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在他们时间花完前,不管还剩下几个日夜,他们光是躺在那儿也行,她才不在乎。迈克尔不知道他该如何对待这个建议,但得承认这多少令人宽慰。
在白马酒吧里消磨的几个小时里,他们像对老夫老妻,也像以前从没有一同外出过的男孩女孩,还不想开始任何与性有关的事情。他们只是轮流说些愉快的话题,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只是不想让沉默来临。有一次,当他穿过人群走到吧台边再要一轮酒,希望她在看着他的背影时,他觉得自己很享受——感觉很好——这一发现很可怕:如果阳痿了你还能来一场风花雪月,那你准是疯了。
接着他们的最后一晚到了。明天下午,玛丽·方塔纳要搭火车去康涅狄格州的雷丁,后天,她父母、姐妹、朋友们会搭另一班火车到,她会在一个“迷人的”圣公会教堂里举行婚礼。
有一阵子,他们就是躺在那里,裹在干净的床单之间,什么也不做——他这周换了三次床单,因为经过这些失败后,它们发出的酸臭味太可怕了——他们说了点话,但想不起太多可说的。
当他开始用手抚摸她时,他心想他的手从没像了解这个姑娘一样了解过别的姑娘,然后是乳头,然后是晃动的屁股,然后是一股湿流,还有把握时机这个危险问题。
可是今晚令人惊异的是他居然设法让自己进入她的身体:不是很硬,但他在里面,他知道她能感觉得到。
“噢,”她说。“噢,噢,我是你的女人。”
他记得当时他想她这样说真是太好了,但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个好姑娘。问题在于他能感觉得出她这是装的;她这样说是因为他一直在说他爱她。她觉得对不起他,她想给他点东西让这晚继续下去——短短几秒钟内想到这一点,他便收缩了,从她身体里退了出来。后来就跟以前一样,他们之间也没再发生什么。
她得去罗德泰勒百货公司再买几样东西,第二天她解释道,但是时间不会太长,她的火车要五点钟才到——所以四点钟时他们可以在比特摩尔见个面,喝上一两杯话别。
“嗯,等等,”他说。“我们定在三点半吧,那样我们的时间更多点。”
“好。”
她走后,他开始为比特摩尔之行制订详细计划。鸡尾酒桌上不要有伤感、失败、自怨自艾。为了她他要显得轻松睿智,他要穿上最好的衣服,让这次道别成为一个姑娘在婚礼前最勇敢而明快的道别。
可是当三点钟电话响起来时,他知道这是玛丽,来取消约会的,果不其然。
“听着,我觉得比特摩尔的见面不是个好主意,”她说,“我宁愿自己去中央火车站——你知道——上火车。”
“哦,嗯,那好。”他想说别忘了我或者我永远记得你或者我爱你,但这种话听上去都不合适,所以他只说,“好的,玛丽。”
电话挂了后过了很久,他坐在那里,两手抱着头,十根手指挠着每寸头皮。
几乎可以肯定,玛丽会告诉鲍勃·奥斯本这个星期她干什么了——她是个乖乖女,肯定会这么做的,而且很快便会这么做——她肯定也会告诉鲍勃,什么也没“发生”;于是鲍勃会要求更多的细节情况,她便会说得越来越多。最后,迈克尔·达文波特就精光赤条地呈现于别人面前。
他一连好几天身体不舒服。他生病了,瘦了,甚至无法工作。虽然他明白好死不如赖活,可常常也有没把握的时候。
不过,即使懊恼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躺下来就好,等着某种意想不到的复苏的到来。那年夏末时的一个清晨,他接到经纪人简短扼要的电话,让他看到一丝希望:他很久以前的一个老剧本可能会被搬上加拿大电视屏幕,一家位于蒙特利尔的“微型”演播室正在拍摄制作。
他从中挣的钱几乎不够他来回蒙特利尔的路费,但他立即决定这是花掉它的最好办法。不管他们可能会怎么弄砸他的那个剧本,演员中总该有个把漂亮姑娘。
起初,他想叫比尔·布诺克跟他一起去,可是就旅行同伴而言,布诺克可能太烦人了;他有个更好的主意:打电话给汤姆·尼尔森。
“…我是说我们得用你的车,当然,”在他解释完整件事后,他说,“我会付油费的,车我们可以轮着开。”
汤姆答应得很痛快。他说,任何外出旅行的借口他都喜欢。
明媚温暖的一天,他们一起出发了。汤姆坐在方向盘前,看来精心打扮过,精力充沛。他穿着卡奇布军衬衣,肩上还有肩章,那是军官服,他说了许多挖苦人的小笑话。
可是还没到奥尔巴尼[2],迈克尔便开始想也许比尔·布诺克来更好——或者,还不如自己单身上路,不管是坐火车还是搭汽车。那样可能更明智。
“还跟那个英国妞在一起吗?”汤姆问。
“哦,没了,没多久我们便分手,跟她在一起大概五个月。”
“好。那以后呢?过得还好吗?”
