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开始想象见面的情况。她知道,她一眼便能看出他喜不喜欢。如果他看完画后,看她一眼,轻轻点点头,面露一丝微笑,那说明他觉得它们还不错。如果他冲动地伸出双手搂住她,或做出那类举动,说明他觉得她是个画家。

佩基·梅特兰可能会走过来,加入他们的拥抱,三人久久地抱在一起,革命同志般情深意切——他们会哈哈大笑,因为他们会失去平衡,踩着另外人的鞋子——在这种兴高采烈的氛围下,也许很容易带他们一道去参加尼尔森家今晚的聚会。

“难道还不是时候吗,保罗?”她会说。“难道还不是时候抛弃你的偏见吗?尼尔森夫妇是十分了不起的人,他们很高兴认识你。”

于是,三位画家在汤姆·尼尔森的工作室里欢聚一堂。开始时两个男人也许还有点拘谨——他们使劲握手,然后稍稍后退,上下打量对方——但是当露茜拿出她的画时,所有的紧张烟消云散。

“我的天啊,露茜,”汤姆·尼尔森轻声说。“你怎么学的,怎么画得这么好?”

然而,无需他人告诉她这想象可能会多么不靠谱,这是费恩医生所谓的“幻想”,跟他大部分话一样讨厌粗俗,她决定完全忘掉不再去想。

当露茜到梅特兰家时,保罗外出做木匠活还没回来;这太糟了,因为她早就知道佩基不怎么欢迎她。

“…保罗回家前,我从不喝酒,”佩基解释说,她们一起坐下来,不怎么自在,“不过我可以给你端杯咖啡来。今天早上,我做了些葡萄干曲奇饼,你想不想来一块?”

露茜真的不想喝咖啡,葡萄干曲奇的问题在于它看起来至少有六英寸宽。她不知道怎么才吃得完。她跟佩基·梅特兰可聊的话题并不多,她拖延着每个话题,竭力抵挡即将袭来的沉默。

是的,她母亲和继父都“好”。是的,戴安娜和拉尔夫·莫林也很“好”,不过还在费城,他们现在有了两个男孩,第三个也快生了。“说起孩子,”佩基说,“我也怀孕了,我们刚发现的。”

露茜对她说那真是太棒了;她说她很高兴;她说她敢肯定他俩会非常幸福,她甚至说她希望这只是第一个孩子,他们以后还会生好几个,因为她总是认为保罗和佩基是对理想父母,有一大群孩子。

可是听着自己说这些话,手举巨大的曲奇饼放在嘴边,她完全明白只要她的声音一停,沉默便会降临这间屋子。

确实如此。她甚至咬了一口曲奇,边嚼边说“噢,真好吃”,可是从那时开始彻底沉默了。佩基没有问露茜任何问题——甚至连劳拉都没提及,更别提艺术学生联盟这回事——因为没有问题,所以没有交谈。她俩只能飘浮在沉默里,等保罗回家。

我从不喜欢你,佩基,露茜在心里说。你很漂亮,我知道大家把你当宝贝,但你总是让我觉得像个宠坏的自私粗鲁的小女孩。为什么你还没长大,像大多数人那样对人和蔼、体贴他人、周到客气?

终于前门口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保罗走进来。“嘿,”他边说边放下沉重的工具箱。“见到你很高兴,露茜。”

他看上去很疲劳——为了艺术长年从事手工劳动让他有点见老——他径直走到放酒的地方。对露茜而言,运气不错,因为这意味着梅特兰夫妇会转过背,她就能打开手提袋,把曲奇饼放进去。

保罗很舒服地喝了两杯,似乎才想起露茜来这里的目的。“你的那些画呢?”他问。

“在我的车里。”

“要不要帮你把它们拿出来?”

