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羞愧似乎传遍全身,钻进了她的五脏六腑,这也许并不是她平生第一次觉得羞愧——在童年、在大学,甚至大学以后的那些年里,她肯定也感觉过羞愧——但似乎从没像这次这样完全领会这个词的含义。这是羞耻。“哦,”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她很小声地说:“那么我出丑了。”

“啊,露茜,得了吧,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他告诉她。“听着,没什么大不了的。新手刚开始都很容易这样,看到真正的观众在那儿便兴奋莫名,都想成为‘明星’,你知道,他们还没学会如何跟其他演员配合。你要记住,亲爱的,戏剧是公共事业。嘿,听着,我们去你那里,再喝些好威士忌怎么样?那会让你恢复精神的。”

他们坐在客厅里喝了半小时的酒,可是那种羞耻感仍没过去。

露茜不知道她的声音听上去是什么样,但她尽量正常点。“我猜茱莉·皮尔斯是那个最注意到我抢戏的人吧?”她问道。

“不,不,茱莉是专业演员,”他说。“她向来理解这种事。再说,我觉得没有任何人‘介意’任何事,亲爱的。我们大家都喜欢你,我们为你骄傲。你突然出现在这里,学难度这么大的东西,而你做得很好。我想你会发现,你认为普通人很好,可实际上他们远远好过你的评价,露茜——可能好得你都不相信。”

然而她的思绪飘远了,飘到那些并不普通的人身上。

“哦,当然她表演过头了,”汤姆·尼尔森和妻子准备上床睡觉时,对妻子说,“而且她肯定会难为情的。不过,她终于找到点事做,不也挺好?她跟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家伙搞到一起也不错。组织这次演出的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

在另外一幢完全不同的屋子里,保罗·梅特兰可能用手捋着胡须,脸上浅浅的坏笑。“你觉得露茜怎么样?”

佩基会说,“恶心”以及“僵硬村,伙计”,还有“情感城”等所有她能想到的轻蔑之词。露茜脑子里同时浮现出穿着紧身连衫裙的佩基,还有她的吉普赛朋友,甚至看到波希米亚孩童似的佩基。

“如果我再为你明晚的表演出点主意,”他说,“不知道有没有帮助?”

“不要。请别再说了。我觉得我再也受不了任何建议。”

“那好吧,见鬼,整件事我可能言过其实了。早知道会让你这么难受,我绝不会这么说的。听着,露茜,我能再跟你说件事吗?只一件?”

他走到她的椅子旁,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抬起来,让她看着他英气俊朗的脸。“这没什么,”他向她眨眨眼。“你明白吗?根本不值一提。这只不过是没人听说过的无聊的夏季剧场。行吗?”

他松开手,说:“想不想跟我去宿舍?”他语调里的犹豫让她马上明白如果她说不的话,他绝不会有意见。

“我想不了,杰克,今晚不去了。”

“那好,那么,”他说,“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晚上,在演出中,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可能会成为“明星”的地方。她非常耐心、非常体贴地对待那些跑龙套的,当她和茱莉·皮尔斯在一起时,她几乎想消失,这样茱莉想要什么就能得什么,且不管它是什么。而这一切,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但是,在第三幕结束时,当她走到侧景时,杰克·哈罗兰拦住她,哀求地看着她,那表情与身上斯坦利·科瓦尔斯基的保龄球T恤完全不符。

“听着,亲爱的,”他说。“别生我的气,可是听着,这次你又走到另一个极端去了。你太克制、太冷淡。前几幕里也许还凑合,但问题是你得赶紧打住,别再这样了,露茜,要不然我们今晚就等于什么也没演。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她听懂了。他是导演,他以前从没出过错,今天她一直在后悔昨晚没跟他去宿舍。

其实就是个轻重拿捏的事——别太过火也别太欠缺——露茜几乎肯定第二晚的余下几幕里,她把握得恰到好处。

可是她得想办法演完第三天的戏,还有第四天、第五天——有时,她还来不及分辨她有没有拿捏好这个分寸,最后一幕就要落下了。有些晚上比较好——她知道——但是到这周末,她再也分不清谁好谁坏,记不得哪出是哪出。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最后一幕演完后,她和杰克一起走出来向观众谢幕,最后一次她和杰克手牵手站在观众面前。她不会忘记,心里清楚最好还是开心地接受这掌声——站在这里,顺其自然——因为有些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了。

杰克那晚在后台没跟她多说什么,只说她演得很好,接着又说:“哦,听着,这帮孩子待会儿会在宿舍里搞个小聚会,你想来吗?大概一个小时以后吧。”

“当然。”

“那好。嗯,你瞧,我还得在这里待会儿,帮他们收拾这些东西。你要不要拿手电筒?”

