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从他为她开门的那一刻起,她知道有麻烦。

“天啊,今天可真倒霉,”他说。“我跟经纪人吵了一架——他觉得到现在我应该写完这本书了——他还觉得我应该删掉二十七页,那可是我六个礼拜的工作成果。”她从他的声音和呼吸里分辨得出他一定喝过威士忌。“别人怎么过日子的?”他发问道,同时用力扯着他的裤裆。“我是说律师、牙医、保险经纪那些人?我猜他们在打网球、玩高尔夫、钓鱼,可是对我来说压根不可能,因为我总在工作。哦,今儿早上我还收到国税局通知——他们想从我这里搞钱。人人都想要我的钱,甚至电话公司也是;还有房东。才欠他们一个月的房租,他就说得好像是世界末日。当然,我没指望你理解这种事:有钱人甚至不知道钱意味着什么。也许他们知道钱的意义,但他们不明白它怎么来的。”

他俩在昏暗的客厅里面对面枯坐,露茜还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好了,我并非完全不懂它怎么来的,”她开口说,“但是现在我们没必要探究它。现在重要的是你不该让钱财上的麻烦分心。我可以很容易地帮你还清这些债务,不管多少钱。”

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当然希望她提出这个建议,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如果他马上接受,那么这出戏今晚就结束了;不过,如果他表现出一些骄傲或不屑,又可能拿不到这笔钱。

所以此刻他回避了这两种可能。“呃,”他说。“这个可以考虑考虑。想喝一杯吗?”

她认识的其他男人没有谁像他这么离不开酒的——这让她觉得没有酒便不完整——由于这个原因,当她犹豫着抿了几口兑水的波旁酒,发现自己真的不想喝,甚至不太喜欢这味道时,心里颇为振奋。

她也真不想坐在这间家具丑陋的大房子里,难以置信她居然在这儿耗了这么多时间。如果最初她曾觉得自己属于这儿的话,那也难再想起来了。

除了女儿住在其中的那栋房子以外,目前露茜·达文波特只属于一个地方。

今天她画了九个小时,这幅画差不多快画完了,差不多很出色。再过一两天它就是她的了——她知道再添一笔或改一下都不好——桑托斯先生也知道。那才是她的地方:在明亮嘈杂、味道好闻的大教室里,一切都只与光线、线条、形状和色彩有关。

“好了,”卡尔说。“我觉得我们还是认真谈谈这件事。联邦政府想要差不多五千块,加上其他小账单,可能有六千块。向你借六千块钱怎么样?”

“听你说话的口气,”她说,“我以为数目比这个大得多。”她从钱包里掏出支票簿。

“我们可以说定还款期限,你觉得多长时间比较合理,”他说。“我们还要按当前利率计息;我明天可以去银行查到。”

“噢,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卡尔,”她写完支票对他说。“我觉得我们用不着谈什么还款期和利息。照我看,这甚至不是借款。”

他站起来走动,扯他的裤裆;然后转身面对着她,眼睛眯缝着直直盯着她手里的支票,发着光。“好了,”他说。“那么说这不是借钱给我了。好,如果它不是借款,那我告诉你怎么做。你最好把支票翻过来;在它的背面,就在我应该背书的上面,你最好写上:服务费。”

“噢,”露茜说,“噢,那太无耻了。哪怕你喝醉了酒,卡尔,哪怕你觉得你是在开玩笑,那也太无耻了。”

“嗯,这是我不断增长的收藏中的又一件新藏品,”他说着从她身边走开。“许多女人给过我许多称呼,甜心,但还没人说过我‘无耻’。”

“无耻,”她说。“无耻。”

“那么,这场架可能我俩都等了好久。难道这不是个突破?让我俩都好脱身?也许以后,在你不想见我时,再也不必勉强从艺术学校一路下来看我了。也许我也永远不必因为不想见到你而每天下午喝个半醉了。天啊,露茜,难道你真的要用这么长时间才明白我们彼此已烦得半死了吗?”

