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穿帮靠的还是婆家内部矛盾。那时正好是她第三度怀孕,高龄三十八的产妇做了穿刺检查,早早就知道是在生了两个儿子之后盼望着的女儿。银俊对她特别好,她一想到一个好名字就打电话到公司找他,多忙他也接电话,跟她有商有量的。
说穿秘密的人是银俊的小妹。这个小姑因为分家产的事情正跟身为长孙,在祖父去世分地产时独得了所有好处的银俊怄气。小姑子后来辩解自己是一时说漏了嘴,可是也不能排除当时在气头上蓄意报复,故意揭发陈年旧案,要把兄嫂家闹得鸡犬不宁。
“你哥最喜欢女儿。”那个时候安心工作的美新处已经因为台美断交关张大吉,两个儿子也都上小学了,安心做了一阵子的家庭主妇正感觉无聊,兴高采烈地准备迎接意外之喜的老三。她一面织着将来要给女儿的粉红色小毛衣,一面和来家串门子的小姑话家常。
“算了吧,”小姑不屑地说,“郭小美小时候他抱都没抱过,说女孩子小便在他身上他会倒霉。”
“郭小美?郭宝珠的女儿?”安心立刻留了神,那女孩小学要毕业了吧,不久前还在婆家见过,五官长得跟眼前的小姑可不是像?怎么没留意到她也姓郭!是从母姓?还是丈夫也是郭家的什么亲戚?是啊,怎么没有听见提起过她的丈夫?
安心婆家原来是台北近郊的菜农,后来就成了小地主,又托福国民党败走台湾,台北地价飙涨发了家。原先是黑手学徒的老太爷后来又开了工具厂,工厂就盖在祖传的菜地上,占地甚广,住房和工厂共着外围墙,年轻的会计小姐碰巧也姓郭,不知道有没有点瓜葛亲,却常常见到带个小女儿过来东家住家这边走动。安心记得好像小美小的时候,郭小姐上班,安心婆家的帮佣还替她带小孩。安心很少去婆家,去了看见会计小姐的孩子在屋里跑还以为是东家特别照顾忠诚的心腹员工呢。
小姑见她惊愕的神情,马上站起来告辞,走到门口还再三说:“嫂嫂你别胡思乱想,我没说小美跟我哥有什么关系。”
安心越想越奇怪,拿起电话就打到公司找郭小姐,劈头就问:“小美的爸爸是谁?”那边一片沉默。
“小美的爸爸是郭银俊吗?”安心用发抖的声音问,“你丈夫姓郭吗?是我们家的亲戚吗?”
“我不知道。”郭小姐的声音也发抖了。她听起来挺心虚地说:“我很忙,你自己打电话给郭总。”那个时候银俊已经接管家族生意,还扩大了规模,把原来父亲留下的一个厂做得蒸蒸日上。
这跟说“是”有什么不同?!安心自己哭了一会,想想又不敢立刻去投娘家。别说这会安太太正在牌桌上不能被打扰,她妈妈这丈母娘就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女婿,要是听说结婚前可能就有私生女,那还得了?安心抽着鼻子打电话找银俊,那边接电话的秘书说郭总开会,过一个钟头打,他还开会,再一个钟头,都该下班了,那边还说他开会。她打到婆家找婆婆,帮佣说头家娘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安心感觉那边警报器响了,上下警戒全员备战,只有她是孤军。
银俊很晚才回家,看到坐在客厅等着兴师问罪的大肚老婆,亏他还能微笑以对。“哈尼,”他喊她,“还没睡?想吃宵夜吗?我出去买给你。”
安心委屈地说:“今天你小妹——”
“听那个疯婆子胡扯!她晓得个屁!”银俊忽然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骂起自己妹妹,“要听她讲的话,屎都可以吃!哼!依照她,我工厂和公司都要分她一份,她老公还要进董事会呢!对她已经够好了——”银俊整个儿地转换了话题,持续数落妹妹,说是别人家的女儿都只能分点现金,他们家对女的已经够好了,连房地产都给了她一份,现在居然工厂的地、厂房、公司都想染指。
“好了,好了!我们家的事你就别管了。”银俊最后用极不耐烦的口气总结,“我不像你,有时间整天在家胡思乱想,我在公司累了一天,我要洗澡去睡觉了!”一边说,一边向卧室走去。
安心不依,跳起来扯住丈夫大叫:“不要走!你告诉我,郭小美是不是你和郭小姐生的?”
