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死了吗?
刘盈攥紧了拳,心中有些仓惶,唇间几乎咬出了血。心道:死了也没甚不好,至少离了这些痛。早在前往天封的时候,她不是就想过死。人生这世,既是苦,何惧死。想到这儿,她不由一笑,那轻绽的容颜却苍白得紧,无端让人看了心中一软。
胡荼皱眉看着她,袖底的拳猛然握紧。他眼中,一时间掠过无数情绪,有不悦,有凝然,还有几分寒冰似的冷漠。
刘盈正沉浸在那些感怀中,手臂无端被人狠狠一拉。抬头正迎上胡荼冷厉的双眸,“想什么,还不快下。”他捂着手臂,语气不大好。
“胡荼,你…”
“进一趟墓室,莫是连脑壳都被瘴气熏坏了?”
胡荼全部心思都在墓室的机关上,一边往下走,一边道:“箭心里灌了猛火油,好在流矢没有想象中那么密集,否则真是麻烦!”
原来我还在人世!
刘盈此刻就只有这一个感觉。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原本觉着眼耳口鼻被堵着,如今听见胡荼的声音,这才发觉眼前一切灰色如潮水褪去,渐渐显出本来模样。仿佛一瞬间,一切都鲜活起来。她听见风声,闻到猛火油的气味。
似魔咒被打破,一切恢复原样。
她鼻子忽地有些发酸,轻声问:“二少,你的手臂怎么了?”
胡荼伸手拔出胳膊上插着的一支流火羽箭,浑不在意地折断箭杆。只见空心处的箭杆,流淌下焦黑的液体,空气中赫然散出浓重的油腥气息。他一手按着右臂,眼眸如夜空中星辰,亮得透出几分煞气,淡淡道:“也没甚,不过是破了层皮。”
那只是一层皮吗?
明明深见血肉。
刘盈心中一阵接一阵地紧,“流火羽箭除非扎在石壁里,否则不管沾上什么,都会立时燃烧。所幸,这箭还没燃到顶,真是好险。”
胡荼闻言轻笑,“用这招对付闯墓者,却是好计。”
他这句话,不像说给刘盈听的,倒有点像是自言自语。
二人险些被流矢伤了性命!按说,照胡荼“人施我一分,我还人十分”的性子而言,他此时的反应未免太过奇怪。现在他的神态,并非是愤怒,也不是隐忍,是一种诡异的平静,就像是暗色的琉璃,在阳光下不动声色,你当琉璃无色,其实不然。
涌动的暗涛,是蕴藏在骨血里的,这样的平静里,什么也看不见。明里有多静默,暗里的波澜就有多壮阔——
似一个巨大的黑洞,悄无声息中,露出一角锋芒!
一直到很久以后,刘盈回忆起胡荼嘴角的那抹微笑,都会从心底泛上一股凉意。
她掏出包裹里随身携带的白药,递给胡荼,手还没伸过去,却被他冷淡地隔开了。
刘盈一愣,怔怔地拿着止血药,就这么愣在原地,只觉心里如秋风扫过般的凉。他宁愿受伤都不愿和自己扯上半点干系吗?自己,就这么让他厌烦?
她静静地跟在胡荼身后行了一段路…终于受不住这沉默的气氛,轻轻开口:“二少。”
“嗯?”
