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退了,就是势弱,其势一弱,必输无疑。
刘盈担心胡荼痼疾未愈,会被伤到,当前上了一步,挡在他身前,咬牙替他承下了这股劲流。老头儿眼中掠过一抹雪亮的光芒,从容一笑,笔尖摔出一滴墨汁,赫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袭刘盈面门而来。
“墨点苍晴,小娃娃瞧好了!”骤然一声暴喝,看似是提醒的话,声音中却透出一股凶戾,如翻天倒海,轰然逼近。
刘盈咬碎一口银牙,这老头太阴了!
那墨汁,遥望如闺秀之中小姐眼角一滴泪痣,妖娆而妩媚。但此时却挟惊天之势狠狠压来。她心中暗暗叫苦,忙撒出无数铁莲子。铁珠与墨汁撞在了一起,赫然似烟花绽放,只听得“咝咝”声响,铁莲子居然冒出了腾腾白烟,迅速被腐蚀得连个铁屑都不剩下。
“墨汁里有毒!”她大惊失色,一把推开小狮子,自己却不及躲开,一晃眼的工夫,那毒墨就离她面门三寸不到。
千钧一发之际,小狮子如鬼魅般飘来,他手腕轻轻一转,轻易将墨滴尽数收拢在掌心。虚托的手腕,在半空划下一个优雅弧度,轻描淡写化解掉浓浓杀机。
这少年男子站在百鬼群中,眉眼冷厉。
长风呼啸,他乌发披散,衣袂猎猎,清美的面容似黄泉路上妖娆绽放的曼陀罗花,站在那儿,整个人就有如天降魔神,散发出的凛冽气势,让人胆战心惊。
刘盈只觉心中狠狠一瑟。
只听少年凛冽的清嗓如从清水溅出,冷冷划破天际,透着说不出的锐意,又似一枚银针狠狠捅破了薄薄一层窗纸,天地赫然间一片大亮。
他道:“以墨点毒,这玩法太没意思,你想怎么玩,我陪你玩。”
一句话,惊得刘盈面无血色。
绘者一甲子的功力,再加上墨中淬毒,拼了全力,便是十个自己都讨不到半分好处,胡荼这是疯了吗?
可这句话显然对了老者的味,他一连大笑三声,“老朽就等胡少这句话!”
胡荼整个人飞掠而去,霎时间和老儿拼缠一处。刀枪既遇,发出铿然之声。两人速度太快,刘盈根本看不见他们交手的细节,只听见那一阵阵锐响,撞得耳膜生痛。没一会儿工夫,竟然是胜负已分。
胡荼负手站在不远处,那老头儿则躺在地上,一时倒看不明他生死。
刘盈揉了揉眼,只觉呆了。
这哪里是玩,分明是拿命来拼!
一滴血水在地上缓缓侵开,染得人间炼狱,赫然生动起来。
刘盈傻傻地看着刚从修罗场上下来的胡荼,心里升起一股荒唐的情绪,但又说不清蹊跷在哪。实际上就在小狮子和老头儿决斗之前,她就隐约有种错觉。这个墓室,诡异得让人心颤?最离奇的未必是这墓室的一草一木,分明是这些人。
可这些都是成名已久的怪物,能不怪吗?