“不用了,我没事。”她让他放心,自我解嘲地说她习惯了一个人在黑暗中走路回家。

不出她所料,这个聚会不像个庆功会,倒像场磨难。杰克看到她来似乎很高兴,茱莉·皮尔斯也是,这群奇怪的形形色色的人看来也是。她开始还觉得他们是群“孩子”——有几个人小心地拿着一听啤酒或端着纸杯装的酒,想告诉她今年夏天能认识她有多么荣幸。从回答这些恭维的声音来听,露茜知道自己做得不错,应付得很好。

可是她累得很。她想回家睡觉——这个该死的夏天夺走了她的隐私与沉默——不过,她知道如果她太早离开的话有点无礼。

她在房间阴暗处站了大约有半小时,看着杰克和茱莉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们有事情要讨论:茱莉的纽约试演很快就到了,杰克也会去纽约,首先去找间公寓,然后不管什么工作先找份做着再说。(“我总是想尽量多花些时间待在纽约,”他以前解释过一次,“因为那里是——你知道——那里有剧院。”)

可是当露茜发现她想尽量不看他们谈话时——当她开始有意让自己望着房间别处,然后才允许自己看回他们,甚至快到有点偷偷摸摸的地步时——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她走到那些待她友好的人们身边,跟他们道晚安,祝他们好运,有三四个人吻了她的脸颊。然后她走到杰克身边,杰克说:“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好吗,亲爱的?”而跟茱莉道别时,茱莉说她“棒极了”。

第二天上午,她开车到怀特普莱恩斯——这是数英里之内唯一有家像样商场的小镇——她在那里买了两个一模一样漂亮的深褐色行李箱,每个要一百五十块钱。

她把它们拿回家,藏在卧室储物间里,这样劳拉不会发现,也就不会问问题了。然后她在客厅里坐下,开始等杰克的电话。

电话响起时,她腾地弹起来去接,原来是帕特·尼尔森。

“露茜吗?我这周一直在给你打电话,可是你都不在家。听着,我们真的很喜欢看这出戏。你真的很感人。”

“噢,谢谢,帕特,你真是——太好了。”

“听着,露茜,”帕特压低嗓门,用一种女孩子般自信的沙哑声音说。“你的这位杰克·哈罗兰真有两下子。他很可爱。有时间的话,你愿意带他来我们家吗?”

梅特兰夫妇没有打电话来。露茜想,竟然以为他们会把辛苦挣来的非工会工资浪费在剧场门票上,自己可真够傻的——更何况是这种没人听说过的无聊夏季剧场。

那天下午她站在窗前,看着新托纳帕克剧场的人们零零散散地往火车站走去。从这么远看过去,他们真的全像孩子——来自五湖四海的男孩女孩,拎着他们廉价的行李箱或行军袋。勇敢的演艺人员,他们可能要辗转多年才会发现,或者大多数人才会发现这条路行不通。

茱莉·皮尔斯不在他们中间——不过也没人指望她会在这儿。无疑,茱莉会在这里再盘桓一两天,让她大名鼎鼎的神经得以休息,重振雄风,好迎接真正演艺人员的挑战。

黄昏时,电话铃又响了。

“露茜吗?我是哈罗德·史密斯?”有些人说出他们的名字时总像在问问题,仿佛你认为他们不配自报家门。“我不知道如何跟你说,”他开口说,“因为我还没有恢复过来,可是我和南茜觉得你太棒了,我们完全被你征服了。”

“哦,你们真是——太好了,哈罗德。”

