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出来我怎么有可能让你想到了她,”她说,“毕竟她是个年轻女孩,我都快四十岁了。”

“我知道,你们俩事实上长得根本不像,除了她的胸部也小,你们的腿长得一样,只是偶尔,你们有些动作——不可思议啊。”

还有一次,他回家时情绪低落,晚餐时喝了很多葡萄酒,他坐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喝兑水威士忌,喝了很长时间,一声不吭,最后他开了口,让人觉得他永远都停不下来。

“…不,可是你得理解琳达的事,”他说,“并非只因为她曾是我的妻子,她还曾经完全是我理想中的女人。她当时——我该怎么解释呢?”

“你不用解释。”

“不,我要的。我得在我脑子里理清楚,否则永远不可能放下她。我跟你说说我是怎样遇到她的。试着理解一下吧,爱米莉。我当时四十二岁,可是我感觉比那还老。我结过婚,也离过婚,我已经有过好像数不清的女孩,我想我当时感觉自己已经彻底尽我所能寻觅过了。我当时去东汉普顿待了两个星期,有人请我去参加一个派对。那里有个灯光游泳池,树上挂着日本灯笼,辛纳特拉的歌声从房子那面传过来——就是那种玩意儿。参加派对的人什么都有:有很多拍电视广告的演员,几个童书插图作者,几个作家,还有几个穿着齐膝短裤、想显得有艺术味的生意人。妈的,爱米莉,我一扭头,这个尤物躺在一张白色的躺椅上。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皮肤、那样的眼睛、那样的嘴唇。她当时穿着——”

“你真的要告诉我她当时穿的是什么吗?”

“——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短裙,我喝了一大杯酒来壮胆,走到她跟前说:‘嗨,您是哪一位的太太吗?’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她当时太腼腆,要么我想是太矜持,所以她脸上没有笑容——她还——”

“哦,霍华德,这是犯傻,”爱米莉说,“你只会把自己弄得太激动。你真是个要命的浪漫家伙。”

“好吧,我会尽量简短地说,我不想让你烦。”

“你没有让我‘烦’,只是你在——”

“好吧。问题是,就在第二天晚上,她就到了我的床上,之后是每隔一晚上。我们回到市里后,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搬进了我的公寓。她当时还在上大学——她上的是巴纳德大学,跟你一样——她每天上完课后,会急忙赶到我那里,好在我回家时她也在家,我没法跟你说那有多么美好。回家时,我会给自己打气,想着不,那美好得好像不是真的,她不会在家——而她总是在。我回想那段时间,开始的一年半,是他妈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他这时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回走动,爱米莉还算有头脑,没有打断他的话。

“后来我们就结婚了,我想让那热情减少了一点——更多是在她那边,而不是我。我还是——嗯,我讨厌老是说‘快乐’,可那是唯一合适的词。也自豪,非常自豪。我把她带到一些地方,别人会祝贺我,我记得我会说:‘我不相信她的话,到现在还是一点都不能相信。’然后过了一段时间,我开始相信她说的话,开始想当然地对待她,谁都不应该那样想当然地对待任何人。开头几年里,她爱说我从来不会让她烦,我把这看作是高度赞美,可是到了最后阶段,我不记得她还说过那种话。我很可能开始把她烦得要命,用我的自负、我的姿态和我的——我不知道,我的自怜。我想就在那时,她开始变得心里不安定,差不多在我开始让她烦的时候。他妈的,爱米莉,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她有多好?那是无法形容的。温柔,深情,同时她又顽强,我说的‘顽强’,完全没有贬意,我是说有韧性、勇敢;她看待世界,完全不会感情用事。聪明!天哪,有时候看她以一种天生的洞察力,把某件难以捉摸的复杂事情一语道破,几乎让人感到害怕。她还很风趣——噢,她不会坐在那里说些蹩脚的俏皮话,只是对任何虚伪、做作的事,她眼神锐利,一眼就能看出荒唐之处。她当时是个极好的伴儿。我干吗老是说‘当时’?并不是说好像她已经死了。她当时对我来说,是个极好的伴儿,现在她会是别的某个男人极好的伴儿——要么不止一个男人。我想她会尝试相当数量的男的,然后才会再次安定下来。”

