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的姐姐安静利用随夫在大陆讲学的机会,特别绕路回来台湾探望受伤初愈的妹妹。安心向姐姐哭诉自己嫁了个不回家的人,说自己跟她们以前叫“大妈”的父亲下堂妻一样是在守活寡。
安静表示大妈当年替父亲尽孝,奉养公婆,经济大权又在其实是二夫人的她们母亲手上,是值得同情的空闺怨妇,安心却是清静贵妇,令人欣羡。安静诚恳地说:“我嫁给你姐夫四十多年,感谢主,我替他生了六个,洗衣煮饭养小孩,一辈子跟他伸手,花每一块钱都要他同意。现在你先生不来烦你,你要买什么或去哪里他都不管,感谢主,这样的job到哪里去找?”
安心呆呆望着一回台湾最喜欢逛夜市找便宜,十足十是位华侨老太太的姐姐,张口结舌,不知道要应什么。姐夫是比姐姐大很多的旅美学人,本来在国家级的实验室做研究,退休以后常常应聘到中国开会讲学顺道旅游,姐姐家虽然不如妹妹家富裕,可是老夫老妻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尤其到哪里两个人都是俪影成双,让安心一直很羡慕。她没有想过姐姐把做人家老婆看成一个“job”,说起来安心的这份工作工资比较高,老板又放手,竟是姐姐心中一份“优差”。
幸运地安心这场大车祸没有留下后遗症,婚也没有离成。原来她是铁了心要离开不忠实的丈夫去追求现代女性的独立生活,可是她本来也就独自生活着,不是吗?像那些拖着不结婚的恋人对问婚讯的高调回答:结婚不过是多张证书。安心想自己的离婚也不过是多张证书而已!难道有了那张纸就能禁绝她对负心人的牵挂吗?何况,留着她“郭太太”的身份也算是个“社会地位”。安心算想通了,她决定对丈夫“放手”,把心思都放到儿子身上:什么都是假的,替儿子好好争取,“钱”到手上才是真的。
“你能花多少钱我不知道?一个鳄鱼皮包再贵要不要一百万?”银俊虽然发了财,毕竟是从中小企业起家的精明生意人,“不要跟我来那一套!该给的不会少,我不会让自己老婆没钱花,你别自以为聪明做得太过分就对了。”
可是儿子是他的弱点,听说他外面生的都是女儿,只有一个还小的是儿子,根据安心的“消息灵通人士”,也有谣言银俊怀疑那个不是他亲生的。知道银俊看重子嗣,安心就用儿子名义买豪宅,还替他们包装修,全部弄好了,再要儿子过去看,怂恿他们住新屋。
“又替老大买房子?老大买完,你又说对小的不公平,又要买。台北的房价就是被你这种人推高的!”银俊在电话里吼她,“他前面那两栋怎么不先卖掉?你不是说会卖了再买吗?”
夫妻不见面,她现在连他今晚睡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在他愿意接她电话的时候堵住他,提出要求。既然有所求,安心就耐下性子跟他解释,说政府打房,课奢侈税,房屋滞销。她正在找陈欣玲重新装修儿子搬出后的空房,一面等待市场复苏,他们能卖好一点的价钱。
“你和那个陈欣玲倒是情同姐妹,你真听她的话呀。”银俊冷笑道,“告诉你,你去把房子退了,你等房屋市场复苏,我等哪里复苏?我会告诉陈欣玲离你远点,不要为了赚你几个设计费,叫你一栋接一栋地买房子。”
“房子是我买给儿子的,你去跟陈欣玲讲什么?”安心说着自己感觉有点心虚,“你们又不熟!”
“哼,你去问她熟不熟?”银俊的声音更冷了,“好了,你不要烦我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全球不景气?把上亿的房子当皮包买,你们以为我印钞票吗?”
那边电话突然断了。安心很生气,可是银俊摔她的电话已经是家常便饭,亏得她从前还为了被他挂电话,气愤狂乱到开车冲入山谷。现在她不跟自己过不去了,她知道马上打电话过去他不会接。等明天,她会磨到他拿钱出来的。安心告诉自己沉住气,自言自语道:“你跑不掉的,等明天再打给你也一样!”
第二天天还没亮,家里电话催魂一样地响起来,是医院来的紧急通知,银俊中风。她和儿子们赶到的时候,居然看到陈欣玲焦急地守在急救室外面,两个女人远远四目一交,安心感到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可是心中忽然雪亮:怎么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医护人员向母子解释有多年高血压病史的病人脑血管破裂,情况危险,需要插管,请她在同意书上签字。安心镇定地说:“我们夫妻都签过放弃急救。”
欣玲忽然跑过来说:“请你一定要签字,你要救他!”