也许一辈子都不该问,知道了又怎么样?也许就像银俊后来跟她说的,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如果那是她捅的第一个马蜂窝,后来她才发现身边人岂止“招蜂”?她根本就嫁了个养蜂的人。
她哭闹了很多天,明知道对肚内胎儿不好,也止不住悲伤和心痛。他们结婚才十年,他却有一个十三岁的非婚生女。结婚前三年不正是他们恋爱的最高峰期?她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们有多要好,除了她要为婚姻守贞,她哪里不让他温存?
“笑死人了,哈尼,”银俊挑起一双浓眉,痞里痞气地告诉她,“摸来摸去最后却什么都不能做对男人只是折磨,你懂不懂?是我在克制牺牲耶,我太爱你了,不忍心强迫你、伤害你。你不是小女孩了,我问你,这种事做一半是谁在爽?”
所以依银俊的逻辑,他是被对她的爱情“折磨”到去找了刚好在身边的倒霉会计小姐来解决问题,副作用是出来一个大活人,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十三岁了。银俊还说自己父母当时给了郭小姐一笔让“大家”满意的遮羞费,还答应以后出嫁时替郭小姐另外添妆,小美反正将来要嫁人,这之前谁家养都一样,如果姓郭,郭家在养育费之外,还会负担日后的嫁妆。后来人家郭小姐果然带着小美好好地嫁了个门当户对的丈夫。郭家出的养育费不薄,是一笔当用的额外收入,夫家认为小美带财,没人把小女孩当拖油瓶歧视。小美从小一直知道自己有两个家,两边都对她很好,成长得很健康,都要上国中了,真是一切圆满。
安心不是省油的灯,这个结果并不让她觉得“圆满”。她又吵又闹,威胁要动用她娘家关系去查银俊公司的账,又说要叫自己弟弟安亦嗣来揍姐夫一顿。银俊起头还哄哄她,后来就跟她对吵,再后来就神隐不见,连电话都不打回家。闹了两三星期,正在安心不知要如何收场的时候,她忽然大量出血,紧急送医,大人还好,四个多月的胎儿流产了。
银俊对这件事表示很生气,他说自己一直期待着这个爱情结晶,现在没了,安心也已高龄,他和她这辈子是注定没有女儿的了。不顾安心已经伤了身子更伤了心,他自顾自地描述他们那个永不会诞生的女儿会有她的脸型和嘴唇、他的眼睛和鼻子,本来会是一个迷倒众生的大美人,可是这下全没了!他们今生的这个莫大遗憾都是因为她不是一个好妈妈,没有小心呵护腹中胎儿!安心非常迷惑,这一切的不幸竟然是她的错?她心里痛着,不知道银俊这样在两人的伤口上撒盐算是怎样的爱?
流产以后需要调养,夫妻遵医嘱暂停房事。安心心里恨着,就故意冷落丈夫,摆出冷冰冰的脸色。可是这架子一端好像就下不来了,而银俊竟始终没来求她。事情一下过了一两年,安心感觉她杯葛丈夫的时间已经长到她没办法不讲和了。
那天晚上安心厚起脸皮,穿着新买的薄纱睡衣依偎过去。银俊一面皱眉一面笑着闪躲,看她面露不豫,又迎向前抱住她,先在她脸上亲亲,又摸摸她的背脊和头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哈尼,跟你说个秘密,我不行了。”
安心惊疑不定,喃喃地说:“怎么可能?你才四十岁…”
银俊把笑容一敛,叹气道:“过年我就四十二了!”他放开手,侧身仔细端详安心,研究了一下她的表情后又叹一口气,一面将头枕她肩上,用凄凉的调子迹近撒娇地道:“可能的,怎么不可能?这种没面子的事情怎么会骗你?哈尼,哈尼,你会不会这样就不爱我了?”