“噢,我一直很忙。”
“好。我开始明白这次蒙特利尔之行了。你想着在这出戏里总会有漂亮妞的,她会走到你跟前,扑闪着大眼睛说‘你是说你就是作者吗?’”
“没错,”迈克尔说。“你说对了。有点像那个博物馆的小妞走上前来问‘你是说你就是托玛斯·尼尔森吗?’”
尼尔森本来在看路开车,现在笑着瞟了他一眼,笑容里有太多嘲讽。“你准备好了吗?”他问。“有没有带套套?”
迈克尔的口袋里有一盒,但是他没承认也没否认。
“别担心,小兵,”他说。“足够我俩用的。”
他们在蒙特利尔迷路了好几次,不过等找到电视台演播室时,还好没迟到。一个紧张兮兮的年轻导演说希望迈克尔会喜欢这个演出,他递给迈克尔一叠油印剧本,迈克尔读了一段后就知道这出戏给改得面目全非:对话多得像肥皂剧,节奏松散拖沓到无望的地步,结尾很可能是场灾难。
“对不起;您是达文波特先生吗?”一名年轻姑娘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的眼睛。她说她名叫苏珊·坎普顿,是今晚的主角;她说能见到他真是开心死了;她说她知道电视版很糟糕,因为刚拿到剧本时,她读了原著,觉得原著“很美”;她说恐怕现在她得走了,可是希望他们等会儿能再聚到一起,因为她很“爱”跟他聊天。迈克尔看着她步履蹁跹地走到其他演员当中去时,他知道再也找不到来这里的更好理由了。
后来他和汤姆·尼尔森坐在演播室后面的一个玻璃房里,靠近音效师,从与他们视线齐平的“监控”屏幕上看着这出戏。除了不断地用肘轻推汤姆,朝他皱眉,迈克尔没有别的法子来解释这完全不是他写的剧本,可是过了一会儿后,他觉得这无所谓。等这一切乱糟糟结束后,有个姑娘在等他——一个在中景镜头下举手投足全都那么美好的姑娘在等他,她的脸,在特写镜头里美极了。
结尾简直就是一场背叛,跟他担心的一样,但演播室的灯光一亮,他走出来玻璃房,来到布景里,径直朝苏珊·坎普顿走去,跟她说他觉得她演得太棒了,然后问能不能请她喝一杯。
“噢,好啊,”她说,“不过事实上我们全都会一起出去,全体演职人员的聚会,你知道的,不过,当然你和你的朋友一定要来。”
不久,他们就置身于蒙特利尔一间明亮的大餐馆里,为了这个聚会,侍者们巧妙地把多张餐桌拼到一起。苏珊·坎普顿坐在前头的主位上,一边是导演,另一边是男主角,然后是其他演员和技术人员,一对一对的,汤姆·尼尔森和迈克尔作为不速之客,猫在另一头。
有一会儿,迈克尔想说,听着汤姆:我想我待会儿可能带这个坎普顿小妞上哪儿去,所以你最好去找间旅馆,明晚你一个人回去,行吗?但是他越观察那头的她,他越犹豫。那头的她谈笑风生,手里端着白色泡沫酒杯打着小手势,仿佛那是她今晚成功的象征。聚会结束时,就在人行道上,也许她会简单飞快地吻他一下,还带着白兰地的味道,然后跟某个男演员一道消失在蒙特利尔街头,那个男演员的手还揽着她的腰,而汤姆·尼尔森则站在那里看着——如果真那样,尼尔森的嘲笑会无情地一路伴他回纽约。
不,甩掉尼尔森的事可以再等等:重要的是先把这个姑娘弄到手。等他一有机会,他就要走上前去,问能不能送她回家。如果她说行,尼尔森的问题就自行解决了:几个快速而亲切的字眼就行了——如果尼尔森善解人意的话,也许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足已。然后,剧本的原创作者就自由了,可以为自己和她叫辆出租车,今晚余下的时间就会充满希望。
他的计划差一点就实现了。终于,大部分电视台的人微笑着站起来,从桌前转过身,这时他只好侧身从人群中穿插而过——至少他得走近到能和她说上话的距离。
“苏珊?我能送你回家吗?”