“沧原王族何负于你,为何竟起了反念?”《六壬捷录》在手,就可说是掌握了一半的天下,胡荼这么说,若不是心存翻天之想又是什么。不知为何,这些话竟鬼使神差地从刘盈口中说了出来。
胡荼的手指陡地一弹,眼角流溢出一道雪亮的精光。
有些事,能做得,却万万说不得。
若是别个,没准此时早死过一万次,偏说这话的,是刘盈。
胡荼觉着荒唐,他的夫子何时这般口无遮拦,不长一点脑筋。
刘盈何等样人,顷刻之间就反应过来。这句话本就忤逆得厉害,她干笑一声,没话找话道,“第七层,守关之将是鸣秀君,据传此君最善机关,一双巧手布下杀阵,可困千军万马,是一个可怖的人物。不过也据传,他陷人入机关之前,最喜卖弄,先要与对方碰上一面,才会引人入阵。”
胡荼所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凤目中掠过一道光华,但也只是“哦”了一声,便不再开言。
鸣秀君此人着实奇怪。临敌之际,若是碰了面,人家自然会有所防备。
可此君却能让人防不胜防,在毫无征兆中,就已经入了他的局。
就因为这个传闻,刘盈根本没想过火箭流矢来得居然这么快。她见胡荼神色清冷,不知在想什么,索性率先拾阶而下。这么沉默下去,心口似被剜出了一个大口,原来一直是他在说,她在听。可是现在,纵是她说再多的话,他也不会应上几句。
回想起十年前那个眉眼清秀的男孩,忽然觉得心里失落得很。如今她与他之间,就像隔了一个比山高、比海深的沟壑。
那么远,远得她只觉说不出的窒息。
刘盈一步步走得十分仔细,脚步踏在地面,只听得足音切切,一步步空荡荡,似敲在心底。待走到最后一阶时,“哗——哗啦——”海浪扑卷的声音,赫然传入耳中。
“小心脚下。”
在她身后,胡荼冷静的嗓音忽然从容响起。
刘盈止步,环目周遭,发现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唯阴风如刃,刺得人双目发涩。
就在这时,从墓室深处,传来一个温雅的嗓音,语气中似带着由衷赞叹:“早闻岐州云胡府中,有公子胡荼,惊采绝艳,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未入我门,竟能先看破我阵中虚实。”
士逢知己,自是欣喜。
可胡荼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和他玩“久仰”、“神交”的虚把式。他只淡淡一笑,漆亮的眸似浸在水银中的黑曜石,水意淋漓,看似温柔静默,可说出的话,却没一分温存的意思。
“我当往日纵横天下的鸣秀君有多大本事,原来不过是只会玩弄石头的莽夫。”奇门遁甲,变化多端,但是鸣秀在墓室中摆弄的,很显然是石阵。
小狮子从来时言辞犀利,此刻更是一点情面也不留。话里行间,处处透着对鸣秀的讥讽,若是换了别的人,指不定脸色当时就变了,定要拿出本事叫胡荼尝尝厉害。
可对面是名满天天下的鸣秀君。面对这样的侮辱,鸣秀君只是微微一晒,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似空谷一株静开的幽兰。他一点儿也不恼,声音依然是那般清清淡淡:“在下没多大能耐,这石头,玩起来却不见得容易。久仰公子才华倾世,鸣秀如今便以‘迭石阵’一会子。公子若能破得此阵,明秀送公子锦囊妙计,安度第八层。”
“若破不出呢?”小狮子一如既往地冷戾。
“那就留下来,和鸣秀做个伴吧。”声音在海浪扑卷中,似带着湿润的气息,从容不迫。
话音落下,刘盈只觉似有一把锐利的刀子从头皮剐过,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
她心中暗暗一惊——好霸道的功夫!
“夫子,退开。”胡荼的提醒到底是晚了。仅一晃,刘盈已经入局。
错神的一瞬间,在她眼前,朦胧出现一个人影——对方长身玉立,乌发披散,自是风流清雅。似有上古时候魏晋遗风,又似带天地玄黄宇宙苍茫。
只一眼,刘盈就觉心口被狠狠一揪,眼前铺天盖地的海水蜂拥而来,眼耳口鼻顿时灌满咸腥水意,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胡荼…”她大叫一声,可声音似水波一漾,迅速湮没不复。
这种情况,让刘盈忽然警觉起来。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在不知不觉中*于心。她就像是被封闭在一个透明的地界,就连手指触碰到的地方,也是尖锐能扎人的利刀!她只觉无以名状的压抑,一时间惊得急喘连连,拼命地跑,要跑出这个挣不出的钵盂!
“夫子,勿失己心?”不知从哪儿,传来胡荼略显急促的声音。
他说得简单,可刘盈完全无法领会。
勿失己心?
那是什么?
在海浪滔天的声响中,胡荼的声音也似乎淡不可闻。
刘盈明明知道自己陷了危局,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满眼血腥,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浓烈的猩红色,其余什么都不剩,似最深沉的噩梦。她看见儿时的自己,缩在树上,那么茂密的树枝,完全遮住了自己影子。可下面,却是残忍的杀戮…
爹、娘倒在血泊中,瘫软的身体已近僵硬。
可杀手还是没有走。
她知道他在等谁,他在等自己。
爹娘临死的时候,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树林茂密的北方。
那里古木成林,枝叶茂密。他追了一阵,许是忽然明白中计,然后又折回来。她就这么缩在树上,一动不动看着。
呼啸的长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杀手守到半夜,终于耐不住,想也不想地朝北方追去。
她知道对方这次走远,再也不会回来,这才颤巍巍地溜下树来,步履踉跄地朝相反的方向逃命,连父母遗骨,都不敢收拾。
“刘盈,那么小的时候,你就如此冷血!”
