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情形看,歹人或多或少了解山藤家的事情,可是山藤夫妇否定。据说上个月,某妇女杂志的名人家庭访问稿中,详细地公开了山藤家的家庭生活。运输界的靑年才俊山藤武彦,向来都是新闻界的话题,超过五百坪的现代化豪宅建筑,上过杂志的彩色画页。
那篇访问稿中,提及桂子时常带孩子每天下午在庭院游戏。桂子的闺中密友,实业界的贤夫人牧村太太的名字也出现过。
从这点来看,歹人不一定认识山藤夫妇,而是偶然读到这篇文章,引致这次犯罪的可能性也很高。
歹人于两点多从附近的电话亭伪称推销珠宝打电话到山藤家,然后让话筒摆在一边,越过山藤家的矮围墙,带走一彦,多半是使用停在附近的车子逃走了。
探员们马上进行附近一带的査访工作,结果毫无成绩。虽然得到几项情报,然而对于解决事件毫无帮助。其中一个原因是恐怕警方介入的事被歹人知道,造成一彦的性命危险,所以査访受到限制。
关于这点,警方十分慎重。由于两个月前,北海道的札幌同样发生绑票案,最终歹人绞杀了孩子的事件,依然淸晰地留在探员们的脑中。歹人被捕后,说:「假如不报警,我不会杀孩子。」受害人的父母透过新闻界申诉,如果警方不勉强介入的话,只要付出三百万,孩子就不致丧命。因此全国发生骚动,攻击警察机构维护市民安全和追击犯罪之间的目的有矛盾之处。
山藤武彦在警方介入后,对警方表示反抗的态度,继续主张警方放手,大槪是那件骚动占据他的脑海之故。
可是,警方也不得不沉默地注视事件的进展。总之准备周全之后,等待歹人的下一歩联络。
歹人的第二次联络是在当晚的凌晨两点。而且不是直接打去山藤家,而是山藤的部下姓K的职员来的通知。
「刚刚接到绑架副社长令公子的男人的电话。」
歹人也许知道警察介入,恐怕被探知情形,于是吿诉K照他的指示打电话去副社长家传述他的话。
「只要不报警,孩子的性命保证安全。预备五百万,等候明天的联络。」
歹人这样吩咐K传话。当时K问:
「明天是不是指今天星期五?」
由于是凌晨两点钟打来的电话,K觉得「明天」这句话含糊不淸。
歹人沉默一会,好像有点困惑,然后才答:「是的。」又说:「现在孩子睡了,不能讲电话,不过肯定活着,转吿副社长,叫他不要担心。」然后收线。
可是,星期五那天什么联络都没有。歹人的第三次联络是第二天星期六下午三点零五分。
这次歹人也不是直接联络山藤家,而是打去全日航空公司总社的秘书室,采取迂回方法,叫秘书传话。
「马上叫山藤太太一个人去新宿车站,坐在三号月台的长凳上。钱放在黄色背囊里,抱在前面。这是记号。三点到三点半之间,假如没人喊她,表示今天的交易中止,把钱带回去,等候下次的联络。」
歹人如此指示。这回的电话,歹人第一次让接电的秘书听到孩子的声音。
「爸——爸,爸——爸。」
孩子叫了四次。秘书没听过一彦的声音,不过据山藤夫妇表示,一彦习惯把「爸」字拉长音,看来不会有假。
知悉孩子活着时,山藤武彦恳求警方立刻撒手。但是没时间争论了。山藤桂子马上准备一个黄色的背囊,放进五百万圆,前往指定地点。
桂子抵达新宿车站三号月台时,已经三点二十分。她从歹人指示的三点半再延长半小时等到四点,结果没有任何人跟她接触,她于四点半回家等候下次的联络。
新宿车站月台里,十名探员作各种打扮布阵,其中一名的吊肩手袋里藏着八厘米相机,暗中拍摄三号和邻近月台的动静。歹人指示在三点至三点半交钱,但在三点前几分钟才联络。可想而知,今天的交易放弃了,只想探听动静才把山藤太太叫去月台。歹人本身也在月台上的可能性很大。
摄影目的在此。但经八厘米拍到的近三百名行人、搭客之中,猜不到谁是犯人,其中也没有山藤夫妇认识的脸孔。
歹人的下一次联络是当晚十一点。这次也是迂回联络法,打给山藤家邻居的商事公司董事夫人。
透过董事夫人,歹人指定新的交赎金方法。