她站起来,翻捡着壁橱,找出她的东西。三四条裙子,一件上好的山羊皮夹克,两双鞋子。可是没东西来装它们——甚至连个购物袋也没有——所以她绝决地摔上壁橱门。

“我想我早就意识到了这种厌倦,”她说,“至少意识到自己对你的强烈厌倦,已经很长时间了,长得甚至你不敢相信。”

“好,”他说。“精彩!这意味着不会哭哭啼啼,对吗?不会有任何指责或愚蠢的废话,我们两清了。好吧,祝你好运,露茜。”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赶紧离开那里。

那天晚上,在回托纳帕克的漫长旅途中,她希望她也对他说了“祝你好运”,那她的离去可能没那么难堪。再说,他才需要祝福走运。她记不清那张六千元的支票扔在地上时是一撕两半还是完好无缺、仍可兑现,不过没所谓。如果支票是完整的,几天后他可能会连同一封措辞优雅的道歉、后悔信邮寄回来。那么她会再次退还他,并添上一句“祝你好运”,这不难办到。

 

* * *

 

[1] 娜塔莉·伍德(1938—1981),美国知名电视、电影演员;曾经荣获全球奖最佳女主角奖及三次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提名,著名代表作是歌舞片《西区故事》;1981年在加州搭乘游艇时因意外而溺毙。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七章

 

劳拉十五岁那年重了四十磅,她身上还有些其他惊人的变化。

在她的词汇表里,“酷”、“一级棒”之类的词代替了“很好”,但更非同寻常的是她现在几乎不怎么使用她的词汇。

这孩子以前曾是个话匣子,有时候,话说个没完好似永远住不了口,让她父母很是恼火——这个说话飞快、有点紧张、曾经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已经养成了沉默与保密的习惯,再添上那些赘肉,大部分时间她都一个人待着。

她的卧室,曾经摆着泰迪熊、到处散放着芭比娃娃服装的地方,现在昏暗、私密,成了琼·贝兹那甜美的女高音倾诉的圣殿。

过了一阵子,露茜发现她能忍受琼·贝兹——如果你听歌时稍稍留意的话,至少她声音里还有一丝温柔——可是她无法忍受鲍勃·迪伦。

是什么令这个年轻大学生如此傲慢,妄称诗人的?写歌词之前为什么他不先去学学如何写作?大庭广众之下演唱这些歌曲之前,为什么不先去学学如何唱歌?在俘获成千上万的孩子们的心之前,为什么这个伪民谣歌手不先去上几节吉他课——或者是几节口琴课,哪怕改改那拙劣的口琴声也好?有些下午,露茜为了躲避他的声音,只好抱着胳膊,或两手叉腰绕着后院走上一两个小时。

当披头士刚出道时,她以为他们是让人愉悦、训练有素的艺人,可是在他们前几张唱片里,她纳闷为什么他们老是想着像美国黑人那样唱歌:

 

当啊——啊——啊

我说起这件事

我以为你会明白

当啊——啊——啊

我说起这件事

我想握着你的手

 

后来,他们放松下来,用自己的英国口音演唱后,她更喜欢他们了。

劳拉房间里贴着许多歌手的巨幅照片,有男有女。有一天露茜发现她正在挂一幅新海报,但这个与音乐无关,实际上,可以说与任何东西都无关,它是抽象派画作的印刷品,可能是个疯子画的。

“那是什么,亲爱的?”

“哦,迷幻艺术罢了。”

“什么艺术?你能再说一遍那个词吗?”

“你从没听说过?”

“没有。我从没听说过。那是什么意思?”

