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跟他吵架,强自按捺了一下:“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许许她也不会愿意看到你拿自己去冒险的。”
沈佑静静地望了我良久,眼底的色泽渐渐仿如浓墨般凝化不开,扶着门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一片清白,再开口时,声音轻飘而语意冰冷:“辛阔,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这是重逢后我们第一次提及那件事,我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怒气瞬间便被轻易点燃,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总比你做得不是人事的强!”
“说分手的那个,是你。”
“我只是说出了你想说的话而已!难道我还要傻呵呵地等着你带着她来到我的面前,指着她跟我说她才是你的真爱吗?”
大约是因为我的语速有些快,内容有些绕,沈佑明显有些发愣。我却觉得积攒了大半年的憋屈发泄过后竟完全没有轻松,反而更加邪火乱窜,索性一把推开他,当先走了出去。
下一秒,我便被沈佑狠狠抵在了墙上,怒极低吼:“你给我再说一遍!”
他离我太近,我微微一抬头,便能与他鼻息交缠。他的右胳膊死死压着我的锁骨,左手却放在了我的后脑处。
即便在这样的盛怒之下,仍能下意识保护着我不受伤。
我忽地觉得有些莫名的委屈,鼻子隐隐开始发酸,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狼狈,便开始奋力挣扎。
不料却因动作太猛,头上的发簪撞到了墙壁,一声脆响,断成两截。
我愣住。
沈佑也愣住。
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再也不受控制,争先恐后疯涌而出。我蹲下捡起发簪,用散开的长发遮住自己,抱膝放声大哭。
之前那么长的时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即便是生离死别,我也未曾这般失态。
而现在,却为了一支发簪…
又或者,不仅仅是为了一支发簪。
沈佑站在那儿,低低的话语听起来有些无措:“对不起…”
我不理他,只顾嚎啕。
他静默了一会儿,又轻轻说了句:“阔阔,你的头发,都这么长了啊…”
(62)
大概是因为我哭得太过气势磅礴舍生忘死,沈佑到底没有去赴那个见鬼的约。
第二天我头昏脑胀的一起来,看着外面的阴雨绵绵便感觉越发闷热烦躁,只不过试图将头发编个辫子就弄得满身是汗,一怒之下索性冲去了楼下的发型屋。
发型师听到我要将过腰的长发彻底剪短觉得很是可惜,拿出堪比传销的三寸不烂之舌一个劲儿地劝我务必再考虑考虑。
然而我吃了秤砣铁了心毅然决然不为所动,他终于无可奈何花落去般的一声惘然长叹,将店里放的歌换成了梁咏琪的《短发》,而后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然咬牙切齿:“你们这些小姑娘就喜欢为了男人剪头发,完全不考虑头发的感受。其实,应该反过来才对!”
难道,要为了头发剪男人…
我刚背脊一凉油然而生某种不祥的预感,这位光鲜亮丽的时尚小帅哥已在哀怨凄楚的背景音乐中对着我森森一笑,明晃晃的剪刀硬着明晃晃的牙齿,手起刀落。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欲哭无泪。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以貌取人颜控发作色迷心窍。我怎么就忘了,一个发型屋里技术最好的,恰恰就该是捯饬得最惨不忍睹的那个呢?
自作孽,不可活。
现如今,我这脑袋上顶着的新造型喜感得连夏燕见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西瓜太郎来啦?”
我悲痛抗议:“人家明明是樱桃小丸子!”
便是向来淡定的林木森,也在视频聊天看到我这幅挫样时撑着额头笑了好半天,十分的不给面子不厚道。
“喂你够了啊,再笑我就去剃光头!”
“去吧师太,顺便代贫僧问道长好。”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嘴这么贱!”
“现在发现也不晚啊。”林木森乐够了总算好歹收敛了一些,顺便良心发现地安慰了我一句:“其实多看几眼,也还蛮可爱的。”
“口不对心!”
“肺腑之言。”他正色:“反正你本来就不是靠外表取胜的,所以锅盖头也好,小尼姑也罢,都是浮云。”
我砸桌咆哮:“锅盖你妹啊!老子是小丸子,小丸子!”
