,经过两年苦练,她的舞技放在今天也轻易可以在地方性的国标舞赛里拿个名次了。
“伊就是吾讲过的商小姐。”淑英的小白领熟客老说要介绍自己任职公司的“太子”来捧场,终于请到了。熟客竖起拇指保证:“勿要看伊年纪轻,舞跳得邪气好!”
“太子爷”叫黄智成,穿着夏天的浅色西服,足下黑白相间的皮鞋锃亮,油头粉面,高高的个子,一张年轻面孔活像小报漫画上的“小开”。后来熟了知道果然也就比淑英只大三岁,家族做着一切和运输沾了边的生意,不过没他什么事。父母亲现在外国开展船运业务,小开自己在上海由堂叔培训并监管,“白相”之外就等接年富力壮刚过四十的父亲“老开”的班。
乐队奏响音乐,智成微笑着向淑英伸出手,轻轻牵着她旋入舞池,翩翩起舞。从来高人一头的淑英忽然第一次感觉自己也可以小鸟依人,一曲接一曲让智成带得飘入云端。两个人高手相逢,舞得十分合拍而尽兴,最后一曲狐步更是跳得满场飞,在熙攘的舞池中如入无人之境,两人四足亦步亦趋地回旋摆荡竟然如同独舞一般,不禁彼此都对对方刮目相看起来。
“黄先生,侬舞跳得真个好!”一曲既终,淑英轻轻拍手,由衷地低声赞美。
“还可以,勿要侬‘拖死猪’。”智成幽默地用舞女骂菜鸟舞客的话回应,一面把卷成一团的舞资和丰厚小费塞到淑英手中,表示要告辞了。握手再会的时候,他顺势稍微凑近,悄声对有时会自惭人高马大伴舞不易的淑英说:“侬跳起舞来才是身轻如燕呀!明朝会?”
从此,喜欢跳舞又有钱有闲的智成就不找别人坐台了,几乎天天只找淑英切磋舞技。一般红牌舞女忙于转台应酬其实舞跳得未必好,跳得好的又往往年纪较大,身高也不像淑英这样和他相衬。可以舞得如此珠联璧合的伴侣哪里找去,两人很快就惺惺相惜起来,居然一天不见就能牵肠挂肚,却不能确定那就是初恋的滋味。
租界里红男绿女夜夜陶醉在舞曲的旋律中,可是外面的局势却越来越坏: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八月四日北平沦陷,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开打。国境内烽烟四起,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可是欧战还没爆发,日本也还没跟英美撕破脸,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上海租界避难,竟让形同孤岛的租界变态地越发繁荣,房屋租赁市场供需失衡,片瓦难求,人心像等待末日降临前般绝望,醉生梦死的娱乐场所成了热门去处,舞厅马场到处人头攒动。北客一多,找“小北京”坐台的客人有增无减,国难当头,淑英却渐渐走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