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子摇摇头:“没有关系。我们完全是因为阿累才认识樊一帆的,曾经和她见过一两次面,发现那就是个拿自己和别人的命耍着玩儿的疯子,跟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私下里我们都议论阿累怎么会娶她,简直不可思议。后来慢慢地听说了那个‘恐怖座谭’,更觉得荒唐了。老甫、夏流、周宇宙、杨薇这些名字我都知道,但没见过本人。阿累去世后,我们干脆连樊一帆都不联系了。”
司马凉问:“昨天晚上,夜里12点左右,你们那群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蔻子说:“我们在望月园玩捉迷藏,这是阿累活着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游戏……”
司马凉打断了她的话:“玩到几点结束的?中间有没有发生或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
这个问题,让蔻子凝神想了半天,才说:“我们玩了两轮就解散,各自回家去了。要说中间发生的异常情况嘛,大概只有他——”蔻子用手一指张伟,吓得张伟脖子一缩,“他看见警车开进青塔小区,说肯定是出了事,非要下去看看,我们拦也拦不住,他顺着草坡就开溜下去了。”
张伟急忙分辩道:“马所长,当时您可在场……”
“行啦行啦!”马笑中不耐烦地拦住了他的话头,对司马凉说:“现在,你可以放小青了吧?”
拘留小青的基础,是因为一个大前提——凶手就在“恐怖座谭”的成员之中。现在,有另外一群人也听到了镜子杀人的故事,而且杨薇被杀时,他们就在青塔小区相邻的望月园里玩捉迷藏,那么这个大前提就在瞬间土崩瓦解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单骤然增加了许多。即使周宇宙证明小青昨晚进过青塔小区,但两个人有过感情上的纠葛,这段证词拿到法庭上法官未必会采信。更何况小青在审讯中一直强调自己从老甫家离开后直接回了家,根本没进过青塔小区——说起来都要怪那个昨晚12点前当门卫的赵老头,好端端地害哪门子青光眼,否则如果他证明小青进过青塔小区,小青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说一千道一万,现在,必须马上释放小青。
司马凉很不情愿地对预审员小张使了个眼色,小张会意,给小青办释放手续去了。
马笑中对着郭小芬眨了眨眼,嘴角浮现出一缕得意的坏笑。
司马凉看见了,却只能当成没看见,一双凸眼珠子像鱼鹰似的瞪着蔻子,蔻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对于案情,无论郭小芬还是张伟,都没有对蔻子透露分毫,所以她当然不知道,她现在已经进入犯罪嫌疑人的名单了。司马凉没好气地把桌子上的审讯簿一推:“你把昨晚听你讲那个故事的所有人的姓名、联系方式都写下来。”
蔻子嘟着嘴,在本子上刷刷地写着,突然抬起头问:“张记者的,还要写吗?”
张伟挤出很无辜的笑:“我的当然就不——”
“写!”司马凉大吼一声,吓得张伟赶紧上前,一把抢过蔻子手中的笔,把自己的名字、联系电话都写了上去。
旁边的郭小芬不禁偷偷一笑。
“好啦,你先回去吧,警方这边如果传唤,你要随叫随到。”司马凉恶狠狠地对蔻子说。
“得!老司,我也走了。”马笑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说,“我一定积极配合你,尽快抓住这个案子的真凶。不过,我要是你,我就盯紧了那个叫周什么宙的,丫嘴巴肯定长墨斗鱼的屁眼上了,就知道喷坏水儿,作伪证害人!”
司马凉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蔻子还不大敢动,郭小芬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像被解了咒语一般,随着马笑中往外走。
到了门口,她突然站住了。
皓齿红唇,衔咬片刻。松开之时,她转过身说:“还……还有个事。”
司马凉抬起头看着她。
“我……”蔻子又犹豫了一下,才清晰地说,“您刚才问我,昨晚玩捉迷藏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我刚刚才想起来,还有一个——我看到小青了。”
此言一出,马笑中和郭小芬顿时大惊失色。司马凉紧锁的眉宇,却有如弓弦激射般啪地一敞,他三步并作两步逼到蔻子面前:“怎么回事?你快说!”