他再度大笑。
我羞愤欲绝。
闹腾了一会儿,又大概互相说了一下各自的情况,临挂线时,林木森状似不经意想起:“对了还没问你,干嘛好端端的跑去剪头发?”
我闷声:“发簪摔坏了。”
他扬眉:“就为了这个?”
我只管垂头丧气的不吭声。
他静静看了我少顷,笑了笑,伸出食指隔着显示器戳了一戳:“你啊,簪子坏了就再买,头发剪了就再长。犯得着哭丧着脸吗?多大点事儿?”
我抽抽鼻子,继续装哑巴。
林木森轻轻叹了口气:“辛阔,对不起。”
我猛然抬头,瞪眼:“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了?”
他顿了顿,失笑:“我的意思是,这个时候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我明白你有着什么样的压力,是怎样的心情。”
我撇嘴:“你这话说的,怎么听上去显得我既没用又矫情呢?”
他眉眼一弯,温言:“等孟爽爸妈的情况再好转一些,我就过去找你。”
“没事,不着急。”
“你不急,我可急了。”他晶亮着双眼望着我,抿起唇角轻轻笑,直搞得我几乎要含羞带怯掩面遁逃,才又转而淡淡道了句:“另外,沈老师有自己的做事方法,尤其是官场上的那一套,无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我们都不如他清楚。而且我也相信,他是个有分寸的人。”
我踌躇半晌,终是应了句:“我知道。”
“不过…”林木森坐直了身体,敛了笑意沉了声音:“我更相信,那些老兵当年用鲜血保卫的,而后用一生守护的地方,即便有乌云却绝不会只剩黑暗!”
这一次,我重重点了一下头。
下线后,我发了一会儿呆。
和沈佑之间的事情,我虽从来不说,但想必林木森或多或少总能猜到一些。然而我们平日里的话题若是谈及到沈佑,他却始终表现得再正常不过,完全的心无芥蒂。
就连这次我独自过来,也是林木森主动提出的。没什么原因,就是认为这件事儿上我最合适。
他如此的一片坦荡,倒弄得我在面对沈佑时连本应有的那一点点尴尬,都觉得是一种心怀鬼胎的罪恶,恨不能将自己浸死在猪笼里以谢天下。
其实有时候想想,身边的人真的变化很大。生离死别的暂且不论,就比如哪怕是在一年前,谁又能料得到,生性清冷寡言少语的林木森,会是如今这副谈笑自若的温润模样?
还有沈佑,那个曾经搅基卖萌犯二毫无下限的贱贱的沈佑,为何竟会变得这样的冷峭而尖锐,让人看不透,也靠不近。
至于我自己…
摸摸齐崭崭圆溜溜的头发,我苦笑。
了不起,也就是变成了个锅盖丸子乱太郎吧…
正发着呆,忽听外面门响。
我仔细琢磨过了,觉得还是应该和沈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毕竟现在不是因为私人恩怨闹别扭的时候。
待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出房间,却被沈佑那愕然到了极点的神情打击得一塌糊涂,我干笑着挠挠头:“我知道是稍微惊悚了一些,但你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吧?”
他却仍如见到活鬼般的瞪着我,面上本就已是淡到看不清的血色霎那间退了个干干净净,只余雪样的苍白,就连眼神,也像是随之一点一点苍茫了起来,全无任何色彩。
我被他如此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忙走过去想要摸他的额头:“不至于这么恐怖吧?你这是中邪了吗?”