「明天中午零时,用同样的背囊装好五百万,放在六街道代替桥前面的电话亭旁边。」
那位邻居太太做梦也想不到隔壁发生了绑票案,半信半疑的前去揿山藤家的门铃。
「如果被我发现有一点警察行动的迹象,立刻中止交易。这种情形下孩子没命了。我在孩子身上装了计时炸弹,假如我不能在一小时内回到藏起孩子的地点,计时装置立刻奏效。这不是恐吓或开玩笑。但若警察不行动,当天之内,孩子会丝毫无损的回家。我保证。」
从邻居太太口中听到歹人威胁的话后,山藤武彦又跟警察发生一番争执。警方作好周全准备,表示只是跟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靠近歹人,终于说服了山藤。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山藤桂子带着五百万出门之前,武彦还在不服气地埋怨:「万一跟札幌事件一样……」
跟慌张失措的丈夫比,桂子表面上冷静得多。她穿好出门的外套,坐进喜爱的「先进」轿车。
在这以前,警方在A街道的主要地点安排十部车,每部车上有两名探员,等候中午十二时来到。
十二时差三分前。
山藤桂子抵达指定地点,在电话亭边举止稳重地放下背囊,回到车上,过了桥,往北走一路,然后回头转回市区。山藤和三名警官在家伺机,一边盯着秒针,一边默默等候自己没有参加的戏剧结束。
下午十二点九分。
电话亭前面停下一部车。国产的积特小型车,白色。一个男人从驾驶席出现,迅速奔向电话亭,拿起背囊,马上开车。
十二秒的行动时间。
男人三十岁上下。戴太阳镜,皮肤白晰,下腭线条很尖,长脸。身高一七零公分左右。瘦削型,头发剪了七分长。披着土黄色狩猎上衣,下身穿素蓝色长裤。
一名探员在附近的洗衣店停车,从小货车的窗口拍摄男人那十二秒钟的身影。然后马上用无线电联络所有埋伏的车子,开始为时二十分钟的追踪作战。
白色的积特往甲府方面北上。十部车子跟设在洗衣店那部车里的总部不断用无线电联络、依据指示毎隔两分钟替换,继续跟踪。
春暖的烟雾包围着马路,歹人似乎没有发觉被跟踪,车子徐徐向前。
这样下去的话,追踪作战也许会成功,但是二十分钟后,发生了意料不到的意外。
下午十二点三十分。
来到A街道的丁字形岔路口时,距离歹人的车子十米后的年轻搜査官,发生岂有此理的错误。歹人的车子到了分岐点,却一直没打出向左或向右的指示灯。年轻的刑警太过大意,同时为躲避从丁字路旁的小路冲出来的车子,不由向右摆了方向盘,因而发生了跟对头车相撞的意外。
意外并不严重,两名刑警只是受了点轻伤,对方的车子也没什么。这时肇事的刑警慌忙通知总部,歹人的车子从丁字路右转去了。坐在前席的刑警也因突发的意外,没有看到歹人的车子转哪边方向,不过开车的刑警说他向右摆方向盘之际,确实看到白色的积特往右转。
根据这位刑警所言,总部就在右转的公路上做过新的布置。可是一路都没找到歹人的车子。虽然见到几部白色的积特,车牌号码却不同。多半是年轻的刑警看错了,然而已经太迟了。
实际上,歹人是从丁字路左转,又在离开小路不远的地方把空了的背囊和车子一起丢弃,逃之夭夭。
后来判明被弃的是盗窃车,没有歹人的线索。
肇事的刑警受到总部叱责和追究责任,可是在某种意义来说,他犯的错误乃是好事。
下午六点十二分,歹人来了最后一次联络,这回是透过距离山藤家四间房子的公司职员夫妇。
「钱安全到手了。照约定把孩子归还。他现在M区的樱木公园长凳上睡觉,快去接他。」
他们即刻联络了樱木公园的派出所。依照歹人所言,先把受麻醉后睡在黄昏里的一彦小弟弟带回派出所,十分钟后,山藤夫妇赶到,将阔别三日的独生子抱在怀里。一彦几乎不见衰弱,麻醉药消失后,他楞了一阵,接着连呼几声「爸爸、妈妈」,露出开朗的笑脸。
对一名刚满三岁的幼儿,无论问什么都得不到可以当证词的答案。一彦小弟弟平安受保护之后,警方展开歹人的公开搜査,透过电视台,将歹人在代替桥前的十二秒钟行动的底片传遍全国,很快就有反应。