“不用;你坐在这里别动,保罗,”她说。“我去拿,只有四幅。”

当她把它们拿进客厅里,倚墙放好时,她硬着头皮面对自己的失望,她已开始后悔来这里。

“嗯,它们真不错,露茜,”保罗过了一会儿后说。“很不错。”

桑托斯先生说“不错”的方式让你觉得很自豪,充满希望,可是保罗·梅特兰用这个词却没有这种感觉。他看完画后甚至没再看露茜一眼。

“我跟你说过,我从来就不是个好评论家,”他说,“但是我肯定联盟对你很有帮助,你学会了很多。”

收拾这些画把它们装回车里花的时间没有拿出来那么长,她很轻松地把四幅画夹在一边胳膊下,走到门口。

保罗站起来跟她道晚安,这时才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因为无法说更多而感到道歉,老友的道歉。

“改天再来看我们,露茜,”他说。佩基什么也没说。

露茜回到家,只冲个凉,换件衣服,因为她答应汤姆·尼尔森在聚会客人来之前先去他的工作室。她梳头时,突然想起一件开心的小事,她差一点忘了,查理·瑞奇会一直想着她。

汤姆正伴着莱斯特·扬的唱片打着鼓,沉醉在音乐里,但当他看见露茜走进来,便立即停手,站起身关掉了唱机。

“听着,汤姆,”她说,“我要你保证一件事。如果你不喜欢这些画,我要你告诉我。如果你能说出为什么不喜欢,那更好,因为我能从中学习。但是最重要的是直截了当告诉我,不要敷衍了事。”

“噢,那还用说。”他说。“我会无情,我会残酷。不过,如果我首先告诉你,你今天很漂亮,可以吗?”

她谢谢他这样说,无法假装羞涩,因为她知道她看上去很漂亮。她穿着一条令她顿放异彩的新裙子,发型也正好,加上她急于知道这些画到底怎么样的心情,让她脸上、眼里熠熠发光。

她把四幅画放在架子鼓旁边的地上,汤姆敏捷地猫下腰,审视着每幅画。他看了很长时间,她怀疑他是在拖延时间,在想着如何说。

“啊,”终于他开口了,一只手极富表情地照着画上一道弧线画一下,那幅画是她认为她最喜欢的一幅。“啊,这幅不错,你这样处理很好。这上面整个部分也不错,这儿也好。而这一幅,这儿,你的构思很好地表达了自己,色彩也好。”

然后,他站起身,她知道如果她不问一两个问题,那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嗯,汤姆,”她说,“我觉得它们并没有强烈感染你,真的,可是你能跟我说说你对这些画的整体感觉吗?你觉得它们是不是有点像农村业余演出?”

“有点什么的业余?”

“哦,那只是个说法而已。我是说你觉得它们是业余作品吗?”

他从她身边后退几步,双手插在他的伞兵夹克口袋里,又是烦躁又是同情。

“啊,露茜,得了吧,”他说。“让我说什么好?它们当然是业余作品,因为你就是业余的。你不能指望在联盟里学上几个月就成为专业画家,也没有人期望你成为专业画家。”

“不是几个月,汤姆,”她告诉他。“差不多三年了。”

“我能看一眼吗?”帕特·尼尔森从厨房里喊道,她在洗碗巾上擦干手,走进工作室。她本着良心看了很久,看完后她告诉露茜,它们真的让人印象深刻。

聚会的第一批客人就快来了。露茜把画拿回车道上她的车里,她把它们放在那八幅画的上面,然后用力摔上门,锁好后备厢,把它们锁在里面——随着这最后一摔,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艺术学生联盟了。

她独自站在高大茂密、沙沙作响的树下,站了好久,两手关节紧按在嘴唇上,像布兰琪·杜布瓦那样,但她没有哭,布兰琪也从不哭,只有斯黛拉才会“纵情地”哭。布兰琪也没必要哭,因为她太清楚失望是怎么回事,露茜觉得她也越来越懂得失望。

但是绝望至少得再等几个小时后才能来,因为尼尔森家的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契普·哈特利可能也会来,但她早就学会了不害怕,分手后,他们常在这类聚会上碰到,聊得挺愉快。有一两次——或者三次,实际上是三次——她甚至跟他回雷吉菲尔德,跟他睡了一晚。他们是“朋友”。

走到尼尔森家的厨房门口时,她对联盟的想法变了。她还要回那儿去,但只是为了见查理·瑞奇。也许他年纪比看上去要大一点,而且不论“朋友”这个词有多么不可靠,她知道她需要一切她能交到的朋友。