他却在我的指尖堪堪触碰到之际,猛然警醒般地一下别过脸去,微微后退一步,闭上眼睛胸膛起伏,似是在强压什么情绪。
我不明所以,手停在原处僵了僵,只好讪笑着收回:“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你知道的,如果你要是病了的话…”
沈佑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仿如崩到了极致的弦,一碰即断:“放心,我不会的。”
“噢…”
我呐呐地应了一声,在屋子里仿佛铺天盖地袭来的静默中本就一团麻的心思越来越烦乱,急需找个话题将这份窒息打破:“那个…关于昨晚说的事儿,不如再等两天看看情况,或许会有转机。我认为林木森说得对,我们不该把一切想得太过黑暗了。”
“他说的…”
“是啊,刚刚我们聊天…”
沈佑忽地转过头看着我,映着灯光的眼底仿有千般情绪霎那闪过,而终成了无边无际的白。旋即睫毛颤了颤,垂下,摇着头低低笑了起来,边笑边说:“还有点事,出去一趟。”
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我莫名其妙,眼睁睁看着他大步离开,却在他的身影在门边消失之际,目光不经意扫到了他一直垂在身侧紧紧攥着的右手,正有几缕殷红自指缝渗出,汇聚成滴,急速坠落。
我愣在原地惊了一惊,反应过来后忙跟着跑了出去。
沈佑走得很快,等我追上已到了宾馆大堂。
正想喊他,却被一人抢了先。
“小佑,我正想上去找你呢。”
许许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一如既往的笑语嫣然。
沈佑的脚步顿了顿,随即迎了过去,背在身后的右手在途经一个垃圾桶时,向里面丢了个东西。
我眼尖,认出那应该是个发夹,被捏变了形染成了血色的发夹。
第四十二章
(63)
对于许许的出现,沈佑显然也很意外,皱眉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受沈叔的委托,来看着你别胡闹得太过分呗!”许许语调轻快连娇带嗔,而后冲我摆了摆手:“辛阔,又见面了。”
我只好走过去随便打了个招呼。
“本以为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的,没想到竟隔了这么久。你看起来…”她打量了我一眼,踌躇了一下:“挺…精神的。”
我:“…”
何以解忧,唯有干笑。
我现在只恨那个发型师小哥的手艺实在太好,居然能把剪刀对准了头发而没能对准我的脖子,要不然,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始终背对我而立的沈佑终于动了动,弯腰接过许许手中的行李包:“住哪儿?我送你过去。”
许许歪歪头:“当然是这里啊,否则要怎么才能看着你呢?”
在他们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面前,我非常识趣:“那个…你们稍等,我上去拿身份证办下开房手续,马上就搞定。”
许许笑着拦住我:“不用了。”
“用的用的,那什么…”我极其恳切地对她解释:“想必你已经知道目前这边的状况,所以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之前完全是考虑到安全方面的因素,我和沈佑才只要了一间套房。现在你来了,那他的重点保护对象肯定就不是我了对吧…但你可千万别多心,我们之间就跟小葱拌豆腐似的,哦不,就跟同父同母的亲姐弟是一样一样的!”
许许颇有些微妙地看看我,又看看沈佑,而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般忽地笑了起来,且一笑便笑了个不停。
沈佑则霍然转过身瞪着我,复杂的神情几经转变,终是只剩冷冷的漠然,讥诮轻哼:“既然没有做贼,又何必心虚?”
我端正态度认真辩解:“怎么能叫心虚呢,这是在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他又再看了看我,点点头:“有道理。不过只要是误会就总有能弄清楚的一天,怕只怕有些事情,根本不是误会。”
我回视着他:“那也很好啊,板上钉钉的连解释都省了。”
许许已然笑得站不稳,扶着沈佑的肩头看着我,好容易才终于收了些:“辛阔,你还是这么有意思。行了不开玩笑了,这次过来主要是度假散心,顺便看看小佑。我住在亲戚那儿,所以你们俩就继续小葱和豆腐的姐弟生活吧!”
我还想继续恳切一番表明坦荡磊落的心迹,沈佑却非常不给面子地只管径直迈步离开。
许许步履轻盈地紧随其后,临出门时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秀眉轻轻一挑,巧笑倩兮。
窝在大堂的沙发里,我眼睁睁望着外面的天从阴沉沉变成了麻麻黑,淅淅沥沥的雨帘仿佛被浓若泼墨的夜幕所彻底吞噬。
觉得肚子有些饿,我顺手拿出手机看时间,才恍然惊觉已入了九月。何决的婚礼,看样子是没办法参加了。
电话拨过去,占线了好几次才终于被接通。何决的声音有些忙乱后的疲惫沙哑,却满溢着由心而发的喜悦。
听我大概说了一下情况又道了歉,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想到竟会出这样的事,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你就别操心我们这边了,好好当你的新郎官吧!”
他又默了片刻,终是‘嗯’了一声:“有沈佑在,我也的确没什么可不放心的,相信他应该能处理好一切。”
我犹豫又犹豫,还是将沈佑的做法给说了出来:“我总觉得他这事儿弄得有点悬,可怎么劝都没用…”
何决忽地沉声:“你和他,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我心头一跳:“为什么这么问?”