邻接M区的K区,一间名叫「广荣庄」的公寓管理员通报:
「我们公寓的三号室,住了一个名叫冈田启介的男子。他很像电视上看到的歹人……包括发型、身材和服装都像。他是单身汉,可是最近两三天时常听到小男孩的哭声……好像没做事,整天游荡……对了,从上个月起,私会党的人闯进来叫他还债,我们也很头痛……」
刑警们刻不容缓地赶去广荣庄。可是管理员说,冈田先一步出门了。由于偷拍的底片传扬出去,冈田可能知道警察迟早找上门来,所以逃走了。
冈田的房间零乱不堪,给人冷森森的印象。窗边就是工厂的镀锌板围墙,即使白天也没有太阳照到。在屋内发现麻醉药的注射器,从门的把手和冰箱取到的指纹,跟A街道丁字路附近丢弃的车子取到的指纹也一致。
管理员如此供述当天冈田的行动:
「今天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出去一次,一点钟以前回来。然后立刻抱着一件用毯子包的物体出去——我想是小孩子。四时左右回来,一直躲在屋里,刚才又出去了。」
「四点钟回来时,没带孩子吧!」
「我想是的。」
这点使刑警们耿耿于怀。照管理员的证词来看,冈田于四点以前把一彦放在樱木公园的长凳上,六点钟打电话给山藤。那天是礼拜天,黄昏时樱木公园都会有人。虽然孩子睡的位置不显眼,可是放了两小时都没人发现的话,未免太不自然。
一名刑警说:「最近的都市人不爱理别人的闲事。即使发现了也假装没看到。」
他们再追问管理员,他又说可能冈田是五点半回来的,记忆不太淸楚。
肯定的是在刑警们抵达广荣庄的十分钟以前,冈田逃命似的冲出去了。
冈田启介马上受到指名通缉是绑票一彦的犯人,当晚东京到处进行査问。
两天后的星期二,上午八点,冈田启介被人发现在车祸中死亡。
摩多摩有一条沿着悬崖蛇行的危险山路,没有栏杆。冈田驾驶的车子就跌落在转弯处三十米深的谷底。全身跌伤,死状悲惨。
从车上的公事包找到五百万,只少掉三万。那些纸币的号码跟警方记录的一致。
附近发生过两三次翻车意外,也有可能是歹人在逃亡中产生自暴自弃的念头自杀身亡。
结果,冈田的死被判断为纯粹的意外死亡,所谓天罚。因歹人的死,事发不满一星期,那宗绑票案就平安地打了休止符。
不错,岩先生,这就是事件的全貌。事情确是这样发生的。那叫冈田启介的男子,从前曾因盗窃而被送鉴别所,因此糟蹋了人生,为五百万而绑票一个孩子。这点不会有错。
可是,这是新闻报导的事件。当然,报纸上并没有把承办的刑警们的名字印出来。特别漠视一名称得上乳臭未干的年轻刑警对事件持有的特殊感情。
事发的星期四,我不值班,中午以前起身,出去吃午饭之后看场电影。片子很无聊,看到一半我就离席,在车站前打电话去岩先生的家。因我想起昨晚你说:「我家的真一发高烧,将近四十度,一直在睡。」于是打算去府上打搅一下,探望真一。
接电话的是尊夫人。
「十分钟前警署来电,外子冲出门去了。听说发生绑票案……村川先生,他们应该也打了去你的宿舍才对。」
我大吃一惊,准备挂断电话时,尊夫人又说:
「真一的热度又提高了。村川先生,麻烦你叫岩本打电话回来……人家孩子的性命固然重要,自己的孩子也在生命的边界上徘徊啊!」
尊夫人的声音带着怨恨的成分比悲哀还多。
我挂断电话后,不回宿舍,直接搭计程车去警署,立刻成为特别搜査总部的一员,跟岩先生携手开始搜査活动。我们在山藤家附近到处査访时,我才想起而把尊夫人的话转吿你。
「没事的。只要叫医生就行了。」
你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毕竟不放心,打电话回家去。
「医生刚刚到,说晚上会降一点热度……」
你好像安心下来,然后解释一番似的避开我的视线。大概怕我看到你脸上流露一个父亲的心态吧!
