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和智舒看着电视不知所措,感觉住了一辈子的平静小镇忽然谍影憧憧,安静问智舒他们接了聘书是不是也就成了嫌疑犯、智舒说不知道,中国看来是不能去了,可是这里也不安全,听电视台报起来,实验室里的华裔个个都被当成了叛徒跟监了几年的样子。反正机票本来就分两段,他们不如依照计划先到本来去转机的旧金山女儿家避避风头。智舒道:“我受聘去讲学,人还没去。以前去虽然没有报备,可是我已经退休,不接触机密几年了,他们不能赖我勾搭外国政府。何况美国人可能只想制造寒蝉效应,吓得我们中国人都不敢去中国。”智舒越讲越激愤,不小心就分了你我,想起来自己二十岁以前的那个国民身份。不过怕归怕,气归气,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智舒拿出研究分析的专业态度做结论道:“反正我们不去了,我不相信,老美就不讲法律了吗?不过旧金山华人多,那里比较安全,就算要搞麦卡锡主义,FBI到了加州也应该不敢乱来,那里的老中我看他老美抓得完!我们改机票,明天有位子就走。”
两夫妇在次日清晨连朋友和教会都没有惊动,自己叫了出租车去飞机场。锁门的刹那,安静忽然想起自己十岁时和父母、妹妹离开南京之前,五岁的妹妹什么都不懂,她却因为连着几个月感受到父母的仓皇而一直有着自己世界将要崩塌的莫名紧张。她还得了脱发的怪病,女佣拿生姜在她秃成圆斑的头皮上擦,辣得她泪流满面,却不知为什么她哭不出声音。在那以后,和童年记忆一起失去了的是她少时的机敏,她变成了后来在台湾那个温吞的安静。她也记起来那个从未入梦,却有她快乐童年的小楼,以及离开南京那天母亲一面锁门,一面流着眼泪问父亲:“你看这局势,我们还回得来吗?我看我们是回不来了!”
“那时我还不认识天主,现在不一样了。”安静告诉自己,她握紧手中的十字架,无声地呼唤圣名。她没有听到先生在催她:“还在拖拖拉拉什么?快点上车吧!”
叫了天父的名,安静渐渐感觉圣灵充满。她相信自己从踏上朝圣之路的那天起,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她跟上智舒的脚步,知道他是被派来带领她走过荆棘的使者。上海外婆家、南京的家、台北的家、沙漠小镇的家,无论长短,都只是人生的驿站,安静想到旅途的最终才是她永恒的天家。她感觉勇气百倍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天安心比平日忙,上午要到医美诊所打玻尿酸,下午去中医诊所针灸养生,中间还约了室内设计师陈欣玲吃午饭。家住阳明山别墅的安心来到市区总会邀欣玲出来聚聚。
欣玲在住家公寓门上挂了块上书本人芳名的小牌子,这就算在号称台北曼哈顿的东区有个自己的工作室了,她和没事就装修房子杀时间的阔太太安心合作了十多年,主雇关系之外颇有私交。这一带房产在小市民眼中是可望不可即的天价,像欣玲这样没有名气和祖产的室内设计师,能在台北精华区占上这么一席之地,也算“成就”。不过以亚洲社交圈的标准,自给自足的女性专业人员跟头衔是“董事长夫人”的安心社经地位却没法相提并论,然而年过五十,从前叫半百老妪,现在还叫单身熟女的欣玲没有家累,可以让有闲有钱的安心随叫随到,算是个好女伴。打从初见,欣玲就着实巴结,安心也折节下交,两个女人结成好友。安心有业务给欣玲的时候自然朝夕相见,不然安心每三个月来东区打美容针的时候也一定找欣玲出来吃饭聊天。
吃饭当然是安心买单,欣玲负责提供一些有关房屋装修的产业消息,或者其他客户的八卦秘闻回报。台北地方小,讲来兜去经常会扯出共同认识的人,安心多年不工作,台湾商人生意应酬很少带上太太,安心的社交圈子很狭隘,欣玲算是她的“消息灵通人士”。
“郭董新的办公楼找我学长做,我学长说如果得标会发一部分让我来接。郭太太,你见过你老公那个新的办公室助理吗?”欣玲换了神秘兮兮的语气,“很高,打扮得很妖艳哦,看起来样子很年轻,听说其实都四十了耶。我觉得她不是郭董的型。”
安心不大高兴地说:“不是跟你讲过好几次?我老公的事情都不要跟我说,我只要他准时付我儿子房贷,生活费一毛不要少,其他的我不管。”
早几年安心可不是这样,以前这世界上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她的男人。她告诉欣玲她早该想通老公就只是银行,重要的是不倒闭,要钱的时候领得到,其他都无所谓!