蔻子嘴唇发抖,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从蔻子的瞳孔中,司马凉看到自己几近狞恶的面孔,知道她被吓住了,连忙强挤出温和的笑容来:“不要怕,不要慌,你慢慢说。”
蔻子定了定神,说:“我昨晚看到小青了,就在望月园里面。时间……应该是在12点刚过吧,那一轮我本来都藏好了,又觉得换个地方藏身更保险,就耍赖偷偷往别的地方走。走到挨着望月园的那个草坡旁边,看见小青正坐在一个石墩上咔吧咔吧地剪着指甲,那个石墩的上面有一个蘑菇状的路灯遮着,所以虽然刚下过雨,却没有湿。小青的脸色特别难看,惨白惨白的,好像刚刚做过或者见过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似的,眼神发直。我都走到她身边了,她才看到我,看到我后神情一下子变得特别紧张,站起身匆匆忙忙地顺着一条小路跑出了望月园。我本来想叫她,但是没叫出声。她那个样子,就是要赶紧跑掉,跑掉,把一切都甩在身子后面,八匹马也拉不回头似的……”
黑狗。
马笑中眼前清楚地浮现出了那条肥大的黑狗。
被自己追打的黑狗,汪汪叫着跑向了远方,本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驱逐了它,但是它根本就没有跑远,现在又回来了。
它藏身在一蓬衰草的后面,神情阴郁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放射出冰冷的毒……
司马凉站在他的对面,脸对脸,间距不到半米。
黑狗。
“马所长,抱歉。”司马凉冷笑着说,“看来,我关于小青杀人后顺着草坡爬到望月园里逃走的推论,成立了。”
马笑中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绝望的哭泣声,像河面上的冰凌一样掠过,渐渐消失。他知道小青被带走了,肯定是押到看守所去了。按照我国法律,看守所羁押的是依法被逮捕、刑事拘留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等待着她的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是在看守所备受煎熬后,被判死刑或漫长徒刑,要么是在看守所备受煎熬后,被判无罪——总之,她就像订书器下的一张白纸,即便是能逃过一劫,身心也必然会被留下刺穿肺腑的痛。
而他,却无能为力。
“马笑中,马笑中!”有人在耳畔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他像从梦中醒来,使劲地睁大眼睛,终于看清郭小芬粉盈盈的面庞上一滴焦急的汗珠。
“对不起,没帮上你的忙。”郭小芬愧疚地说,“可是,你要知道,一个案件发生了,我们必须理性和客观地看待它,只能依据证据,不能感情用事……”
我不想听这些话,不想听!总之小青是无辜的,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说小青杀了人,可是我马笑中不信!就是他妈的不信!他像猛然提速的蒸汽机车,甩开大步,怒气冲冲地向楼外走去,在楼道的尽头,突然咬牙切齿地嘟囔了一句,好像是什么“该死的黑狗”?
郭小芬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胸罩,脱下来。快一点!底边带不带钢箍或者钢托?”
一个眼袋特别大,活像眼珠子下面缀了两个瘤子的女管教一边问,一边用手在小青脱下来的白色文胸的底边捋了两捋。
小青站在看守所的管教室里,两只手护住雪白的乳房,目光盯住桌面上的那个牛皮纸资料袋,里面装的应该就是自己的“罪状”吧,一股非常荒诞的感觉从她心底油然而生,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躺在了锻造车间的液压锻锤下面。
“内裤。”女管教一指。
小青慌了,她本能地低声说:“里面,没有什么啊……”
“让你脱你就脱,哪儿那么多废话?!”女管教把眼一瞪,眼袋居然抖了两抖。
“脱。”身后的小张也不耐烦地说,那意思再明确不过:怕羞你就别犯罪啊。
她只好脱了下来,交给女管教,放下一只手掩着下身。女管教拿着内裤正反看了看,命令道:“双手抱头,跳三下。”
一丝不挂的小青脸涨得通红,举起两只手放在脑袋后面,轻轻地踮了三下脚,赶紧又放下手遮住身体。
对小青糊弄型的跳跃姿势,女管教很不满意,但是也确实看出她没有挟带什么违禁品,这才从桌斗里面掏出一个登记簿,问:“什么事儿进来的?”