“真好笑,”他说,“这怎么可能,多年来你跟某人毗邻而住,友好来往,却不知道他们是谁?噢,听着,我要说这不对,我知道我会这样说。我只想表达我们的——我们真正的敬佩,露茜,还有我们的感谢,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她说这是很久以来她听到的最美的话了;不过,她不好意思地问他,他们看的是哪一场表演。

“我们看了两次——第一晚和倒数第二晚的。我无法比较它们,因为它们那么出色;两场都很棒。”

“哦,实际上,”她说,“有人跟我说我第一晚的表演有点过头了。有人跟我说我想当‘明星’,让别人难堪了。”

“啊,太可笑了,”他不耐烦地说。“这种话真搞笑。不管谁说的,他准是疯了。因为,听着,噢,听着,宝贝,你控制着整个舞台,你掐着大家的脖子不放手。你那时就是个明星。跟你说吧,我不是爱哭的人,可是当幕布落下来时,你让我哭得像个小杂种,南茜也是。我是说,看在上帝的分上,露茜,剧院的作用不就在此吗?”

她设法为劳拉和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饭,不过她希望劳拉不要发现她几乎什么也没吃。

八点过后,杰克终于打电话来了。“亲爱的,我今晚不能请你到宿舍来了,因为我今晚要算账,”他说,“我可能要忙到明天早上。有许多账务要处理,你知道,全剧团的,整个夏天我给忘到脑后了。这是演出这一行中我最不适合的部分。”

也许他是个好演员,甚至天生就是个演员,不过就是孩子也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在撒谎。

第二天几乎整整一天,她都在家里走来走去,指关节压在唇边——这正是剧本舞台指导中提到的布兰琪·杜布瓦的特征,她特有的小动作,露茜心里牢牢记住了。

“这些数字表格可能会让我忙死,”那天晚上,杰克在电话里告诉她,她想说,噢,那好,听着,算了吧。你不如忘了这一切,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让我一个人安静待着行吗?

可是他又说:“如果我明天到你这儿来喝一杯,怎么样?四点钟?”

“好吧,”她说,“当然,那很好。我有点东西要送给你。”

“有东西要送给我?什么东西?”

“嗯,我想我还是留个惊喜吧。”

那天下午,因为某件不想让大人知道的好笑的事,史密斯家的女孩们让劳拉整个下午都不在家,对此露茜很是感激;不过,当她不好意思地把行李箱拿到客厅,放在杰克·哈罗兰的椅子旁时,她真希望劳拉跟她一起,看他惊奇得两眼大睁,像圣诞节清晨的小男孩。

“狗娘养的,”他小声说。“狗娘养的,露茜,这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两样东西。”她知道劳拉会喜欢看他这样。

“嗯,我觉得它们可能有用,”她说,“因为你经常出门旅行。”

“有用?”他重复说。“知道吗?从我记事起我就想要这样的东西。”他放下杯子,伸出手解开一只行李箱的搭扣,打开来查看里面。“内置大衣衣架,什么都有,”他大声说。“唉呀,我的天啊,看看这些分开的隔间,露茜,我不知道怎么——不知道怎么谢谢你。”

身为富家女的一个小小不幸,她这一生都知道,便是你送给人们贵重礼物时,他们常常夸大自己的快乐,因为他们很羞愧,因为他们无法还之以同样贵重的礼物。每次她都觉得自己很傻,可下次她还犯同样的错。

她端着新倒的酒,再次坐在他对面。越来越明显了,他们之间无话可说,他们甚至无法直视对方,只有长长的间歇,仿佛彼此害怕对方那愉快而捉摸不定的微笑。

接下来她说:“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杰克?”

“噢,明天什么时候吧,我想。”

“你觉得那辆车能开到纽约吗?”