「怎么回事?」
「什么?」
「刑警也是人。岩先生是刑警,更重要的你是真一君的父亲呀。何必向我隐瞒呢?若是担心真一,何妨堂堂正正的显示父亲的脸孔?不会有人埋怨你的。」
「不,这是我自己的问题。真一又不是犯罪……」
你如此喃语一番,把我抛在后头,独自走向警署。望着小巷里酒吧的霓虹灯照在你那肩膀往左倾斜的背影,我觉得你比谁都担心真一君,虽然口头上那样说。
「不管怎样,别人的孩子性命优先。」
课长发出强硬策略时,岩先生罕有地表示反对意见。你要以刑警的身份保护一个名叫山藤一彦的小孩子,但是不能守在发高烧的真一君身边。
真一是迟钝儿童。五岁还不知道「父亲」的意思,把特殊养育院的老师称做「妈妈」,把时常看望他的我称做「爸爸」。尊夫人经常埋怨你对孩子太冷淡,其实我知道,因真一不是普通孩子,你在他身上灌注的爱超越普通父母所能想像的。
岩先生的父亲榜样,以及对照的另一个父亲的榜样,导致那宗案子的发生。
山藤夫妇是一彦小弟弟的父母。
星期四晚,我第一次踏进山藤家的客厅时,水晶吊灯、波斯地毯、真皮沙发等等极尽奢华的屋内,给我置身冷窟的感觉。山藤家的空气被金钱塞满,没有缝隙可容温暖的东西进来。山藤武彦不住地说:「为了孩子的性命,我不希望警方插手。」做母亲的桂子只是眼泪汪汪的。
可是我却认为,他们并非真的担心孩子的性命。卷入这宗案子后,当报纸发表出来发生大骚动时,世人会说什么?有钱人特有的虚荣感作祟,于是拚命假装担心孩子的生命安全,并且蒙骗警方,敷衍自己的心情。
「没有为人父母者,不明白为人父母心。」
我说出自己的感觉时,岩先生这样回答。正如我不明白你的心情一样,你也不会明白当时我的心情。
山藤家的豪华装饰家具,乃是我成长的家的翻版。只有金钱,缺少人味的家。父母亲隔着钞票看孩子。
「像你这样的阔少爷,干嘛跑来做刑警?」
岩先生时常问我这句话。每次我都用恰当的藉词避过,现在我要把从未吿诉人的理由写出来。
岩先生——实际上,二十年前,我五岁的时候,有过被绑票的体验。
一宗发生在九州佐贺的小绑票案,即使你听说过也早忘掉了。对我本身而言,五岁的事,只能想起片断的、模糊的阴影。其后不管问任何人都噤口不提,包括双亲,我査过当时的报纸也找不到什么。我连歹人的名字、怎样被绑架的经过都不知道。大槪是为钱所困的劳动者,不顾一切的诱拐我这个装扮得很像富家子弟的孩子吧!
我跟那个男人度过几天的黑暗场所,不知是储藏室抑或仓库。我只记得,那个歹人待我很好。也许最后的一点钱用光了,给我吃的食物全是无味的面包,我吃完后,又把他自己还没吃的那份给了我。我怕黑,他用双臂抱着我睡。迄今我还记得淸淸楚楚的,乃是当时第一次接触到的成年人的体温,充满人间温情。
还有歹人让我看到的最后一瞥。
当警察冲进来时,诱拐犯从窗口跳出去,逃往小山丘的方向。
「逃吧,叔叔,逃吧!」我记不起是否出声喊过,可是记得那样的喊声在我体内打旋,十分辛苦。也许食物不够的缘故,叔叔的脚步蹒跚,很快被刑警逮住,扣上手铐。在他被人推上警车之前,他回过头来,用两三秒时间凝视我。
过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忘掉他的眼神。
那不是犯罪的眼神,乃是人的眼神。他是坏人,但是否定一切坏事的眼神。那是二十年来我遇到过的最像人的眼神。
我于十八岁那年离家,决意成为刑警,乃是为了从犯罪者的眼睛里再一次寻找那个诱拐犯的眼神。
有时我也会想,大概因为自己小时候卷入异常事件,导致自己的想法偏歪了。然而不管是否偏歪,在我有生以来的二十多年,如果还有真实的话,唯一就是那个诱拐犯的眼神了。
「怎么啦,好像无精打采似的。」
开始搜査不久,岩先生发觉我的脸色阴沉,这样问我。我不晓得怎么回答是好。从一听见是绑票案那刻起,二十年前我的亲身体验就沉重地袭上心头。二十年前的事,欲在我的眼前重演。那个缺少温情的家庭,即使噙着眼泪,却用钞票的张数去衡量自己孩子的生命价值的父母亲,还有为了一点金钱而犯罪的男人——不知怎地变成二十年前那个诱拐犯的脸,浮现在我脑际。记忆中的事件和眼前进行着的事件重叠、交错,不断地折磨我。