“嗯,它的意思是——它的意思就是迷幻,妈,就这意思。”

 

一天晚上,露茜从纽约回来,发现劳拉不在家。这可非同寻常——以前她总是在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唱片,要不跟学校里几个饥饿、超重的女同学一起把厨房弄得一团糟——几小时过去了,事情显得越来越不一般。露茜知道两三个女孩的名字,劳拉可能去她们家玩,却不知道她们的姓,所以没法在电话簿上查到。

十点钟了,她开始想打电话报警,但她没有,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你不可能因为当晚十点钟孩子没回家就报告说孩子“失踪”了。即使你这样做,也只会招来警察错综复杂的枯燥盘问。

快十一点钟时,这姑娘终于懒洋洋地进了家门,她看上去很茫然,早已准备好的道歉话跟青春期本身一样窘迫、一样气人。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她说。“我们一帮人说话说得忘了时间。”

“亲爱的,我都快急疯了。你去哪里了?”

“哦,就在唐纳安那边而已。”

“哪儿?”

“唐纳安,妈。我们在那里住了一百年。”

“那好,可是那里离这儿有好几里地,你怎么去的那儿?”

“恰克开车带我去的,和几个朋友一起,我们常去那里。”

“恰克是谁?”

“他的名字叫恰克·格雷迪。听着,他是高年级学生,好吗?所以他有两年的驾照了,好吗?他甚至还有商业驾照,因为他放学后开货车送面包。”

“再问一件事,”露茜说,“为什么你们想去那里?”

“我们去那里的宿舍玩而已,有一大群人。那是个——好地方。”

“去宿舍?”露茜觉得自己脸上、声音里都开始有点歇斯底里了。

“你知道的,”劳拉告诉她。“以前,在剧场关闭前,演员们住在那里。那儿是个好地方,这没什么。”

“亲爱的,”露茜说,“我想要你告诉我,你和你的朋友们使用那间废弃的宿舍有多久了?我还想要你告诉我,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什么意思?‘在那里做什么’?你以为我们去那里乱搞?”

“你才十五岁,劳拉,我不允许你说这种词。”

“狗屁!”劳拉说。“我操!”

她们站在那里,瞪着对方,像对敌人,如果露茜不想个法子缓和这种紧张,情况可能更糟。“嗯,”她说。“现在,我们俩都试着冷静下来,你坐到那边去,好吗,我坐在这儿,我等你回答我的问题。”

劳拉看起来快哭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她还是说出了整个事情。去年夏天,她认识的两个男孩发现宿舍大门上的锁坏了。他们走进去,发现里面有厨房,所有的电线都完好无损;于是,在几个姑娘的帮助下,他们把那地方打扫干净,把它变成了个俱乐部。大家带来些零碎家具、碗碟,还有一套立体声音响和一些好唱片。现在这个圈子大概有十到十二人,女孩比男孩多,谁都看得出他们没干坏事。

“你们在那里有没有抽大麻,劳拉?”

“没有——噢,”这姑娘说,可她自己马上又对这个回答加以修饰限制。“嗯,他们带了些来,我猜有些人抽,或者至少他们说过他们抽的。我试过几次,但是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啤酒。”

“那好;再跟我说说,当你和这些男孩子在一起时,那些大孩子,像恰克·格雷迪之类的,你们有没有——你们有没有——你还是个处女吗?”

劳拉的表情仿佛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荒谬。“妈,你在开玩笑吗?”她说。“我?我肥得像幢房子,长得又可笑。天啊,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是个处女。”

她声音里浮现出悲伤,在说到“这一辈子”时的哽咽让露茜赶紧越过椅子扶手抱着她。

“哦,宝贝,这是我听过最傻最傻的话了,”露茜说。她两手温柔地抱着劳拉的头,把它贴在自己胸前,只要劳拉有一丝想松开的表示,她就准备放手。“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觉得你自己长得可笑?这不是真的。你有张甜美可爱的脸,以后也一直是。你现在体重超重,那主要是因为零食问题,我们讨论过无数次了。再说这也十分正常,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很胖。你愿意让我告诉你一点事吗,亲爱的,真心真意地?从现在开始两三年后,就会不停地有男孩给你打电话,你这辈子会有无数男孩让你选择;而这选择——这选择,亲爱的——将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劳拉没有回答——甚至不清楚她有没有在听——露茜没有办法,只好坐回到自己位置上,再次面对劳拉,开始讨论这事的棘手之处。

“不过同时,劳拉,”她说,“你不能再去宿舍那里,再也不行。”

她俩看着对方,房间里浓厚的沉默正契合这种氛围。

“那么,”劳拉小声说,“你打算怎么阻拦我?”