他一屁股坐到一张扶手椅上,闭上了眼睛,开始用大拇指和食指按摩他窄窄的鼻梁。“现在有时候当我想到她在那种情形下,”他用单调得几乎是呆板的声音说,“当我想象她在那里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为他张开两条腿,然后——”

“霍华德,我不让你这么做,”爱米莉说,同时也站起来以加强语气。“这是感情脆弱啊——你表现得就像是个害相思病的小男孩,很不合适。况且,这也不是很——”她根本拿不准是否应该说完那句话,但她还是说了“——不是很考虑我的感受。”

那句话让他睁开了眼睛,可是接着又闭上。“我还想着我跟你是朋友呢,”他说。“我是这样想的,一个人应该能够无所顾忌地跟朋友谈谈。”

“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许会有点吃醋?”

“嗯,”他说,“不,事实上,我以前没有想到过,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为过去的事情吃醋?”

“哦,霍华德,得了吧。如果整个晚上我来摆一摆我认识的男人很棒、很棒的优点,那会怎么样?”可是那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她可以跟霍华德讲她任何一个男人的任何事情,他都无所谓。

那年的十二月,国碳公司派他去加利福尼亚出差两星期。

“我想你去那儿会去见琳达,对吧?”他准备出发时,她说。

“我看不出怎么可以,”他说,“我会在洛杉矶,她在圣弗朗西斯科[1]北面很远的地方,那是个大州,况且我——”

“况且你什么?”

“况且我没什么,我好像合不上这个破手提箱。”

那两个星期过得很糟糕——他只打过两次电话,在快结束时——不过她挺了过来,他也的确回家了。

 

 

然后在二月里的一天深夜,他们正要睡觉时,萨拉打来了电话。

“爱米,你一个人吗?”

“嗯,不,事实上,我——”

“哦,你不是一个人,我明白了。我本来希望你是。”萨拉说话的节奏和音色,让人真切地想起圣查尔斯那幢可怕的老房子——霉味,寒冷,挂在墙上盯着人看的祖先,厨房里垃圾桶的气味。

“怎么了,萨拉?”

“这么说吧,用约翰·斯坦贝克的话来说,这是个烦恼的冬季。”

“我想那不是斯坦贝克最早说的[2],宝贝,”爱米莉说,“托尼是不是——”

“对,我已经下了决心,爱米。我不在这里待了,想过去跟你一块儿住。”

“唉,萨拉,问题是——恐怕不行。”她扫了一眼霍华德,他穿着浴袍站在几英尺外,在听着,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她已经跟他说过她的姐姐。“问题是,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住。”

“哦,你是说你有个——我明白了。嗯,这样的确又复杂化了,不过我无所谓,反正我要离开了,我会住到廉价旅馆之类的地方。不过听着,你看你能帮我找份工作吗?我也可以写广告文案。我一直能够——你知道——弄点文字。”

“要比那稍微要求高一点,”爱米莉说,“需要好几年才能做上我的工作。我真的觉得你最好先去试试其他类型的工作。”

“哪一种?”

“嗯,也许当个接待员,或者类似那样的。”她顿了一下。“哎,萨拉,你百分之百确定了要这样做吗?”爱米莉双手握着电话,咬着嘴唇,想琢磨出自己的动机。没多久前,她劝过姐姐离开家庭,现在却在劝她留下来。

“哦,我不知道,爱米,”萨拉说,“我想我对什么都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一切都这么——这么混乱。”