这种念头一错而过,快得让她忍不住好笑,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夫子,我们下去吧。”胡荼凑近刘盈身旁,轻声道。
说这话时,他其实没走,就这么凛然而立,可整个人却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汗珠淋漓。他此时的眼神异常的妖,融了森森的媚气,那骨血里透出的阴沉,尖锐如白刀的锋刃,又宛如墨染素笺,极阴极寒,那鬼气就一点一滴、一分一寸地赫然跃然而出。
这样的面相,带了份阴气。
刘盈自小博闻,当下明白胡荼这一击,恐是伤到骨髓。
但凡如此面容,必是心中有了私怨。
那怨气不得抒发,恐怕不是损己,就要压抑到极点去伤人。
刘盈心间似雪水淋过,似漏跳一拍,整个人几乎都木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胡荼没有跟上。,一回头,却见小狮子背对着她,后襟划开了一条约三尺长的伤口,翻开的皮肉腐出滋滋的黑水。
“二少,你…”
“不要多话,扶我下去。”小狮子低声道。刘盈这才发现他原是在勉力支撑,竟然已经伤成这样。原来,他骨子里的怨,来自于这道翻开血肉的剧伤。
刘盈心里狠狠一个瑟缩,有种刀划过的感觉。
正思量间,那个方才不知死活的老头儿忽然爆发出一阵快活的大笑,“都说岐州云胡府的胡二公子,天赋异禀,绝世之才。老朽原是半信。这世上盛名,多不过捧出的名号。今日与公子一会,才知这般惊采绝艳,龙章凤姿,绝非捧捧便能出来。”
“那般虚名,不过掌中流沙,荒唐可笑。”胡荼将手臂搭在刘盈肩上,听得老头儿赞誉,只微微一哂。
“说得好,果不愧胡二公子!”看来老头儿根本不知道自己伤到了胡荼。刘盈见他就那样躺在地上,却笑得畅意,笑得痛快淋漓,却让人在笑声中听出一丝失落与黯淡。
胡荼嘴角终于染出一丝笑,那笑,却是冷笑。
刘盈只觉心中又是一瑟。
她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胡荼精致秀气的侧脸,忽然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她抿了抿唇,静静握紧了胡荼的手。发现他的手,冰凉得紧,似乎是觉察到一丝暖,便紧紧抓着她不放,缠绵入骨。
刘盈觉得刺痛,想放开,但终是心疼胡荼,便任由他紧紧攥着。
老头儿笑了一阵,歇了下来,这一瞬,他好像一下苍老了十来岁,连声音都微微颤了起来,“你们,下去吧。岐州胡二公子,老朽,如今是彻彻底底服了!”这声音,隐忍着什么,刘盈开始并没听出来。
小狮子抓着她的手,两人一路而下。
刘盈受不住这静默,无意回头,却发现一道濡湿殷红的血迹拖成长线,她的心,又痛了起来,如盐花洇出素纱,是苦里拈了涩。
她纵是心疼,也不再取出止血药。
有时候,就是那么微微的一点排斥,也能让人缩在龟壳里,不敢妄动。
一直出了第八层,刘盈忽然听见老头儿撕心裂肺的咳嗽,似乎要把心肝脾肺都要咳出来。原来那老头并不是觉得躺着舒服,而是被胡荼重伤到五脏六腑,难怪是服了。她哑然望向胡荼,却没在他面上看出任何情绪。
胡荼面色白得几乎透明…
败,虽完败。
胜,却亦是险胜。
骄傲如胡荼,忍不了这小小瑕疵。他纵是胜了,也未必开怀。那眼眸阴沉如暗夜,深浓不见底。
第十五章
这就要到第九层了。
没到之前,刘盈一直在想,第九层到底是怎样的险。
第九层守墓的是个黑色帽檐压住眉眼的黑衣人,坐在那里,几乎融入了墓室,让人无法分辨出那团漆黑是个活物。当两人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才听见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也没看见怎的,就见着一只烟斗探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敲在地上,倒出了灰烬。
明明灭灭的烟火,在幽暗的墓室里,仿佛是巨大的魇魔忽然苏醒,张开了血红的双目。
刘盈一下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见她反应,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忽然笑了起来,“老夫若要动手,你俩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吗?”一把苍老的声线传入耳中,带着微微的讽意。
刘盈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对方并没有恶意,于是敛回心神。
老者笑着敲敲烟斗,高声唤了声,“刘盈?”
刘盈一愣,实在没想到这老者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只被他的高亢的声音一震,整个人由外到里,仿佛被人用大锤狠狠一砸。她无意识高声应了一句——“是”。
同样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墓室里,尖锐而逼仄。
她刚应完,就听着一声哧笑,再然后,手心被人轻轻一捏——疑惑抬头,看见小狮子似笑非笑的狭眸,中间流转着丝丝清凉的光华,让她连着心尖都柔软起来。
刘盈有些尴尬地低头。可越想越奇怪,小狮子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笑——“刘盈,你发什么花痴!”她狠狠唾了句自己,越发觉得小狮子那个笑容有些古怪。回忆起刚才自己那一声“是”,猛地抬头,女子脸蛋赫然如朝霞喷薄,轰轰烈烈地红到了耳根。
“那是…蛊音!”