“在我的印象里,沈佑是一个冷静而理智的人,通常来讲,这样的人一旦心中有了牵挂,除非别无选择,否则行事断不会如此的不顾惜自己,即便很有把握。但是以你刚刚的描述,整件事显然还没到需要他孤注一掷的地步。”
这番话平平常常波澜不兴,却让我的脑子里像是忽然涌进了千头万绪,又像是被瞬间抽成了真空什么都没留下。
何决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轻轻一叹,再开口时,声音和缓而有力:“辛阔,你们俩之间的事情,终归是要由你们自己一步一步地去经历,去解决。但无论将来演变成了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希望你能够少点遗憾和后悔。还记得吗?当初我离开时,对你说过的那些话。”
我费尽了全身力气方喃喃出声:“有些事,要用心去看,不要总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
“或者对你们而言,应该换个说法。”何决顿了顿:“辛阔,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其实你和沈佑在某些方面实在太过相像。你懂我的意思吗?”
外面仍是漆黑一片,连过路的车灯都没有半盏。
我的眼前却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劈得我头疼欲裂。
(64)
沈佑回来得很晚,一推门看到等在外间沙发上的我明显一愣:“出事了?”
“没有啊。”
“那你…”
我看看他,摇摇头站起来,拿着特地去买的碘酒和棉球在桌边坐下,对他示意:“过来。”
他满脸的莫名其妙,却还是依言走了过来:“搞什么名堂?”
我去拉他的右手,他一惊,下意识便往回收,被我牢牢抓住:“藏什么藏?这么闷湿的天气,连起码的消毒都不知道做,万一感染发炎了怎么办?”
强行摊开他攥着的手,果见掌心有一道极深的口子,已经不流血了,却因只是草草冲了水又沾了雨而略有些肿。
沈佑老老实实地坐着,任我做伤口处理,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
我埋头忙活:“看见的。”
又过了半晌,方听他轻轻‘噢’了一声。
等弄完,我又去拿了干毛巾,倒了杯热水。
沈佑一一接过。
这会儿雨下得很大,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有些湿。
毛巾擦拭后,头发乱蓬蓬的,额发搭在眉眼处,倒将平日里的冷漠和锐气掩了不少。
T恤紧紧贴在身上,几处骨头都凸了出来,越发显得瘦得厉害。
快半个月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不躲不避。
沈佑随便擦了两把,便有些不耐烦地丢开毛巾,喝了口茶像是很不满意似的皱了皱眉,然后点了根烟。
我伸手将烟从他嘴巴里夺下。
他讶异地望着我。
“少抽点。”
他更加讶异:“你吃错药了?”
“我只是觉得,烟抽得太多对你的身体不好。”
他的讶异里增加了困惑和茫然。
我颇觉无奈:“我们好歹一起长大,有那么多年的情分在。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总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沈佑的眉梢慢慢扬起,看了我少顷,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上了药的右手,忽地低低一笑:“这么说,你不想看到我受伤?”