小张说:“谋杀。”
“我没杀人!”小青立刻喊道。
女管教大怒:“闭嘴,这儿轮到你说话了吗?”然后又问她,“带钱了没有?这儿的东西得用钱兑换购物券之后才能买。”
小青摇摇头,她被捕时很匆忙,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
女管教说:“把衣服都穿上吧。”
“我这边的事儿算办完了,剩下的都交给你了啊。”小张跟女管教打了个招呼,走掉了。
女管教把小青带到库房,拎了一床青色的薄被子,上面的灰土呛得两个人都咳嗽了好几声,然后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羁押区。
两排暗红色的砖房就是监舍,一道道铁门上都开着砖头大小的栅栏口,一些没有任何光泽的眼睛从里往外看,暮色中像是穿行在爬行动物馆。小青心中一阵发毛,抬起头,高墙上架着的黑色铁丝网像一大群蜕皮的蛇纠缠在一起,冷森森的。
女管教打开6号监舍的铁门,在小青的背上一推,她就走了进去。
咣的一声,铁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
一股骚臭味儿像蠕虫一样钻进鼻腔。小青皱起眉头,看着监舍里的一群人,她们大多盘着腿坐在用水泥台子垫起的通铺上,无声地盯着她。天花板上一枚熏得发黑的灯泡放出昏黄的光芒,照得这些人的脸都如同刚从柏树皮上扒下来似的。
“你把被子放茅坑边儿上,然后过来。”靠墙坐着的一个女人说。
小青抱着被子来到靠近茅坑的通铺边,看到长方形的坑沿上白花花的尿碱以及一些黄的红的秽物,不由得一阵反胃。她把被子放下,往里掖了掖,尽量离茅坑远一点,谁知一个满脸红疱的女人一脚就把被子踢得一滚,被角扑的一声耷拉进了茅坑里面。小青一下子火儿了,瞪起眼正要和红疱理论,红疱又飞起一脚,踹在她的小腹上,她就像膏药一样啪地贴在了后面的墙上,疼得脑门上瞬时沁出一层冷汗,深深地弯下腰去,渐渐蹲在了地上。
“小逼还敢闹杂?找练呢你!”红疱上前还要打,靠墙坐着的女人发话了:“先别动她。”然后对小青说:“你,蹲过来一点儿。”
小青慢慢地挪了两步,蹲在那女人面前。这时她才看清,那女人长着一双三角眼,满脸的肉像男人似的硬成一团一团的,稍微有个表情都显得十分狰狞。
“听管教说你火大啊?因为什么进来的?”三角眼问。
小青把牙一咬:“他们冤枉好人!”
“我操,你牛逼大了!”三角眼把眉梢一吊,“你看这一屋子,个顶个都是好人,屁股比外面人的脸蛋还他妈的白呢,你们说是不是?”
号房里响起一片嘲讽的笑声。
小青低着头不说话。
“把头抬起来!”三角眼喝令道。
小青很不情愿地抬起了下巴。
雪白的面庞,纵使昏黄的灯光,也丝毫不能弱化眉宇间的一缕娟秀。
“哟嗬!牌儿挺靓的啊!”三角眼的目光充满了淫欲,“算了,晚上你睡我边儿上吧。”
又是一片吞咽般咕噜咕噜的怪笑,像是偷窥者终于扒开了一道墙缝。
小青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捂着肚子想,只要别再打我就行。
余光一扫,看到红疱那心有不甘的恨恨的脸,还有一个梳着不等式发型的中年女人也映入了小青的眼帘:她靠墙角坐着,两条腿劈开得老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很惬意地抽着,时不时往一个叠得很精致的纸烟缸里弹烟灰,感觉不像是在号房,倒像是在酒吧里。烟雾袅袅,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青觉得她一直在观察着自己。
熄灯了。
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大多数人都躺下了,唯独那个不等式还在抽烟,烟头在黑暗中一亮一亮地闪着红光。三角眼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但她却无动于衷,仿佛眼前是一片虚无。三角眼无奈地蹲下身说:“秦姐,您今天下午进号,我这当号长的没亏待您吧?熄灯了,您能不能把烟掐了睡觉,帮我省省心,万一管教的闻着味儿找来,我可就麻烦大啦。”
