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点知道他在扮演这个迷人角色,可待他回到家,他不再想它了;在家人中间,生活才是真实的。那里没人叫他小不点——他是哈罗德,温和的儿子,对许多圆眼睛孩子们来说,他是一名安静的英雄,一位尊贵的稀客。盛宴临近尾声时,一个小女孩被隆重地领到他座位前,她害羞地站在那里,不敢看他的眼睛,手紧紧地揪着礼服裙边。她母亲催她说:“你想告诉哈罗德叔叔你每晚祈祷时说的话吗,艾琳?”

“是的,”小姑娘说。“我告诉耶稣请保佑哈罗德叔叔,让他早点康复。”

哈罗德叔叔笑了,握着她的双手,“真是太好了,艾琳,”他哑着嗓子说。“可是你知道,你不该说告诉他。你该求他。”

她第一次看着他的脸。“我就是那意思,”她说。“我求他。”

哈罗德叔叔把她揽进怀中,大脸埋在她的肩头,为了不让她看到自己双眼含着泪花。“真是个好姑娘,”他轻卢说。这种场面七号楼里没人会相信。

直到休假结束,他才在家人恋恋不舍的祝福声中大步走开,耸耸大衣下的肩膀,把帽子弄方正时,他还是哈罗德。去产e车总站的一路上,他是哈罗德,同医院的一路上,他是哈罗德。当他踏着重重的步子走同C病房时,其他人还是奇怪地看着他,有点害羞地跟他打招呼。他来到床边,把几个包裹放下(其中一个就装着这件新礼服),然后径直朝公共厕所走去,换衣服。快结束了,因为,当他穿着旧得褪色的病服从厕所里出来,趿拉着拖鞋,仅在他柔和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显要之色,一两小时后,他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时,连这也消失了。晚上再迟些时候,当大部分返回的病人都安顿下来后,他从床上坐起来,用以前那种傻T乎的神情四下里张望。他耐心等着大家全安静下来,把橡皮鸭高高地抛到空中,和着“剃须剪发,二毛五”注的节奏,让它嘎嘎地叫了七次。大家抱怨着、咒骂着。小不点回来了,准备好迎接新的一年。

现在,还不到一周,只要他想,他还可以重新找回他的尊严,套上礼服,摆出一副架势,拼命想想他的家就行了。当然,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慢慢地大家会习以为常,而礼服也会给揉得皱巴巴,之后一切就真的结束了,可在那会儿却还很有魔力。

走道那边,麦金太尔坐在那里沮丧地苦思着未写完的信。“弗农,我不知道,”他对斯隆说。“上个星期你只能待在这个垃圾堆里过圣诞节,我很抱歉,可是你知道吗?你很幸运。我希望他们也没让我回家就好了。”“是吗?”斯隆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啊,我不知道,”麦金太尔说,同时用舒洁面巾纸擦着自来水笔。“我不知道。只是我讨厌还得回来,我想。”可这只是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像他这周一直在写的那封信一样,是他自己的事。

麦金太尔的妻子这一两年长胖了,人也迷糊了不少。她每隔一周来看他一次,每个看他的周日下午,脑子里除了刚看过的电影或电视节目外似乎再无其他,她很少跟他提起两个孩子,他们也几乎从没来过。“不管怎么样,你圣诞节就会见到他们的,”她会说。“我们会很开心。不过,听着,爸爸,你确定长途汽车旅行不会让你太累吗?”

“当然不会,”他说,说了好几次。“我去年没什么吧,是不是?”

然而,当他提着从医院小卖部买的几个包裹,终于下得车来时,已累得气喘吁吁,他还得在满是积雪的布鲁克林街道上慢慢走回家。

女儿,珍,十八岁了。他回家时,她不在家。

“哦,是这样,”他妻子解释道,“我以为我跟你说过今晚她可能会出去。”

“没有,”他说。“你没告诉过我。她去哪里了?”