在厨房濡湿的明亮中,她像个时装模特般站在那里,一手搁在胯上,另一只手平静地理着头发。她三十九岁了,涉事仍不太深,可能永远也不会太深,但她不需要汤姆·尼尔森或任何什么人来告诉她她从未如此漂亮过。

“帕特?”她说。“既然人人都知道我是个酒鬼,你觉得我可以给自己来上一杯吗?”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一章

 

回首以往,迈克尔·达文波特离婚后的生活可以分为两个历史时期:前贝尔维尤时期和后贝尔维尤时期。虽然前一时期持续时间不到一年,但在记忆中它显得很长,因为许多事情发生在那个时期。

那是忧郁与遗憾的一年——他只要看着女儿无比悲伤的脸就能想起来,即使她笑时,即使她大笑时也还是悲伤。然而,不久他便发现单身的日子有时也有意想不到的活力——他常常情绪饱满,勇敢年轻,乐于尝试一切;离婚后搬离托纳帕克不出三周,他便赢得了貌美如仙的年轻姑娘的欢心,私底下他一直为此十分自豪。

“嗯,这地方还行,”比尔·布诺克边说边在迈克尔租的廉价公寓里走来走去,这间公寓位于西村乐华街。“不过你不能一直窝在这里,迈克,要不然你会发疯的。听着:周五晚上在上城有个超级棒的聚会——是个我不怎么熟悉的广告人办的,他看着有点像特圆滑的黑帮分子。可是管他呢。那种聚会上什么都可能发生。”布诺克猫腰在迈克尔桌上,写下了名字和地址。

一个热情的男人打开门,他说:“比尔·布诺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迈克尔壮着胆走进了一个人声鼎沸的房间,满屋子说话喝酒的人,他们像是从街上随意找来的。因为除了身上崭新昂贵的衣服外,彼此间似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人可真多,”当迈克尔终于找到比尔·布诺克后,比尔说,“恐怕这里没什么好的——都有主了。那间房里有个英国小妞相当不错,可是你无法接近她,她周围全是人。”

呃,她给人团团围住:五六个男人说着什么企图吸引她的注意。但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她的眼睛、嘴唇和脸颊,当她站在那里用上流英国口音说话时,像是英国电影中最漂亮的姑娘——只要能接近她,任何尝试都值得一试。

“…我喜欢你的眼睛,”她告诉他。“你有双悲伤的眼睛。”

不到五分钟,她便同意跟他在前门会合,“只要我能摆脱这些人”;那用了不止五分钟;然后他们在街角的一间酒吧里逗留了半小时,喝了杯酒。在那里,她告诉他,她叫简·普林格,二十岁,五年前来到美国,因为她爸爸被任命为“一家大型跨国企业的美国区总裁”,不过她父母现在离婚了,有阵子她“有点无所适从”。但是,她希望他明白,她完全自力更生,她在一家戏剧公关公司里当秘书,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而且她爱她的工作:“我爱那里的人,他们也爱我。”

在她喋喋不休之际,迈克尔带她出了酒吧,坐上出租车。不一会儿,她便光着身子躺在他的床上,她美妙的腿缠着他的腿,翻滚喘息,最后,像她后来流着泪宣称的那样,迎来了她人生第一次高潮。

 

简·普林格美好得几乎不真实,最妙之处莫过于她想永远跟他在一起——或者,用她的话说,“直到你厌倦了我为止。”他们在一起的最初几天和头几周在迈克尔记忆里可能不是最快乐的——有太多太多做作的微笑与叹息——可是它们让他知道他所有的感觉又活过来了,出人意料地鲜活生动,暂时来说,那就够了。

每隔一周的周末,她迅速、愉快地抹去她在这里的痕迹,因为劳拉要来纽约看爸爸;在每个这样的周日晚上,看着劳拉安全地上了回托纳帕克的火车后,他知道他可以搭地铁回家,发现乐华街上他家的窗口亮着灯:简总是在那里等着他。

她名义上的住处,就是她放自己东西的地方,是靠近格拉梅西公园她一个烦人的老姑妈的家。难道姑妈对她新的生活安排不闻不问吗?“不,不,”简向他保证。“她从来不问问题。她不敢,她自己就极其放浪不羁。噢,迈克尔,你还脱不脱衣服?”

