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了半晌,把这张纸再次揉成团,准备扔进果皮箱,余光一扫,突然发现阿累坐过的那张椅子下面有一个棕色的、鼓鼓的方形东西。走近一看,是个钱包,心顿时怦怦乱跳,捡起打开,里面有厚厚一沓百元钞票,还有身份证、信用卡之类的,想必是刚才阿累从裤兜里掏纸团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的。

刚进城那会儿,小青两眼一抹黑,吃了上顿没下顿,肚子常常饿得生疼。万般无奈之下,她偷过几个钱包,但她从来都认为做小偷绝对不是正道,所以在酒吧找到工作后,就再也没偷过东西了。不过,眼下她刚刚惹了祸,没准就要被炒掉,这1000元能救一时之急呢。把钱包还给阿累,还是自己“眯了”,她犹豫了好久,直到自己要坐的公交车来了,她跳上车,转过身,透过被雨水淋湿的车窗,仿佛又看到了阿累那仿佛被无数遍的、满是褶皱的身影,终于下定决心,还是把钱包还给他。

回到家,因为淋了雨的缘故,小青煮了杯姜汁可乐喝,然后打电话给透视装,告诉她自己捡到了阿累丢的钱包,问她有没有阿累家的联系方式。透视装找酒吧里最红的“少爷”要了樊一帆留下的家庭电话。小青按照号码打过去,过了好久,电话才被接听,一个低沉的、有点瓮声瓮气的声音说:“喂……您好。”

应该就是阿累,只有他那挺拔的大鼻子才能发出这种鼻音。小青说:“你好,我刚才在车站捡到了你的钱包。”

“哦?”阿累有些惊讶,但是随即就平静而客气地说了一句“非常感谢”,仿佛那个钱包可有可无,他对丢或不丢都毫不介意。小青一面想早知道我还不如把这钱包给“眯了”呢,一面说:“你看我怎么还给你?”

阿累说:“你在哪里上班啊?我明天过去取一趟吧。”

小青估摸着不一定能再去酒吧上班了,于是说:“还是我给你送过去吧,你住哪个小区?”

“水岸枫景,你知道吧?”

水岸枫景是本市最有名的公寓之一,位置在二环以内,倚河而筑,水柳坡枫,周边商城林立、车水马龙。业主自然多是富人。酒吧里Waiter开玩笑,说要泡哪个“公主”,被“公主”听见,一般会瞪起眼睛骂一句:“有钱是吧?有钱在水岸枫景给我买套房啊!”所以,听说阿累的家就在水岸枫景,小青颇为吃惊:“知道……我什么时候去合适啊?”

“明天上午吧,麻烦你了。”阿累说,“你到了,打我家的这个电话就行。”

 

 


第二天,小青特意梳了个侧边垂的麻花辫,粉嫩的脸蛋上略施脂粉,镜子里一照,妩媚而楚楚可人,然后挑了件最喜欢的白色绣花流苏连衣裙套在身上,才出了门。

来到水岸枫景的小区门口,望着那几栋巧克力色的公寓楼,她心里有点发慌,犹豫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结果被保安拦住了,盘问她要去找哪位业主以及门牌号,她说不上来,差点想转头走掉,最后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阿累家的电话。

又是阿累接听的,礼貌中透露着一点不耐烦:“你来了?请稍等片刻,我马上下去。”

过了好久,也没见到阿累,倒是有个穿着工装裤和吊带小花团连衣裙的女孩下楼来,四下张望着。小青和她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是在找自己,慢慢走近。

“你是……小青?”女孩侧着脑袋问,她的皮肤有点黑,两腮各有一抹乡村红。

小青点点头。

“我叫小萌,是阿累家的保姆。”女孩说,“他说让你把钱包交给我就行了。”

小青稀里糊涂地把钱包递过去,小萌伸出手刚要接,小青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猛地又把钱包收了回来。

“这算什么?”小青的脸一刹那涨得通红,“瞧不起人?!”