不等式一笑,撅起嘴,一口烟雾从双唇间寒气似的吐出,完满地糊在了三角眼的脸上。
三角眼大怒,呼啦一声站了起来。红疱像得到信号的恶狗扑了上来,提脚就要踹不等式,却被三角眼一把拦住了。
不等式轻蔑地一笑,把烟头在纸烟缸里掐灭,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支烟来,用火柴点燃,接着叼在了嘴里。
三角眼用充满恨意的低声说:“秦姐,算您面儿大,我认栽。”说完回到通铺上,在小青的身边躺下。
小青十分惊讶,她以前听说:进了看守所的“新收”,无论男女,当天肯定要挨一顿暴打,最轻也是冲完冷水之后坐板儿背监规,哆嗦一下都要挨嘴巴。自己能逃过一劫,要感谢三角眼手下留情。但是这个秦姐比自己早进来不了多少,怎么会有如此的派头,连号长也不放在眼里,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算了,不去想了,还不如想想自己的境遇。
躺着,仰面,瞪着圆圆的一双眼,像死尸般凝视着极遥远或极迫近的天花板。黑暗中,嗅到了不等式吐出的烟雾,渐渐产生了幻觉:她真切地感到自己被浓重的烟雾融化、分解,变成一团人形的铅灰色颗粒,飘到了半空,俯视着躺在通铺上的这个卑微如小白鼠似的小青。越看越觉得惊讶,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忽然就被抓进这里?怎么就要受这种罪呢?等待她的将是什么?释放、徒刑、还是……
太可怕了!
不可能!不可能!谁也不能不让我活下去!
……
谁说——不可能?
有个人在她脑仁里狞笑,刮骨一般尖刻。
后背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又黏又湿,燥痒不堪。
她翻了个身,侧躺,依旧不能入眠。
号房闷热,犹如笼屉,将她的一切希望、欲念都蒸发出体外,灵魂一点点出窍似的……
我,穿着白色的裙子,跪在黄色的土墙前面,还没有死,可是已经丧失一切知觉,非人,乒的一声,天灵盖顿时像沙丁鱼罐头的铁皮盖子似的被子弹狠狠地撕开!番茄汁般又浓又黏的血液,从已经被切割成碗一样的头骨边缘溢出,流淌下我微张的嘴唇。身体僵持了一秒,抑或两秒?终于缓缓地仆倒在地……
扑倒。
在地。
“哎哟……疼死我了!”她龇牙咧嘴地呼着气,左手扶地,右手揉膝,浅蓝色开洞牛仔裤露出的小腿上,一片严重摩擦出的绛紫色,活像是被火燎了一把。
这里是Darkness酒吧的后巷。
固然,这后巷黑黢黢的,但毕竟走得很熟了,自己居然被绊了一跤,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回头一看,隐约辨出:有个人就坐在那把后背裂开而被扔掉的椅子上,伸出一条腿。她一下子火了,他怎么连句对不起都不说?正准备大吵一架,却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从那个人口中若有若无地飘了出来——
“对——不——起——”
三个字吐得很缓慢,字和字之间生了锈似的,有些吃力。
她想可能是喝醉了的客人,呕吐之后坐倒在这里醒酒——这种事对酒吧而言,就像垃圾中转站的定时清运,每天夜里都会重复上映不同货色的相同一幕,不值得浪费精力。她正要继续走自己的路,身后那扇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了,随着一缕蓝盈盈的光被释放,一个穿着黑色透视装的女孩钻了出来。看到小青,透视装先是吁了一口气,然后有些焦急地说:“你怎么还没走啊?那几个老总我好不容易才给挡住。”
“那几个色狼都他妈的该被阉掉!”小青愤愤地说,然后指着坐着的男人说,“这个家伙绊了我一下,他可能是喝醉了……”
话没说下去,因为借着从酒吧里泄出的蓝光,小青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有点卷曲的短发,眉毛重得把一双狭长的眼睛压得有点内陷,挺拔的大鼻子下面,是两片有点外凸的厚嘴唇——像极了复活节岛上那些暗红色的火成岩石像,就连神情也一样的冷漠和绝望。
他没有醉,因为他的眼神虽然茫然,但绝不纷乱。那他坐在这里干什么?