欣玲脸上露出无趣的神情,拿起小银勺搅动自己面前的餐后咖啡。两个女人都想起多年前,她们刚成了朋友的时候,根据欣玲提供的消息,安心怀疑丈夫和属下女职员有染,回家把贵妇装一脱,头发一扎,换了牛仔裤和球鞋,驱车直捣丈夫公司,进了办公室寒着脸,并不搭理人家一路喊“董事长夫人”,登堂入室找到女事主,不问青红皂白,当着一办公室同事就刷地一个耳光拍过去的旧事。
“我现在修养好得像佛祖,”安心打破有点尴尬的沉默,自嘲地说,“可能像我儿子说的,超长更年期二十年总算过去了。他们都很高兴。”
“他们有个好爸爸,房子越住越大。一直搬新家,怎么会不高兴?不像我这种人只能靠自己。大概换我更年期了吧。”欣玲带点凄凉地开着玩笑,“怎么办?以后我没有儿子来安慰,也没人做我的银行。”
“扑哧!”安心本意要轻笑,可是听来只像鼻子里喷口大气,“我们一直换房子,你就一直有生意做嘛。”母子同心,外人怎会明白?安心晓得夫妻做到这个份上,老公是不会多给她一分的了,趁着老子心里还有儿子,她要老大、老二轮流贷款换房是策略运用,主要是避免将来被外面的女人和野种多分了应该他们三人全得的家产。安心感觉无论多少年的交情,一个替人打工的老小姐拿自己来跟她的富贵家庭相提并论也是太不知分寸了。她冷脸叫住走过的服务生:“不好意思,买单!”一面对欣玲说:“你慢慢吃。我有事先走一步。”
午饭以后,安心接下来的节目是去扎针,说是能排毒维持身材。她从医学美容刚在台北兴起时就成了忠诚顾客,什么都敢试。这十几二十年来花在美容上面的钱,像她自己老爱跟人炫耀的那样:都可以在天母买栋房子了。
安心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既感慨又得意的;听的人也都羡慕她嫁了个好丈夫,有大把银子随便她花。安心不打麻将,常激光去斑又特别防晒,就也不做任何需要见太阳的户外活动。几十年来唯一的兴趣就是把时间和金钱花在美容上面,至少一个人躺在美容椅上不需要伴,而且特别消耗她手上最多的东西——时间。
钱看起来没白花,今天早上在医美诊所,丁医师就请安心做活广告,让两个第一次上门的客人围拢过来细细在她脸上查看,并且要她们猜年龄。
“六十八!”那两个说是美国来的土包子听到她的真实年纪以后,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一个嘴快的就说:“那看不出来,绝对看不出来!我最多猜五十五岁。”
“看不到五十,最多四十八啦!”另一个观察到安心脸上的不悦之色,企图挽回地说,“阿姨看起来好年轻,哪里看得到五十岁?四十八!”
安心不大高兴地离开了诊所,她当然知道动再多的手术或更密集的微整形,也抵挡不住无情的光阴,即使表面上再不显老,镜子里看见的也非昔日容颜。可是那个二百五猜四十八!她这样拼命恶整,也不过回到丈夫不再当她是女人的那一年。这二十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努力?“女为悦己者容”,她失去悦己者久矣!
安心四十八整生日的那天,连他自己生日都没回家庆祝的丈夫郭银俊,郑重地排出时间全家聚餐,还送了花和首饰当生日礼物。节目最后是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围拢为寿星唱生日快乐。蛋糕上面插了五根蜡烛代表五十岁。她爱娇地抗议:“怎么点五根啦?今天人家是满四十八岁耶!”
儿子们闻言失色,赶紧推托:“都是爸!他搞错了,他说妈五十大寿!”