安心很想像以前打银俊其他情妇那样给欣玲来一巴掌,可是她老了,按照银俊的算术,她已经是七十岁的老妇人了。也许夫妻真的是一条被不盖两样人,安心听见自己冷冷地,像极丈夫常对她说话的那种语带不屑的口气:“他昨天晚上在你家过夜?”
欣玲啜泣着说:“他很少来我家。每次来都只是怪我叫你买房子那些的。”
安心恨极,想这个女人居然利用自己母子去激怒银俊,好让他去找她?口中却问:“你工作室的房子是我们家的?”
欣玲哭道:“你们赶快签字救救他吧!房子我可以不要!”
这时候两个儿子也大概猜到是风流老子收编了母亲的设计师女友,可能他们老爸还吃了什么不该吃的药,凌晨奋战以致倒卧香闺,情妇送医却无权签字,通报家属赶到,桃色纠纷就在医院走廊上揭了锅。儿子赶紧过去说:“陈设计师,你先回家吧。这里我们家自己会处理。”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安心记起银俊十几年前对她首次找欣玲装修房子时的警告,想到欣玲不但背叛朋友,根本当初接近她都不怀好意,一下失了理智,怒声道,“你们一起骗我,难怪他叫我自己负责,说我找你以后生气活该!”
“你放心,他早嫌我老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他已经不想理我了,”欣玲哭得更凄惨,“他只有要骂我的时候,才会来找我。郭太太,我们也是十几年的朋友了,女人何必难为女人?他是你丈夫,我什么都不是,连做女朋友他都说我年纪太大了!你就救救他吧!”
安心忍不住了,奋力一个巴掌甩过去,疯狂地喊起来:“你们叫她滚!”
欣玲借势跪下,拒绝了安心儿子要把她拉起来带走的手势,继续哀求:“你签字救救他!你签字我就走。”
“你跟谁演戏?你自己不要脸,我们家还怕丢脸!”安心狂怒,“他昨天晚上在你家里出的事,我们要追究你的法律责任。”她转过头来骂医院的人,“这种闲杂人等你们医院怎么让她来?还让她一直在这里打扰病患家属?”
有儿子和医院警卫双重护驾,安心成功地在打了一巴掌解恨后,赶跑了那个假装跟她做了十几年朋友,其实意图染指她男人的资深狐狸精。
可是那不是安心身为银俊元配的最后一役。虽然不十分清楚银俊外面那本风流账,可是安心一手送走娘家、婆家几位老人,办丧事有经验。她布下天罗地网,绝对不让任何没有法律做后盾的女人、孩子来到银俊的灵堂向她示威。人活着的时候她固然不知道今晚丈夫夜宿何处,现在那个冰在盒子里的尸体却绝对要完全属于她!
安心不是不讲理的人,她把郭小美的名字加在讣闻上,让银俊身后有儿有女,有内孙、外孙,还让小美和媳妇、儿子轮流守灵,顺便防止不相干的人靠近。银俊是她的初恋,也是唯一的爱人,本来应该悲痛欲绝,可是她的整个婚姻生活都在和外面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第三者缠斗,现在上风终于吹到了她这边,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确认自己的最后胜利,安心只能暂时把悲伤放下。
丧礼很低调,不但家祭的地点和日期保密,连墓地所在讣闻上都隐秘未提。到了公祭那天,公司员工和各界人士都要来致祭,报上也刊登了公告,照理说应该难以防范,安心却设立了三层检查哨:礼仪公司的人员先要求来客出示白帖,核对姓名,然后保全公司再负责拦下看起来形容特别哀戚的女人,尤其带着孩子的更属可疑人物,最后安心再派出自己的弟弟去逐个盘查有嫌疑的客人身份。失礼事小,她不求“勿枉”,可是要求务必做到“勿纵”。她告诉儿子和他们的舅舅,如果一切的防堵失效,有来路不明的女人哭灵,她立刻就打手机报警,告那个女人和她的亡夫通奸!她听见弟弟离开休息室时跟儿子们耳语:“你妈疯了!伤心到头壳坏去——”可是她当天要办的事太多了,没有时间计较闲言闲语。事实上丧礼整天安心的神经都为提防可能“来犯”的情敌绷得很紧,连哀悼的情绪都没有。