“当然啊。”
他再度抬眼凝视着我,指指自己的心口:“可是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全都是在往我这里捅刀子。”
我怔然良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阔阔…”他轻轻唤了我一声,后退两步倚着墙壁,又掏出根烟点上,隔着袅袅白雾将我望着,声音很轻,又像是拼尽了全部也只够维持着这样的音量:“有些事我原本怎么都想不通,可刚刚忽然明白了。其实很简单,就是个误会而已。”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慌,忙急急道:“沈佑,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喜欢我,是个误会。至于我喜欢你…”他没有理我,自顾自地说着,自顾自地笑着:“大约,也是。”
只这一句,便将我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两步的距离,一米不到。
薄薄的烟雾,一吹即散。
然而我与沈佑,却像是隔了时间,隔了空间,再也触碰不到。
END
(65)
接连几场大雨,带来几丝凉意。
沈佑没有再做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只管陪着许许到处游玩,我则继续在医院照顾夏燕。
偶尔凑得巧了,也会跟沈佑和许许一起吃饭聊天,三个人像是老朋友一样,相处甚欢。
自那晚后,沈佑对我的态度明显轻松自然了不少,说说笑笑间带着些揶揄调侃,仿若回到了曾经的年少,他趾高气扬地喊我‘小阔子’,封我做他的御用大厨。
或许就如沈佑所言,因为明白了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于是,便放下了。
当最后一线阴霾散尽,久违了阳光的天空朗朗放晴,始终僵持着的局面也终于有了转机。
沈佑收到了一份视频资料,内容正是事发当晚的全程录像。
从中可见,肇事车辆在连撞两人后,停了下来,驾驶室有一人探出头只看了一眼,便又驾车扬长而去。
那人剃着寸头,容貌普通,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与夏燕的描述完全一致。
这是当日夏燕买水果的铺子老板寄来的,那天他刚在店里安了几个监控摄像头,正在反复调试。而其中的一个,恰好对准了路口。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但是当我们带着钱去道谢时,却发现那间才新开了不久的水果铺已经关了门。
询问旁边的商家,只说老板好像是遇到了什么急事,匆忙结业,到老婆的老家去了。
他老婆是四川人,据说前阵子不知怎的,中了邪似的一直念叨着‘不得过,不得过…’。
想必,水果店的老板夫妻俩早就发现了这段视频,却因害怕给自己惹来麻烦而迟迟不敢言声。苦苦挣扎一番,终是不惜抛下这份刚刚起步的家业,只为了换来良心上的‘得过’。
林木森说得对,让老兵们流血牺牲所保卫的,用一生无怨无悔所守护的,从来就不是能一手遮天颠倒黑白的强权,而是会自私会懦弱会退缩,却也会在最后关头为了良心得过而站出来的无数普通国人。
有了这个铁证,又加上沈佑和许许两家在暗中稍作施压,案子的重新取证调查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且迅速。
虽然我们都清楚,若要深究下去,这决不只是一起简单的交通肇事逃逸案件,但目前,却也唯有仅止于此。
所以宣判那天,面对着孟爽父母老泪纵横的谢意,沈佑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紧咬的牙关将侧面轮廓带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无论如何,凶手总算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孟爽的在天之灵可堪告慰。
心中大石放下后,始觉天已入秋。
从法庭回来我倒头便睡,昏天黑地不知时日,待到总算把眼睛再度睁开,竟盯着天花板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醒了?”
“嗯。”
“傻了?”
“呸。”
林木森笑着坐到我的床边:“刚刚看你眼珠子一动都不动,还想着你这个笨蛋大概终于把脑子睡得缺氧,彻底坏掉了。”
“我睡了很久吗?”
他举起手腕看了看表:“也不算太久,三十七个小时零二十五分钟而已。”
“怎么记这么清楚…”
他笑了笑,没做声。
我看着他满面掩不住的浓浓倦色,心中一动:“你不会…一直都在这儿吧?”
他挑了挑眉梢。
我摸了摸鼻子。
林木森起身拉开窗帘。
我则望着满天星斗发了会儿呆,惆怅地摸摸肚子:“怪不得一直梦到吃的,可总也吃不到…”
他闻言转过头,忽地垮下脸叹口气:“弄了半天,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啊?”
“你又是咂嘴又是伸舌头又是翻来覆去哼哼唧唧的,弄得我还以为…”他抿抿唇,眨眨眼:“你梦见了我。”
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调情,我除了呆滞还是呆滞。
林木森双手撑膝盖弯下腰,歪头看了看我,忍着笑:“睡美人什么的,果然是骗人的。敢于亲吻睡了那么多天的白雪公主的王子,才是真勇士!”
我:“…”
我只好灰溜溜地去洗了个澡,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总算不再惨不忍睹到挑战人类眼球的极限,才掩面飘了出去,然后两眼发绿地扑向满桌美食,风卷残云。
林木森便如之前在腾冲那样,拿着吹风机为狼吞虎咽的我吹干头发,手法娴熟至极。
等我吃饱喝足,他正好收工。
扶着我的肩头仔细将我瞧了半晌,林木森慨叹:“好一只核桃大丸子!”
我呆了呆,大怒:“你是在说我的脸像核桃一样凹凸不平吗?”
他但笑不语。
我悲愤交加。
不甘受辱,我决定奋起反击,找了支记号笔要给林木森画眉:“不管我是核桃还是樱桃,丸子就该配小新!”