“什么搞错?没搞错!我朋友才刚帮我庆祝五十岁,你妈跟我生日才差几个礼拜,我五十岁,她怎么会四十八?”银俊反驳,“是你妈搞错了。”他转过头来对安心笑着说:“女人过了四十就该服老,争那两岁不会更年轻。”两个儿子就当听见了个好笑话那样哄笑了起来。
那时两人还同房,可是不行夫妻之道久矣。她对他毫无指望,坦然地卸妆上床。先睡下的银俊却伸臂将她一揽入怀。她埋首他的颈窝,闻到丈夫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味,一阵爱意袭上心头,正打算原谅对方稍早对她年龄的不当发言,却听见银俊像从前讲情话那样在她耳边细语:“看我多爱你?你都五十岁了,我还这样抱着你!”他退后一点,抬起她的下巴,像要亲吻她的姿势,半晌却只端详,挪动手指在她脸上轻抚,无限遗憾地道:“看,你的鱼尾纹都这么深了。”又捏捏她腰间赘肉,几乎是爱怜地道,“你以前穿旗袍那个腰多细!怎么一下子就胖成这样了?”
“唉!”未待老婆发作,银俊顾自叹大气,几乎是凄凉地说,“唉,老了!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对男人而言,已经没有性别,不算女人了。你看,像我们多久没有做夫妻了!可是跟你在一起不行,跟别人倒未必。唉,像我这样舍不得你,和你分不开,又做不成夫妻,以后就做亲人吧。”
她哭了一夜,除了鼾声,银俊再没有一言相慰。再以后他就像已经跟她表明心迹,两人达成了共识一般,夜不归营也不再找理由敷衍她了。
安心的孤单从那时起由白天延伸到了黑夜。也从那时起,医美诊所成了她的救赎和希望。可是她每次跟诊所里的医师和护士闲聊,却都声称她在脸上、身上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每天照镜子的几分钟让自己看了高兴,无须“悦己者”的赞美。那些赚饱了她钞票的医美从业人员就大表佩服,说:“安阿姨真是现代女性!”
安心在中医诊所的化妆间里磨蹭良久,对镜顾影自怜。她喜欢这个诊所的灯光,明明亮度够强看得清楚,却又柔和得恰到好处,保留了朦朦胧胧的美感。她老花眼望镜中人,完全看得出曾有过的花容月貌。安心想:这要带陈欣玲来看看。她考虑把家里的灯全换成这样的。
安心照着镜子,感觉科技万岁,虽不完美,脸和身材却也果然看不出是奔七十的老妇人,只头发日渐稀疏没得救。就她这样,台北最大牌的发型师也梳剪不出好看的发型了,只能劝她考虑戴假发。同间美容院同样的美发师,以前老游说她染发,现在又说是染得厉害伤了头皮才掉发掉得凶。真是废话!早又不说!她四十岁才察觉一点白发星子时,美容院就要她染。哼!十年前或许还来得及喊停,现在怎么能不染发?安心想,现在不染能看吗?
银俊和她同年,头发白得早,才过三十就花白了。可是他从不染发。安心那个时候还不大清楚他在外面的事,她自己一开始需要遮盖几根白发的时候,美容院里要她挑染,用亚麻色把白发藏起来,说是“造型”。她好意要银俊一起去“造型”,希望丈夫染了头发也看起来更年轻。银俊坏坏地笑道:“哈尼你自己去吧,男人比较耐看,成功的男人外表不重要,我就算满头白发,女人也一样喜欢。”
“哈尼”是他们夫妻之间的腻称,英文“蜜糖”的意思,年轻的时候安心在洋机关里上班学来的美国派头,两人开玩笑似的叫起了头,也就坚持沿用了几十年,连吵架的时候都没松过口。安心当时听银俊鬼扯,还以为他说的“女人”是自己,不知道另有许多在那里排着队,可能个个银俊都叫“哈尼”,免得哪天喝多了叫错,给自己找麻烦。
中医诊所是安心今天的最后一个节目。扎针维持身材的原理之一是败坏胃口,安心预知今晚不会有食欲,这就要结束一天打道回府了。
阳明山上这幢前后带着院落的大别墅已经住了二十几年,朝晖夕阴,风光无限,入夜站上阳台看得到天母商圈的灯火,确实是好地方。可是安心常常想,银俊把家搬到山上有可能是阴谋,这样他才好把藏娇的金屋安排在办公室旁边。安心觉得自己四十岁出头搬过来时还没有老到让丈夫像后来那样肆无忌惮,认为她人老珠黄没人要,留在家里是他念旧,还说老女人都应该感恩丈夫不弃糟糠。
台北也就这么大,如果自己开车其实家在山上也没什么不方便。可是安心已经十年不开车了,上次出那个车祸把她吓坏了。不过不出车祸她可能还不觉醒,赖在早就没有赢面的婚姻战争中拖死狗。
人家都说八是幸运数位,偏偏她逢八就走衰运,安心想。十八岁她认识了一定是上辈子欠债的郭银俊,二十八岁她嫁给了这个冤家,三十八岁她发现丈夫婚前就不忠,还伤心过度,把生了两个儿子以后一直想要的女儿给流掉了。四十八岁老公残忍地跟她摊牌,说她老了,缺乏吸引力,不当她是女人了。五十八岁她开车翻下山路,独自在生死边缘挣扎,发现自己爱恋了一生,说跟她“不做夫妻也是亲人”的丈夫原来不如路人!
