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点不好意思,搜索着适当的词句,想告诉他她对这本小说的感觉。

“嗯,谢谢,露茜,那很好,”他说。“你喜欢它,我很高兴。”

“噢,不是‘喜欢’,卡尔,是‘爱’。我记忆中从没哪本小说这般令我感动。我想跟你讨论讨论,可是一通电话真的不——你觉得我们能在城里什么地方喝一杯吗?就这几天?”

“哦,实际上,我现在这里有个伴,”他说,“而且我可能——你知道——维持一段时间;所以喝酒的事情我们还是改天再说,好吗?”

挂上电话后好几个小时,他粗俗的话语还让她有些恼火。难道用“我现在这里有个伴”来告诉她他有女人不是很可笑吗?她好多年没听人说过什么“改天再说”之类的话,所以这点也很可笑——特别是从一个痛恨陈词滥调的作家嘴里说出来。

可是她无法否认谈话中她自己也有错——太开放,太直接,太过主动。如果她昨晚睡了一会儿,她肯定会说得委婉些。

最糟糕的莫过于,不管她怎么仔细品味刚才这通搞砸的电话,最糟糕的莫过于她非常非常失望。整个晚上,尤其快到清晨时,她的思绪不断从卡尔·特雷诺的感染强烈的故事中游离出来,对这个男人本身充满浪漫幻想。那么多星期,她错看了他,瞧不起他,似乎只让他俩在第六街一起度过的那个下午显得更为刺激。她非常后悔那天对他说“不”——如果她说“好”的话,现在她可能跟他在一起享受这本书带来的快乐——而她永远忘不了,他们在街上缠绵拥抱,双手紧扣的感觉有多美妙。

这天清晨五点,万籁俱寂,她把书放到一边,先不读最后一章,因为她知道最后一章会让她心碎,她记得自己嘴贴着枕头喃喃说出声来:“哦,卡尔。噢,卡尔…”

现在还不到中午——甚至没到让自己喝上一杯的时间——然而想不出有什么可做的。全完了。一切是那么令人绝望,像场灾难,因为卡尔·特雷诺说还是改天再说。

过去她发现,冲个长而舒服的热水澡相当于一夜睡眠,有益健康。她也知道煞费苦心地挑选衣服,然后再穿上衣服有时候也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这一天她运气不错:等她手端第一杯酒,在电话桌前坐下时,已过了下午四点钟。这杯酒闪着光,深沉、实在,像挚友的爱。纽约证券交易所已经收市一个多小时了,在这种下午,哪怕是尽责的经纪可能也无事可做,只能在办公室里厮混,等着到点下班。

“契普?”她对着电话说。“你很忙吗?能跟你说几句话吗?…哦,太好了。我只是在想,你有没有——你知道——你今晚有没有空,因为我真的很想见你…噢,那太好了…不,你说什么时候,你说在哪里。我只想听凭你的处置。”

 

“妈!妈!”一天晚上,露茜还在厨房里收拾,劳拉在客厅里大叫起来。“妈,快来看,快点,电视里在放一部新的连续剧,挺好看的,猜猜谁在里面?”

一闪念间,露茜以为是杰克·哈罗兰,但不是,是本·杜恩。

“是讲一个农场家庭的,我想可能是在内布拉斯加,”露茜走进来,在劳拉身旁坐下,望着色彩斑驳、嗡嗡直响的电视,劳拉介绍道,“我觉得真的很好看。故事应该发生在大萧条之前,你知道,他们都很穷,他们只有这一小块——”

“嘘——嘘,”露茜让她别说话,这个女孩说话像竹筒里倒豆子似的噼里啪拉一大串,太快了跟不上。“我们还是看电视,我想我接得上。”

许多这类电视“连续剧”很没意思,可是他们偶尔也会找到个走运的套路,这部连续剧就相当被看好。年轻的父亲沉默寡言,自尊心很强,然而生活的艰辛让他过早苍老;漂亮的母亲安详宽容,大气雍容;满脸疑惑的儿子刚刚进入青春期;女儿再小一两岁——也许还有点顽皮,大眼睛里洋溢着初生的美丽。