一个声音在心里冷冷地讥讽。
不,不是这样的!
她抱着头,心似堵了块巨石。
就在这时,鸣秀君的嗓音陡然一变,竟似挟雷鸣之势,*山风海啸,慷慨而歌:“月臻臻兮,海茫茫。大风起兮,云飞扬。山巍巍兮,水汤汤。乾坤杳兮,决西江。高山仰止兮,地无极,方圆容我做道场…”
他每唱一句,就似有一阵大风呼啸而来,气势磅礴,挡无可挡,而更多更激烈的潮水也蜂拥而至。
歌吟似有生命,那些字句从他口中道出,便仿佛拥有了生机活力。
刘盈眼前,赫然一空。铺展出一幅巨卷,从盛大奔趋汇流入海的平静,陡然变作了风起云涌,天地变色的海啸山崩。耳边,似敲起夔皮做鼓的巨响,山高入云,沸水汤汤。方寸天地宛如一支银瓶,装不满那么多水,赫然要崩裂开来。
刘盈急得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她听过机关术数的厉害,杀人无形。她知道自己已入鸣秀君的局,再挣不出歌吟,自己就会变成那支瓶!
心里那个清冷的童音,似另外一个自己,还在不冷不热地讽着。
——刘盈,你压根没心!
——爹娘骨灰犹未凉,你为了自己逃命,就这么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可是生你养你的父母!
——刘盈,你这个不孝女!
那声音密密匝匝,滂沱如骤雨,击在心间。
她费劲一切气力,可是每次手指微微弹动,却被一股澎湃的大力压制下去。
身上,似压了重逾千金的石头。
挣不开,动不得。
不知是不是错觉,耳中在这时,居然听见另一声音响起。是谁在说:“玄隐门的手段,果然非同凡响。”是谁又答了一句,“承蒙谬赞。”
“山巍巍兮水汤汤…”
隐约之中,似有人言。说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却仿佛听见小狮子清冷的声音。那声音似揭破蒙蒙灰雾的一双手,纤秀孤白,电光石火间,她眼前忽地浮现曾经一幕往事。
那是在岐州。一日,她下到屋后的深潭想捉一尾红鲤,却被胡荼看见。小狮子以为她误落水中,不顾一切跳了下去,抓住她紧紧不松手,她明明会水,反而被他抓着呛了好几口水,最后,还是她把他救了上去。
其实小狮子压根就不会水,却想都没想就跳下了水潭。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小狮子满脸苍白,死死攥着她衣角的模样。那张清亮宛如水光的薄唇紧紧抿着,气得连话都不想说。
后来,她才知道他怕水,平常根本不沾。
想到这,刘盈没来由地心下一瑟。她眼中陡地一红,闭上双眼,忽地一声清啸,似雏凤清音,金玉相击,惊破九层天阙。鸣秀君根本没想到刘盈居然会使出这么决绝的破阵方法,他的吟唱声顿时被啸声一乱。
就在这么一瞬,刘盈只觉所有错觉纷纷如潮水褪尽。
她心中赫然一片空明!
——不是没心,爹娘只愿她好好的活,否则也不会用自己的命换来她的命。
——不是无情,他的一切,她从来记在心底。
刘盈赫然张眼,双目如电,从申嚜、黄泉老人那儿学会的机关术数得到了很好的发挥,在空旷室内,竟以光电之速寻到了阵眼所在。
鸣秀君几乎没看清她如何动作,只觉她右手轻轻往前一探,如初春时节抽展而出的枝条,挟着习习清风,沁人心脾。再然后,眼前的蔽障,似岁月剥落了浮华,一声花开的轻响,所有的幻境纷纷瓦解消融。
一切呈现在眼前——
室内摆着十八块青石,分别按星宿陈列,放置在地上,或悬至半空。
这里没有水,一滴水珠也寻不见。只有个身穿道袍的年轻公子盘坐在地。他容貌斯文俊秀,闭着双眼,唇角那丝笑意,如夜间盛放的海棠花,犹含清露,明艳不可方物。
而刘盈的右手,却恰恰锁住了他命门。
这一局,刘盈赢了。
鸣秀君眼神清澈,整个人似乎浸在一种极莹润的华光中,声音带了几分倦怠,只听他道:“姑娘好手段,能以啸声破我迭石阵,天下唯卿一人。闯过剩余四关,若姑娘不死,鸣秀愿与姑娘切磋奇门遁甲…”
