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突然走了,走到外面阳光下,沿着来时路径直朝山上宿舍走去。宿舍里至少有一半是姑娘们。
但是那晚他又回来了,天刚黑,隔着纱窗门几乎看不清他,只看到燃着的香烟头。露茜让他从厨房进来,他似乎没觉得有道歉的必要,她只好将他眨巴眼、嘴里嘟囔着“露茜”、亲吻她当成含蓄的道歉。然后他说:“听着,亲爱的。我现在每天都要工作了,而且晚上我在这里也会让劳拉心烦,所以不如这样:我在宿舍里有一间房——是我自己的,大小可容两人。你觉得你能不能抽时间偶尔到我那儿去一下?”
“嗯,它是——它有没有单独出入的门?”
“你的意思是?”
“嗯,每次我去你那里时,难道必须从全宿舍人中穿过去吗——”
“啊,那没关系,他们不会注意的。即使他们注意到,他们也不会在意。这群孩子人都很好。”
露茜以前从没进到宿舍里面来过,里面一股灰尘和木头味,一楼很阴暗,剧院的人在里面做饭吃饭,此刻还有一股饭菜的温暖香味:看来今晚吃的是鹅肝和熏肉。
上得楼来,她发现几乎整个场地是一个开放空间,每隔一段距离靠墙摆着一张狭窄小床,样子有点像兵营。随处可见害羞的人挂起床单或毯子想保留一点隐私,可是不成功的隐藏反而更引人注意,显然剧团里的人对于住在这种开放空间里也无所谓。此时,这间明亮的大房间里,许多人这儿一群那儿一堆地谈笑着。除了偶尔看到几张中年人的面孔外,其余的人全都很年轻,露茜小心地挑了一个小伙子来问路,她不想找姑娘们打听。
“对不起,你知道我在哪里能找到哈罗兰先生吗?”
“谁?”
“杰克·哈罗兰。”
“哦,杰克。当然知道,就在那边。”
她顺着小伙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自己本来也可以很容易找到的,因为那是目光所及之处唯一的一扇门。
“嘿,宝贝,”杰克说。“坐吧。等一下我马上就来陪你,好吗?”他没穿衬衫站在小水池和镜子前面,用电动剃须刀刮着胡子。除了床没处可坐,床是张帆布小床,和外面那些床大小差不多,可是露茜不想坐。她像个验房人似的四处走动,仔细打量一切。房间里有个洗手间,大小不如说是装着抽水马桶的壁橱;有扇窗户,白天可以俯看本·杜恩的花田,靠墙的地方摆着两口瘪瘪的大行李箱,很便宜的那种,用的时间太长磨损厉害,现在很难看了。如果你在汽车站看见这种箱子,你能想到它们是旅途中一位聪明、雄心勃勃的年轻演员兼导演的吗?嗯,绝对想不到;你可能偶尔一瞥随即忘掉,可怜的它们象征着压力与失败——那种行李箱只有黑人才用,他们为了谋取各州福利,辗转于各州。
她在床上坐下,发现房间门上有个老式钥匙孔,大大的洞口,适合偷窥,却没有一把大大的老式钥匙插在里头,几乎同时电动剃须刀持续的小声嗡嗡令她牙齿生疼。
“你这儿有钥匙的吗?”她问他。
“啊?”
“我说这门有钥匙的吗?”
“哦,当然,”他说。“在我口袋里。”
终于他关上了剃须刀,把它放在一边。他去锁门,看上去不容易——他抓着门把手试了好几次才把门锁上——然后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一手搂着她的腰。“还好我多了个心眼,在这群孩子们来之前,把这间房留给了自己,”他说,“我知道我会需要一点个人空间的,但绝没想到我会跟你这么个可人儿一起。噢,我还给我们准备了啤酒。”他伸手到床下,拖出六瓶装的莱茵金干啤。“可能不冰,不过,管它呢,啤酒就是啤酒,对不对?”
对。啤酒就是啤酒;床就是床;性就是性;人人都知道在美国没有阶层之分。
当她脱去衣服后,她问:“杰克?我待会儿怎么从这儿出去?”