“如果有必要,我会停止去联盟画画,我会时时刻刻待在家里。放学后我去接你回家,也许那能让你明白你还是个孩子。”露茜深深吸了口气,好让接下来的话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或者,想想这样,也许这更简单易行:我只需打个电话,说你们这些孩子擅闯他人领地。你知道,擅闯他人领地可是犯法的。”

劳拉的脸上显出恐惧的表情,不过是犯罪电影里那种廉价的恐惧:眼睛瞪得老大,然后突然眯成一条缝。

“这是恐吓,妈,”她说。“纯粹是恐吓。”

“我觉得你不如成熟一点,亲爱的,”露茜对她说,“然后再用那样的字眼说我。”她任沉默再次弥漫,越来越浓厚,然后再试着耐心地跟劳拉讲道理。“劳拉,为什么我们不能理智地讨论这个问题?”她说。“我完全了解你们年轻人喜欢有自己的聚会场所;年轻人都是这样。我反对这个只是因为它不适合你。它不健康。”

“你从哪里弄来这个‘不健康’的?”劳拉问,这种说话方式是跟她爸爸学的(“你从哪里弄来的‘宝贵’?从哪里弄来的‘精英’?又从哪里弄来的《肯雍评论》?”)。“妈,你想知道吗?你想知道谁一天到晚泡在宿舍里吗?看在上帝的份上,是菲尔·尼尔森和泰德·尼尔森,就是他们,你总觉得尼尔森家的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你就是那样说的,妈,我永远记得:‘噢,尼尔森家的人真了——不起。’”

“我并不欣赏这种模仿,”露茜说,“也不欣赏你的这种嘲笑。听到尼尔森家的两兄弟也有这种坏习惯我非常吃惊,因为他们是在非常有教养的家庭里长大的。”她马上就后悔说了“非常有教养的家庭”这几个词,因为正是这种词让汤姆·尼尔森笑得全身发软,可是她现在无法收回来。“不过,尼尔森家两兄弟喜不喜欢那是题外话,跟我们没关。我关心的只有你。”

“我不明白,”劳拉说。“为什么男孩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女孩们却不行?”

“因为他们是男孩!”露茜喊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控了。“从古至今,男孩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难道你还没明白吗?你这个可怜、无知的小——你要多聪明才能明白这个?他们不负责任,他们放纵任性,他们肆意妄为,他们粗鲁,他们做了错事都能逃脱惩罚,因为他们是男孩!”

她住了口,她知道太迟了。劳拉站起来,往后退着穿过房间,脸上恐惧与同情兼而有之。

“妈,你真该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知道吗?”她说。“也许该让你的心理医生给你开些强效药吃,或者让那些人想点别的办法。”

“我想这个问题还是让我自己来操心吧,亲爱的,你说呢?现在,”露茜往后一甩头发,故作镇静。“我能——给你热点东西吃,然后你去上床睡觉吗?”