玄隐门下自来傲视世人,从来不与平庸之辈切磋阵法奥妙。
鸣秀对刘盈下这样的邀约,显然有惜才之心。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枚铁莲子赫然破空而来,直袭他面门,“败兵之将,谈什么切磋。”小狮子的声音很冷,冰得人牙根发颤。
鸣秀君“刷”地伸手,稳稳接住那枚铁莲子,似忽然想到什么,方才的几许热切如潮水般纷纷褪去。当华光沉淀,他整个人就只剩湖水似的平静与清澈。如此平淡,仿佛刚才惜才邀约的人,根本不是这个盲目的道袍男子。
刘盈顾不得他,见胡荼无恙,先松了口大气。
可小狮子目光凉凉掠过自己,竟是一点暖意都没有。她心下狠狠一痛,方才破了自己的极限吐出那声清啸,立刻被反噬回来。生墓中长风一起,她只觉一阵恶寒,喉头一甜,赫然吐出一口鲜血。
她犹不甘心,下意识望向胡荼,却见他移开目光,心中登时一瑟。
他果真不在乎了。
她苦笑一下,默默吞下唇舌间的甜腥和苦涩。
鸣秀君张开眼,眼眸间一片茫然,似无焦距,却含了极清浅的笑,“姑娘强破了迭石阵,切勿运用真气,否则邪气攻心,恐怕会留下病根。”他声音温和,举止从容,怎么也不像成名三十年的老头儿。
胡荼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冷然掷声,“鸣秀君先前的话,做得数吗?”
鸣秀君和善道:“自然。”
“锦囊妙计,安度第八层的承诺,现下便兑了吧。”他冷冰冰地道。
鸣秀君笑了笑,轻声道:“公子听岔了,鸣秀所言,是公子破了迭石阵,我助二位安度第八层,并非是这位姑娘破了阵。”
一句话,狡猾地把所有的事全推脱到一边。
小狮子眸光一厉,刚要发怒,却见石室中赫然天翻地覆,似成了黄沙扑天的戈壁沙漠。除了生墓中那条路,其余什么都不剩,那盘地而坐的年轻男子也消失在茫茫黄沙里。猎猎风中,通往第八层的地道若隐若现。
曼舞的黄沙阵里,那条路时而宽绰,时而扭曲,这一刻还在,下一刻却似乎要消失无踪。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耳边传来上古奇人的诗吟,大气磅礴,卷着狂风灌入耳中,激昂长啸——
“日煌煌兮,沙裳裳。大风起兮,尘飞扬。言蜚蜚兮,石霶霶。休祲降兮,乱边疆。景行行止兮天无穹,方圆容我做道场…”歌声苍茫大气,刘盈只觉心口似燃着一团熊熊烈火,浑身都沸腾了起来。
不知怎的,她眼前似浮现出上古时期的战场,铁血黄沙,马革裹尸,似一场惊天的鏖战。
当最后一字入耳,她脑海中灵光乍现,似有什么跃跃欲出。
此时东夏,不正如一个远无止境的沙漠,看似煌煌裳裳,明灿无双,却枯涸几近坍塌。言蜚蜚,正如同“帝师王谋”那个传言,似一场掀天的大风,吹乱了黄沙,*起尘土万千,流言蜚语如石砸下。
鸣秀君以诗代言语,诗句之外,应隐藏了一个天大秘密。
最后两句,正是歌声最关键的地方。
“休祲降兮,乱边疆。景行行止兮天无穹,方圆容我做道场。”
这两句话,到底对应着怎样的谶语?
刘盈还想深究下去,却听胡荼猛然一声大喝,“走!”随即上前一把拉住有些懵懂的小夫子几个起落就下到八层。二人身后,赫然传来轰然巨响,也不知又是哪一个阵法已然启动。
待耳中余音纷纷沉淀下来。在一阵“哈哈”大笑声中,眼前赫然展开了一幅黑白巨卷——四周的岩壁上用两种单薄的颜色竟涂抹出万千的气象。画中画,人中人。站在这儿,分不清所处到底是画中景,还是景中画。
如此简单,居然有泼天之景,画势浩大,见上一眼,都觉异常的阴寒冷厉。
因为,那满壁的画画的是百鬼夜行图、森罗地狱景,画上的鬼众狰狞可怖,戾气冲天。
更有八个大字,似是镶嵌在对面的壁上,笔走龙蛇,苍劲有力。书的是——乾坤双色,百鬼炼狱!