本·杜恩扮演生气勃勃的老祖父,从他高兴地下楼来吃早饭那一刻起,你便知道在这部电视剧中他会可爱到底。编剧在第一集或者说“试播”集里没有给他太多台词——他只是时不时从麦片碗上抬起头,来上一句辛辣妙语——但是他赢得许多笑声,或者说赢得许多预先录制好的笑声。

“我打赌这个女孩会成为明星,你说呢?”节目放完后,劳拉说。

“嗯,也可能是那个男孩,”露茜说,“他父母也有可能。还有这么多集,如果有些集里他们让本·杜恩当主角,我丝毫也不会奇怪。他以前是那么出色的演员,你知道,好多年都是。”

“是啊,我知道,不过以前我和安妮塔总觉得他是个老怪物。”

“噢?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好像总是穿得太少。”

劳拉站起来,关掉电视,漫步走出家门。她现在似乎到处游逛,而不是散步,再过几周她就要十三岁了。

 

佩基·梅特兰在放弃学业,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保罗之前,曾在纽约艺术学生联盟学画画学了大约半年时间,她常说她“爱”那里。联盟没有入学要求,没正式的学习课程,初学者和高年级学员“混在一起”,老师根据每个学员的需要给以辅导。

于是露茜决定去试一试。她并没觉得有学画画的必要——以前寄宿学校里那位深受爱戴的老师对她的画评价极高,但那是半辈子前的事——不过在帆布上画油画还是个全新的挑战。再说,她去学学又没有什么坏处。

在联盟学习的第一天,在一间宽敞整洁、光线充足的教室里,她对油画的最初了解是它的气味不错,闻上去就很艺术。后来,随着一些小错,她渐渐学到更多。一切都跟光线、线条、形式和色彩有关:空间有限,你的责任是用一种满意的方式填满它。

“现在你有点开窍了,”一天下午,指导老师走到她身后,透过她的肩膀说——天知道从她注册以来,已经上过多少周课了。“我想你有点开窍了,达文波特太太。如果你这样坚持下去,你就要画出一幅画来了。”

指导老师名叫桑托斯,矮个子、秃顶,西班牙人,但英语说得没有一丝口音。打一开始露茜就知道他是当老师的料,他不卑不亢,从来不会迎合哪个笨蛋或傻瓜;他期望每个人都能达到他自己这种水平——他的最高表扬是说:“你就要画出一幅画来了。”就是这样一句话他也很少说,所以每当说出来便倍显珍贵。

“我爱画画,”一个周六晚上,在契普·哈特利家里,她宣布说。她旋转着来到他椅子跟前,望着他,她的裙子飘起来,绕着她的腿,十分迷人。“我爱这种感觉:喜欢我正在做的事,而且做得很好——这个我做起来一点也不紧张,也不担心失败;可能我天生就是画画的料。”

“哦,那很好啊,”他对她说。“找到这样的事做让一切都会不同,是不是?”但他只抬起头瞟她一眼,又忙着拆他膝头上一架昂贵的德国新照相机。他穿着百慕大短裤。这天下午这架照相机不知哪里出了毛病,他原本打算这一天都拍照的,全给毁了,此时他膝盖并拢,脚呈内八字状,坐在那里,用手拨弄着那些零件,仔细检查。

“我记得你有一次说起汤姆·尼尔森的作品,”她说,“说他给你一种货真价实的感觉。嗯,我开始觉得我也能做到这一点了——噢,当然不是他那样,而是以我自己的方式。我这样说,会不会脸皮太厚?”