“呃,那太好了;谢谢。”
“车就在外面,”汤姆·尼尔森说。
“噢,太好了,”她说;“你们有车。”
于是他们三人坐进这辆该死的车里,回到这座城市的郊区,一路上失败感伴随着迈克尔。
苏珊·坎普顿解释说她跟家人住在一起——她希望很快能有个自己的窝,但是蒙特利尔的公寓严重短缺——当他们到她父母家时,所有的窗户灯光都灭了。
她带他们悄声下到地下室里,扯亮电灯,地下室宽敞得惊人,墙上镶着橡木板,这是那种中上层阶级家庭引以为荣的那种“娱乐室”。
“你们想喝点什么吗?”她问。实际上房间的另一头就像个酒类丰富的酒吧,还摆着两三个手工缝制的厚实沙发。迈克尔又觉得这个晚上还有机会,如果汤姆·尼尔森能从这儿滚蛋的话,可是尼尔森喝了一杯又一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视察木板墙,仿佛在挑小毛病,又或许是在四处查找,看他的水彩画挂在哪里最合适。
“我简直无法告诉你我多么希望能按你写的那样来演,”苏珊·坎普顿说。“所有这些改动都太低级了,完全没有必要。”
她坐在沙发上,迈克尔坐在她对面的皮椅垫上,姿势绷得很紧,心情却很愉快。
“嗯,我猜对电视的期望也就只能那样了,”他说。“不过,我觉得你的表演很美。你的扮相正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姑娘。”
“你是说真的吗?嗯,我觉得这是我期待的最高赞扬了。”
“对我来说,”他说,“演戏等各种表演准是所有艺术中最残忍的——残忍是因为你永远没有下一次机会。你无法回头再去审视你的表演,一切都是即兴发挥,一切得在即时完成。”
她说这句话里蕴含着许多道理,他表述得太好了;没错,她眼里放出光芒,她觉得他很“有意思”。
后来她说:“不过,我觉得创造性工作一直都是我最崇拜的——无中生有,化虚为实。你以前还写过别的什么剧本吗?”
“噢,有几个;我主要写诗。那算是我最擅长的,至少是我最感兴趣的。”
“喔,我的天啊,”她说,“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写诗更难的了。它太纯粹:完全取决于诗歌本身。你有没有——出版过?”
“到目前为止出了两本。我不想推荐第二本,但我觉得第一本还行。”
“书店里还有卖吗?”
“噢,没有了。你可能在公共图书馆里找得到。”
“太好了。我要去找一本来看。”
接着,很显然该重新谈谈她了,于是他说:“可是说真的,苏珊,今晚能来这里观看演出,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真的——你真给了我一些东西,令我难忘。”
“哦,我真想告诉你——”她低垂下眼帘。“我真想告诉你,你这么说让我太惭愧了。”
汤姆·尼尔森还是不让他们单独在一起。看来他考察墙板累了,回来挨着他们坐下,问苏珊是不是一直都住在蒙特利尔。
是的,她一直住在这里。
“你家里人多吗?”
“嗯,三个弟弟两个妹妹,我最大。”
“你父亲做什么的?”
