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别误会,露茜,我真的不再怎么想这些事了,我不想让它老是折磨我。只是亚伯拉罕·林肯的生日这一天总是——亚伯拉罕·林肯的生日总是要我的命,每年都这样。”

南茜的头埋得很低,低得快碰到桌子,她像是哭了。可当她再抬起头来时,她的眼睛是干的,眯成一条缝。“我跟你说,露茜,”她说。“你知道吗?许多人同情我和哈罗德,因为我们的儿子有残疾。不过,当我们发现他有残疾时,你知道我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吗?我想:噢,天啊,感谢上帝,现在他们可是不能送他去当兵了。”

 

安·布莱克猫腰坐在厨房里的一张高脚凳上,两手抱在胸前,对着一杯咖啡发呆。她像在哆嗦。露茜走进来交这个月房租支票时,她立即起身开门,但是脸上挤不出一丝笑容。

“哦,露茜,”她说。“你活得还好吗?”

“我什么?”

“撑得下来吗?努力活着?”

“噢,我们过得很好,谢谢,”露茜说。

“啊,是的,‘我们’。你总是可以说‘我们’,是不是?因为你有女儿。我们这些人就没这么幸运。好了,我不想让你觉得——来来,这儿坐坐,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

没多久,安就承认格雷格·阿特伍德离开了她。他跟一个舞蹈团签下为期六周的巡回演出。行程结束后,他打电话来说他不会再回来,他打算加入一个新舞蹈团,成员几乎全是之前那个团的核心人员,他们打算再继续巡回演出,时间呢,用他的话说,可能将是无限长。“他飞走了,你看,”安解释说。

“飞走了?”

“嗯,当然。跟那群鸭子。听着,露茜,答应我一件事,永远不要爱上骨子里——骨子里是同性恋的人。”

“呃,”露茜说,“那不太可能。”

安皱着眉,细细打量她。“是的,我想你不会。你还年轻,你漂亮——我喜欢你最近的发型——你生活中会有无数男人。就算你的运气要变坏的话,那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然后她下了高脚凳,后退两三步,理了理衣服。“你觉得我多少岁了?”她问。

露茜猜不出。四十五?四十八?但是安等不及答案。

“我五十六了,”她走回来坐在厨房桌边。“从我和丈夫建起这个地方算起,三十年过去了。噢,你想不到我们的期望有多高。我真希望你认识我丈夫,露茜。他以前在很多方面都是个傻瓜——现在也是——但是他喜爱戏剧。我们想成立个夏季剧团,那样整个东北地区的人们都会羡慕我们,而我们差不多做到了。我们剧团里真的有几个直接从这里去了百老汇,不过我不想告诉你他们的名字,因为你肯定会说你从没听说过。噢,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那些年这里活跃着很多出色的年轻人——出色的青年男女,追求他们注定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好啦,我不耽误你了,很抱歉向你发了一堆牢骚,露茜。因为你是我接到格雷格那通恶心电话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而我——”她的嘴唇开始失去控制地哆嗦起来。

“没什么,真的,安,没事的。”露茜赶紧说。“你没有耽误我什么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在这里再陪你一会,等你觉得好些后再走。”

除了厨房,露茜从未获邀走进过这所房子的其他区域,当安欢迎她走进客厅时,她奇怪地觉得很荣幸。客厅小得惊人——整所房子比它从外面看起来的要小——楼梯可能通往唯一一间双人卧室。这种房间能让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某些词作家脑中浮现出“爱巢”一词来。

“嗯,你看壁炉大得没必要,”安说。“是我丈夫的主意,我猜他爱想象着我俩亲亲热热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雪花纷飞,上床前暖烘烘的情景。他以前非常多愁善感。当然,我从没去过他为那个小空姐建的房子,但我敢打赌,那里至少有个跟这里一样大的壁炉。”她沉默了一会,然后接着说:“格雷格也很喜欢它。他会坐在这里盯着火苗发上几个小时的呆,被火催眠了一般。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先上楼去,躺在床上想:好,那我呢?那我呢?”她看上去又很凄惨了。“所以见鬼去吧,我想我今后好多年都不会生火了。”

“不如我们现在就来生个火?”