安心痛心地回搂住丈夫,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她连本想建议银俊去看医生,和抱怨他爱应酬、喝多了酒的唠叨都心疼得说不出口了。
安心原先对银俊婚前就有私生女,还全家一起隐瞒她的事无法消气。哪知这么一件大事竟被突如其来的流产悲剧盖过。流产康复后安心故意不和丈夫亲近,处罚银俊的不轨。谁知一切心机又都是白费,她的片面杯葛完全无效。她才勉强接受了小美存在的事实,收起对未出世女儿哀悼的眼泪,居然就来了个丈夫不能人道的坏消息!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是夫妻在床上成了君子以后,床下也越来越客气,从“相敬如宾”进展到了“相处如冰”。像海浪冲击岩岸,大石被磨成了沙滩上的细沙,再又被海水带入大海,不知所终,时间也把两人之间的冲突、矛盾、忧伤、龃龉和原有的恩爱一起逐渐化去。
丈夫和安心之间的对话越来越简短,到后来除了安心偶尔想到新仇旧恨,会算总账似的发作一番,双方基本不拿对方当聊天的对象了。银俊借口公忙,一星期有六天不在家吃晚饭,不过那时孩子小,基本上还感觉爸爸是住在家里的。
银俊的事业随着台湾经济发展,越做越大。俩儿子上小学以后,他说小孩喜欢游泳,大手笔买下有私家泳池的别墅,把原来在安心娘家附近的家给搬了过去。
装修那个二手大房花了安心很多时间和力气。房子大,总是这里要修修、那里要弄弄,虽说是富家,家里却几乎长期有修缮工人进出。银俊在家是甩手老爷,除了按时把家用打进账户,大小家事一概不理;安心虽然无须外出工作,管理偌大一个房子和接送那时还上学的两个儿子就够安心忙的。忙碌也是一种过日子的方法,在两个孩子出国读书之前,安心生活的重心就是这个家,她并没有时间想太多。直到孩子先后出国读书,已经习惯家里男主人只是个影子的安心才在美容院看到妇女杂志上说:有外遇的丈夫回家会提高戒心,和妻子能不互动就尽量不互动,免得话说多了会泄露蛛丝马迹。所以不忠的丈夫在家会像整个人包了一层防护膜,让妻子感觉疏离。
安心想:银俊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主动和她说话了呢?她和银俊的爱情像一只在锅中待煮的青蛙,等到锅子里的冷水逐渐加温到沸腾,早已不知不觉地死了。
台湾多雨,山坡上的房子建得再结实,地基微移的情形也会随时间恶化,如果不幸引起管线破裂一类的基础问题,就要拆屋大修。就在银俊跟安心表示“只能做亲人”以后几年,一家人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也破败到需要推倒重建。安心透过银俊也认识的建筑师,找到了做室内设计的欣玲。
那个时候安心进入更年期,脾气开始有点阴晴不定,不像以往待人亲切,本来女性设计师单只未婚一项就犯了安心的忌讳,幸好接触后感觉也就是个快四十的老小姐工作狂,不足以惧。加上银俊特别不喜欢欣玲的设计,看见草图就挑得一无是处,见了本人也冷淡得近于厌烦。
欣玲不像安心从年轻时候起就是银俊向来欣赏的高挑艳女,她是个肉感的小个头,不过面容长得算清秀,玲珑的五官安在一张圆圆的小肉饼脸上,猛一看像个小女孩,日光下看就发现泄漏实际年龄的眼袋、粗大毛细孔、皱纹一样不少。欣玲第一次和安心见面,就嘴里甜出蜜来一般盛赞女东家保养得宜,说是看起来比小了不止一轮的自己还年轻,更表示羡慕安心的高个子和细白的皮肤。安心看她羡慕得由衷,添了几分好感,最重要的是欣玲态度巴结,收费合理,不摆艺术家派头,随安心把设计图纸改来改去,安心就决定聘用。偏偏平常对家里事情不插手的银俊对欣玲的设计表示反感,才瞄了一眼图纸就打枪否决。
安心不耐皱眉道:“我到处比价比设计,和多少设计师开了多少次会才决定用这个女的。家里这么大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管,现在已经做了决定你又来啰嗦?”