“哦,当然。我怎么开来的就怎么开回去。我担心的是去哪儿找个地方住。如果我想在纽约待下来,找个地方住是我每年必经之事。不过,每次总是解决了;我总能想出法子躲起来过冬天。”

“而今年可能会特别好些,是不是?”她说,“因为你可以跟茱莉·皮尔斯一起躲起来过冬天。”

他脸上的表情说出了一切,他立即明白再隐瞒也没什么意思。

“那又怎么样?”他说。“为什么不可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露茜开口说,“她那么瘦,根本就没有胸。也许她很有天分,但她的脑子有点毛病。”

“你品味也太差了,露茜,”等她说完后他说。“我以为像你这种阶层的姑娘,品位会很高。我以为你们这种人生来品味高雅呢。”

“啊,那么你们这种人天生有什么呢?无止尽的欲望与背叛?也许还有一点小聪明,只会造成无谓的痛苦。对不对?”

“错了。我们生来有种求生的本能。我们很快便明白世界上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他说。“啊,天啊,露茜,这太傻了。我们像对演员似的在对话。听着,难道我们真的不能成为朋友吗?”

“我常常发现,”她说,“‘朋友’这个词是所有语言中最不可信的一个。我想要你滚出去,杰克,好吗?”

最难堪的莫过于——似乎对他俩都是——他只好一手拎着一只箱子滚出去了。

 

第二天上午她正在清洁厨房,尽量不去想他。他出现在纱门外面,正像第一次他出现时那样,一位英俊帅气的年轻人大拇指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站在那儿。

她让他进了厨房,他说了声:“卡什米尔·米克拉兹维齐。”

“什么?”

“卡什米尔·米克拉兹维齐。这是我的名字。你要我写下来吗?”

“不,”她说。“没必要了。我会永远记得你是——斯坦利·科瓦尔斯基。”

他赞许地朝她眨眨眼。“不错啊,露茜,”他说。“漂亮的落幕台词。我猜我永远也说不出这样一句台词。嗯,不管怎样,听着,过好每一天,好吗?”然后他像突然出现那样突然消失了。

后来,从客厅的窗户里,她看到他那辆旧车车头从远处宿舍的树林间冒出来。一缕阳光射在挡风玻璃上,她飞快转过身,弯下腰,两手遮住眼睛:她不想看到茱莉·皮尔斯坐在他旁边。

再后来,她躺在床上,最终忍不住像田纳西·威廉斯所说的“失声痛哭”起来,要是她刚才让他写下他的名字就好了。卡什米尔什么?卡什米尔谁?她知道她那句关于斯坦利·科瓦尔斯基的落幕台词太虚伪太恶毒——哦,甚至更糟,糟得多。那只是个谎言,她会永远永远记住他是杰克·哈罗兰。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四章

 

当露茜最后想好要往何处去时,其实走得并不太远。她在托纳帕克北边,几乎是在金斯莱镇沿线找到一所坚固舒适的房子,便立即做安排买下来。多少年来,她心里想的,嘴上说的都是“租”房子,这次走进银行买下房子的举动让她觉得是个大胆的新开端。

她喜欢这个新家的一切。它轩敞开阔,但又不是大得空洞;它很“文明”,四周高高的灌木和树丛挡住了邻居的视线,这也是她喜欢这所房子的一个原因;但是她最喜欢的是,她家和尼尔森家之间只隔着短短一小段弯路。只要她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去他们家。夏日午后,尼尔森家的客人可以端着酒杯,嘴里嚷嚷着“我们要露茜!让我们找露茜去!”沿着阳光斑驳的小路,一路笑着而来,那么就会有许多浪漫的机会。

梅特兰一家现在离得更远了,从那时起,她觉得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他们也离得更远了。如果他们想固守清贫——如果保罗继续固执地不跟尼尔森家来往,躲开尼尔森家那个世界暗藏的机遇——那么把他们抛在身后也许是唯一明智的决定。

她知道劳拉会想念史密斯姐妹,可能也会怀念老地方的破败广阔,但露茜答应只要她想去就带她回去看看。露茜在电话中跟母亲还有其他人解释过几次,留在托纳帕克最实际的好处是:劳拉不用转学。

几天之内她买了全套新家具,还有几样所谓“无价之宝”的古董,她还买了辆新车。为什么她生活中的一切不该是她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呢?