她找出许多方式来说他有多棒,如果不是每天的工作日益削弱他的自尊心,他几乎会信以为真。自从搬到纽约后,他写的诗没有一首像样的。起初他以为有了简可能会不同,但她在这儿住了一两个月后,他还在搜肠刮肚地寻章觅句。

他不能抱怨说需要更多独处时间,因为周一到周五简白天都不在家;但这也是麻烦之一,她不在家时,他很想她。

她似乎很爱她的工作。她称之为“好玩工作”,他跟她说过多少次“好玩”后面要加个“的”。早上她从不迟到,也绝不会头不梳脸不洗、衣冠不整地去上班。晚上,他惊异地发现,在那么长时间的秘书工作后,她还是那么充满活力,精力充沛。她回到他的生活里,满脸刺鼻的秋日气息,哼着某出新音乐剧里的小曲,有时还会带回一包很贵的吃食。(“迈克尔,难道你在餐馆里还没吃腻吗?再说,我喜欢为你做饭;我喜欢看着你吃我做的东西。”)

即使当她的工作不那么好玩时,也还是很浪漫。

“我今天上班时哭了,”有次她垂着眼睛向他报告。“我控制不住——杰克抱着我直到我觉得好些,我觉得他真是个好人。”

“谁是杰克?”迈克尔没想到这么快他便吃醋了。

“哦,他是一个头儿,合伙人之一。另一个叫梅尔,他人也好,可是有时候脾气大。今天他冲我吼,以前从没这样过;所以我哭了。我觉得他后来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下班回家前,他诚恳地向我道歉了。”

“那么这家公司有多大?只有那俩家伙吗?还是还有别人?”

“噢,不,有四个职员。一个叫埃迪,他二十六岁,我们是真正的好朋友。我们几乎每天一起吃午饭,有一次我们一路跳着探戈跳到了四十二街,就是想疯一下。埃迪打算当名歌手——我是说,他现在已经是歌手了——我觉得他棒极了。”

他决定不再问她上班的任何问题。他不想听那些事情,只要她每晚急着回家讨他欢心就行,那些事随它去吧。

当他看着简在公寓里走来走去时,当他跟她一起在傍晚的街道上散步时,或跟她一起坐在老白马酒吧里时,他不断地回想起比尔·布诺克常用的“非凡”一词。她是个“非凡”的姑娘。他开始觉得他永远也享用不够她的肉体,他工作时对她的思念意味着温柔的依恋。他甚至不再介意她造作的笑容和叹气——那是的她风格——但他希望她的生活没有那么丰富多彩就好了。

她十七岁那年结过婚,嫁给新罕布什尔一所高级寄宿学校的年轻老师,她在那里读书。然而这段婚姻太“可怕”了,不到一年她父母便宣告婚姻“无效”。

“不管怎样,这是我最后一次依靠父母,”她说。“我再也不想找他们帮忙。他们太忙了,忙着恨对方,忙着爱新人,我甚至有点瞧不起他俩。最糟的是,他们总觉得对不起我,天啊,真真气死人。我妈那边还好点,她人在加利福尼亚,可我爸就真烦人,因为他就在纽约。还有可爱的布兰达——你知道,那是他的新妻子、我的继母。奇怪的是我一开始还挺喜欢她的,她有点像姐姐,有一阵子我们来往密切,后来我意识到她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如果布兰达方法得当的话,她绝对能控制我的生活。”

可是所有这些家庭苦楚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简有时候有用迈克尔的电话给她父亲打电话,她撒娇发嗲地聊上一个小时,每句话里都要说一次“爸”,对她父亲的笑话总是乐不可支,然后又要求跟布兰达说话,她俩又聊上半小时,大多数姑娘只有跟她们的闺中密友才会有这种神秘兮兮、东家长西家短的悄声闲聊。

也许因为他自己也有个女儿,这种温馨的谈话让迈克尔分外开心。当她在房间那头,用甜美的英国口音对着电话说个不停时,他甚至会自己一个人笑起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他很想哪天会会她父亲。(“我很高兴,”她父亲可能说,“看到简终于安定下来,找到了方向,真是高兴…”)