就这样一直聊着,直到苏珊·坎普顿开始不太像专业演员,而像个想念自己安静卧室的困倦女孩,卧室里成打的旧填充玩具动物摆成一线,等着勾起童年的美好回忆。
最后,她对他们说她明天早上还得回演播室做儿童节目,所以她觉得她最好还是睡一会儿。她说欢迎他们在这里过夜,橱柜里有毯子,她希望他们过得舒服。
然后她走了。最糟的是迈克尔发现他甚至没法说,天啊,尼尔森,为什么你不走呢?如果他那样说,那只会毁了他们的纽约回程;而且,从没人那样对托玛斯·尼尔森说过话。托玛斯·尼尔森习惯了别人的尊重与顺从,他安详而心不在焉地在这个社会上行走,愤怒在他这儿总是烟消云散。他太“酷”了,你没法责备他。
迈克尔翻过身把毛毯拉到肩上时也老实承认,在这间地下室里想要那个姑娘也不太可能。她家人全在楼上,一门之隔,门还没锁;当他向她下手时,不管她觉得他有意思与否,她都可能吓得缩成一团。好了,见鬼去吧。
早上,他们叠好毛毯,放回原处后,汤姆·尼尔森说:“我们马上动身,行吗?因为我真的得赶回去干活了。”
“好吧。”
楼上,在这所房子的前廊里,在关着的门后,他们能听到这家人吃早餐的声音。
“知道如果你敲敲那扇门会发生什么吗?”尼尔森说。“一位和蔼的中年女士会打开门,探出头来”——他很内行地模仿着一位和蔼的中年妇女伸长脖子的样子——“说,‘咖啡?’然后我们就会被困在那里几个小时。走吧。”
等到他们踏上归途,窗边掠过单调的魁北克风景后,迈克尔心里一阵揪心的后悔。为什么他不去敲敲那扇门呢?为什么他不走进去,在这家人的早餐桌前找个位置坐下呢?苏珊笑着,在一群小孩子中间显得很高很大。他还可以跟她一起回演播室,去看她十点钟的表演;然后他可以带她去吃中饭,喝点马蒂尼,他们可能整个下午都握着手。看在老天的份上,为什么他不能在蒙特利尔待上一个星期?简直没有任何理由!
这一切让他很快陷入一种新的更糟更丑陋的思绪之中:也许是胆小,也许他私底下有点害怕跟苏珊·坎普顿单独相处;也许他为有这个机会开溜而偷偷开心;也许跟玛丽·方塔纳惨痛的一周让他太过恶心,他甚至害怕任何诱人的姑娘。梦想着勾引女人,又对阳痿怕得要命。他成了那种自欺欺人、弄巧成拙的男人,总是逡巡不前,最后逃跑走人。
汤姆·尼尔森坐在驾驶位上开始嘲笑起他来,仿佛他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可笑之处。
“知道那个姑娘会怎么想?”他问。
迈克尔马上猜出答案,他知道如果再也见不着汤姆·尼尔森,他也绝不会介意。
果然,尼尔森抖出了他的包袱:“她可能觉得我俩是同性恋。”
八月份时,情况开始恶化。有一晚他只睡了四个小时,第二晚才睡了三小时,再下来一晚他根本睡不着;然后白天时,睡眠时不时给他来上沉重的一拳,他会穿着皱巴巴的衣服醒过来,不知道几点钟,不知道当天是几号。
他只记得他喝得太多,因为厨房地上到处是空酒瓶。他只好强迫自己吃点东西,吞嚼几口食物也要用很长时间,而且越来越长,因为任何食物的味道都令他厌恶。
过去半年来他写下的每个字是不是在告诉他它们有多差劲?如果是的话,那肯定要告诉普通读者。一天晚上,他把所有的手稿装在一个牛皮信封里,拿着它来到街上,把它扔进高高的市政垃圾箱里。他无比高兴,一口气走了二十个街区后,才发现自己没穿衬衣。
又一个晚上,他很夸张地戒酒:在水池里砸碎了最后一瓶威士忌,像个胜利者看着一堆碎玻璃;紧接着他又恐惧得头晕,他可能得了醉鬼们所谓的“戒酒综合症”,他躺在那里哆嗦着,等着幻觉或痉挛或不论什么戒酒综合症可能带来的后果。
不过准是第二天,他又出门走路了,走得很快。这次他穿着《连锁店时代》西装:深色冬季西装和丝质领带。街上的人和物看上去都在可笑地晃动,他根本搞不准他们在不在那儿,然而走走也好,因为待在家里只会更糟。
好些天,他的思维以发疯初期那种无用、绝望、循环往复的方式飞快地转着;只要他能让它停下,哪怕一秒钟,他都觉得救了自己。
有一次,在下百老汇靠近市政厅的一家报摊上,他让它们停下了,时间足够他抓起一份《纽约时报》,因为他想找报纸看看那天是星期几。那天是星期四;那意味着他明天得做好准备等劳拉来过周末。
“先生?”卖报的问他,一嘴烂牙。“想要我借你一毛钱买他妈的这份报吗?”