银俊几近冷笑地说:“不要我管那我就不管,你做的事你负责,记住是你不要我管的,以后不要生气找我麻烦就好了。”
银俊自此对家里重建和装修的事避之犹恐不及,还没开始施工就提前搬去在市区的郭家跟母亲住。他吃准老婆不会愿意跟他回去做媳妇,还故示大方要安心一起搬。两个儿子那时已经在国外,安心五十几岁的人了,平常和婆家也不亲,这时候当然不肯去做老媳妇,就也暂时搬回娘家,借机陪伴自己父母。
房屋重建工程边建边改,拖了两年多才全部完工,夫妻在那段时间里等于分居,双方父母除了早一步登仙的安老太爷,其他几位也在那两年内先后老病归西。银俊事业版图也扩张到大陆和东南亚,岳家的事情他自然全不操心,甚至丁母忧也没有让他放慢脚步。安心留在台北,又要修房子,又为了婆家、娘家两边老人轮流跑医院、赡养院,后来又逐个办丧事,忙得脚不沾地。
自愿把朝夕相见的期望从婚姻中抽离后,安心感觉和丈夫之间竟然重新得到久违的和平。两人虽然还是难得见面,需要知会的家务事却不少,就常常通电话。话题一旦跳脱见面时间分配、关心与否,和丈夫爱家爱妻的具体表现,安心也就如银俊所愿成了他要的那个没有性别的亲人。他们不再一说话就吵谁对不起谁,谁爱不爱谁。他们只各司其职,张罗家务,活在当下的琐碎之中。
在为了修屋而分居的非常时期,安心和银俊的夫妻关系达到一种升华的稳定,安心“郭太太”的位置固若磐石,不受任何外面女人的威胁,几十年来她首次有足够的自信,感觉自己在丈夫的生活中无可取代:她是郭家讣闻上“泣血稽首”的孝媳,他是安家讣闻上“拭披顿首”的孝婿。而且夫妻既然不住在一起,安心也就不觉得有必要像只猎犬那样嗅着、闻着、追踪着不回家的丈夫行藏。两造从二十几年前“私生女事件”爆发以后首次真正地冷静下来,如是也就达到银俊理想中老夫老妻的关系:不论风月,只谈家庭。他们不再像红了眼不能和对方好好说话的仇人,有名无实的夫妻之间最容易引起共鸣的话题是孩子,其次是父母的大事、亲戚对红白事的反应和评语。甚至他们那个正在翻修中的“家”,银俊以前从没表示过兴趣的,现在既然不必每天回去,就也能勾起他一二谈兴:
“他们真不怕花我的钱啊!拆了盖,盖了拆。不过还好有你跟他们去打交道,不然换我就抓狂。现在只要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算做完,我就谢谢了。”银俊听起来心情不错,他最近跟模具同业合作,跨行电子加工,扩大了生意规模,很是志得意满,重修房子算花小钱,早不放在心上,只不忘嘴上念叨几句点出自己是金主。
“设计师说主卧本来的设计是整层楼,现在盖完却发现中间的梁柱太大,天花板到那里降低太多,建议建筑师把主卧盖成两间打通,中间天花板低的部分做成男主人和女主人的更衣室,”安心向银俊报告,“建筑师说这样设计很好,可以省很多任务。”
“好呀,欺负我们老夫老妻,叫我们分房?”银俊没个正经地怪笑道,“是不是你告诉人家我不行了,和你不一起睡了?”
“你无不无聊!”安心对丈夫自以为的幽默一点不领情,不高兴地说,“分成两间可以当成男女主卧,也可以当成主卧和书房、运动房。人家设计师管你分不分房?你如果有意见就早点讲,没有意见我就叫他们做成男女主卧了。”
设计师陈欣玲说两边一分差不多等大,像安心原先想的那样一间做成运动房可惜了,装修成对称的两个男女主卧是欧美贵族的流行。欣玲拿来很多杂志给安心参考,一直怂恿她采用“他的”和“她的”房间,中间重重隔开夫和妻的是“他的”和“她的”衣帽间,以及一个硕大的主浴。
“我可以拿图纸过来给你看。”安心告诉银俊。
“不必了,你办事我放心。”他明显打算结束谈话,说了句闽南语,“好了啦,你欢喜就好!”
“喂,等等!”安心却还不舍挂电话,又扯一个话题,“陈小姐买家具把设计师的折扣都让给我们了,叫我自己去挑,这样省了不少钱噢。她这个人真的不错。她跟我说她要是以后能住这么一间房子,她这辈子做人就没有遗憾了。”
“哈尼,做夫人要有做夫人的命格,”银俊似乎还在开玩笑,可是声音里却带起一丝严厉,“你叫她别做梦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好命。好啦,不跟你啰嗦了,再见!”
“讨厌!”安心啐道。可是那边已经嘟嘟嘟地断了线。她心里空落落的,房屋重建的这件大事已经到了尾声,搬回“家”以后她还找得到这个让她做“夫人”的丈夫吗?她想起安太太从前为小女儿“下嫁”本地菜农家庭而痛哭,不晓得地下有知看见她将入住崭新的大别墅,会不会高兴女儿“嫁得好”?