小萌有点发蒙,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没长脚还是少条腿?难道不能下楼来当面说声谢谢吗?”小青把头一昂,对小萌说,“你告诉他,要是还想要这个钱包,就主动找我道歉。不然,他不缺这点钱,我们穷老百姓可当个大数——钱包我没收了!”说完转身就走。

小萌一下子急了,快跑几步挡在她面前:“你误会啦,我家主人是要下来当面感谢你的,可是他正好有点事脱不开身……唉,我说了你也不信。好吧,你跟我回家去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啦。”

跟着小萌坐电梯上了楼。一进门,玄关处一扇双鸾口衔长绶红木镂雕屏风立刻映入眼帘,透过屏风,可见浅黄色墙面的宽敞客厅里铺着佛堂似的紫檀木地板,主题墙上饰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一位古代仕女在垂柳下对镜梳妆,在旁边一尊橙黄色纱质灯屏的照射下,系于铜镜镜钮上的一缕红巾从女子纤纤玉手中垂下,艳如流霞。小青心中顿生愧意,觉得自己贸然闯进了这样一个古意盎然的家庭,实在有点莽撞。正手足无措间,只听屏风后面传来一个女人严厉而又很有涵养地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你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这样窝囊?才结婚不到半年,你看看咱们这个好端端的家都被她搞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是阿累低低的回答:“妈妈,对不起……”

先是一声叹息,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知道你也很为难。当初你和她结婚,我一直是不同意的……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也许迂腐,但自然有其中的道理,她配不上你,配不上咱们家。算了,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希望你早点下决心和她分开,财产方面的事情我找陈律师来办……”

 

 

“不!”阿累突然喊了一声,开枪般突然和响亮,连屏风后面的小青都吓了一跳。

阿累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用低沉而歉意的声音说:“妈妈,对不起,这件事,让我自己来处理好吗?”

“我一辈子要强,没想到你却这么懦弱!”女人无奈地说,“好吧,反正她容不下我,我也容不下她,我还是回叠翠小区去住好了。”一边说一边大步往门外走,阿累紧跟在后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一绕过屏风,母子二人同时看到了小青,都是一愣。

“你是?”阿累的妈妈满脸狐疑地看看小青,又回头看看身后的阿累。

“我……我叫小青。”小青微微鞠了一躬,“阿姨您好。”

阿累呆呆地望着小青,入梦一般,半天才反应过来,对妈妈说:“她就是帮我捡到钱包的那个女孩子。”

阿累的妈妈忧伤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小青说:“谢谢你。”又嘱咐阿累:“请人家好好坐坐,感谢一下。”

“是。”阿累把妈妈送出了门,然后请小青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小萌用一个托盘端来青花瓷的茶具,给小青和阿累各斟了浅浅的一杯茶,小青抿了一口,只觉得从口到鼻都被香气溢满,舒爽极了,抬眼才发现阿累还站在一旁望着自己,目光依旧呆呆的。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站着干吗,坐啊。”

阿累傻呵呵地笑了笑,离小青老远地坐下,低头咂了两口茶,瓮声瓮气地问:“你……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钱包的?”

“车站。”小青从自己被他绊了一跤说起,一直说到捡到钱包,但是没提那个纸团的事,“你昨天怎么了?迷迷糊糊的,遇到了很麻烦的事吗?”

阿累一愣,眼睛里浮起了雾一般的迷茫,片刻,惨惨地一笑:“不说这个了……你在Darkness酒吧做什么?”

“我是驻唱。”小青说,“我在老家的艺术学校学钢琴,不过唱歌也不错,来城里就找到了这份工作。”

“哪天一定听听你唱的歌。”阿累说。

小青很自信地一笑:“没问题!”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小青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衣袋里拿出那个钱包还给阿累:“差点忘了正事。”

阿累接过来,直接从里面抽出一沓钞票递给小青:“这些给你,小小心意,请一定收下。”

小青摇摇头:“我不要,我要是要这些钱,我就不还你钱包了。”

阿累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好吧,你跟我来一下。”说着站起身,带小青来到他的书房,指着一座黑漆描金的博古架说,“这上面的镜子,你随便拿一面吧。”

小青看那博古架上摆着造型各异的青铜镜架,有的是仕女托烛,有的是龙虎拱山,有的是犀牛望月,每个镜架上架着一面铜镜,大多是圆形,也有钟形和菱花形的,俱已锈迹斑斑。她问:“这些都是你买的?”