“怎么来的怎么出去呗。你的意思是?”
“嗯,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你知道,劳拉不习惯一个人在家,问题是我真的不知道我——”
“你有没有把这里的电话给她?万一她有什么事要找你的话?”
“没有。我没有给她。问题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再次面对那些人。”
“啊,我觉得你有点傻,露茜,是不是?”他说。“好了,躺下吧。我们时间不多,最好还是赶紧。”
当然他们抓紧时间了。从某种程度来说,在帆布小床上做爱比在双人床上做爱感觉更好:它意味着你们永远不可能分开;它让你们觉得你们俩是一只迫不及待且势不可挡的痛苦野兽的一半。在最后的挣扎时,露茜担心她不能自已的叫声整个宿舍都听得到,这么多年来,莎士比亚的一句话第一次浮现在她脑海:“现正两张背皮朝外,干那畜牲的勾当。[1]”
“噢,天啊,”当她喘过气来说。“噢,我的天啊,杰克,这真是——这真是——”
“我知道,宝贝,”他告诉她。“我知道。它真的是。”
新托纳帕克剧院以一出轻喜剧开始它的演出季——“只是热身罢了,”杰克·哈罗兰解释道——露茜来看了最后的几次彩排,独自坐在路那边谷仓样的老剧院里。
演出排练过许多次了,现在许多部分几乎用不着杰克的指导可以自行演下去,但是看到他全神贯注、紧张地站在舞台阴影处,知道他完全掌控着整个演出还是很开心。他一手拿着打开的台词,另一只手的食指在大腿处的牛仔裤上摇摆着,仿佛在为演出打节拍。有时候,他会高声叫某个演员的名字:“不行,到左边去,菲尔,你到左边去”或者“简,那句话你还没有找到正确的音调,我们再来一次”。
再一次,当一串笨拙的台词可能影响整出戏时,他大声喊停,走到灯光中间。
“听着,”他开口说,“为了这出戏我们已经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和时间,我们要演好它。如果我们加把劲,排练时不松懈,我们是能演好的,明白吗?”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允许大家提问和抱怨,可是谁也没说话。许多演员像难为情的孩子望着地面。
于是他说:“我只是不明白我们怎么会还犯这种错。看来你们有些人觉得这是农村业余演出吧。”
又是一阵沉默,当他再度开口说话时,换了一种低沉、平和的语调。“好了。我们回到玛莎关于幸福的那句台词那儿,从那里开始。不过,这次用心点。”
首夜演出,剧场里的观众只有三分之二多点,可是让人鼓舞的是他们看上去不全是当地人。显然今年夏天有不少纽约人可能会来这里——就是为了这场不起眼的首演。
演出还算好,没有明显的错,该笑的地方有笑声回应,结束时掌声持续了很久、很热烈,保证了三次谢幕。就在幕布最后一次落下之前,一位演员把杰克·哈罗兰从侧翼拖出来,他害羞地朝观众鞠了一躬,露茜骄傲极了,几乎哭出来。
杰克有辆十一年的老福特车,嘎吱直响、味道难闻、很少修理,可能从未清洗过,他老是为此道歉。可是那年夏天,好多个夜晚他这辆车可是派上用场,他开车带露茜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去,“暂时远离这鬼地方”。
车子上路后,跟别的车没什么两样,他们会在帕特南县里开上几里路,他跟她说起白天的排练,晚上的演出,说起剧团里的有些人表演不是很到位,而跟有些人一起工作很愉快。
他们会在那类有弹子球游戏和大罐腌制猪脚的酒吧里停下来喝上几杯,那种古怪的“城里人”酒吧她从大学毕业后从没进去过,可是他们不会在那种地方待太久,因为待的时间长了杰克记挂着第二天他还有很多事要做。露茜也无所谓,在外面逗留一两小时后,她总是急于回他的小房间。