他轻而易举便将我制服,我不屈不挠继续蹦跶。
于是索性把我的两只腕子一手抓住,反拧至背后,顺便往前一带,我立足不稳撞在他的胸口,他用另一只手揉揉我的脑袋,低低说了句:“虽然都是要去了外皮才能看到心,可是核桃的壳啊,太坚硬了。”
我一愣,不再乱动,附耳处,恰能听到他稳健的心跳。
“辛阔,跟我走吧…”他放开我,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或许换个环境,你就能变成樱桃了呢?”
我仰首望着林木森的温润浅笑,与记忆中的那个清冷模样,竟在不知不觉间已再也重合不上。
人,总是会变的。
林木森变了,或多或少总是因为我。
那么,我又何妨为了他,而改变呢?
毕竟,这辈子能有个人真心以对,始终陪伴,夫复何求。
我端肃了神情:“可是,我喜欢吃核桃。”
林木森的手指猛地一颤。
我继续肃然:“你以后,要剥给我吃!”
他的面色变了几变,终是在唇边漾起绵绵的笑纹,俯身捏了捏我的鼻子:“你啊,就知道吃。”
“嘿嘿…”
(66)
离开这座海滨城市的前一天,夏燕让我陪她去海边。
万里无云之下,是一片碧海蓝天。
咸风扑面,夹着彼岸带来的湿汽,在皮肤上凝结成细细密密的小水滴。
坐在轮椅上的夏燕静静地望着无垠海面,单薄的剪影仿若没有生命的雕像。
潮起时,她让我帮忙找来一截长长的树枝,而后捏着一端,用另一端在沙地上写着什么。
一行行,一排排。
写一段,停一停。等海水将那些字句卷走后,再接着写。
似是在借助这种方法,进行着天人永隔的对话。
夏燕写了很久,弯着腰,低着头,长发翻卷。
仿佛不知疲倦,仿若永无止歇。
我远远地坐在一旁,忽然有种时间不再流逝的错觉。
这副动态的画面,与那日相框中孟爽定格的笑脸,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现,让被风吹得发木的思维,越加僵硬如石。
快天黑时,我走到夏燕身边:“时间不早了。”
她点点头,又握着树枝想了想,而后在沙滩上慢慢写下一句还没来得及说,却永远再没机会说的话——
孟爽,我也喜欢你。
风起,再度徐徐而来的海水卷起朵朵白色的浪花,在夏燕的脚边轻转着徘徊,留恋着流连,久久不曾退去。
返回的路上,我接到了快大半年没有联系的妈妈打来的电话。
“听你爸说,你要跟林总的儿子一起出国念书?”
“是啊。”
“这样也好,反正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情,我们向来都是支持的。对了,你爸让我转告,相关的手续都已经帮你办妥了,你直接过去就行。”
“知道了。”
“还有,银行账户的资料待会儿发给你。”
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拒绝,说了句:“谢谢。”
那边沉默片刻,又道:“阔阔,爸妈能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别这样说啊妈,已经够多的了,真的。”
“你这孩子…”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好吧,那就不多说了。有林总的儿子照应着,我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我应了一声,踌躇半天,还是问了出来:“妈,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爱爸爸了的?”
电话那头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非常意外,静默了很长时间才缓缓回答:“感情这种事,有时候是没有明确节点的。只能说我对你爸爸,是时过境迁后偶尔想起才明白,原来一切,已经过去了。”
挂电话前,妈妈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阔阔,咱娘俩有四年多没见了吧?本以为过年能看到你的,如今这一别…”
我纳闷:“过年?”
“对呀,佑佑上回打电话跟我说,今年春节会和你一起来看我。”
我的手开始忍不住地发抖:“他…什么时候?”
“怎么你不知道?好像是过完元旦后没几天吧。”
也就是说,沈佑打从开始就知道,我所谓的要去妈妈家过年是骗他的。
那么,为什么一直没有点破?