但劳拉只说了句她不饿。

 

“…问题是我气得要命,”几天后,露茜在费恩医生的办公室里说,“我像个对男人深恶痛绝的疯婆子一样朝她大发雷霆。我好怕,从那之后我一直都觉得恐惧,因为我从来不是那种人,我不想变成那种人。”

“嗯,青春期这几年确实很让做父母的头痛。”费恩医生谨慎地说,仿佛在告诉她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而且在单亲家庭中尤为困难。孩子的行为越惹人生气,父母的反应便越激烈;反过来这又导致孩子进一步的愤怒反抗,就形成了这种恶性循环。”

“是的,”她竭力忍着。“不过我觉得我已说得很清楚,医生,正如我极力解释的:劳拉与宿舍之间的问题,我绝对相信自己能处理好。今天我想跟你讨论的,你知道,是另一回事——是对自己的那种真正惊慌、对自己越来越强烈的恐惧。”

“我明白,”他飞快而机械地说,那样子总让人觉得他根本不明白。“你已经表述过这些恐惧了,我只能说,我觉得你有点言过其实。”

“呃,那——呃,”露茜说。“那么我这次来又是没事找事喽。”

如果换在几年前,露茜可能腾地站起来,拿上外套和手提袋,朝门口走去。可是她觉得她已经用完所有可能的戏剧性退出方式,好多次她径直走出费恩医生办公室,只为强调自己的新观点。而且,下次见面时你永远无法辨别出你这样做他到底在不在乎。

“真可惜,”他说,“有时候你觉得你来这里是没事找事,达文波特太太,这个问题我们倒是可以好好探讨一番。”

“是的,是的,好吧,”露茜说。“好吧。”

 

“桑托斯先生?”一天下午,在联盟里,她问道,“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当他留心听时,她说:“我有两个朋友,他们是专业画家,我很想给他们看看我的画。这儿有十二幅油画,我自己留下来的,不知道你能不能仔细看看,从中挑出四五幅你觉得好些的。”

“当然没问题,”他说。“我很荣幸,达文波特太太。”

她指望他从那堆画里拿出每幅画,多花些时间审视它们,或左或右地歪着头思考下,就像他碰上没有完成的画时那样;可是正好相反,他飞快地看完所有画作,显然急于完成这项工作。她第一次觉得,他是否有点——嗯,有点不可靠。

他把六幅画放到一边,然后看上去有点拿不准,又从其中拿回两幅画。“这些,”他对她说。“这四幅,是你画得最好的。”

她几乎想问你怎么知道?不过,长久养成的习惯让她只是说:“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千万别客气。”

“我来帮你,露茜,”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小伙子,名叫查理·瑞奇,也在她这间工作室里画画,他们一起把这十二幅画运出了艺术学生联盟,来到人行道上,装进她汽车的后备厢里,桑托斯先生挑选的四幅画小心地放在最上面。

“你不是想离开我们吧,是不是,露茜?”查理·瑞奇问她。

“噢,我没这打算,”她告诉他。“暂时不会。我会回来的。”

“那好,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因为你是我每天盼着见到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哦,这真是——太好了,查理,”她说。“谢谢你。”他是个健壮迷人的小伙子、一个好画家。她怀疑他可能比自己小上十岁或十二岁。

“我常常想请你吃中饭,”他说,“可是我不敢问你。”

“嗯,我觉得那挺好,”她说,“我会很喜欢的,这几天我们就去吃吧。”

查理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用一只手试图让它们复原。他的头发比一般人要长要浓密——有点像披头士;有点像肯尼迪兄弟——她最近发现大多数年轻男人都是这副样子。再过几年,可能男人们不会再有“普通”发型,也不会再戴帽子了。

“好了,”她掏出车钥匙,拿在手里准备着,“我该走了。今晚,我打算把我的画拿给两个非常专业的画家看看,我有点害怕。或许,你最好为我祈祷。”

“噢,我从不为任何人祈祷,露茜,”他说,“因为我不相信这类东西。告诉你我会怎么做,”他走近一点,碰到她的胳膊。“我会一直想着你。”

哈蒙福尔斯是她的第一站。她昨晚给保罗·梅特兰打过电话,安排这次拜访。他极力推托,说什么他从来就不是个好评论家,不会评论别人的画作。可是她锲而不舍,“谁说让你当‘评论家’了?保罗,我只想要你看看这些画,看你喜不喜欢它们,如此而已,因为要是你喜欢,对我来说意义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