 

 


阿累笑了笑:“都是我家收藏的。”

“不少嘛。”小青看了一遍,并没有拿,而是回身端详起书房来。书房用一道月亮门分成里外两间。走进里间,立刻闻到一股沉郁的香气。只见墙上高挂两道条幅,左题“菱芳耀日”,右书“冰光照室”,她琢磨不出什么意思,便在金丝楠木的花板、琴几、书柜前细细地看,还不时地耸耸鼻尖嗅一嗅,最后坐在那把四出头官帽椅上,晃了两下身子,觉得并不舒服。阿累也不阻拦,只微笑地看着她。

最后,小青发现雕花书案上摊开着一本线装书,上面都是些铜镜的图谱,一面圆形的铜镜被当做镇纸压在书上,镜纽是一只伏兽,浮雕的纹饰华美异常:有各种狮子状的东西在葡萄的枝蔓间嬉戏。

小青拿起来看了又看,阿累上前道:“你喜欢这个吗?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小青点点头说:“也就这个上面的画儿还看得清楚些……这个东西肯定挺贵的吧?”

“这是唐朝的海兽葡萄镜,值不了几个钱。”阿累说,“这一面的品相非常好,也就5万元左右吧。”

“啊?”小青大吃一惊,“这么贵,我可不能要。”

阿累说:“你还是收下吧。这书房里,这面是最便宜的了。”

小青呆了半晌,嘀咕道:“我要这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啊,说是镜子,又照不出个人影儿来。”

“哦。一般铜镜的金属比例是:铜占70%,锡约占24%,铅约占5%,与其他青铜器比,锡的含量较高,所以宜于映照,即便如此,光亮度也绝对不能和玻璃镜相比的。”阿累从书案上的象牙笔筒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旁边的描金柜,取出一把玉柄素镜,递给小青说:“你想要照得清楚的,就试试这面清代的。”

小青朝黄而发白的镜面中望去,自己的面容仿佛浸在月光下的湖水中,恍恍惚惚的:“这个还是不大清楚啊。”

阿累苦笑道:“也许,这正是中国古人的智慧吧。镜子中的事物,本来就是不真实的,所以,不妨一切都模糊些……”

小青凝视着镜子,月光下的湖水突然颤动起来,镜子中的她像被暴雨抽打的小船,一阵急剧的抽搐和变形之后,渐渐沉入湖底。她感到眩晕,紧紧地闭上眼,再睁开眼皮的一刻,镜子、书案、琴几、花板以及阿累在内的一切一切,都消失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黑暗。

黑暗有如混沌的梦。

可是她知道,刚才的那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自从阿累去世之后,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完全无力自拔。她想念阿累,想念到了骨头里,许多个夜晚,她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直哭泣到天明,她唯一惊讶的是,一向坚强的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泪水。透过泪水的折射,往昔的影像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从她被阿累绊倒,从她捡到钱包,从第一次走进阿累的家门,直到……她想忘记这些锥心般痛苦的回忆,可是根本不可能。曾经多少次,下班后,她坐车回家,在没有开灯的公交车上,她濒死般麻木着,灵魂和躯体犹如悬吊着的拉环,随着滚滚车轮,毫无知觉地摇摇荡荡。黑暗中,唯有阿累的笑容那样真切和清晰,她望着他,不知不觉间,哽咽成泪人。直到售票员大声叫她,甚至拽她的衣服,她才回过神来,慢慢地走下车,发现已经是终点站……

 

 


此时此刻,这囚室,和公交车一样黑暗,甚至更黑暗一些。二者的相同之处还在于,她都是被禁锢在一个铁的或石头的匣子中,无可脱逃,不知道会被悲惨的命运载到什么地方。

怎么回事?

有点凉,从小腹往上。

迷糊的头脑一时还无法分辨究竟,乳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摩擦,小青想也许是反复的翻身把文胸弄错了位。但又觉得不对,那种摩擦是从文胸和乳房之间插入后进行的……更像是一种揉搓。

接着,她听到了一种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声音熟悉而恶心,是她偶尔经过酒吧的包厢外面,听到里面传出来的那种极其淫荡的呻吟。

仿佛突然嚼了一大口超醒强力薄荷糖,小青的意识猛地清醒过来,是三角眼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抚摩她的乳房,小青甚至能想象得出,那个母兽的另一只手,一定在抚摩她自己那肮脏的下体。

小青一把抓住伸进文胸的那只手,狠狠地拽出去,然后呼啦坐了起来,痛骂了三角眼一声:“你他妈的变态啊!”