她猛地反应过来,心间赫然一凉。
刘盈十年来蜗居云胡府后院之中,看来是无作为,可云胡府中什么不多,就是书多。从古至今,从南到北,庙堂江湖,各色轶闻,就算足不出户,也能纵览全局,窥知一二。所以她一下就明白,老人使的是西域失传已久的蛊术。
传闻,中此蛊者,神识全无。
当蛊虫彻底侵脑,中蛊者就会成为行尸走肉,变成*蛊人的傀儡。
关于蛊音的传说,还有很多。
刘盈不敢往下想,霎时间面色惨白,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子狠倔冲上眼底,她沉默地挣开了小狮子握来的手掌,她不愿拖累他!
老人默不作声把刘盈的举动看了个通透。只是笑笑。
“西域有蛊音,我这个可是书音。小丫头,你别忙着怕,老夫刚才便说过。若要动手,你俩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吗?”
一听这话,刘盈忍不住乐了,“老人家,您说不动手,可暗里却放了蛊虫。您说不动手,我不信。我们去的地方,可是由您守着,您若要动手,不如光明正大使出来,何必与小辈套虚实。”
刘盈有时候虽然寡情,但骨子里一直带着股侠气。
她不愿意和你玩虚的,是就是,非就非,明明白白摊开来说。
老人沉默了一下,用力抽了口烟。
刘盈就站在那儿,等着他出招,可一连好久,都不见他有何动作,就在她几乎沉不住气时,老人竟拍开墓室第九层,明明白白把路呈现在两人眼前。
“路就在那儿,你们下去吧。”
他话音一落,刘盈彻彻底底惊呆了。
老人从鼻腔中透出声冷哼,竟带着点孩子气的意气,口中嘀咕:“老夫说一就是一。小丫头,老夫的确不会与你动手。说没放出蛊虫,就没放。这一关,算老夫送你下去。小小年纪疑神疑鬼,刘宽可不是这性子…”
他一说出“刘宽”这个名字,刘盈赫然如着雷击。
刘宽,刘宽!
父名刘宽,这个便是连胡荼都不知道。
可这老人居然知道她父亲的名讳。
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心房内狠狠一震,一颗心似被千钧吊着,急速下沉。这世上,已没人知她刘盈身世,她父刘宽隐居山野,何曾有人记挂。可如今,在顾琅的墓室里,居然有一人说:“刘宽可不是这性子!”
刘宽是怎样的性子?连刘盈自己都忘了。
她无意识被小狮子握着手往下走,竭尽了浑身力气也不敢回头。她仿佛又回到十年以前,在第七层,鸣秀君那里被唤醒的儿时记忆,宛如一根毒刺,狠狠刺在胸腔,痛得她双目发涩,却没有一滴的泪。
“夫子,你怎么了?”连胡荼都察觉她此时的反应太过奇怪。
刘盈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在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没什么,大约是走了太久,有些累了。”
胡荼挑了挑眉梢,聪明地没有点破她现在的脸色,笑得比哭还难看,那个刘宽,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静静看了一眼九层守墓的老人,翘起了唇角,不动声色地浮一抹轻笑。
从第九层到第十层的通道,蜿蜒曲折。两人走了许久,都没走到。这时间一长,就觉着静默起来实在不是个滋味。刘盈握着胡荼的手,觉得他的手有些冰凉,忍不住道:“二少还记得岐州的草庐吗?”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胡荼的声音很轻。他还记得刘盈教他的句子,那时候的自己,根本不喜这位夫子,年岁不过虚长他五岁,相貌也平顺得很,却是他的夫子。
“你说以鱼传句,这倒霉的传句鲤鱼若是被猫吃了,怎么办?”刘盈笑了起来,当时的小狮子,可真是顽劣,居然能想出这样的问题来刁难她。
胡荼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当年一幕幕孩童时光,只要稍微忆起,都会觉得很温暖。
刘盈几乎是贪婪地看着他难得展开的笑容,一时涌上无数的感怀,她忍不住轻声问,“二少,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胡荼还没开言,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尖锐的魔音几乎刺穿耳膜。
“呜——呜——”号角叠声,仿若敲响夔皮大鼓。
天崩地裂,滚石落下。
墓室忽然缺了个口,滚石沙砾劈头盖脸地往两人身上砸来。刘盈手臂赫然被滚石砸中,霎时间血肉翻开,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
“你敢反我!”