等到出完殡,安心回到家,打发了儿子们后四顾一望,家还是那个她亲手修建,一几一椅挑选回来的大别墅。她前后走来走去,完全没有发现会触动她未亡人心情的角落。她想自己早就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分期预付了今日的冷清和伤心,现在反而算是难过到了头,感觉也就是比平日忙的一天罢了。
安心信步走上楼,想起重修落成,她曾亲手替银俊搬进来几套西装,可是那些衣物放了几年未动,已经被她捐掉,好空出地方放她自己的东西了。偌大一个容人更衣的“他的衣橱”被她这些年心情不好就出去血拼的成果塞满,一件男人衣裳也没有都多少年了。
安心幽幽地叹了口气,有可能是终于忙得告个段落开始思念起亡夫,却更像累了一天如释重负。不管怎样,自认守了多年活寡的安二小姐,在六十八足岁时成了名副其实的寡妇,她虽然感觉若有所失,心里却又很踏实。余生她会继续信守毕生唯一爱的承诺,却不会再为背叛而心碎流泪了。


独梦
安家刚在中和住下的时候,台北市的公共汽车只开到永和镇的大桥边,日后号称全台湾人口密度最高的“双和”区——永和和中和,是市公交车都不通的偏远地带。利用大众运输系统来往当时还叫“乡”的中和,要先到台北车站转乘跑长途的公路局班车。交通不方便,明明是都市近郊却成了偏远地区,安家老小搬到中和乡以后,拜客轻易不来访,住户等闲不出门,安老太太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抱怨儿子安居圣从南京到台湾几年,官越做越大,却领着二房住台北官舍,把二老和元配母子放逐在中和乡,形同幽居。
虽然只是一水之隔,这一带和台北市比起来的确像乡下,除了长途巴士站牌旁有零星商店,公路到了这里,基本走入稻田。离开站牌,沿着大路下去百把米右转,远处看见丘陵起伏,放眼望去低矮的山头一片绿意,脚下信步走,柏油路面变成了黄土混碎石的乡村小路。路的尽头孤零零站着一幢黑瓦灰墙的平顶洋房,铁栅门上挂了一个黄木信箱,上书两个大黑字:“安宅”。
“安宅”和周遭坐落田中,离大路更远几步的闽南式红砖农舍看起来明显不同。其实这里原先也跟“邻居”一样,是块带着小小四合院的菜田,经过易手翻修,看得出曾经朝变身别墅的路上努力过,不知怎么却功亏一篑,成了个平顶灰墙混搭土砖薄瓦的四不像。安居圣从前任唐山业主手里买下来安顿后他一年多来台的父母和大房妻儿时,产业已具眼前规模。安家接手后变动不大,主要增修了围墙,把三百坪的基地整个围成一座大院;灰色院墙上面还毫无必要地仿效台北官舍区住宅,粘了一圈褐色的碎玻璃防盗。院子里有前屋主保留下来的小部分菜地不动,沿着房屋四周另外培土,广植果树花木。自诩“儒商”的安老太爷第一次看见这院子的时候可高兴了,说是当今天下不太平,“反攻大陆”前他可以在这里“采菊东篱下”。
喜欢莳花弄草的老太爷却没住多久,孙子刚满三岁,老人就一病不起。安老太太和媳妇辛贞燕,一个是小脚,一个是小脚放大了的“解放脚”,活动力有限,一园春色乏人照顾,很快就成了满眼秋色。虚掩大门后面的那条小径无论四季,永远布满落叶枯枝,人走在上面一步一声“吱嘎”,再怎么小心走都像后面有个看不见的人跟着,弄得在安老太追随丈夫归西后,每个月从台北过来给“大妈”送生活费的安家二房两姐妹老嘀咕;姐姐安静感叹中和大妈这边像“冷宫”,妹妹安心根本就叫大房太太辛贞燕带着她们弟弟安亦嗣住的地方“鬼屋”。