“哦,不过是出去看电影,跟她的女伴布兰达。我想你不会介意,爸爸。实际上,我让她去的。有时候,她晚上也需要放松一下。你知道,她有点累了。她有点紧张什么的。“

“她紧张什么?”“呃,你知道。首先,她现在的这份工作非常累人。我是说她喜欢这工作,可是她还不习惯一天八小时满满的工作,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她会适应的。来吧,喝杯咖啡,然后我们把这棵树架起来。我们会很开心的。”

去洗手时,他经过她的房问,女儿不在,房问里一股干净的化妆品味道,还有破旧的泰迪熊和镶着镜框的歌手照片。他说:“回家真是开心。”

儿子约瑟夫,去年圣诞节还是个拿着模型飞机四处晃荡的孩子;可今年,他的头发留了四英寸长,每天在头发上花去很多时间,用梳子把头发全梳上去,梳成油光光的大背头。他还成了大烟鬼,熏得黄黄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香烟,燃着的烟头藏在掌心里。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唯一的笑就是鼻子里简短的一声哼。在装饰圣诞树时,他就这样喷了一下鼻子。当时麦金太尔在说,听到有小道消息说退役军人事务部可能很快会提高伤残抚恤金。也许哼一声并不意味着什么,但是对麦金太尔而言,它仿佛在说:“你开玩笑吧,爸?我们知道钱从哪里来的。”它似乎是一个准确无误、自以为是的注脚,说明是麦金太尔的妻弟,而不是他的抚恤金支撑着这个家。他决心晚上上床后跟妻子说说这件事,可待到上床后,他只说:“难道他不能把头发再剪短点吗?”

“现在孩子们全留那种头,”她说。“为什么你总看不惯他?”

早上,珍在那里,穿着宽松的蓝色长睡衣,迟钝凌乱。“嗨,亲爱的,”她说,吻了他一下,一股睡意和劣质香水味。她安静地拆着她的礼物,她靠在铺着软垫的高椅上好长时间,一条腿搭在高椅扶手上,脚晃荡着,手指捏着下巴上一颗痘。

麦金太尔无法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并不仅因为她是个女人——那种内向、有着躲躲闪闪笑容的女人,整个青春期,他都在极度羞涩之中不可抑制地渴望着这种女人——珍身上还有比那更令人不安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爸爸?”她说,笑了笑,马上又蹙起了眉。“你一直在盯着我看。”

他觉得自己脸红了。“我总是喜欢看漂亮女孩。那很讨厌吧?”

“当然不。”她开始专心致志地扯着一块指甲的裂口,低头蹙眉看着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衬在脸上,形成一弯精美的弧线。“只是——你知道。如果一个人一直盯着你看,会让你很紧张,就那样。”

“亲爱的,听着。”麦金太尔两个手肘支在皮包骨的膝盖上,向前倾着身子。“我能问问你吗?紧张是怎么回事?自打我回家,我听到的就是紧张。‘珍很紧张。珍很紧张。’所以,听着,你能跟我说说吗,这儿有什么好紧张的?”

“没什么,”她说。“我不知道,爸爸。我想,没什么。”

“好,我问是因为——”他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深沉温和,用很久以前的那种声音,可发出来的却是刺耳而暴躁的急促呼吸声——“我问的原因是,如果有什么事情让你烦心.难道你不该跟你老爸说说吗?”

她的指甲一下子扯到肉里去了,这让她拼命地甩着手,把手指含在嘴里,痛得低声呜咽起来,突然她站起来,红着脸,哭了。“爸爸,你能别管我吗?请你别管我好吗?”她跑出房间,上楼,摔上她房间的门。

麦金太尔跟着追了几步,然后站住了,侧身望着妻子和儿子,他们正在屋子那头检查地毯。

“她到底怎么回事?”他问道。“啊?见鬼,这里出了什么事?”可他们只是不吭声,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了,快说,”他说。每一次把空气吸进他虚弱的肺里,头便不自觉地轻微摆动。“快点,该死的,告诉我!”

随着一阵感伤的呜咽声,他妻子颓然倒在沙发上,手脚摊开在沙发靠垫中间,啜泣着,任那张脸泡在眼泪里。“好吧,”她说。“好吧,都是你自找的。我们全都努力想让你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可是如果你打算回家后到处打探,用你的问题让每个人发疯,好吧——你这可是自寻烦恼。她怀孕四个月了——喏,现在你满意了?现在你能不再烦我们了吗?”

麦金太尔一屁股跌坐在安乐易椅上,那上面全是沙沙作响的圣诞包装纸,他的头还是随着每一下呼吸在摆动。

“是谁?”他终于说。“那男的是谁?”