“噢,不用了,亲爱的。你人真好,不过我想你肯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屋外刮着二月间的大风,厨房门边有一堆木头。露茜敲掉三四块木头上的雪,拢好足够的引火干木条,她抱着木头回到客厅,发现安开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

“现在喝还太早了点,”安说,“但是管它的呢,你不介意吧?”

很快,第一缕火焰稳稳地在嘶嘶燃烧的木头中间升起来,房间里有种来之不易的宁静。安·布莱克像个姑娘似的盘腿坐在沙发上,她的客人坐在安乐椅上。露茜从来不喜欢苏格兰威士忌,可此时她发现只要习惯了那股味道,它并不比波旁酒差。酒起了作用,它将这天的苦楚一扫而光。

“你很有——钱,是不是,露茜?”

“呃,我——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喔,我能从人们身上闻得出来。迈克尔就从没有过这种特别的味道,但是你有,你一直都有。好了,‘闻’字可能用得不对,希望没有冒犯你。”

“没有。”

“而且,我看过你父母一两眼,有钱全写在他们脸上。祖传财富。”

“是的,我想他们是的。我们家一直都有——有很多钱。”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住在这里?为什么不带着女儿到你们这种人该住的地方去?”

“啊,”露茜说,“我想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哪种人。”

初听上去这似乎不像个答案,但是她越思索这个问题,越觉得这个回答很好。这比回答说“我在这里有朋友”更接近真相;比说“突然来个冲动的大搬家对劳拉不太公平”要好。噢,她就快搞清真相了——或者说她甚至已经接近真相了;也许她能做的只是顺从于她的内心。真相——如果渗进血管的威士忌能让真相明晰起来的话——是她不想离开费恩医生。

有两次她断了与费恩医生的联系。那两个下午,她高昂着头,既是挑衅又是骄傲地从他那里出来开车回家——这两次的结果都是,几周后,她又屈辱地回去了。别人有没有察觉到他们与心理医生之间的这种枷锁?别人有没有发现他们在细细品味每天的各种小事,只为了下次该死的心理治疗时有东西可说?

嗯,星期三我跟房东太太喝多了,她开始在心中模拟排练起来,知道在费恩医生的治疗室里说出来的肯定跟这一模一样。她五十六岁了,刚被一个比她小得多的男人抛弃,我猜她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可怜的了。我想我希望在那里陪她喝几杯能让我自己解脱一点,你明白吗?就像上次听南茜·史密斯讲她弟弟的故事让我解脱一样,因为我想说没人,医生,没人能光靠自己活着,活得滋润…

“好了,我无法想象那么有钱,”安·布莱克还在说,火在壁炉里噼啪作响。“钱的事,我从没想太多,因为我一直想要的是天分——如果有一点点我就很满足。不过,我想这两样有点像。拥有其中之一便会让你与众不同。生而有其一能带给你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可是它们都要求无穷无尽的责任。如果你忽略它们,或置之不理,它们的好处就会溜走,只剩下懒惰与挥霍。最可怕的是,露茜,懒惰和挥霍那么容易就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然后,突然,她吓了我一大跳,医生。她说‘最可怕的是,露茜,懒惰和挥霍那么容易就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它像一句预言,因为我在这里的生活正是这样,难道你没看出来吗?我一直忧心忡忡只想着自己,你不断鼓励我这样,别否认——噢,是的,你是鼓励来着,医生,别否认了——这种无望的惰性。它就是懒惰,它就是挥霍…”

“露茜?”安说。“你不介意拉上窗帘吧,亲爱的,这样我就不用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噢,谢谢你。”房间里暗了下来,她说:“好多了。我想让现在看来像是晚上。我想让它是晚上,我不想要清晨。”

威士忌酒瓶里酒只剩下四分之一了——露茜从火光中看得出来——她不由分说又为自己倒了一大杯,确保自己会记住所有她打算跟费恩医生说的话。

“露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这里躺一会儿,”安说。“我没有——我根本没睡好。”