冷宫也好,鬼屋也罢,反正公婆升天以后,丈夫再没踏进贞燕院里一步。当家的二夫人金舜蓉按照人口比例减了大房一半“月费”,虽然没有因为公婆不在了特意克扣,却也没有按照物价波动调整供给。幸好贞燕和亦嗣的日子过得冷清而简单,每天早上贞燕崴着解放脚送儿子上学,回程经过大马路边的临时小市场带回一点自己张罗不出来的生活必需品。她在院子里养了鸡,饭桌上摆出来天天没有肉也有蛋,菜地即便早就荒了,畦上的土还是比较肥沃的,贞燕就学着看节气撒点菜种子。在物资艰困,台湾靠美援“反共抗俄”的年代,母子的日子虽不富裕,却也不比一般人家显得拮据。
贞燕个性务实,虽然没读过书,数目字和自己名字都会写;知识谈不上,可是江南一带流传的民间故事、乡野传奇中阐述的男尊女卑和三从四德,她都烂熟于心,这些封建教条塑造了贞燕的人生哲学,她信自己这套的虔诚度直逼二房女眷口中不停的“感谢主”。贞燕娘家是沿海县城近郊的小地主,家世学历比不上安居圣后娶的“城里太太”金舜蓉,说起来是前朝官宦之后,上过洋学堂的上海小姐。贞燕敬爱丈夫,感觉金氏才配得上“做官”的安居圣,一直以来都很认自己做“乡下太太”的命,不但来台湾以前从来都没有吵过要去南京“随夫上任”,反而自愿留在家乡“代夫孝亲”。即便到了台湾,也无声地幽居中和,继续侍奉公婆到终老。这样一来,金舜蓉反而不忍心赶尽杀绝,逼丈夫和前房划清界限。早年安居圣拿来向新人“输诚”的一纸休书形同具文,只在去金家提亲的时候当过一次“道具”,后来就成了老婆的“相骂本”——只要夫妻吵架,金舜蓉就骂安居圣“骗婚”,害她上海千金小姐糊里糊涂地做了“小”,赶着叫乡巴佬“大姐”。
上海开埠百年以来,国境之内哪块在沪人眼中不算“乡下”?贞燕这个二房口中的“乡下人”在定居台湾省台北县中和乡之前,却没做过地里的活,她在家时精的是烹饪女红,并不懂得耕作施肥。贞燕带着儿子像玩家家酒一样,把种子撒在菜畦上,天天浇点水,结果长出来的菜多数喂了虫,葱长出来也像针一样细,幸好颇有葱味。反正就母子俩,一切将就。早上鸡窝里摸两只蛋,把发育不良的青葱切了一炒,再把自己灌的香肠蒸熟切片,铺在新成的米饭上,每天亦嗣带到全校只有三个班级的乡下小学里的便当已经丰盛得称霸全校,连当时待遇菲薄的老师也闻香垂涎。
除了亦嗣自己,家里人——包括他两个台北姐姐——都知道亦嗣不是亲生,是安老太爷找同族过继给从新婚就被丈夫冷落的大房太太贞燕做养老儿子的。可是孩子一天天长大,眉眼越来越像贞燕。婆婆说亲不如养,谁养就像谁;公公说吃的东西一样,人就会长成一个样。
母子实在太像,连舜蓉都怀疑是丈夫和公婆联手骗了只有女儿的自己,亦嗣其实就是丈夫和乡下老婆的亲生儿子!安居圣为了自清,在父母过世以后就主动和大房断绝往来。丈夫做得这样绝情,掌握经济大权的舜蓉反而要故示大度,过年前都派司机去中和送点年货,还把“弟弟”接来台北的家里玩两天。
亦嗣幼时眉目清秀,五官和贞燕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越长大越显粗壮黝黑,和清瘦白皙的安家人大不同。公婆还在的时候,大房、二房“两头大”,安家做什么都两套,买什么也要两份,除非重要应酬,丈夫每周末例行要去中和省亲,并且被强迫留宿。老的一走,安家定于一尊,金舜蓉原来喊的“大姐”背后就被地名“中和”取代。不过舜蓉没有忘记这对母子姓安,逢到汰换台北家里的家具、电器,舜蓉会让司机把还堪用的“送过去中和”。贞燕也都来者不拒。到了实在破败无用,女人、孩子没有力气处理,就任由堆积,渐渐原来宽敞的地方成了旧货仓库,室内采光越来越差,连白天都显得昏暗。幸好屋外的荒凉和屋内的零乱都是日积月累,不是一天造成,母子习惯成自然,不以为怪。只是亦嗣懂事以后,每年过年到台北二房向安氏祖宗牌位磕头的时候,也留意到姐姐们的“安宅”总是窗明几净,花木扶疏,可是她们那里规矩也多,亦嗣并不羡慕,高高兴兴和母亲相依为命,做他快乐的野孩子。