“问她去,”他妻子说。“去啊,问她去,就全知道了。她不会告诉你的。她不会告诉任何人——麻烦就麻烦在这。如果不是我发现的话,她甚至不会告诉我她怀孕了,即使现在她也不愿意告诉她亲妈那个男孩的名字。她宁愿伤她妈的心——是的,她宁愿伤她妈的心,还有她弟弟的心。”

然后,他又听到它了,从房间那边传来哼的一声。约瑟夫站在那里,自鸣得意地笑着,踩熄了烟蒂。他的下唇微微地动了,他说:“可能她也不知道那家伙叫什么。”

麦金太尔慢慢从沙沙作响的纸上立起身子,走到儿子跟前,狠狠甩了儿子一巴掌,打得长头发从他头顶上飘起,耷拉到耳朵两侧;脸痛得缩起来,缩回成痛苦、受惊的小男孩。血从这个小男孩鼻子里淌出来,滴在他为圣诞节买的新尼龙衬衣上,麦金太尔又打了他一下,他妻子尖叫起来。

几个小时后,他回到七号楼,无事可做。整整一周,他吃得很少。除了跟弗农·斯隆说上几句外,很少开口。他几乎把所有时间花在给女儿写信上了,到新年前夕下午,这封信还没写完。

他写了许多不太成功的开头,这些最后都进了挂在他床边的纸袋里,和舒洁面巾纸呆在一起。他这样写道:亲爱的珍:

我想我回家太兴奋了,制造了不少麻烦。宝贝,只是因为我离家太久了,很难理解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这是为什么那天我那样疯狂的原因。珍,我回到这里后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想给你写封短信。

最主要的是别太担心。记住你不是第一个犯这种错的女孩而且(第二页)也不是第一个有这种麻烦的女孩。我知道你妈妈很生气,可是不要因为她而沮丧。珍,现在可能看上去你我彼此还

不太了解对方,可其实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当我第一次

从部队里回来,你那时才十二岁,我们过去时常在展望公

园里散步,还讨论些什么。我希望我还能像那样(第三页)跟你再谈谈。你老爸可能不太中用了,可他对生活还略知一二,特别重要的一件事,那便是

这封信就写了那么多。

现在小不点的笑声停下来,病房里似乎静得不自然。旧年在一缕昏黄的夕阳中褪到西窗后;夜幕降临,灯亮起来了,头带面罩、穿着罩衫的服务人员推着橡皮轮子的手推车咔嗒咔嗒走进来,车上面是一盘盘晚餐。其中一个服务员,身材瘦削,眼神明亮,叫卡尔,开始了他每日的工作。

“嘿,你们大家听说过那个碾过自己的男人吗?”他问,停在走道中间,手里端着一大壶热气腾腾的咖啡。

“倒你的咖啡吧,卡尔,”有人说。

卡尔倒了几杯咖啡,穿过走道,又倒了几杯,可是半道中,他又停下来,眼睛瞪得老大,露在消毒口罩上头。“不,可是听着——你们大家听说过这个碾过自己的男人故事吗?这是个新故事。”他看着小不点,后者通常很愿意配合,演配角。可此刻小不点全情投入地往一片面包上抹黄油,刀每动一下,他的脸颊就颤动一下。“好吧,那么,”最后卡尔只好说,“这个人对一个孩子说,‘嘿,孩子,跑到街对面.给我买包香烟来,好吗?’孩子说,‘不。’明白吗?所以这人只好自己跑(辗)过去了注!”他拍着大腿,笑弯了腰。琼斯欣赏地呜呜了几声;其他人安静地吃着饭。

吃完饭,盘子撤走后,麦金太尔撕掉第三页的开头,扔进废纸袋里。他重新摆好枕头,掸掉床上的面包渣什么的,开始写道:(第三页)跟你再谈谈。

所以珍请写信告诉我那男孩的名字。我保证我

可是他把这一页也扔了,坐在那里好长时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是抽烟,像平时那样小心地避免把烟吸进去。最后他又拿起钢笔,用一张舒洁面巾纸异常小心地清洁笔尖。然后他又在一页新纸上开始写道:(第三页)跟你再谈谈。

现在,宝贝,我有个想法。你知道我现在在等着二月份左肺的一个手术,如果一切顺利,我可能能在四月一号离开这地方。当然他们不会让我出院,但我可以像1947年那样再试试运气,希望这次运气更好些。然后我们可以离开

这里,到乡下某个地方,就你和我,我可以打份零工,我们

可以

护士浆过的衣服的沙沙声、橡皮鞋跟踏在地板上的砰砰声让他抬起头;她正站在床边,拿着一瓶外用酒精。“你怎么样,麦金太尔?”她说。“后背要搽点吗?”