当他发现自己又坐在家里时,已经换过衣服了,也不知道还是不是星期四。手表显示是九点钟,可是不知道是上午九点还是晚上九点,朦胧的窗户让两者皆有可能。不管怎样,他拨通了老托纳帕克的电话——他只好拨它——跟女儿说话时,他听到她心存戒备,语气犹疑,接着不理解的恐惧让她抬高了嗓门。
然后露茜打回电话:“迈克尔?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后来没多久,比尔·布诺克来了,笑得那么谨慎、不自然——“迈克?你还好吗?”——再后来前贝尔维尤时代就结束了。
* * *
[1] 考渥得-麦肯恩:一家位于纽约的出版社。
[2] 纽约州首府。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二章
当他从贝尔维尤放出来后,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怕,一直这样。街上的警笛声,哪怕还在很远,也足以令他心惊胆战;看见警察也怕——任何警察,任何地方的警察;还有年轻的男性黑人,如果他们块头有点大的话,他躲避不迭,因为他们看起来像是贝尔维尤的男护工。
如果那时他有车,可能也不敢开,甚至点火、挂挡也不敢——因为一旦你发动车、挂上挡,任何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皆有可能发生。如果要横穿宽阔的马路,走路也是件让人害怕的事;他甚至不喜欢街角转弯处,因为你不知道街角另一边有什么。
对他来说,现在这种胆小怯懦,不管隐藏与否,其实一直就在他灵魂深处。难道他不是一直害怕学校操场上的那些男孩,难道他不是讨厌橄榄球,只为了别人的期望才不得已去打的吗?甚至起初拳击也吓得他要命,直到他学会如何移动脚步、分配身体重量和运用他的双手后才好些。至于他在空军服役,当空中机枪手,这么多年来,他生命中的这个部分给很多人留下深刻印象,可他一直知道“勇气”或“胆量”都并非恰当之词。你和其他九个人一起困在高空;你尽力为之,支撑着你的是老式军人品质——挺住。你知道战争已接近尾声,胜算在握——战斗任务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回到英格兰,听到同伴们讲他们也给吓得屁滚尿流,真是种享受。
现在,在医药柜前哆嗦着,他每天在他们规定的时间吞下治疗精神病的药片,从没误过;他还得一周一次爬回贝尔维尤去看那位危地马拉的心理医生,他负责他的门诊治疗。
“把你的脑子想象成一个电路,”这人告诉他。“当然,比那复杂得多,但是在这方面大致相似:如果某一部分负荷太大”——他抬起一根食指强调这点——“整个系统便会炸掉。电路完了,电灯灭了。现在,你的这个病例真的很危险,它的根源很清楚,可能只有一个解决之道:别喝酒。”
于是,迈克尔·达文波特有一年滴酒未沾。
“整整一年,”如果有人表示怀疑,或觉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他会坚持这样说。“十二个月甚至连杯啤酒也没碰过——你能想象吗?——全因为某个可笑的医生说什么我的大脑短路把我吓得要死。好了,我有时候还真是怕得要命,像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一样,但区别在于,我再也不是他妈的胆小鬼了。”
他发现他又可以做爱了。他无比感激那个证明他行的姑娘,以致一完事后,他差点想哭着衷心地感谢她,不过他尽量控制住了这种冲动。
她是《连锁店时代》的一位秘书。她告诉他她以前从未欺骗过她的男友,她觉得今天下午来乐华街很荒唐,她说,如果不是最近发现男友欺骗她的话。不过,她觉得她已够成熟,完全理解并能接受她男朋友的不忠:他在杰克森海德刚开始牙医的生涯,压力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