安老太爷走了以后,中和就没买过报纸,书房里虽然有老太爷留下的书,贞燕和儿子的文化也未到看书消遣的程度。母子二人通常各自为政,同桌吃饭也常相对两无言,即使对话,也不过是:“饱了?”“多吃点!”晚饭后贞燕会一个人缝缝补补,顺便听听收音机,亦嗣白天玩累了,通常早早入睡。亦嗣小六要升初中之前,二房汰换彩电,送过来一台八九成新的黑白电视机,母子就一起看上了,很快到了入迷的程度,也不管演什么节目,反正天天把电视开到唱国歌“谢谢收看”才关机。第二天亦嗣上学打瞌睡,乡下小学确实履行“国民义务教育”,人来了就算尽义务,不注重升学率,老师不像一水之隔的台北那样流行体罚,除非家长特别拜托,基本不打学生,时候到了就发张小学毕业文凭,家长认为自己孩子该去工厂、该下田,悉听尊便。
亦嗣初中落榜以前,孩子自己不会想,做妈的天天盯着儿子也只管吃得饱不饱?香不香?没操心过儿子的前途。直到学校发榜,暑假都过了一半,贞燕才恍然大悟亦嗣此后没有书读了。等到星期天,贞燕装满两玻璃瓶自制的冲菜和豆腐乳,抓了院子里一只肥鸡,把鸡脚缚了。十年来第一次,带着儿子搭上长途客运去台北安家。从中和乡到台北的车里,母子俩和鸡都还感觉自在。等到了台北车站叫出租车,司机却对活鸡会不会在车上拉屎有疑虑,接连两辆都拒载。母子只好带着瓶瓶罐罐和鸡一路问到正确站牌去乘公共汽车。巴士不算拥挤,路程也没有几站,贞燕把鸡塞在座位底下,用脚定住,也不碍着谁,可是旁边的乘客却都嫌恶地看着他们二人一鸡。这短短的一段旅途就此让少年亦嗣永铭于心,多少年后还会想起。
到的时间不巧,安家已经有先到的访客,正把大包小包的礼品摆上茶几,看来是来请托办事的。舜蓉和居圣看到佣人领进来的是贞燕母子和一只活鸡,脸上都露出几分按捺不住的惊异,舜蓉站起来一面呵斥佣人把鸡拿下去,一面招呼新、旧客人,她含糊地略过亦嗣,简单替双方介绍是“李先生、李太太”和“安居圣大姐”,迅速把母子延进书房,低声跟贞燕说:“坐一下,人很快就走。”临去还带上了门。
等母子被从书房中“放”出来的时候,舜蓉问:“怎么没先打个电话?我叫司机去接你们。”看着亦嗣加强语气道:“亦嗣呀,小姐姐出去玩了,你们下次来一定要先打个电话,我叫姐姐留下来陪你。”再转头对贞燕说:“李太太是我一个老同学,嫁得不好。先生关过留了案底,出来几年一直找工作。你知道居圣的脾气,他哪里帮得上忙?欸,等下我几个朋友过来玩牌,你们留下来吃饭?”
贞燕说:“不了,来就跟你们说一件事…”
安居圣听贞燕说完两手一摊,打了几句官腔表示联考延续中国科举考试,是最公平的制度,考不上就是考不上,姓“蒋”的也讲不进去,他爱莫能助。安居圣维持礼貌要太太留母子俩吃饭,自己却皱着眉头往外走,口中一面喊“老杨,老杨”叫司机备车,说要去办公室看公文,一副戮力从公、等不到星期一的样子。穿件黑色宽松旗袍梳个巴巴头的贞燕忽然就着椅子一滑,跪坐在地,一边伸手把原来也坐在沙发上的儿子拽下来并排跪着。
安居圣和舜蓉吓了一跳,都喊:“起来!起来!这是做什么!”安居圣脚一跺,骂声:“胡闹!”就夺门而出。舜蓉很生气丈夫把烫手山芋丢了就跑,心中阴暗的一角却不无得意看见大房母子跪在自己客厅里。舜蓉款款过去拉起贞燕,好言安慰,最后还拍了胸脯保证不会让姓安的儿子出去做小工当学徒丢他官老子的脸。
舜蓉动用官太牌友团的关系,把亦嗣讲进了刚在台北成立的私立初中,还要母子不必担心学费,允诺如果好好读书,会负责把亦嗣栽培到大学毕业。
懵懵懂懂的亦嗣经过了这场风波,虽然还是不大明白“过继”的意思,却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安家的地位微妙,兼之在电视上看了一个叫晶晶的女孩子找妈妈的连续剧,就问贞燕他是不是父母亲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