胡荼的怒骂,仿佛云烟。急促的嗓音,眨眼间消失在巨石滚落的轰然巨响里。
刘盈脸色都白了,她设想过第九层可能遇见的一切危险,唯独没想过守墓的人居然会直接拆了第十层,用这样一个生埋活碾的狠毒招数来致他们于死地。她被胡荼推着往前,根本来不及思考,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涌到了第十一层。
手臂传来撕裂似的剧痛。
可这一瞬,她根本来不及去管身上的痛。眼前的光亮在收拢,耳边是巨石轰响的声音,惊鸿一瞥中,只听胡荼声嘶力竭地吼道,“夫子,不必管我,下去救人。”
“不要!”
女子仓惶的尖叫,彻底消湮在诡异的墓室里。
那一堵滚石碾成的墙,生生将两人从咫尺隔到了天涯。
刘盈一下就摔到了第十一层,无数的小石块落在身上,砸得她手臂血肉翻飞,痛得她一阵阵抽着冷气。
她一个激灵,飞快爬起来。
她受的这些伤,不算得什么。
胡荼…胡荼他被困在第十层!
再没什么比这件事更让她胆战心惊,心魂俱裂。
她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拆了的第十层,滚落的巨石,只是守墓人第一波的牛刀小试,他根本是以决绝的心态,要致人死地!
她伸手用力拍着石门,分明听见上面隐约传来金石相击的声音。但就是因为看不见,才越发焦急。
“胡荼,不要和他硬拼呀,你上去,只要不闯下来,他不会对你怎样的!”
“胡荼,你听见没有!”
“胡荼,上去呀,不要管我了…”
从那边传来骨肉相离的“砉砉”声,伴随着胡荼的闷哼,分明那么细小隐约的声音,却如针刺骨,如雷灌耳。刘盈的眼泪哗地一*淌下来。
“分明不欢喜,缘何扰卿心!”
她垂着流血脱臼的胳膊,无力地跪坐在地,轻声呢喃,眼泪不知不觉再次糊了眼。
就在这时,九层之中,滚石松动,似乎只要用力,就可以推开层层叠石。
刘盈见状,只觉整个心,猛地被人狠狠提了起来,她忽地起身,运气双手,狠狠往封住的堵石拍去。
“哗…哗啦…”石块被震下零星的尘,却分毫未动。
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胡荼,难道就要这样困死在九层吗?
这个想法,似尖锐的银针,狠狠刺破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胡荼——”
一声尖啸,悲恸入骨。
刘盈觉得自己十年以来,心再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痛。包括被小狮子羞辱、被鱼微那些话刺到心间,也没有现在这样绝望。她的口鼻吸入瘴气,嗓音嘶哑,身体上的疼痛早已麻木了,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地淌满整个脸面。
她口中一遍遍大声喊着胡荼的名字,不信邪地扑上去,不停地用双手扒着石块,企图用柔软的手指生生抠开坚硬的巨石。
可滚石那么坚韧,原就是阻挡盗墓者的青石,岂能这么容易就被推开砸碎。
刘盈整个人彻底木了,她根本不会想到从一开始到现在,那些她自以为十分危险的事,原来都似小孩的游戏。顾琅的守墓人,到底不是吃干饭的主儿,她终于尝到最大的苦果——以胡荼的安危,成全了她所谓的“义”。
她脑袋一片空白,双眼模糊,两手鲜血淋漓,十个指甲,早已剥落。
身体上的疼痛,似完全感知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百年那么长。刘盈发现自己肩上忽然一沉,从对方掌心,传来宽厚与温暖的力量。她猛地回头,看见申嚜苍老且慈悲的面容。
“你何必来。”老人一声喟叹,似秋风打下落叶,带着淡淡的沧桑。
刘盈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申嚜,似乎要将他的形容看进自己的眼底,深深铭刻下来。
这个老人,依然和当初草庐所见无甚二样。只他面色越发苍白起来,也许是身囚墓室牢底,终是削了他眼中睿智的光芒。
她死死咬紧唇,脑海中一片浆糊。
何必来?
何必要来?
她心头萦绕着草堂老人这个问句。
当牙尖磨破*时,她在口中尝到了一丝血腥味道。
她静默地站起身,看着老人,忍着痛,沉声道:“学生,为救先生而来。”有那么一瞬,她的懦弱与绝望,迅速如潮水一般退散。说到底,刘盈纵是用情至深,毕竟是个清醒冷静的人。
在看见申嚜的时候,两相权衡,她立刻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救出申嚜。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哭泣、抱怨、后悔、绝望上面,不如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自从胡荼与她决绝以后,她的心境已不如曾经那样别扭、固执。
她憎恨错过与错失!