“当然不会,”露茜对她说。“没事的,安。”房间里的静默似乎正适合,她自己也需要孤独与沉思。

往门口走时,她轻轻碰到了墙壁,只好靠墙站了几秒钟,免得摔倒;还算幸运,她在刚才脱衣服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大衣。

安·布莱克的厨房门和露茜家之间的那段冰雪路大约五十码远,可是仿佛永远走不到头;甚至在走完这段路后,她还站了好一会儿,厌恶地盯着结了层冰的盘旋楼梯,风刀子似的割着她的脸。这根本不是什么该死的谈话间,从来就不是,除非你想来一场世上最无聊、最没意义的谈话。

她把衣服扔到客厅的一把椅子上,赶紧走进厨房,因为该是准备牛奶和三明治的时候了。她拿出装花生酱的罐子,四处摸索果冻罐,但是她才走上这几步,就得两手撑着倚在厨房台面上,垂下她的头。

可是还好,劳拉大了,她可以自己做三明治。只要她能站起来上楼去卧室,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走得很慢,扶着楼梯边的墙;然后她掀开床罩,和衣钻进被子里。那一刹,她希望迈克尔在这里,把她搂在怀里(“噢,天啊,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可是那种情绪很快就过去了,知道自己现在独身,只让她觉得宁静。

一会儿工夫,她便睡得很熟,连劳拉回家后大叫“妈妈”也听不到——又叫了几声,没有回音后,孩子的声音里可能有点害怕——但是也没关系。如果劳拉想知道妈妈在哪里,她只要上楼来就行了。

 

“这个对‘枷锁’的恐惧,”费恩医生说,“并不少见。来这里的病人常常觉得自己依附于医生,这种依附感会表现为一种压迫感。这是种错觉,达文波特夫人。我并没有约束你,从任何意义上来说,我们在这里做的也没有约束你。”

“嗯,什么事情你都有个解释,是不是?”露茜说。“你们这些人老于世故,对不对?”

他看起来就像她是在开玩笑。“噢?”他说。

“好吧,当然。你们这一行不可信、不负责。当人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时,你们把他们吸到这里来,引诱他们把所有秘密告诉你们,直到他们暴露无遗——是的,让他们彻底无遮盖无防备,以致认为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是真的。如果有人说‘等等——停下——我要离开这里’,你们就耸耸肩,抖掉一切,说这只是个错觉罢了。”

她差一点又站起来,再次走出办公室。这次可能不单只有纯粹的挑衅与骄傲——她甚至觉得有点傻,因为以前这样做过两次了——不过在回家的路上,她越来越觉得这次是最后一次。

她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难堪。她不喜欢刚才她升高的嗓门,她不喜欢自己尖细而莽撞的声音,音调那么高、那么沙哑,几乎在哭,在安静的治疗室内半天不散。如果她不能带着一定的尊严离开,那她最好还是待着不动。

“达文波特夫人,设想我们回到以前一点,”费恩医生从交叉的两手上方一直盯着她。她常常有种印象,这个瘦小秃顶、苍白沉默的男人身上有种蠕虫样的东西,现在这种印象让她觉得更不值得发作。怎么会有人受一条虫的束缚呢?

“有时候总结和澄清一下很有帮助,”他说。“自从你离婚后,我们在这儿讨论的核心问题是如何最好地利用你的财富和离婚带给你的自由。”

“是的。”

“一直以来有两个不确定因素——去哪里和做什么——虽然我们详细讨论了这两个问题,但我们从一开始就认识到这两者互为依赖:若其中之一找到满意答案的话,那另一个也解决了。”

“是的。”

做了这么多总结、这么多澄清,现在费恩医生该进入正题了。他说,近来露茜似乎不再关心这两个核心问题,转而关注其他问题,因她目前处境中的许多不满意之处分心。这些事情可能真是不尽如人意,但它们只是暂时的;仅仅是暂时的而已。朝前看岂不是更有益些?