是根本就无所谓?是故意的将错就错?是生气了等着我主动去解释?还是…
想要给我一个惊喜。
出租车轻轻的一个颠簸,我却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得挪了位。
年三十晚上,我住处楼下那一地的烟头,顷刻将我如今的视野充斥霸占。眼前像是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又像是只余了一堆再难复燃的灰烬。
我用哆嗦得不成样子的手指好容易拨通了号码,用同样哆嗦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说了句:“沈佑,我有件事要跟你解释…”
沈佑停顿了一下才开口,带了些许的关切:“阔阔,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没…大概是…路不太平。”
“噢,什么事儿?”
“我…那天你…”
我憋了半天仍然语无伦次,沈佑忍了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什么你啊我啊的?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看着窗外在夜色中飞速倒退的景致,忽然觉得有些黑色幽默,摇摇头苦笑:“信号不好,算了,反正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儿,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没等沈佑回答,我便收了线。
解释,解释什么呢?
难道要我说,沈佑啊,那会儿我要和你分手不是因为林木森,你看到林木森背我回来纯粹是因为我恰好碰到他又恰好在发烧,当时我和林木森之间什么都没有,所以你是误会了的。什么,你问现在?哦,现在我的确是和林木森在一起了…
听听,多荒唐,多可笑。
(67)
送走了夏燕和孟爽的父母,沈佑送许许回北京,我和林木森则直接去美国。
行前,我们四个人一起吃了顿饭,喝了点酒。到了后来,大家都喝得有点多了。
我拉着沈佑问:“为什么你以前给我拍的照片都那么丑啊?”
他斜眼瞥:“因为我只会拍那样的。”
“胡说!你把别人就拍得很漂亮!”
“别人?”他抱着酒瓶醉眼朦胧地想了半天:“我妈?”
我:“…”
喝了两杯我又问:“你说,我是不是后到的那个?”
沈佑推开酒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才不厚道!”
我拽他的袖子:“不是厚道!是后到,先来后到!”
他像摆脱神经病一样的挣开我,跌跌撞撞去了洗手间。
我坐在椅子上傻乐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确非常神经病,于是跟林木森碰了一杯以示庆祝。
林木森一饮而尽,又夺过我手里的那杯酒干了。
我大笑鼓掌,他摸摸我的头,笑得无奈而包容。
这时,许许轰开林木森坐了过来,双颊绯红媚眼如丝别有一番韵味。
她捏着杯子冲我晃了晃:“辛阔,这杯算是我对你的赔罪。”
我连忙摆手:“别啊,待会儿沈佑回来,又要说我欺负你。”
她边笑边一小口一小口甚是优雅地喝光了杯中酒,而后看着我:“小佑应该跟你说过,我和他之间的故事。”
我笑了笑:“也就随口提过那么一两句吧,谁年轻的时候还能没做过几件傻逼的事儿呢?那些压根儿就不能叫故事,只能叫事故!”
她的眼神陡然沉了沉,旋即笑容更盛:“可不是嘛!所以当初我捅了小佑一刀,他也没跟我计较。”
我心中一紧,忽地想起沈佑腹部的那道伤疤,还有他说,他曾经差点死了…
我死死盯着笑得满不在乎的许许,强忍着插她一刀的冲动:“你,凭什么伤他?”
“一时冲动呗。”许许却全然不在意地耸耸肩:“你知道的,人在受到极大刺激的时候,精神状况就会出现问题。不巧的是,我的状况有些严重。而更不巧的是,前段时间有更加严重的趋势。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已经好了,多亏了小佑呢。”
我的心跳得厉害,随手抓过一杯酒喝下。林木森拍了拍我的手背,没有阻止。
许许一手托腮,语气和神态都透着股仿佛置身事外般的漫不经心:“我的这个病啊,发作起来是很麻烦的。小佑被我折腾得够呛,不过他倒是半句怨言都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抬眼看着我,似笑非笑间透着几分偏执的怨恨:“因为啊,这是他欠我的。”
大概是那杯酒的缘故,我终于慢慢镇定了下来,话语平静:“我之前遇到的车祸是你安排的,为了逼沈佑离开我去找你。那些照片还有那通电话,也都是你故意在误导我。”
许许笑嘻嘻地点了点头,眼神有意无意扫过始终默然不语的林木森:“所以我才说要向你赔罪啊,你不会跟一个病人计较的,对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一切轻轻揭过。
而我除了笑,竟再也想不出还能怎么样。
沈佑回席,见到的便是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许许嫣然:“我在为了之前做的一些事儿,跟辛阔道歉呢!”