夏天快过去了,每周都有新戏上演,剧团已经上演过契诃夫、易卜生、萧伯纳,还有尤金·奥尼尔的戏剧,甚至还上演了极富挑战的《李尔王》,杰克承认这是目前为止他们唯一的失败(“啊,我们大家都付出了太多努力,不管怎样戏是上演了”)。
演员们没有足够的睡眠、足够的休息,好几次在排练中有些女演员们忍不住流泪。甚至有个男演员也爆发了,还哭了,他转身骂杰克,说他是他妈的讨厌鬼,把他们当奴隶,不过显然他自己也为此难为情。
然而不断有人从纽约来看演出,人越来越多,看来许多个夜晚的演出都很成功。有个从威廉莫里斯经纪公司来的人走到后台,问杰克愿不愿意让他当经纪人。可是后来,当露茜说“太好了!”时,杰克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像莫里斯这样的人多得很,”他解释说。“况且我已经有了经纪人。不,今晚我们这儿唯一真正取得突破的人是茱莉娅。妈的,难道不好吗?我非常——真的非常为她骄傲。”
“哦,我也是,”露茜说。“当然她受之无愧。”
茱莉娅·皮尔斯是个纤瘦的姑娘,二十四岁,直直的黑发,明亮的大眼。她在《海鸥》、《玩偶之家》,还有《巴巴拉上校》里都出演女主角——而她的“真正突破”是在知名百老汇剧作家的一出新喜剧里获得试演机会。
茱莉娅在舞台下非常安静羞涩,常常显得十分紧张——露茜注意到她的指甲给咬得光秃秃的,甚至看见肉——可只要一上台,紧张便一扫而光。剧团里有三四个姑娘比茱莉娅·皮尔斯要漂亮,她们也知道,但她们只能嫉妒和羡慕她。她们说她天生有着演员的“极度自信”,她清晰洪亮的声音,哪怕在呢喃时也充满整个剧院。这种精湛技艺足以弄假成真。
一个闷热的晚上,杰克·哈罗兰的房门前传来敲门声。绝不会弄错,是茱莉娅·皮尔斯的声音,她安静地叫道:“达文波特太太?你女儿的电话。”
露茜躺在杰克的怀里,迷迷糊糊正要睡去,杰克一手捂着她的一个乳房,她挣扎着脱身出来,急急穿上衣服,袜子和内裤留在地板上没来得及穿。
出到外面,电话在靠近楼梯的墙边,她说:“劳拉?”
“妈,你现在能回家吗?爸爸刚才打电话来,他听上去好可笑。”
“亲爱的,有时候你爸爸确实喝得有点多,喝多了他就——”
“不,这次没有醉;这次不同。我是说他说话莫名其妙。”
她穿过那片香气四溢的鲜花梯田时还不能太着急,因为她担心黑暗中不小心踏空一级台阶,等她来到平地上,拔腿便朝亮着灯的家跑去。在客厅里,她飞快地抱了抱劳拉,让她安心。“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我会给爸爸打电话,看看他是生病了还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生病了,我们会尽力帮他治病,让他好起来。”
她在电话机前坐下,开始拨迈克尔在纽约的电话号码,她担心他不在家,他可能是用一百万部投币电话中的任何一部打过来的。
可是电话铃响第一声,迈克尔便接了电话。“噢,露茜,”他说。“噢,我知道你会打回来的,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听着,你能不挂电话吗?我是说你能跟我说会儿话吗?”
“迈克尔?”她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他重复道,仿佛问问题有助于他理清自己的思路。“嗯,我大概连续五天没有睡觉了——不,大概七天——见鬼,我不知道有多少天了。我一直看着太阳从第七大道升起,半小时后我转过身,已是午夜时分了。我觉得我有一星期没出过门——也许有两三星期。房间里到处是垃圾袋,有一两个倒在地上,垃圾洒了出来。你能想象得出这个场景吗?露茜?我很害怕,我怕得要死,你知道吗,我怕出门,怕上街,因为每次出门,我总能看到许多人和东西,我知道他妈的他们根本不存在。”
“等等,迈克尔,听着。你有没有朋友我可以打个电话?有没有谁可以去你那儿照顾一下你?”