她父亲并非一直都是公司主管。有次打完电话后,她解释道,记者才是他的最爱。二战期间,他曾是伦敦一家主流报纸的顶尖记者。更早的版本是,她父亲在二战期间曾为英国政府从事危险的间谍工作,可是迈克尔并没有提醒她注意这一点,因为就他所知记者很可能从事间谍活动。

不过,在她说的其他事情中有很多前言不搭后语之处。

她“可怕的”前夫夺走了她的贞操,手段之拙劣,让她现在想起还是不寒而栗。不过,十六岁那年她有许多愉快的回忆,在缅因州一个湖边胜地,她把“一切,哦,一切的一切”奉献给在那里刚认识的一个男孩。

前年夏天在新泽西州,她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堕胎手术。她不得已自己找的江湖医生,用自己的工资付的钱,他的烂手艺害她好几个月身子虚弱,病怏怏的。也是前年夏天,她跟一个叫彼特的男孩搭便车游遍了整个西欧,玩得可真痛快,直到那年秋天,彼特的父亲坚持要儿子回家,回普林斯敦大学继续念书才结束。

迈克尔尽量理清这些故事中的一些疑点,但疑点太多,最后,大部分时候,他只能困惑地沉默不语。看来她有意考验他是否容易上当,有问题的孩子常常这么做。

在她五官精致的脸颊一侧,有块小伤疤,看来像是以前那里长过疖子或囊肿,拿掉后留下的疤痕。一天下午,躺在床上,迈克尔告诉她,他觉得那块疤痕让她看上去更美。

“哦,那个啊,”她说。“嗯,我讨厌那块伤疤,我讨厌它代表的一切。”她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后,接着说:“盖世太保可不是以友善见称。”

他长嘘一口气。“宝贝,你从哪里弄来个盖世太保?请不要跟我说什么盖世太保,甜心,还好我多少知道二战结束时你才六岁。现在,我们聊点别的,好吗?”

“哦,可这是真的,”她坚持道。“那是他们的一个惯用伎俩:折磨孩子,好让父母开口。事情发生时我还没到六岁,才五岁。我和妈妈住在法国占领区,因为我们无法回英国。我想当时处境一定很艰难,我们到处东躲西藏,诺曼底乡村景象我还记得很清楚,也记得我们认识的那家善良农夫。一天,这群可怕的人闯进家来,问我爸爸的消息。实际上,妈咪非常勇敢:她什么也不说,直到她看见刀刺破我的脸——她崩溃了,告诉了他们想知道的一切。如果她不说,我可能被杀掉,或留下终身残疾。”

“好了,”迈克尔说。“好了,那真是个可怕的故事,毫无疑问,可惜我不信。听着,亲爱的,你知道我为你神魂颠倒;你知道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我不会信这种屁话,懂吗?天啊,我觉得你甚至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啊,我当然不明白,就你这种态度我还能说什么,”她静静地说着下了床,走开去。从她紧绷的背影看,他觉得她可能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后来她转过身来,平静地上下打量他。“你真粗鲁,是不是?”她说。“起初我以为你多愁善感,其实你真的非常冷酷,非常刻薄。”

“行了,行了,行了,”他尽量装出疲倦不堪的样子说。

那年秋天情况有时就这样糟,即使他知道他们事后又会和好如初。如果他任她生会儿闷气,冲个凉,换件衣服,他知道她会找到什么轻松且不丢面子的方法,又变回那个甜美可人的伴侣;到那时,他愿不惜一切代价让她回来。

他不厌其烦地带她到别的男人面前显摆——哪怕是陌生人,哪怕是在她挑选的、他付不起钱的餐馆里的陌生人跟前——有一次,汤姆·尼尔森到纽约来,他很高兴带她去上城一间酒吧,跟汤姆见面。他知道汤姆见到她,会嫉妒得一脸傻相,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那个下午最后还是搞砸了,简迷人地往桌前靠,问汤姆:“你是干什么的?”

“哦,我是个画家。”

“现代的?”她发问。

汤姆·尼尔森在酒杯后眨了好几下眼,看来多年来从没人问过这种问题,然后他说:“是啊,我想是,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