有人在偷偷地笑。

三角眼还在手淫中,猛地被打断了快感,第一反应竟是狗一般的哀求:“嘘嘘……声儿小点,声儿小点……”

“不要脸!”小青又骂了一句,抓起小被子就要挪身。她想,我宁愿去茅坑边打地铺,也不能在这个三角眼身边睡了。

然后,她就看到三角眼的上身像诈尸似的突然竖起,虽然黑暗中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凌厉的气息逼面而来。

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呼的一声,脑袋就被小被子捂住了。在三角眼疯狂的谩骂中,无数个拳头狠狠地擂下,还有人一边“嗷嗷”叫着一边用脚踹她。她拼命喊叫、翻滚、踢打,但是没有一点用,全身疼得像被掰断成了一截截的。剧烈的喘息,很快耗尽了小被子里的最后一点氧气,窒息的巨大痛苦,使她真想把自己的喉咙掐断,但手臂已经被打得抬不起来半寸。

尽管被被子捂着,她还是听到了呼啸的风声,什么东西在抡起砸下,仅仅半秒不到,她就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头骨咔嚓的断裂声,在昏死前的最后一刻,她还闻到了口鼻喷出的鲜血的腥气。

 

 

 

 

 

第十一章 奄奄一息
她记得阿累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地说“死亡是一种解脱”,可是直到阿累真正解脱之后,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比用冰水洗头还要清醒地领略到这句话的意思。

 

 

砰的一声!

好像一个麻包被推倒,裹在被子中的小青直挺挺地扑倒在通铺那又冷又硬的床板上。

三角眼抡起手中的木头板凳,准备照着小青的头颅再次砸下。就在这时,黑暗的囚室里像被扔进了一颗照明弹一般,突然被炸亮,所有人都如同被扒开洞穴的鼹鼠,呆呆地眯缝着眼,不知所措。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开锁声,还有一个女管教严厉的呵斥:“6号监舍的所有人,都面对墙,蹲下!”

女囚们像簸箕里的豆子,哗啦啦地都滑到了墙边。三角眼也不例外。她把板凳往茅坑边一扔,对着墙蹲下,手指尖耷拉在脚后跟旁边。

铁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女管教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见通铺上的被子里裹着个人,上前把被角拉开,露出小青血淋淋的一张脸,不禁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把她打成这个样子的?号长呢?!”

三角眼转过身,举起手说:“报告李管,我是号长。这新收的‘炸号’,大家才动手调教她一下,可能下手重了一点……”

“这是下手重吗?这是下死手!”李管生气地说,“谁打的?自己站出来!”

没人吭声。

李管冷笑道:“都跟这儿装哑巴是吧?等我把她揪出来,一准儿让她站笼子。”

三角眼低声说:“李管,当时黑灯瞎火的,大家一拥而上,谁也没看清啊。”

那个不等式忽然凑过来说:“报告李管,我看这女孩儿被打得不轻,还是先给她止血吧。”

李管这才想到当务之急是别出人命,对不等式说:“你,把她背到医务室去。”然后恶狠狠地对三角眼说:“今晚你们6号都别睡了,集体背监规!”

铁门哐啷一声被锁上了,灯却没有关。三角眼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医务室的医生给小青检查了一下,她身上伤痕累累,这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额头上被开了个口子,先给她包扎,又打了破伤风针。小青渐渐清醒过来,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李管让不等式先回号里,然后自己扶着小青在病床上躺下,问:“是谁打的你,为什么打你?你跟我说,别害怕,要说实话。”

小青看她虽然年轻,但目光很正,于是把三角眼怎么骚扰自己,自己反抗后遭到了群殴的情形细细地说了一遍。李管越听脸色越难看:“你右脸太阳穴上好像有块烧伤的地方,也是她们燎的?”