“我听来还行,”他说,举着一个小部件在台灯下仔细检查着。“不过,说到货真价实,恐怕德国货这次骗了我们。”

“最好去退货,难道不是吗?”她问道。“你别再试着修它了。”

“事实上,亲爱的,”他说,“我半小时前就得出相同的结论了。我现在在做的是,将它复原才好退回商店。”

这已不是头一回她觉得契普·哈特利并非理想伴侣,当然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可能会一直坐在那里愤怒地摆弄他搞坏了的玩具一直到上床睡觉;然后很快就是星期天,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最乏味的时候,到新的一周开始后,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猜想他俩谁会先给对方打电话。

好吧,当契普·哈特利的女友可能并不算什么——甚至可以说是在等着更好的男人出现——但有些小事总还能如愿以偿。比如,今晚等会儿,她也许能想法告诉他,她从来就不喜欢百慕大短裤。

 

每天她去纽约无论是坐火车还是自己开车,托纳帕克小村都是必经之处。沿着弯弯曲曲的沥青路,路的一边是“新托纳帕克剧场”的老招牌,风雨侵蚀下破败不堪;路的另一边,在安·布莱克家陡峭的车路脚下,竖着“唐纳安”邮箱——露茜认为联盟比新学院要好的原因之一便是她现在可以承认那些令人痛苦的标志的存在,而不会看上第二眼。实际上,有时候她从这里一路到公路入口,或直到火车站,根本没有留意到它们。

但是一天早上,她看到安·布莱克独自站在路边,还收拾打扮了一番,穿着上好的秋装,还戴着亮晃晃的耳环。于是她把车停到路边,从驾驶室的车窗里笑吟吟地望着安。

“我能送你一程吗,安?”

“噢,不用了,谢谢,露茜。我在等镇上的出租车。他们总是讨厌开到这条车路上来,我就不懂这是为什么。我知道这条路有点烂,但还不至于烂到这种地步吧。”

“去旅行吗?”

“哦,我打算去纽约——待上一段时间,多长不确定。”安说,不过她脚旁的行李箱小小的,看得出只带了一次换洗的衣服。“实际上,我很——”她不好意思地垂下她的假睫毛。“算了,我想还是告诉你吧,露茜,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要去斯隆-凯特林。”

露茜也许能立即反应出“贝尔维尤”是什么意思,但斯隆-凯特林这个名字让她想了一两秒钟,才明白这是家肿瘤医院。她赶紧下了车——这种谈话你不能隔着车窗说——走到安·布莱克身边,不知说什么。

“天啊,安,我非常难过,”她说,“这个消息太可怕了。这种消息真是太讨厌太难受了。”

“谢谢,亲爱的,我知道你很好。我想老天这次待我不公,不过我也不想变成个老太婆,所以随它去吧,就像我丈夫以前老说的,管它呢。”

“有很多人会难过的,安。”

“嗯,那样想倒不错,可是这些人你用手指头便能数得清。四个?也许三个。”

“听着,跟我一起走吧,”露茜说。“我送你去火车站,我们可以喝上一杯——”

“不用了。”安看着仿佛无法挪步。“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离开这里。走下这条车路已是我的最后让步,每走一步我都后悔不已,我现在只想站在这里等他们来——等他们来接我。你明白吗?”她眼里突然盈满泪水。“这是我的地方,你知道。”

出租车开过来,停在她身边时,她极慢极小心地钻了进去,露茜看得出她很痛。她可能这样痛着过了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独自一人在她的爱巢里,却不愿去看医生。车开走时,她坐在车里,直视前方,决意不回头看,但露茜还是站在那里挥着手,直到汽车看不见了为止。

按她的老习惯,她突然想到这很容易就可以写一篇有关安·布莱克的小说。也许是个长篇,总体调子很伤感,但是也会有些好笑的地方,这个出租车场景就是个最好的结尾,甚至无需半点编造。

那天,去城里半道上,她才彻底想明白,写小说跟她再也没有关系了,她现在是个画家。如果她不能当个画家——嗯,如果她不能当个画家,她最好还是放弃任何尝试算了。

 

“露茜·达文波特吗?”一天晚上,电话里传来浑厚有力的声音。“我是卡尔·特雷诺。”

上次他们紧张而尴尬的那通电话还是一年以前的事,露茜马上知道他现在没伴了。

“…哦,我很愿意,卡尔,”她听到自己在说,仿佛声音突然挣脱了大脑的控制,“实际上,现在我周一至周五都在市内,所以我们很容易——你知道——很容易在一起。”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六章

 