“不,谢谢,”他说。“今晚不要了。”

“我的天。”她瞟了眼那封信,他用手遮住了大半。“你还在写信吗?每次我经过这里,你总在写信。你一定在跟很多朋友通信。我希望我有时间写信。”

“是啊,”他说。“嗯,那倒是,显而易见。我有大把时间。”

“好,可是你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可写呢?”她说。“这是我的毛病。我做好所有写信的准备,我坐下来,可是我想不出一件值得一写的事。太糟了。”

他望着她的屁股,看着她离开走道。接着他才读了读新写的一页,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合上眼,用拇指和食指摩挲着鼻梁,他试着回想第一版的准确字句。最后他尽量把自己记得的写出来:(第三页)跟你再谈谈。

宝贝珍,你老爸可能不太中用了,可他对于生活还是略知一二,特别是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但是从那开始,钢笔在他手指的紧握之下,仿佛死了一般。仿佛字母表上的所有字母,字母连结成的所有文字,语言可写下来的无限种写法都不再存在了。

他看着窗外寻求帮助,可是窗子成了一面黑镜子,返回的只是灯光、明亮的床单和病房里的病服。他套上病服和拖鞋,走过去,站在那里,双手捧着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现在他看得清远处高速公路上的一线灯光,白雪和天空之间,天边那黑色的树。就在水平线上,右边,来自布鲁克林和纽约的灯光给天空浸染上一丝淡粉,可有些被最前面一大块黑色给挡住了。黑色是截瘫大楼的一个盲角,遥远的又一个世界。

麦金太尔从窗前转身,黄色灯光刺得他眯缝起眼,窗玻璃上只留下越来越小的一丝呼吸痕迹,是重生与解脱的古怪畏葸模样。他走到床边,把写好的信叠整齐,一撕两半,再两半,扔进了废纸篓。他拿起烟盒,走到弗农·斯隆边上站住,他正戴着老花镜眨巴着眼读《星期六晚邮报》。

“抽烟吗,弗农?”他说。

“不,谢了。麦克。我一天最多只能抽一两根,抽了只会让我咳嗽。”

“好吧,”麦金太尔说,给自己点了根。“想不想杀一盘双陆棋。”

“不了,谢谢,麦克,现在不了。我有点累——我想还是读会儿报。”

“这周报上有什么好文章吗,弗农?”

“噢,不错,”他说。“有几篇文章很不错。”接着他慢慢张嘴笑了,差不多看得到他所有沾白的牙齿。“我说,你怎么啦,伙计?你感觉很好还是怎么着?”

“噢,不太坏,弗农,”他说,伸伸他皮包骨的胳膊,挺直背。“不太坏。”

“你终于写完信了,对吗?”

“是的,我想是,”他说。“我的问题是,我想不出有什么可写。”

看到走道那边小不点科瓦克斯宽宽的后背,萎靡地坐在那里,穿着那件红得发紫的新礼服,麦金太尔走过去,一手搭在他巨大的绸缎肩膀上。“那么?”他说。

小不点扭过头,怒冲冲地望着他,立刻充满敌意。“那么什么?”

“那么胡子放在哪儿了?”

小不点猛地拽开储物柜,一把扯出胡子,粗暴地塞到麦金太尔手里。“在这里,”他说。“你想要吗?拿去吧。”

麦金太尔把胡子举到耳朵边,把绳子放到脑后。“绳子应该更紧些,”他说。“喏,这样怎么样?可能我把牙齿取下来看上去会更好点。”

可小不点没在听,他正在柜子里翻那几条绷带。“这儿,”他说。“把这些也拿走吧。我不想参加了。你要干,找别人去。”

就在那时候,琼斯不声不响地走过来了,满脸笑容。“嘿,你打算干了,麦克?你改主意了?”