“‘朋友’,”他说。“你是说姑娘吗?没有。这儿根本没这种人。噢,可是别误会我,甜心。自从你把我从家里赶出来后,我有的是小妞,比我份内该得的还多。耶稣基督啊,我一直拿小妞当早饭,拿小妞当中饭,拿小妞当——”
“拜托,迈克尔,”她不耐烦地说。“听着,我给比尔打电话,行吗?”
“——晚饭,”他还在说。“哦,半夜还有很多小妞可以当剩饭吃。哪个比尔?”
“比尔·布诺克。他也许能过来看看,而且——”
“不,不用想了,我不会让布诺克走进这地方的。他好多年一直泡在心理医生那里,他会坐在这里企图给我来个心理分析。问题是我也许疯了,但没他那么疯。噢,天啊,露茜,你懂不懂,我需要的是睡眠。”
“那好,”她说,“也许比尔能给你拿点安眠药去。”
“啊,是的,‘也许’。告诉我,露茜,当你脑子里冒出‘钱包小姐-护士小姐’[2]这种想法时,你为什么总是说‘也许’而不说‘可能’?你总是有大概六种做作的说话方式,你知道吗?你的整个性格随着环境变化。早在剑桥时我便发现了,可是我以为你再成熟些就不会了。可惜你根本没有成熟,我估计你一辈子都会这样,而且我猜这是由于你以百万身价却身处平民之中的原因。我是说你觉得你一直像生活在舞台上,对不对?演着一个又一个角色,乐善好施的富婆大发善心?好了,这种狗屁话我烦了好多年,我烦死了,露茜。你还想知道点别的吗?我们婚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爱着戴安娜·梅特兰。从没拥有过她,从没出现在她周围过,可是,噢,天啊,我愿意为那姑娘而死。啊,我过去总是想如果你知道我的感受会怎么办,可是后来我又想,没关系,因为你很可能也爱着保罗——或者即使不是保罗,也可能爱着汤姆·尼尔森,要不其他哪个比我强上百倍的浪漫抽象派人物。知道我们怎么做的吗?你和我?我们一辈子都在思慕别人。那岂不是最该死吗?”
她说他们最好现在就挂电话,这样她才能给比尔·布诺克打电话,然后她挂了电话,用一两分钟安慰了一下眼里全是恐惧的劳拉。
“听着,会没事的,宝贝,”她说。“你会看到的。现在答应我别担心了,好吗?”
“他这次正常些了吗?”
“嗯,开始时有点糊涂,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后,他——是的,他说话有点正常了。”
比尔·布诺克听上去是给电话吵醒的,她想象着有个穿着睡衣、熟睡的姑娘躺在他旁边——她无法想象没有姑娘陪伴的比尔。
“好的,当然,露茜,”当她解释完整件事后,他说,“我马上就过去看看。我能给他带些我自己的安眠药去——它们很温和,可是很管用——我会一直陪着他,直到明天早上。那时我可以给我的心理医生打电话,我是说我的这个心理医生是个很好、很可靠的人——你会喜欢他的,而且你会信任他,我敢肯定他会有许多办法。等方便的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所以,听着:别担心,好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实际上每个人都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好的,比尔,我真是太感谢你了,”她咬着嘴唇,因为他是多年来她最讨厌的人。
“啊,亲爱的,别傻了,”他告诉她,“这是朋友间该做的。”
她几乎还没来得及把电话放回机座,电话铃又响起来,是迈克尔。她以为他在电话里笑得前仰后合,后来才发现他是在哭。
“…噢,露茜,听着,我刚才说的都不是真的,”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我说的关于戴安娜·梅特兰的那些话都不是真的,还有其他那些也不是,你明白吗?”