刘盈来不及思索字中的奥妙,只觉满眼满心的震撼。
她刚要上前,手掌却被胡荼握住了。小狮子在第七层分明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此时却收敛了冷漠,语气舒缓释道:“夫子不好奇鸣秀君原应是耄耋老儿,为何却生得少年模样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墓室中阴寒之势,竟生生被压下一头。
刘盈只觉压力一轻。但听小狮子清冷的嗓音,在满室色彩鲜明之中,透着诡异的冷酷,他道:“人之将老,必得寻衣钵传承于世。不然大限到来,倘若一身绝学带进黄土,那岂非什么也没了,鸣秀聪明,就聪明在这里。”
声音回荡,层层迭响,轻易破了满室画彩鬼灵带来的压迫。
刘盈何等精明的人物,立时听出了弦外之音。
小狮子明着闲话家常,不仅揭破了鸣秀为何三十年依然少年模样的谜底,也暗中刺了刺守生墓的老头儿,大喇喇地讥讽他们老而不死,绝学无传。
可她再聪明,却不知道,小狮子伸手握紧她的手的时候,生生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她只要再往前一步,前面煞气冲天,恰恰是一幅钟馗捉鬼图。
小鬼的位置,正是向前三尺的距离。
钟馗捉鬼,小鬼吃人。那将死小鬼,依然一身戾气,张牙舞爪拖人入地狱。正在前方,只要刘盈一走过去,立时会变成画中景象,惨死当场。
生墓中,虚虚实实,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幅画,转眼就能在顷刻间取人性命。
黑白双色看似简单,正是阎罗殿中双无常。
这里多的是大鬼、小鬼,有吃人的恶鬼,满面狰狞;也有吃鬼的罗汉,凶神恶煞。那一笔一撇,将地狱景象,血海炼狱,栩栩如生地拉入人间。
一泼儿血、腥臭淋漓。
一泼儿墨、暗含杀机。
刘盈定睛一看,险些魂飞魄散。她纵然不信鬼神,却依然被绘者精妙的画风吓得心砰砰直跳,瞠大双目,呼吸都凝住了。掌心一片粘腻,情不自禁地就抓住小狮子的衣角。
胡荼转头静静掠了她一眼,那眸光如冰封三尺的冰块,刘盈心中咯噔一凉,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毫不留情地拂开了她。
就在这时,画面赫然如被水浸透,所有的颜色渐渐崩离出来。
一阵恍惚之后,只见一个干瘦枯弱的玄衣老头儿佝偻着背,手中拿着一支硕大无比的毛笔,正冲两人桀桀怪笑。
笑声惊天,刺得人耳膜震痛。
毛笔太大,老头儿太小,乍一眼望去,只觉毛笔几乎要压断他干瘦枯黄的手臂。老头儿口中唾出口唾沫,狠狠骂了一句什么。刘盈没听清,只觉这老头似有几分面熟,却想不出几时见过。
来之前,顾倩兮已经把守墓者的来历说了一遍。
——隐、画、棋、书、琴。
墓守第一关,是玄隐门的鸣秀君,擅长奇门遁甲,与众人不同。
其余四关,分别是四宝坛中的四大长老,各有所长。因为是同门所出,所以这五人除了兵器不同,武学心法却是如出一辙。
如果能从这一关中摸透老人的武学路数,对下面三关必然有非常大的帮助。
可刘盈却对眼前这个老头儿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惧意。这种惧,比之画中炼狱的大鬼凶神更让人心寒。老头儿笑时,眼角也是耷拉着。只瞟他一眼,都似觉着后心发寒,那是一种从炼狱中洗出的阴寒,带着浓郁的死气。
老头儿阴测测地盯着两人,嗓音如木枝划过金属,渗得人心里直发慌,他桀桀笑道:“玄隐门刚刚出道的毛娃娃,不配与老朽比肩。过得那关,算不得什么。老朽不与两个娃娃玩虚的,传出去倒是坏了老朽名号。看在两个娃娃手中有令的份面上,老朽以此为界,你二人,只要有一人过得这条线,老朽便放你们过去。”
“轰”地一声巨响,那支比人还要高的毛笔横飞而出。
巨笔宛如龙蛇游移,迅速在地上划下了一条粗粗的界限,从东至西,不留一点空隙。
小小的墓室,楚河汉界登时泾渭分明。
刘盈只觉一股滂湃真气迎面扑来,直压得她几乎退后。
她心中暗暗叫苦,这老头太狡猾了,说什么不欺少弱,居然在划定界限的时候,用暗劲试探起自家的虚实。
双方对阵,最不容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