“托尼在吗?”爱米莉问,“我能跟他说话吗?”当托尼喝醉酒似的嘟嘟囔囔地接过电话时,她觉得那天晚上她在旅馆体验过的振奋感马上回来了,让她感觉舒服。“听着,威尔逊,”她开始说了,“我叫你别惹我姐,听清楚了吗?”随着自己抑扬有致的声音,她明白了自己干吗要这样做:她在做给霍华德看,这会证明她并非总是温柔而深情,她也可以顽强、有韧性、勇敢;她看待世界,完全不会感情用事。“…我想让你管住你那双操蛋的大手,”她说,“我要是个男人,今天晚上就会过去,让你后悔你长了手。听清楚了吗?叫萨拉来听电话。”

电话里传来刮擦什么东西的闷声,似乎萨拉再来接电话,需要把沉重的家具挪开。等她接过电话,马上便清楚的是,她已经改变了主意。

“对不起,我这样来麻烦你,爱米,”她说,“我大概一开始就不应该给你打电话。我会没事的。”

“不,听着,”爱米莉感觉如释重负,她说,“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另外我会留意一下《时报》上的招聘广告,好吗?只是我觉得现在就直接来不是很明智,没别的了。”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好吧,爱米,谢谢。”

电话又放回后,霍华德递给她一杯酒,说:“真是可怕,肯定让你一直很为难。”

“只是我完全无能为力啊,霍华德,”她说。她想让他搂住,她就可以趴在他肩膀上哭,但他没动。

“嗯,”他说,“事实上你可以让她在这里住段时间,我们可以去我那儿住。”

“我知道,我也的确这样想过;但问题是,住的事只是个开头。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么无助——一个滑稽的小个子中年妇女,衣服很糟糕,牙齿不好,根本没什么技能——她甚至只会用两个手指打字。”

“哦,我想还是有些事情她可以做的,我也许甚至可以帮她在国碳公司找个什么事情做。”

“那她就成了我们的负担,”爱米莉不想说得那么难听,但还是说了。“要是她在这儿,我们一分钟都摆脱不了她。我不想让她来,霍华德。我知道这样听着不像话,可是我不想让她拖累我的生活。你要是理解不了,我想这只是太——太复杂了,没法解释。”

“好吧,”他说着,脸上既是微笑,又在皱眉。“好吧,悠着点吧。”

几个星期过去,又来了第二个电话,差不多是晚上同一时间,这次是托尼打电话,他听上去又喝醉了。她几乎听不到他说什么,因为背景里有听不清楚的别人说话声——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开得太大的电视声音。

“…你姐姐住院了,”托尼的声音说,他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像是一个脾气不好的警察在向受害者的直系亲属通报。

“医院?什么医院?”

“艾斯利普总院,”那个声音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她就应该去那儿。”沉默中,只能听到电视发闷的嗡嗡隆隆声。

“哦,天哪,霍华德,”爱米莉挂上电话后说,“她在艾斯利普总院。”

“那是什么?”

“我妈就在那儿,是州立医院。疯人院。”

“嗯,爱米莉,听着,”霍华德语气温和地说,“她丈夫不可能说把她送去就送去了,如果她去那儿住院,只有可能是哪位医生决定把她送到那儿治疗。现在不是十九世纪,没人说‘疯人院’了。那是一家现代的精神病院,另外——”

“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霍华德,我知道,我去那儿看过我的妈妈。里面有二十到五十栋巨大的砖建筑大楼;甚至等你到了那儿,你还是弄不清楚它有多大,因为里面有很多树。你走在那些小路上,想着这还不算很糟糕,然后树中间又迎来两栋大楼,又是两栋,又是两栋。这些大楼装有铁窗,有时候,你能听到有人在尖叫。”

“别这么绘形绘色了吧,爱米莉,”霍华德说,“首先要做的,是打电话给医院,查明她为什么会入院。”

“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另外,他们绝对不会告诉我——电话上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们肯定在这方面有规定。你得是个医生,才能——”

“或者是个律师,也许吧,”他说,“有时候当个律师会方便一点。我明天会查出来对她的诊断是什么,明天晚上告诉你。好吗?现在去睡觉吧,别表现得像是个演员。”