她来的目的,不正是救出申嚜,那么别的事情,都不能成为她退缩的理由。
申嚜看了她一眼,目光瞥见她鲜血淋漓的胳膊和手指,眉头皱了起来,口中嘀咕道:“怎么伤成这样了?先上药吧。”
“先生,此地不宜久留…”
刘盈还想说些什么,申嚜拍了拍她的肩膀,竟头也不回地往墓底走去,一边道:“你见过黄泉老人了?”他已经笃定,却依然问了句,褶起的眼角有隐约的笑纹,让人看了,忍不住涌上丝丝暖意。
一个是草堂老人,另一个是黄泉老人,都是姓申的,到底是血浓于水。
无论口中说得多么生疏,又或是拉清了界限,说什么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当听说起自家兄弟,语气还是掩不住的亲近。
刘盈心中一暖,和声道:“是。”
申嚜又问:“他告诉你,老夫就被困在这十层墓室之中?”
刘盈跟着他走了几步,点头,忽然想到他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又应了一声“是”。
“你根本不用来。老夫在这儿住得很好,不见日月,不见星辰,静得很,心境倒是越来越从容了。”
“可东夏的律法…”当年惨死这条律法下的才子文人数不胜数。申嚜分明是因为研习西丘文,而锒铛入狱。谁也不知道天封城主顾琅,到底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炮制他!
刘盈急急想劝,可是眼神忽然接触到申嚜唇角那丝微笑,心里忽然觉着一切的语言,都如泡沫沉淀下去。
那些雪白、细腻的泡沫,一点点浮于水面,然后沉下。
她觉得自己的心境,也沉淀下来,不复方才的急切与彷徨。
可越是如此,心头越发觉得有些怪异,似乎是一个即将被揭露的真相,抵在脑海最薄弱的一层,跃跃欲出。
申嚜一点儿也不把东夏的律法当一回事!
他为什么能如此淡然?
他有何护持?
这三个问题,宛如巨鼓敲在胸腔,迫得她抬头看着申嚜,明亮的眼眸似浸在水银中的两丸黑琉璃,透着明澈而冷静的光华。
她问:“先生与顾琅,到底是什么关系?”
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她问的是“什么关系”,并不是问“有没有关系”,直接从自己在墓室中所见,判断出顾琅和申嚜,绝非“官民之间”的关系。
其一,倘若是官与民,顾琅纵是心胸再宽广,不会放置水牢不用,反而让申嚜待在第十层,行动自如,无人看守。
其二,倘若申嚜与顾琅全无半点干系,为何此时不和自己走?
申嚜笑了笑,刘盈忍不住想,是不是墓室中的生活把当初有些孩子气、有些喜闹的老顽童磨砺掉了尖锐的棱角。
如今刘盈眼前的这个老人,比当初摧残她背下西丘勾角繁复的文字时,更添几分疏朗与大气,却自有一股从容风范。
试问,若顾琅要申嚜死,他岂会有如此心境。
申嚜拍了拍刘盈的肩,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老夫没看错,刘宽的女儿果是个聪明人。”
刘宽的女儿?
又是刘宽的女儿!
刘盈低头想:第八层的老翁知道自家身世,可申嚜呢?他为何也知道自己父亲?她的父亲,到底有怎样的际遇?眼中星芒闪过,想问些什么,可忽然又似想到什么,眼底一片血色,略显苍白的双唇几下开合——
似幼兽收起爪牙,终是沉默下来。
申嚜瞟了她一眼,从知晓刘盈是刘宽的女儿开始,他就明白这女子不简单:能忍血海深仇,能耐人所不能耐。那么大点的小丫头,家破人亡,被人追杀,谁都以为她活不了。谁知道,她不仅逃了出去,而且一忍十年,不露声色。
当年那么多人在找刘宽的女儿,有追杀她的,也有刘宽的故友。,可谁都没想到——
刘盈连名字都不改,就敢顶着“帝师王谋”的称号,从容安逸地在云胡府住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话是这么说的,可谁敢这么光明正大地照着办?把对方当傻子,必然要吃透苦头。刘盈不是傻子,她不仅照办了,而且过得风生水起,浑不让人起疑。
十年后,若不是经“那个人”提点,这些成了精的老狐狸,一个个谁又能想到这个看似平凡,眉眼温顺的小刘夫子,居然是刘宽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