不出她所料,他给她的地址,还是第六大道那间小酒吧,上次他们在那里待过几个小时。他坐在原先那张桌前等她,看到她进来,他站起身,一束尘埃轻舞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啊,露茜,”他说。“我希望你别介意这地方。我觉得这有点从哪儿分手从哪儿再开始的味道。”

他看起来没从前那么瘦,不过也可能是添了自信,而非添了体重的缘故。穿着也讲究多了。手也不抖了,即使没喝酒时也不抖,她第一次发现这双手其实挺漂亮。

他在好莱坞待了六个月,他说,有人请他将一本当代小说改编成剧本,他很愿意,可是这部电影在演员选角时泡汤了,因为“他们没能请到娜塔莉·伍德[1]当主角”。现在他回家了,可以说再次身无分文,几乎回到起点——除了,当然,除了他自己的第一本小说,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它真是本精彩的书,卡尔,”她说。“卖得还好吗?”

“不,不,不怎么好,不过平装本还过得去。现在我还收到许多读者来信,我才知道还有很多人在读这本破书,我想我期待的也莫过于此。不过,现在我烦的是,另一本书我已经写了三分之一,可我觉得还没上路。我算是明白作家们所谓的第二本恐惧症是什么意思了。”

“我看你并不怎么恐惧,”她说。“现在你给人的感觉是:这个男人完全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

没错,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不出二十分钟,他领着她出了酒吧,来到一两个街区之外他僻静的公寓。

“噢,宝贝,”当他帮她脱去衣服时,他低语着。“噢,我可爱的,噢,我可爱的姑娘。”

起初有点小麻烦,她头脑冷静清醒,游离于身体之外,观察着男人在这种时刻有多么神圣,多毛的裸体多么迫切,全在意料之中。你只需挺起胸,他饥渴的嘴便会交替吮吸两只乳头,令它们变硬;你只需张开腿,他的手便会在那里忙活,永不疲倦地掏挖着;你再找到他的嘴,然后你得到全部的他。他像个小男孩,为自己第一次插入而骄傲,猛冲猛插准备爱你到永远,哪怕只为了证明他能够。

然而她喜欢——噢,她全都喜欢,在这一切结束之前,她那点不听话的小心思早已不见踪影。等她的呼吸平和后,她告诉卡尔·特雷诺,他真是妙不可言。

“你嘴可真甜,”他说。“希望我也是。”

“哦,可是你能的啊;你已经会了。”

“可能有时候吧;有些时候我不会。我想起一两个姑娘,在这个问题上,她们跟你的看法不同,露茜。”

他住的地方不太干净——她有股冲动,很想找把刷子,拎桶热水和氨水来彻底清洁一次——洗手间看上去是最脏的地方。可是当她冲完澡出来,发现两条干净的浴巾挂在钩子上,仿佛是为她的来临特意准备的,真好。他给她拿来一件法兰绒浴袍披上,这也不错,浴袍长及脚踝,让她从头至脚的皮肤都感觉很舒服。

虽然他说别麻烦了,她还是整理好他的床,然后她赤脚走在光地板上,四处看看。房间看起来比刚进来时感觉要大,空间很高,结构也不错,清晨时光线一定很好,只是现在窗户里透进来的都是忧郁的夕阳。房间里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也没什么装饰,甚至连书也没几本。为数不多的几本书胡乱地塞在书架上,对有人指望这儿该有书的念头透着不耐烦。

他的书桌初眼望去也是乱糟糟、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一片狼藉也不为过,只有一小块干净的地方,那是以前摆放便携式打字机的地方,现在打字机给挤走了。削好的铅笔拢在一起待用,几页新手稿面朝上摊在那儿,第一页上的字几乎全给划掉了,仿佛那页纸能容纳多少字就划掉了多少字。这可能不是契普·哈特利想要的书桌,也绝对不是契普·哈特利可以理解的书桌。

“宝贝?”他在她身后某个阴影处问她,“你能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吗?我是说你今晚能陪我吗?还是得回什么地方去?”