第二天晚上他回家后,他说:“急性酒精中毒。”接着又说,“哦,好了,爱米莉,还不算很糟糕。她要做的,只是把酒戒掉,他们就会让她出院了。这并非好像‘偏执性精神分裂症’之类。”

那天是星期一,直到星期六,爱米莉才有时间坐火车去艾斯利普总院,带了两盒香烟(一盒给她姐姐,一盒给她妈妈);在月台上,一群样子邋遢的的士司机——他们就在车站和医院之间来回穿梭,一趟一块钱,好像挣钱挺滋润——围着她吵吵嚷嚷,她跟其中一个点了点头,后来她就身处那个由树木和大楼所组成的、让人不辨方向的迷宫。

萨拉住的那栋大楼是其中比较旧的——有种世纪之交时的样子——爱米莉在楼上一处罩得很严实的阳台那里找到了她,她正坐着跟另外一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女人聊得投入。她们都穿着印花家常服,脚上是棉拖鞋,萨拉的头部上方用白色的什么裹着,乍一看像是头巾——四十年代初流行过的那种——后来发现是绷带。

“爱米!”她大声说,“玛丽·安,我想让你认识一下我出色的妹妹——我刚才正跟你说的那个。爱米,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玛丽·安·波尔切克。”

爱米莉对着那张颜色不好、面带畏惧的小脸庞微笑了一下。

“我们坐这儿吧,可以聊一聊,”萨拉说着,把爱米莉领到午后阴影下的几张椅子那儿,她脚步缓慢。“哎呀,你真好,大老远赶过来。哦,你还给我带来了香烟,你真是太好了。”

“你是说那位女士是你在家里最好的朋友?”她们坐下后,爱米莉问,“要么只是在这里?”

“只是在这里,她人特好。你真的不应该这么远赶过来,亲爱的,再过两星期我就能出院了。”

“是吗?”

“嗯,顶多三星期吧,我的医生这样说。我只是需要稍微休息一下。事实上,我关心的只是一号前出院,小托尼那天到家。我跟你说过他因病退伍的事批下来了吗?”托尼在一次吉普车车祸中臀部受伤,让他得以不用去越南;关于他的另外一件新闻,是他跟一个加利福尼亚女孩结了婚。“我真等不及想看看他,”萨拉说,“他已经决定跟她的一家人在圣查尔斯安家。”

“她的一家人?”

“嗯,他娶的那个女孩有两个孩子,你要知道。”

“哦。他会做什么?”

“还去汽车修理厂,我想。他们很想让他去。”

“我明白了。哎,萨拉,跟我说说你自己吧。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萨拉的微笑似乎一定要证明一切都挺好,爱米莉也注意到她的牙齿很白:她肯定请人补过,也清洗过。

微笑是微笑,还是必须要问一个重要的问题。“你的头是怎么弄伤的?”

“哦,那件事可真蠢,”萨拉说,“全都怨我。有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因为睡不着,就下楼去倒杯牛奶。回来时,我楼梯几乎上完时,却滑了一下,一路摔了下去。可不是很蠢吗?”

爱米莉觉得自己的嘴巴咧了咧,也许能被视为表示同意而露出的微笑。“你伤得厉害吗?”

“不,不,没什么。”萨拉随便指了一下头上的绷带。“这没什么。”

并不是没什么,他们在裹绷带前,肯定不得不给她刮了光头——裹得那么紧——爱米莉差点想说他们给你刮了光头吗?不过想想还是没说。“嗯,”她于是说,“看到你气色这么好,真不错。”

有一会儿,她们只是坐着抽烟,只要接上眼神,都会露出微笑,来说明一切都挺好。萨拉不知道爱米莉已经知道“急性酒精中毒”的诊断;爱米莉琢磨有没有可能以什么委婉的方式提出这个问题,然后认为没有。她们坐在那儿时,有一点变得清楚了,那就是从此以后,萨拉会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如今不再有信任了,不会再打电话,也不会求助。

“你——觉得等你回家后,都会没事吗?”爱米莉说。

“你指是什么?”