出那么严重的车祸只全身多处骨折,事后人人都说她命大。那天还是安心五十八足岁的生日,儿子都在国外读书。她像平常一样,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大别墅。早上有祝贺生日的花送来家,可是打印署名“银俊”的卡片上不是往年的“Happy Birthday My Honey”,而是“恭祝夫人六秩华诞”。她打电话去把花店削了一顿,对方一副很冤枉的声气,过了两个钟头居然还打电话回来辩解:“店里没有弄错。”让安心气得追着又骂,骂到自己也肝火上升,连午饭都吃不下,打算晚上和银俊共进一年一度的生日晚餐时再向他抱怨新来的秘书不会办事。
到了下午有人打电话通知,董事长在工厂开会走不开,行程更改,晚饭取消。她就心情更差。傍晚时独自喝了点闷酒后想出门血拼,要用一贯败金的手段来填补她心里的那个空洞。车一开出车库,她就拨手机给银俊说在去珠宝店途中,她会替他买份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预告她要狠花一票让他肉痛,没想到才讲了几句两个人就一如既往地吵起来。她怪银俊不关心她、冷落她,她生日也不回家,连叫秘书送束花的卡片都乱写,谁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跟哪个女人鬼混?!
银俊恶声恶气地叫她没事别吵他上班,他不努力工作她怎么当花钱如流水的贵妇?生日?结婚前她就知道他家没有过生日的传统,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要求她替他过生日:“我从不来这一套!谁的生日我也不记得!”
“你知道我们家最重视生日!你以前都帮我过生日!”安心哭起来,“你不来哪一套?你以为我不知道?哪一年外面没有女人替你过生日?你说!你说呀!”
银俊在她益趋歇斯底里的控诉下反而冷静下来,可是他的声音却冷得像一块冰:“哈尼,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就是你不知足!”然后连再见都没说,倏地挂了电话。那时她单手握着方向盘,对着手机尖叫:“你混蛋!郭银俊,你敢挂我电话?”人一失神,车子就冲出护栏,翻入山谷。她被抛出车外时,一手还紧紧握着手机。半昏迷中她没想到打三个码的求救电话,只一再按通话键重拨先前那个号码,那边却不接听,她的希望一次次被转接到语音信箱。天色渐暗,初冬的山区寒气渐浓,满面血污和热泪的安心在昏厥前一直对着手机喃喃诉说:“你这样忍心?哈尼,你真这样忍心?”幸好后来有仗义的路人及时发现撞毁的护栏,注意到有车翻下山谷,她才没有死在即将来临的寒夜里。
以前再怎么吵,安心从来不相信有一天银俊会把她当成空气。银俊以前多么爱她?!他们婚前为这段感情奋斗了很久。恋爱谈了十年,安家始终不同意,两个人彼此打气,安心都等成老小姐,没有行情了,才勉强取得女方家长同意让他们结婚。安心为银俊放弃了去美国留学的计划,她一个官小姐,当年心甘情愿地嫁到一个本地小生意人家里做“长媳”,安太太为女儿的选择哭湿了好几条手绢。
安心年轻时候的条件多好?!人长得漂亮不说,英专毕业以后靠着父母托人情进了美国新闻处做雇员。雇员虽然不是正式员工,美新处却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台北,光说出她工作的地方,别人就知道安心会说英语,洋派,有教养。
一开始父母的计划是安排安心像姐姐安静一样,五专毕业就去美国,可是等安先生亲自走访住在新墨西哥州的大女儿夫妇以后,就有点舍不得小女儿嫁那么远。以从不替人关说自豪的安先生费了很大的劲,卖了很多的人情,才把学历一般的安心弄进美新处当临时雇员,希望她跟老美同事天天在一起,能把英语练好,如果在台湾找不到好婆家非得远嫁出国,也别像姐姐那样在美国的沙漠里当家庭主妇,最好还是到大城市进学校深造。所以安心没走姐姐专科毕业就出国嫁人的老路。
安心个性活泼,进了美新处虽然做着像办公室小妹一样烧咖啡、影印、接接电话、打打杂的工作,却别出心裁地订制好多件那时候台北小姐已经扬弃了的传统旗袍,一天一套换着穿,一方面宣扬中国文化,一方面也尽显她青春无敌的好身材,把男男女女洋同事的目光都吸引了。她还学了古筝。圣诞节同欢晚会的时候,安心斜披一头卷曲蓬松的长发,露出半张脸上的黛眉红唇,穿着新裁长旗袍,高叉里露出一双美腿,展现出东方女性妩媚的性感,手下琤琤琮琮弹一曲拍子听起来不够紧张的十面埋伏,迷倒台下一票老美。不到新年,家里就有洋人来送花。
安太太虽然想女儿去美国,却矛盾地不希望女儿嫁洋人。她听说洋人很多只是跟这里的女孩子玩玩,以后拍拍屁股走了那怎么办?觉悟到有女长成,安太太就问女儿有没有男朋友可以带回家来让父母看看?