她想都没想便回答道:“如果我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她说,“我想我可以留下来。”

 

没过多久,她一周便有三四个晚上住在他那里,只要她能做到,几乎每个下午都跟他在一起;这样子差不多有一年。

有时,她发现他神经兮兮地在房间里踱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话说得飞快,像个小男孩似的心不在焉扯着裤裆,她简直无法相信就是这个男人写出那本她万分敬佩的书。可是也有些时候,这种时候越来越多了,当他心绪宁静时,他睿智风趣,很知道如何取悦她。

“你真是个非常腼腆害羞的人,是不是?”有天晚上,她这么问他。当时他俩刚从一场糟糕的小聚会出来,两人都不怎么尽兴。

“对啊。难道你在新学院上了那么多堂无聊的课还没发现?”

“哦,你在那里时,总是很不自然,”她说,“但你的话可不少。”

“我的话不少,”他重复说。“天啊,我真不懂,为什么人们总觉得害羞腼腆便意味着开不了口,意味着含蓄,或者意味着没有勇气吻女孩子。腼腆并不全是那样,难道你不明白吗?因为还有一种腼腆,这种腼腆让你说个不停,仿佛你永远停不了口,让你极不情愿地去吻女孩,只因为你觉得她们可能在等着你的吻。这种腼腆真可怕,它让你老是麻烦不断,我一辈子都要为此受苦。”

露茜紧挽着他的胳膊,一路这样走着,觉得越来越了解他。

有一次卡尔说,他想在有生之年出版十五本书,其中有遗憾的书不能超过三本——“或最多四本”。她欣赏这种抱负这种勇气,她说她相信他能做到。不过后来,她偷偷地开始为自己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寻找重要位置。

把自己一生奉献给一个男人的念头曾经出现过一次,那还是跟迈克尔一起时的头几年;那次的无疾而终难道还不足以打消这个念头吗?

卡尔很可能在他第二本小说上“卡壳”了,因为他老这样说,但有露茜在这儿帮他渡过这一关。于是,便会有下一本书,再下一本,写出很多本,只要露茜始终忠心耿耿陪着他。她知道她不用担心她的钱会吓倒他。他不止一次地跟她说过——虽然是玩笑话,但反正他这么说了——他愿意靠她的钱过一辈子。

对此她私下忖度,迈克尔·达文波特和卡尔·特雷诺态度上的不同在于,前者的独立与不妥协是因为他从不知贫穷的滋味;而后者却清楚得很,所以他懂得自食其力并非美德——他也懂得不劳而获并非堕落。

似乎没有什么卡尔不能理解的,或者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后不能理解的。这也许可以解释他如何成了让人敬佩的作家,无论如何,这也让他很容易便宽宏大量。

露茜发觉她可以跟他说些自己的事,一些从没跟任何人说过——甚至迈克尔也不知道,即使费恩医生也不知道的事——这更令她自觉在他身上投资巨大。

她永远无须放弃画画。这些年来,她的画可能越画越好,越画越多,最后她跟他一样成为名家,可是永远也不会有冲突——也不存在相互竞争甚至攀比的可能。他们的世界完全独立,彼此只令对方更为愉悦而已。

如果他邀请她出席他的出版聚会,她会高高兴兴地去参加,甚至跟他一道作宣传促销之旅,就像他在她的画展开幕式上站得挺拔骄傲,笑得彬彬有礼一样——这种聚会活泼、高雅,出席者嘛,不用说,都是托玛斯·尼尔森夫妇、保罗·梅特兰夫妇之流。

如果五十岁之前不是,那么五十岁后,他们在熟人面前绝对是令人艳羡嫉妒的一对——他们甚至会成为无数陌生人不顾一切要来结交的人。

 

然而,几乎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有些小的不快——有时候吵嘴吵到能破坏一切的地步。

有一次,还是在他们交往之初,在西村一间据说是卡尔最喜欢的牛排土豆旧餐馆里,她问起那本书刚出版时跟他“做伴”的女孩。

“嗯,”他说,“这个故事可能让我招人非议,改天我再告诉你,现在我们还是暂时放在一边吧,好吗?”他往嘴里塞满面包,仿佛面包能挡住她的下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