别墅落成入厝的那天,银俊回来了。他开了辆新买的英国牌子越野四轮驱动车,大声吆喝要人帮忙,看见安心走过来,从车上拿了几套西装给她,一面说:“这车怎么样?住山上就要开这种。”
安心感觉收到丈夫会搬回家的暗示,喜滋滋地抱着西装上楼去挂,厚毛料摩挲着她的下巴,像初吻时扎着她娇嫩脸庞的银俊的胡碴子。
“就这些?其他的呢?”安心看着空荡荡“他的衣橱”中她捧上来的几套西装和他自己拿来的几件衬衫、内衣就问丈夫。
“不够吗?还要什么?”银俊以问代答后就四处游走参观新家,一面发表评论,“弄起来以后还不错。你那个陈什么总算做了件好事。”他走进自己的房间,笑嘻嘻地说:“这我房间啊?咦,这边跟你那边还是通的嘛,你晚上假借上厕所就可以随便过来哦。”他试了试两间主卧中间的浴室门,一面说:“我安不安全呀?这个门能不能锁啊?”然后为自己的幽默大笑了几声。
安心听了就不大高兴,还来不及变脸斥责,银俊忽然把笑容一敛,说:“没事我走了。”
“晚上回来吃饭吗?”安心脱口问道。
银俊茫然望住老婆,一会说:“虽然让我花了不少钱,这两年还是辛苦你了。你就好好享受这个大房子,也算是苦尽甘来。哎,我哪有你命好?我不赶快回公司努力上班,谁让你住豪宅?”
以前银俊一星期还有一天在家吃饭,别墅重建后,他沿工程期间两人分居的旧制,连那一天回家吃饭也免了。不过既然新房子里有他一间房,他也就偶尔回家睡觉,只是她的主卧和他的主卧之间做分隔的浴室实在太大了,哪怕难得的哪一天他睡在家里,安心都感觉和银俊离得像中间有条没有喜鹊来搭桥的银河一样遥远。等到她冲动地去丈夫公司打了人女职员耳光,像是处罚她撕破脸,夫妻吵完那一架之后,银俊就把偶尔回家住住的一条也给删除了。后来儿子们从国外回来,先后也只在新修的大别墅里住了一阵,结婚后就搬出去在市区自立门户。安心费心费力地为家盖了一栋金屋,结果只是把自己给关在了里头,年复一年,寂寞地过着。
车祸让安心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她那个时候真是心灰意冷,想哪怕快六十了,这种丈夫有和没有有什么不同?还不如离婚干脆!可是银俊在她住院的时候却常来探望,并不比两个儿子少殷勤。回家以后虽然请了两个看护轮班照顾,银俊也每天回家,有时还让行动不便的老婆坐在轮椅里亲手推进推出。可是安心感觉一切都太迟了,她的心被伤碎了,她算了总账,牢记他的一笔笔无情债,感觉再爱这个男人也绝不能原谅他了,就几次硬起心肠提要离婚。
银俊把脸凑近,看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哈尼,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离婚的话不要随便说。你虽然这么老了,放心!我还是会留着你的。”
以银俊自己的算术,他可不是个“六旬老翁”了?那张曾经清俊的脸庞胖成了一张打着横纹的烧饼,满头白发下原先英挺的眉形虽然未变,可是长出了几根长长的白色寿眉像垂柳一样随讲话的节奏无风自动。他老拿女人脸上的鱼尾纹说事,怎么不看看自己呢?原来俊秀的双眼皮下垂了,把年轻时被岳母嫌弃的桃花眼尾一遮,成了两只有点凶的三角眼,象征财富的悬胆鼻头上面毛孔已经粗大得成了酒糟,以前让异性心跳的潇洒笑纹成了深刻的法令纹。
“只有我老了,你没老?”安心反击,“你早就不把这个家当家了,你留着我做什么?”
“做大老婆呀!多少人想要这个位子?”银俊像年轻时那样坏笑起来,“六十岁的人了火气还这么大!不要担心,你永远是我儿子的妈,我的发妻,唯一的合法配偶。”
如果是车祸之前,安心又会被气得哭,现在她听见这些赖皮话,只觉得面前样貌陌生的老头无耻,脱口骂了句:“不要脸!”却再想不出什么更厉害的话了。
银俊看老婆日渐康复,又有力气跟他吵嘴,就单方面恢复他不回家的“正常作息”,招呼都没打一个就不见人影了。安心还是这个男人合法配偶的证据剩下一个由他公司会计按月转账,帮老板把家用钱打进去的银行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