安心那时候已经和银俊交往五六年了。专三那年寒假两人同时参加了英专女生和工专男生的联谊活动,初见那天正好是安心十八足岁的生日,银俊和她同年同月,生日各在月初和月末,同学们起哄要他们一起庆祝生日。两个寿星被拱出去一人出一只手同扶一把刀切块小蛋糕,银俊的大手包起安心的小手,双双感觉触电一般,就一见钟情,谈起了甜蜜的初恋。
虽然一开始是两小无猜的“小狗爱”,两人却连银俊服役期间都没闹兵变,爱情算是经过了考验。可是男方家庭毕竟不是安太太从小教育女儿要找的、跟她家世匹配的官宦世家,安心就一直不敢让父母知道她已经情有所钟。很快两人到了适婚年龄,安心又进了洋机关,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口吐英语,银俊却只在自家工具厂跑业务,骑着机车风吹日晒,有时候还碰上老派客户敬烟、敬槟榔,粗言秽语“博感情”,那时他也自觉口中吐出的方言不上档次,不免对天天上班要讲洋文的女友越来越不放心,就也老催着要把两人感情过明路。安心两边受压,听见妈妈问起男朋友的事,就把银俊给带回了家。
“名字不好听!郭银俊。银俊?什么典故?”客人前脚才告辞,屋子里的安太太已经皱眉扬声表示看法。
“人家长得英俊嘛!父母可能想谦虚一点,所以借个同音的字叫银俊。”安心抢白妈妈,“那安静、安心又有什么典故?我和姐姐的名字老让人开玩笑。”
“什么英俊?桃花眼!男孩子唇红齿白不好。我不喜欢,眼睛太灵活了,你以后会吃亏的。”安太太看着丈夫,用目光催促安先生发表意见不果,就直接点名,“爸爸说呢?这个人也不打算出国。”
“学历差了点。”安先生说,“在家里做事情,一个小工厂,出息不大。”
安太太得到丈夫支持就拍了板:“女孩子出嫁以前交几个朋友,多挑多看没有错。这个姓郭的男孩不要走得太近了,也不要再带到我们家里来玩。”
银俊第一次到安家就被“毙”不但没有打击他的追求之心,更激起了斗志,加倍热情进攻,转入地下的约会反而愈加危险刺激。银俊血气方刚,对女友不停地试探,要求更进一步的关系来保证他们的爱情。安心外形冶艳,家教却严,虽然认定了良人,在婚前却一直紧守最后防线,不许银俊逾越雷池。
“这事不能怪我,你又不肯。”后来爆出婚前就发生的婚外情时,银俊面无愧色地说,“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你都让我等到了三十岁,我难道没有需要?”
银俊对年龄的算法永远和安心的兜不拢,他算的虚岁总比安心算的实岁多“二”。可是不管安心守贞到她算的二十八还是银俊说的三十,反正外面的孩子比安心和银俊的老大都大了四五岁是铁打的事实。那个女的是银俊家工厂的小会计,比安心还小四五岁。这两个人的关系和孩子的存在,除了安心本人,郭家全家,包括老员工和走动得勤的亲戚都知道,根本不是秘密。一开始安心的闽南语哑哑乌,小两口婚后住在外面,偶尔造访婆家,也有粗心的亲戚忘了要瞒,就在安心面前提起那对常在眼睛跟前转的母女,安心居然有听没有懂。渐渐地郭家人就松懈了防范。安心做了十年的台湾本省媳妇,就算不和公婆住在一起,对闽南语也渐渐有所领悟,这种事她能上十年说不知道就不知道也真不可思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