“你觉得你还会想来纽约吗?”

“哦,不了。”萨拉显得尴尬。“那只是犯傻。对不起那天晚上要给你打电话。我当时只是——你知道——又累又心烦意乱。那些事情过去了。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别的没什么。”

“因为我一直在留意招聘广告,”爱米莉说,“另外我有个朋友,他觉得也许能给你在国碳公司找个事情做。你也完全可以在我那里住一阵子,直到你安顿下来。”

萨拉摇起了头。“不,爱米。现在那都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是忘了吧,好吗?”

“好吧,只是我——嗯,好吧。”

“你这次来,要不要去看看普奇?”

“我本来就那样想,要的。你知道怎么去她那栋楼吗?”爱米莉马上就意识到这话问得傻:萨拉给关在一栋大楼里,她又怎么能知道任何别的大楼在哪儿?“没关系,”她马上说,“我能找得到。”

“嗯,”萨拉说着,一边慢慢站起来。“我想你最好该走了。你来我很感谢,亲爱的;见到你太好了。代我问候普奇。”

爱米莉出去又走在树下,她走了很远,才意识到她不记得门口那人说的是走过三栋大楼,然后右拐经过四栋大楼,还是走过四栋大楼,然后右拐经过三座大楼,也没有别的人可以问。有个路口的标牌上写着E-4至E-9,根本没用,下面还有一个标牌上写着“太平间”。远处,有两根一模一样的大烟囱直刺灰色的天空,很可能只不过是发电厂——她知道——可她还是纳闷那里会不会是火葬场。

“对不起,先生,”她跟一个坐在一张长椅上的老头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别烦我,小姐,”他说,然后用拇指堵住一个鼻孔,往前倾着身子,从另外一个鼻孔擤出一道清鼻涕。“别烦我。”

她尽量不去想那个老头,继续走,直到一辆的士在路边慢下来,司机探出脑袋说:“打的?”

“好的,”她说,“谢谢。”

真的没关系,的士往火车站方向开去时,她这样自我安慰。老普奇只会不出声地躺在那儿,脸上一副脾气坏得不可救药的样子;她会伸手接过香烟,可是她不会微笑,不会说话,大概也根本不会表现出她知道爱米莉是谁。

回到市里,她等了足足超过三个星期,才打电话去圣查尔斯,想看看萨拉回没回来。她是在上班时间打的,有天上午晚些时候,这样托尼就不会在家。

“…哦,嗨,爱米…哦,当然…我已经回来好几天了…你问谁还好?”

“我是说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好。小托尼在这儿,跟他妻子还有他妻子的孩子,所以这儿有点像是个疯人院。他妻子很好,怀孕好几个月了。他们要在这儿住段时间,我们在帮着他们找房子。”

“我明白了。嗯,一定要保持联系啊,萨拉。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就开口——你知道——任何我可以做的。”

萨拉的确保持了联系,但不是打电话。过了一段时间,她给爱米莉写了封信。信封上,还是以前那种少女般活泼的笔迹,可是那封信本身是打出来的,有很多用圆珠笔标着的改动地方。

 

 

亲爱的爱米:

我给你写信,而不是打电话,因为我想试试彼得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的打字机。这是一台安德伍德牌便携式,二手的,这儿那儿还有点毛病,可是能打字!把它清洁一下,调整一下,很快我就能用得得心应手。

是个男孩!八磅七盎司,他长得真像他的爷爷,我的丈夫。(这让我的丈夫很生气,因为让他倾向感觉自己像是个爷爷,他不喜欢这样想。)我刚刚做好了一个小摇篮。再也不要做了!我准备的材料,是一个装衣服的大篮子、一些泡沫橡胶、一些有衬垫的人造革、一些被单布、一些图钉、还有长得不得了的蓝色缎带。这是个勇敢的开始。一星期后大功告成。我得意洋洋,但是精疲力竭,就开车把它送到小托尼家,却没人在家。这个破东西在我的旅行车上搁了两天,才终于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