好几次,我想不顾一切的吿诉岩先生。
星期六的夜晚。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要交赎金,在这之前似乎没什么动静,你说要回家睡一会。我也担心真一君的病情,一起转去探望,其实那时就想把一切吿诉你。因二十年前的诱拐事件,我用偏歪的眼光去看这次的案件——作为一名搜査官,我没权利去参与的事件。
但是,当我看到岩先生打从心底担心真一君的神情时,我不能说什么了。
「三小时前吃过药,睡得很熟,一动也不动哪。医生说,只要明天早上热度减退就没事的了。」
尊夫人轻轻拉开隔门时这样说。在幽暗中,真一君的小脸从棉被露出半边,睡着了。
「三小时,一直这样?」我禁不住问。
太静了,看起来好像死了一样。
「嗯。」
「有没有呼吸?」
岩先生也有同样的感觉,弯腰过去蹲在真一身边,抱住他确认他的呼吸。那个时候,似乎突然被人用针刺了一下,使我觉得心里一痛。你弯腰蹲下去抱孩子的姿态,偶然地跟二十年前那个诱拐我的叔叔一样。我捉住他那泥烧似的手臂吊着玩,不留心跌在地上,叔叔大吃一惊:「孩子,你没事吧!」然后像你一样扑过来抱起我的小身子。为了让他担心,我故意屏住呼吸装死,叔叔拚命用耳朵贴到我的嘴唇和心脏上听声音,那时的感觉活生生地复苏在眼前。
过了二十年,那个诱拐犯的耳朵依然触动我的心脏。充满温柔、人性的耳……
「如果醒来一定高兴见到你。睡前一直抱着那个球,叫『爸爸、爸爸』的。这孩子喜欢亲近村川先生,犹胜自己的父亲哪!」
尊夫人拿起滚落在枕边的足球,这样对我说。那球是真一生日时我送给他的。
诚如尊夫人所言,真一喜欢亲近我,我也很疼爱他。他常到我的宿舎来玩,在尊夫人接他回去以前一步也不肯离开我的身体,曾经在我的宿舍住宿过几晚。
「村川先生确实太疼他啦。」
尊夫人说。我牺牲假期陪真一玩,照顾他,不仅因为疼他。当我们一块儿躺在棉被里时,真一不住地用他的小手抚摸我的身体,直到睡着都紧紧靠着我。就如眼睛还未张开的初生小动物,本能地依偎着父亲身体的感觉。
真一君的手,乃是二十年前我的手。我也曾抚摸诱拐犯的身体,紧靠着他不放。我的手渴望活着的人,本能的探求比自己大的身体里面的血……
「你怎么啦?」
天气不热,而我全身冒汗呆着,你不由这样问。我恰当的解释了,逃避似的离开你的家。回到警署却睡不着。正想睡去时,那个诱拐犯的最后一瞥浮现眼前,像磨薄的刀刃般刻上意识。我一直抬眼望着水泥天花板,直到天亮。
「真的有什么事是吗?」
第二天早上,我们钻进安排在A街道J字路口二公里前面的转弯处的车里时,你问我。我尽量装作快活,不让你分心,其实我的心淸已经到达无法忍受的界限。
下午十二点九分,无线电联络说歹人出现,驾驶席上的我和前座的你同时认出那部北上的小型车。
「就是那部车。」
你的低声讯号叫我踩油门,那时,拚命忍耐的东西一举爆发出来。诱拐犯的手、面包的味道、最后看我的眼神——我想把这些记忆的阴影推开,可是一下子涌出体内,我所驾驶的车子突然走入二十年前的那宗事件去。
歹人乘坐的白色积特缓缓前进,暖春的阳光包蔽了黑暗的犯罪气味。我紧握驾驶盘,忍住手的战栗,这时想起机会这句话。
现在是机会了。马路到了三叉路,转右或转左,凭我的一声联络,其后的追踪作战就会改变。
诱拐犯的耳朵噬食我的胸膛。山藤家的豪华地毯、水晶吊灯、冰一般的冷空气、二十年前我挣脱刑警的手自己抱住自己的手臂、一瞬间冷冷地盯着我如同看别人孩子的母亲的眼、忧心忡忡地窥探孩子睡态的岩先生的背影、抚摸我身体的真一的手、被押上警车前回头看我最后一眼的犯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