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就露茜所知,只是所成人教育大学。好些年前,有传闻说它是保守共产党人的庇护所,但她无所谓,因为她常常觉得,如果自己早出生个十年,很可能也是个老派的共产党。有些同志可能会因她的钱而鄙视她,不过她谦卑的生活方式别人无可诟病,而其他人可能会因此而更尊重她。其实不忙的时候,她总是很有耐心跟共产党人谈话,当然比尔·布诺克这种人除外,因为她总疑心只要稍有政治压力,比尔·布诺克准是第一个投降变节的人。

此时,在新家新客厅里的新咖啡桌上摊着新学院的春季招生目录,厚厚一沓,颇为壮观。她慢慢翻看,计划着她的新生活。

名为“创意写作”的学系开设了五六门课程,每门课程大约有一两段描述性介绍,她没用多少时间就搞清楚了。为了与其他讲师竞争,各位讲师在写课程介绍时一定下了苦功夫。

有一两位老师是她听说过的作家,但没读过其作品;其余的她根本不认识。最后她在不认识的老师中选了名叫卡尔·特雷诺的老师,用铅笔在他旁边的空白处重重做了个记号。他的课程简介并不怎么吸引人(“从若干杂志及文选中选取的短篇小说”),可是她发现自己不时回头来看他的课程介绍,最后她承认最喜欢的是他。

 

本课程讲授短篇小说写作技巧。学生阅读指定知名作家的短篇小说作品,但每周课的主要任务是评析学生自己的习作。通过学习,学生们将获得有用的写作技巧。本课程的最终目的是帮助每位初学写作的人找到自己的文学声音。

 

在等着春季学期开学的那些天内,露茜内心安宁,觉得自己已是一名作家。她看着手头的一两篇短篇小说,这是她去年什么时候努力写完的,做过些改动,直到她觉得若再有改动只会破坏现有作品为止。这些短篇小说就在这儿,它们还说过得去,它们是她的。

当你写作时,你的脸上、你的声音是否流露出歇斯底里并不重要(当然,除非你让它出现在你的“文学声音”里,那又另当别论),因为写作是在宽厚的私密与沉默中完成的。纵然你有几分疯癫,结果可能也还凑合。你可以尽量驾驭,甚至比布兰琪·杜布瓦更努力,运气好的话,你甚至可以在纸面上给读者一种条理分明、心智健全的感觉。阅读,再怎么说,也是一件私密与沉默的事情。

 

这是二月间的一个清晨,难得的温和清澈,沿着第五大道走下去感觉很美好。这个宁静的高尚小区是迈克尔·达文波特一直说“等我的剧本完成后”想住的地方;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她犯了个错,提醒他说,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随时——他们可以立即搬到这里来——结果导致他眉头紧锁,良久没有吭声,他俩就这样一路走回佩利街的家,让她知道她又一次触犯了约定的老规矩。

她记得新学院有点阴暗,有点像苏联那种地方,现在它的某些部分还是那样,但旁边一幢新建筑主宰着这里,它更大更高,全是钢筋和玻璃结构,跟美国本身一样明亮,一样贪婪。

安静的电梯送她上了要去的楼层,她不好意思地走进教室:长条会议桌,四周一圈椅子。一些学生已经坐在那里,仿佛不知道要不要微笑致意,有几个人聚在一起。大部分都是女人——这相当令人失望,因为露茜心里暗暗期待教室里全是魅力男士——除了一两个年轻姑娘外,全是中年妇女。很快她便有了个大致印象:这些女人们的孩子全已长大离开了家,她们终于自由了,可以来实现她们生活中的抱负。也许这个整体印象错了,因为还有几个男人。最惹眼的是那个表情迟钝、像卡车司机的家伙,他穿着件绿色工作服,左胸口袋上印着某家公司的标志——这种类型的作家可能会在他拙劣的作品里尽可能频繁地使用“我操”这个词——此刻他在跟身边比他块头稍小些的男人谈话。小个头男人脸色苍白、表情冷淡,穿着西装,戴着粉红的无框眼镜,露茜觉得他准是个会计或牙医。桌子那头坐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头上的白发呈怒发冲冠状,鼻孔里一簇簇鼻毛,可能他已退休,想到这个游戏里来一试身手。他幽默的嘴唇一直在轻微翕动,仿佛在为他自封的本班喜剧演员这个角色而排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