小青摇摇头:“那个是以前留下的……”

李管给她盖上被子说:“那还好,不然就要彻底搜查监舍了,窝藏打火机可是大事……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的。”说完关上灯,走出了医务室。

再次沉浸在黑暗中,依旧不能入睡。

额头剧烈地疼痛着,有如一把大号改锥撩开了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在伤口的中心不停地钻着、钻着,残酷、冷峻而富有节奏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小青咬紧牙关忍耐着,闭上眼,脑海里回想着刚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围殴,虽然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但她能想象出那些女囚疯狂的拳脚和变形的嘴脸。本来她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打死,特别是昏死前的一刻,在闻到了口鼻中喷出的鲜血的腥气时,她的舌尖还舔到了口腔里浓淡不一的咸味。她想,这下我可以死了。她唯一惊讶的是自己心中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感到无比舒畅。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渴望着被这样虐杀,她记得阿累生前曾经不止一次地说“死亡是一种解脱”,可是直到阿累真正解脱之后,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比用冰水洗头还要清醒地领略到这句话的意思。

 

 


但她还是没有死。

一切,都像梦一样,恍惚地开始,惆怅地结束,中间有无数或模糊或清晰的片段,一律不堪回味……

马路边上,有一具小狗的尸体,毛和皮上都沾满了巧克力酱似的血渍,从它摊开的情形看,很显然是被车子轧死的。小青慢慢地蹲下,看着它,想象它活着时欢快、可爱的样子,喜欢奔跑,喜欢摇尾巴,甚至能用两条后腿站着打圈儿讨主人的欢心,但是死神被车轮挟带着,风一样呼啸而来,一秒钟之后它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而它的主人却抛弃了它,任由它躺在这里,自然地腐烂。

“死亡是一种解脱。”阿累说。

“你真残酷。”小青抬起头。她这才发现他看着小狗的目光,完全不像他的语气那样平静和理性,而是充满了哀痛。

他真是个怪人。

“走吧。”阿累向前面走去。

小青站起身,匆匆地跟在后面,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深秋的天空,沉甸甸的。一眼望去,树木无一例外地光秃秃的,像一群排着长队,伸出瘦弱的手臂,向上天乞讨的乞丐。

“你知道吗?”阿累忽然说,“对于镜子而言,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过客。”

“嗯?”小青没听懂。

“我们家可能是国内收藏铜镜最多的家庭了。”阿累说,“从小我就好奇,我爷爷、我爸爸成天拿着那些锈迹斑斑的镜子翻来覆去地看,到底是为了什么?上面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痴迷的地方?翻开一本铜镜专著,也许会讲铜镜承载着的文化博大精深、丰富多彩,其形制特征、类型特点、纹饰发展、铭文演变当中蕴涵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但是这些话太冠冕堂皇了,就好像一层漂亮的包装纸,而我关心的是,具体到个人——比如我自己,一面镜子究竟能让我迷恋它什么?

“后来我爸爸病死了,我妈妈总捧着他生前最喜欢的一面铜镜,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在镜面上。我开始以为她是睹物思人,渐渐地我才明白不是这么简单。因为那面镜子里曾经留下过我爸爸的身影、面容,而我妈妈拿着它的时候,她的身影、面容也会映照在上面。这是他们两人唯一在阴阳永隔之后,又能重合的空间。

“那以后,我也开始喜欢上了镜子,尤其是铜镜,你有没有计算过,一面2000年前的汉代铜镜,曾经映照过多少人的多少种生活。想一想就会令人心旌摇荡。特别是在阅读史书的时候,身边摆着一面铜镜,你能想象,昭阳舍的连弧蟠螭纹方镜中,赵飞燕在水晶盘上翩翩起舞;你能想象,李白望着蟠龙纹镜,吟诵‘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你能想象,22岁的辛弃疾对着湖州镜整理自己的盔甲,然后昂首走出军帐,策马扬鞭,直入敌阵,端个气吞万里如虎;你能想象,深夜,长着白胡子的蒲松龄坐在简陋的茅舍中,沐浴着苍白的月光,望着一面古老的捉鬼图纹方镜,脑海中浮现出了聂小倩、婴宁……”说到这里,阿累不由得喝醉酒一般微笑起来,轻轻地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