“没关系,迈克尔,”她说。“比尔现在在路上了,他会给你带些药去,而且他会陪陪你。”
“好,可是听着,我可能永远再没有机会跟你说这个了,所以请你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挂我电话。”
“我不挂。”
“好。这是我希望你能记住的,露茜,我觉得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跟你说了。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姑娘,只有一个夺目出众的——”
“是的,嗯,很好,”她干巴巴地说,“可是我觉得我更喜欢听你之前说的那番话。”
他似乎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噢,亲爱的,你还记得以前的威尔街吗?还记得我们年轻时,觉得世界上一切皆有可能吗——那时每当我们做爱时,我们觉得整个世界都为我们停止不转了吗?”
“好了,迈克尔,我想你说够了,是不是?”她说。“现在安静点,待在那里别出去,等比尔来。”
长长一段沉默后,他才出声,简直无法相信一分钟前他还在哭,此时他的声音简洁平淡,仿佛士兵在接受命令。“是!明白!收到!”他挂断了电话。
她上楼去看劳拉,小心翼翼给她盖好被子,仿佛劳拉还是四五岁的孩子而非现在的十岁半。
等她进了自己房间,脱下衣服,方才想起内裤和袜子还在杰克·哈罗兰房间的地上。
只要她一离开,杰克很可能轻松地起身,套上裤子,打开门说:“茱莉娅,我能请你喝杯啤酒吗?”
那个害羞而有才华的姑娘可能很轻松地走进来,在帆布床上挨着他坐下,谈论起她光辉的前程。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说,如果没有他的帮助,这个夏天她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自己,他则会坚持说她的成绩全归功于她自己。
噢,他可能不会马上扑向她——杰克有着完美的时间感——可是在她说话的当中,几乎可以肯定他会最后一次走到门口,把门上的钥匙放进口袋,为那个晚上锁好门。
上午,劳拉早已上学去之后,比尔·布诺克打来电话,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
“听着,一切都会好的,露茜,”他告诉她。“迈克尔很安全,他现在有人悉心照料,正在治疗中。”
“哦,”她说。“嗯,那好。那么你的——医生能够帮上忙?”
“不,那不管用。听着,我会告诉你发生的一切的,好吗?”
“好。”
“那好。我昨晚到他那里时,他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一直说个不停——强迫性说话。有时候,有五分钟左右他会显得有条理,接着又是那种散漫无特定主题的说话,完全没有理性。戴安娜·梅特兰的名字不断被提起,他一直企图在告诉我关于戴安娜·梅特兰一些支离破碎的事情,我想那是因为他在脑中还将她与我联系在一起,你知道的。”
“那当然,”露茜说。
“哦,他房间简直一塌糊涂,露茜。我觉得他可能有一个月没扔过垃圾,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那么多烟头。接着我为他铺好床,给他吃我带来的药。可是它们不管用——我跟你说过它们很温和——过了一会儿,他说他想出去走走。嗯,我开始想跟他说说话,劝他别出去了,但是后来我觉得出去走走也好,锻练身体可能有助于睡眠。所以我们出了门,走在第七大道上,一路走到十四大街,他都还好,很安静,很听话,甚至没说什么话。可是突然他变得狂躁起来。”
“变得‘狂躁’?”
“嗯,他突然爆发,他不断想挣脱我,我完全没有办法控制他。他跑到街上,冲进车流中,好像想自杀。我知道我一个人应付不了这件事,所以我叫了个警察来帮我——我知道你可能不爱听这个,露茜,可是有时候你真的需要警察——那个警察叫来警用救护车,我们把他安全地送到了贝尔维尤。”
“啊?”
“好吧,听着,露茜,我们都听说过关于贝尔维尤的事情。没错,在那里的头几天他可能休息不好,但你得记住,那里有最新的设施,一些纽约最好的心理医生都是那里的会诊医生,这些人精通业务。我跟那名接收医生聊了很久——这个年轻人非常随和,非常聪明,毕业于耶鲁医学院——我真希望你也能跟他说说话,因为他真的让人很放心。他说迈克可能在那里待上个一礼拜就行了,最多两礼拜。他说他们会用最好的药,如果是自费要花一大笔钱。今天一大早我就给我的心理医生打电话,因为我想跟他说说整件事,他说,在他看来,我做得很对。”
“当然,”露茜说。“我是说我相信他会——我相信很可能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