“嗯,当然,”她对他说。“我是这样做的,至少我尽量在这样做。我知道这只是个过渡时期;我知道这只是反省自己的一段时间;理清我的思路;试着订些计划…”她记起来,去年秋天,她向母亲汇报时说的正是这三点。

“好,”费恩医生说。“也许我们又上了正路。”

但是他看来有点疲倦,甚至有点厌烦的样子,似乎他可以放任自己走神,露茜不能为此责备他。即使是一个小镇心理医生,脑袋里也会有比评估一个不知往何处去、不知做什么的富家女的情感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

 

那年冬天剩下的不多日子里没什么再值得回忆的事情发生,三月、四月甚至五月初都是。然而,一个灿烂明媚的日子里,厨房门口有人在敲门,露茜发现是个英俊帅气的年轻人,两个大拇指勾着牛仔裤口袋,站在那里。

“您是达文波特太太吗?”他问道。“请问我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他说他叫杰克·哈罗兰,是一家新剧院集团的导演,马上就会在剧场开始排演。这时他打电话给电话公司,语调干脆利落、公事公办,十分不耐烦的样子,要求“立即”给剧院、宿舍及附属楼装上电话。

“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等他打完电话,露茜问他,“或者喝杯啤酒?”

“嗯,如果你啤酒够多的话,”他说,“我很高兴来上一杯。谢谢。”当他在客厅里,在她对面坐下后,他说,“简直不敢相信,以前在这座戏院里演出的人没有电话是怎么办事的?你能想象吗?难道这听来不像农村业余演出吗?”

她以前从没听过这种说法,好奇地想不知这是否他自己编的。“嗯,”她说,“我觉得这几年夏天这儿的东西有点破旧,不过这个地方以前确实风光过。”

“如果有人能让它重新风光,那岂不好?”他喝了一大口啤酒,突出的喉结明显地一上一下。“今天夏天就可能实现,”他擦擦嘴说。“我无法保证什么,但我用了一年多时间才组织好这个剧团,我们可不是来这儿鬼混的。我们有一些很有天赋的年轻演员,我们要排几出好戏。”

“好啊,”露茜说。“听上去真的——真的很不错。”

杰克·哈罗兰眼睛灰蓝,一头黑发,有着电影里那种坚毅、敏感的脸,她孩提时代起就异常喜欢这样的面容。她知道自己想要他;唯一的问题是如何让它最美好、最优雅地实现。首先是让他一直说下去。

他告诉她,他是芝加哥人,那里一些“好心眼的外人”抚养他长大——先是在一家天主教孤儿院里,后来在好几户收养家庭里——直到他够年纪参军,他入了海军陆战队。退伍前,他在旧金山休假三天,生平第一次走进剧院,看了一场莎士比亚巡回剧团的作品《哈姆雷特》。

“我觉得我连一半也没看懂,”他说,“但是我知道我跟以前再也不同了。我开始读凡是手头能找到的所有有关戏剧的书,莎士比亚和所有其他剧作家的书,还有演出——各种演出——从那以后我想方设法待在剧院里。该死的,也许我永远不会成功,不管是作为演员还是导演,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半途而废。这是唯一我懂得的世界。”

喝第二、三杯啤酒时,他说了件事,通常在这么短暂的相识中,他不可能这么快就坦白的事情:他的名字是假的。“我的真名是立陶宛人的名字,”他解释道,“音节太多,很多人的嘴发不出这些音,所以十六岁那年我改名叫‘杰克·哈罗兰’,因为在我看来爱尔兰孩子都很走运;我就这样报名参加海军的。后来,当我开始在演艺界混时,这名字似乎更自然了,因为许多艺人都有艺名。”

“当然,”露茜说,可这真是条让人失望的消息。她认识的人里面从没有谁用假名的;她甚至没想过人们会做那种事,除非他们是罪犯,要么除非——嗯,除非他们是演员。

“好了,我想我们这个夏天会很愉快的,”他说着站起身准备走。“我喜欢这里。跟你说件好玩的事:我从没想到像本·杜恩这样有名气的演员会住在这里。我问他想不想跟我们一起演出,可他是个倔老头:如果不能在百老汇演出,他宁愿在这里种花。”

“是的。嗯,他很有——很有个性。”

“是杜恩先生告诉我你的名字的,”杰克·哈罗兰说。“他也告诉我你离婚了——我提起这个没事吧?”