透视装看了看那男人,连忙拉了小青一把:“阿累你都不认识?”然后走到阿累面前,弯下腰,手拄着双膝,用很温柔又很同情的口吻说:“阿累,今天怎么没在前门等,反倒坐在这后巷里啊?快点回家吧,没准儿她已经先回去了。”
阿累抬起头,嘴唇嚅动了半天,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目光里包含着一种让人心碎的痛楚,仿佛一只老得走不动的狗在乞求骨头。
他的躯壳没有移动,可是他的整个人在发抖。小青想。
透视装不忍地扭过了脸。
阿累慢慢地站起身,中等个子,粗壮的身板像在小巷里突然立起了一座石碑。他原地定了定,就跌跌撞撞地向巷子外面走去。背影消失,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不知怎的压上了小青的心头,不禁问:“他……怎么了?”
“唉!”透视装长叹一声,“他挺惨的……你在咱们酒吧里见过一个叫樊一帆的女人吧?”
“我知道,特别疯的那个金鱼眼嘛!我顶讨厌她。”小青厌恶地说。
“对,就是她。”透视装说,“可是你绝对想不到,那个樊一帆就是阿累的老婆。”
“啊?”小青大吃一惊,“我怎么感觉,他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啊。”
“这事儿要说起来可就话长了……”透视装突然想起了什么,搡了小青一把,“你赶紧走吧,那几个老总找不到我,万一摸到后门看见你,可就麻烦了。你也真行,不陪酒就不陪酒吧,好端端地给人家一个耳光做什么?要不是力哥面子大撑得住,今晚咱们的场子非让人家给砸了不可。”
“那几个渣滓是光让我陪酒吗?手在下面胡摸了半天了!”小青的脸涨得通红,“一开始我还不想理他们,一个劲儿地躲,后来那个肥膘来劲了,死抓我的手往他裤裆里塞,我不抽他还等什么?!”小青一面往巷子外面走一面说,“谢谢你Susan,我先溜了,要是酒吧炒了我,你给我发个短信,我明天就不来了,正好,姑奶奶不泡这碗杂碎汤了!”
出了巷子口一直往北走。缤纷的小雨夹着一股寒意,从空中织下。小青把灰色针织高领衫的领子紧了紧,埋头向公交车站走去,准备坐车回家。一路上,雨丝像接吻鱼的嘴巴似的,不停地在她脸上啄着。
当她走近车站时,发现那里只有一个人,正是阿累。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支着膝盖,脊背弯得像一只因残破而倒扣在沙滩上的旧船。他的手里摩挲着一张纸,打开,折上,再打开,再折上。雨丝偶尔飘过,将那张纸打得一片斑驳,但他还是那么打开,折上,再打开,再折上。灯箱广告的光芒将他的侧脸映成青色,而他微微外展的小腿却浸泡在铅色的夜幕中,躯体半明半暗,仿佛他的整个人都已经被无数次地打开又折上,因此而憔悴不堪。
他太沉重了,小青有点不敢走近,所以一直站在很远的地方,任渐渐大起来的雨水打在身上。
忽然,阿累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在掌心里发狠似的攥了一攥,先塞进裤兜,又掏了出来,向三四米外一个不锈钢果皮箱的开口处扔去,但纸团投偏了,碰在外壁上,又弹回了他的脚下。他皱起眉头,拾起纸团,拢在掌心,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上面。一辆公交车笨重地驶来,停靠在车站,车门哐啷一声打开。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把纸团又往果皮箱里一扔,蹬上了车。
公交车依旧笨重地驶远,很快消失于茫茫雨幕当中,像沉没了似的。
阿累没有发现,他再次投入果皮箱的纸团,依旧撞在外壁上,不过这一回,反弹在了小青的脚下。
小青弯下腰,把纸团拾起,慢慢拆开:一张皱皱巴巴的、很薄的白纸,由于阿累揉搓得太多太狠的缘故,最上面一行铅印字都破损了,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单据,貌似发票,空白栏有圆珠笔写的蚂蚁爬一般的蓝色字迹,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