“琼斯,跟这个大块头狗娘养的说说,”麦金太尔透过摆动的胡须说。“他不配合。”

“啊,天啦,小不点,”琼斯哀求道。件事都是你的点子。”

“我已经跟你们说了,”小不点说。想干,你们找别的笨蛋干去。”“整件事都靠你了。整“我不想参加了。你们

十点钟熄灯后,大家懒得再把威士忌藏起来。在护士长非正式的每年一度祝福下,整个病房里,那些晚上一直躲在厕所里偷偷摸摸喝上几口的人,现在组成了好些个偷偷快活的小圈子痛饮。午夜来临前,没人特别注意到,有三个人从C病房溜到被单间,拿走了一床被单和一条毛巾,然后又到厨房里拿了一根拖把棍,再横穿整个大楼,消失在A病房的厕所里。

最后一分钟还在为胡子慌乱:它把麦金太尔的脸遮得太多了,结果破坏了他没牙齿的效果。琼斯剪掉了大部分胡子,只留了下巴上的胡须,再用些胶带把它固定在那里,解决了这个问题。“好了,”他说,“这样行了。好极了。现在卷起你的病服裤子,麦克,被单下只能露出你的光腿,明白吗?现在你的拖把棍在哪儿?”

“琼斯,不管用!”小不点悲惨地叫道。他赤条条地站在那里,只穿着一双白色羊毛袜,正努力把裹在腰问的毛巾给别起来。“这狗娘养的东西总是别不住!”

琼斯赶紧跑过去帮忙,最后一切妥当了。他们很紧张,干掉了琼斯最后一点黑麦威士忌,把空瓶子扔在洗衣篮内;接着他们溜到外面,黑暗中,挤在A病房的最前面,,

“准备好了吗?”琼斯小声问道。“好了…走。”他啪的一声打开头顶上的灯,三十张惊愕的脸,在强光中眯缝起眼睛。

先出场的是“1950”,衰弱的外形,拄着一根颤抖的杆子,缩成一团,老得一瘸一拐地走着,哆嗦着;他后面是新年宝宝,咧嘴而笑、炫耀着力量,身上兜着巨大的尿布,跳着舞。最初一两秒钟,除了老人的棍子戳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外一片静谧,接下来便是笑声和欢呼声。

“旧的不去!”宝宝吼着,声音盖过了嘈杂声。当他们沿着过道往前走时,他精心做了个滑稽动作,朝老人屁股上踢了一脚,要把老人赶走,搞得老人虚弱地晃了晃,差点摔倒,还摸着那半边屁股。“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琼斯跑在前面,把B病房的灯打开,那里的喝彩声更响。护士们无助地聚在门口看着,消毒口罩后面的她们或皱眉,或咯略笑,表演在喝彩声和嘘声中继续前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一个单间的门嗵的一声给撞开,灯也给打开,有位垂死的老人隔着氧气帐睁开眼睛。他迷惑地看着这两个颠狂的无牙小丑,他们在他床尾跳跃着;最后他明白过来,给了他们一个黄色的笑容,他们转到下个单间,再下一间,最后来到了C病房,朋友们早就笑着聚在走道上等着了。

还没来得及倒好新鲜饮料,所有的收音机立即发出嘹亮刺耳的声音,盖-隆巴多的乐队奏响了《往日的美好时光》;所有的吼叫声融化在走调的合唱中,小不点的声音压过了其他所有人的声音“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

甚至连弗农‘斯隆也唱起来,他撑起来,坐在床上,举着掺水威士忌,慢慢随着音乐摇晃。他们还在唱:“为过去的美好时光,朋友,为过去的美好时光…”

歌唱完后,握手开始了。

“祝你好运,伙计。”

“你也一样,伙计——希望你能熬过今年。”

整座七号大楼的人到处走着,找人握手,在吼叫声、收音机的嘈杂声中,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祝你好运…”“希望你熬过今年,伙计…”麦金太尔静静地站在小不点科瓦克斯床边,累了,床上那紫红色的礼服团成一团扔在那里,皱巴巴的,麦金太尔举起杯子,朝人群笑着,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小不点的笑声在他耳边轰鸣,沉重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