“当然。”

“那好。听着露茜,既然我们是邻居了,我们也许还能再见面,是吗?”

“当然,”她说。“我很高兴,杰克。”

厨房门在他身后一合上,她踮起脚尖舞起来,来了个六到八步漂亮的旋转步伐,一路跳回客厅,在那里行了个屈膝礼。

…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刻起,费恩医生,我便有种陌生、温暖而奇妙的感觉——

不过她心里的这句话没说完,因为这种事没必要说给费恩医生听。随着心情慢慢平静,她只是站在敞开窗前,看着外面五彩缤纷的春天。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二章

 

等他再来的一两天里,她冷静而慎重地考虑:难道你连他真名都不知道,就可以跟他做爱?可是等他真的来了以后,她马上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的,可以。你可以成天狂喜地亲吻一个男人、紧搂着他,跟他在你丈夫曾经躺过的床上一起扭动翻滚;你可以想要一个男人到如饥似渴的地步;只要他喜欢,你可以把腿张得大大的;你也可以双腿紧紧地箍着他,如果他更喜欢那样的话;你甚至可以大叫“噢,杰克!噢,杰克!”其实你明知“杰克”是他自己取的假名,只为了爱尔兰小伙子们老是走好运。

她想马上问他名字的事——她知道等得越久会越尴尬——可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因为现在她生活里全是杰克·哈罗兰,占据了她所有的感觉,充溢在她的血管里,填充着她的梦。

时间似乎永远不够。起初,每天下午,他们得早点起身,穿好衣服下楼来,保持一定的距离坐着谈话,因为劳拉快放学了。而且学校临近放假,让保密工作更显微妙更添难度:劳拉可能跟史密斯家的女孩们在外面玩很久,到树林那边,或者穿过草地去玩。但是她也可能不打招呼突然砰地摔上房门回家来了。还有演员们和舞台技师们也开始来这里,每天五六个人甚至更多,杰克得花很多时间来办公事。

彩排的前一天,杰克整个下午偷偷和她待在一起,他俩都知道忙里偷闲做爱的滋味更美好。一切结束后,他们精疲力竭地分开来躺在那里,杰克说些可笑的小事让他俩发笑,他们懒懒地穿上衣服,一路下楼时,还控制不住地笑着,直笑得浑身发抖。在厨房里,一切恢复正常后,他站在那儿,浪漫地紧搂着露茜久久不放。

她的脸依偎在他衬衫上,十分害羞地说:“杰克?你愿意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他抽身出来,疑惑地扫了她一眼。“不,亲爱的,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说好吗?真抱歉,我告诉你了这事。”

“嗯,可是我想要你告诉我,”她担心他可能看出她在撒谎。“当初这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之一。”

“是啊,嗯,好吧,但那是我们彼此了解之前的事了。”

“是的,没错。问题是我根本无法再老是说‘杰克·哈罗兰’了,你知道吗?这就好像拿着什么伪造的东西,还假装无所谓一样。噢,听着:不管多少音节,我的嘴都发得出,而且我喜欢这样做。你觉得我是个势利小人吗?”

他脑子里似乎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他说:“不,还不如说我是个势利小人好了。你会发现平凡的立陶宛贫民窟孩子面对高贵的新英格兰小姐时要多势利有多势利——难道没人警告过你吗?我们这种人从来觉得比你们这种人高一等,你知道吗,因为我们有头脑、有胆量,而你们只有钱。噢,也许偶尔我们可以跟你们这种人接触一下,但即便如此,这里面也有种屈尊降贵的意味。所以,我真的觉得我们现在这样还好些,露茜,难道你不觉得吗?只要我是杰克·哈罗兰,我们一起就会有很多欢声笑语,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