“什么事?”
许许不答,他便好奇地看向我。
应是刚刚吐过,沈佑的脸色很苍白,双眸却因了酒意而略带了丝丝缕缕的浅殷。
此般形容,就像那晚…
他应承我:“阔阔,这辈子无论何时何事,我绝不欺你瞒你。”
他对我说:“阔阔,我喜欢你,我想和你睡觉。”
他在梦中犹自念叨着:“我要做大树,让阔阔做啄木鸟…”
这些好像真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啊,虽然,只隔了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而已。
我站起来,站稳,而后定定地望着沈佑:“我问你,如果那会儿我们还在一起时,有人找你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你会不会答应?”
沈佑有些莫名:“什么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就比如,为了争得我的欢心,而飙车。”
他的眉峰猛地一颤,凝眸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良久,方低低说了两个字:“不会。”
“为什么?”
他又顿了很长时间,才一字一顿:“因为那时候,我爱你。”
我笑着抹了把早已湿成一片的脸,然后转向许许:“听到了吗?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会为了对方而珍惜自己,断不会轻易让对方因了自己而担心难过。所以大刘的死纯粹是意外,与你无关,更与沈佑无关。你之所以不肯放过自己,不肯放过沈佑,只是因为你爱大刘,比你所以为的所想象的,要爱千百倍!但无论大刘也好,沈佑也罢,他们为你所做的那些事,都不过只是年少轻狂时的意气之争,根本无关爱情。”
冷冷地笑了一声,我看着她仿佛失了魂魄般的惨然面孔:“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一口气讲完,我再也不看许许,也没有勇气看沈佑一眼,便径直冲了出去。
林木森很快追来拉住我,将我紧紧拥入怀中,轻轻道:“你刚才表现得很好。”
“真的吗?”
“嗯,棒极了。”
“那我赢了吗?”
林木森却没有回答,只吻了吻我的发心:“都过去了,咱们不想了,好么?”
我点点头。
他弯下腰平视着我:“辛阔,觉得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在我的面前,你不用伪装坚强。”
我默了许久,却终是摇了摇头,只将脸深深埋入他的胸前。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展臂抱着我,低低道了句:“真是个傻瓜核桃啊…”
(68)
我当然没有赢,无论许许现在是什么反应,将来又会变成什么样,我都输得一败涂地。
何决说得对,我和沈佑在某些方面很像。
相同的成长环境,类似的家庭背景,让我们有着比别人更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而往往防御过了头,就是攻击。比如一旦感受到了危险,便会像只炸了毛的刺猬,下意识要将伤害在降临到自己身上之前反击回去。
我们的性格,则又因为过早的自立,而分外的决绝。
所以,当我认定沈佑与许许有染,便直接提出了分手。同样的,在沈佑看到林木森与我一起以那样暧昧的姿势出现后,便选择了彻底结束。
我们谁也没想过要问个清楚明白,谁也没想过要试图挽回些什么,甚至谁也没想过要给对方一个解释的机会…
一切,就这样成了定局。
待到所有的误会弄清,却已然只能是,时过境迁。
何决还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对一段感情而言,最致命的其实并不是第三者,也不是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各种诱因,而是怀疑和猜忌,是,不信。
不信自己,不信对方,不信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可以经得起岁月的消磨。
我虽看似坚强独立,其实身边始终有人陪伴。
父母离异时,有沈佑;林木森出国后,有何决与沈佑;跟沈佑分了手,又有林木森刻刻相随。
而相较于我的幸运,沈佑则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永远只能独自面对。
所以,他早就惯了无论多疼都自己忍着,无论多难都自己扛着。
所以,他去帮许许治病,却什么都不愿告诉我,因为觉得这是他曾经犯下的错,所有的代价理当都由他来背负。
所以,他其实,才是有着坚硬外壳的核桃…
我想,我现在终于是了解沈佑了的。
但,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两只核桃在一起时,真的是没有办法看到彼此的内心吧?
临上飞机前,我接到了沈佑的一条短信——
一路顺风。
还有,现在我也不会。
我敲下了两句话,却终是只发出了两个字:谢谢。
——沈佑,谢谢你爱过我。
还有,谢谢你现在依然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