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穿臂而过,大半截剑刃上血迹殷然。
少年目光森然,毫无惧色,才一抽出剑,斜里便是一道剑光,眨眼间没入岑寂右胸。血沿着剑刃的切口处往外漫溢,胸口微微的凉意几乎要将岑寂的灵魂冻结。
岑寂抬起头,看了一眼出剑那人,萧索的眼神令握剑的青年不禁一怔,不觉愣在原地,忘了拔剑。
“你忘了拔剑。”岑寂缓缓伸手,握住剑身,内劲一吐,将长剑抽出。
只听得“当啷”一声,青年握剑的手一松,长剑坠地。那青年闻声恍然惊醒,慌忙俯身捡起长剑,退了回去。
岑寂依旧站在原地,鲜血如愈演愈烈的火焰般蔓延,源源不断地从伤口中渗出,濡湿了大片衣衫,空气中尽是淡淡的血腥气。
岑寂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暗,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正混杂着鲜血,一点点地掉落在自己的脚下。他甚至听得见山风穿过他身体的声音,或许那是灵魂在身体内的回响,总之他发觉自己握着画影的手渐渐力不从心了。
他垂下眼,只觉一阵倦意袭来,便要闭上眼睛,忽听得一声脆响,铮然有声,他猛的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耀眼的白。
这是岑寂第一次见到卫骊。
阳光照在卫骊披散的长发上,泛着一片柔和的银白色。
“偷袭吗?”卫骊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岑寂微微一愣,接着朝一旁看去。
地上有一截断裂的剑刃,一名铁剑派弟子握着断剑的剑柄,神色仓皇的向后退去。
“他的命岂是你这鼠辈要得了的?”卫骊冷冷道。
原来那铁剑门人趁着岑寂一阵恍惚,一剑刺向他的心口,意欲了解他的性命,却在剑刺出的刹那,被卫骊破空弹出的石子击中了剑身。
卫骊转身看向岑寂,衣袂飘然,宛若谪仙。
这的确是岑寂第一次见到卫骊。可他却忽的开口道:“老爷?”
卫骊一怔,随即无奈道:“还是被你猜出来了。”
岑寂道:“不是猜,是认。”
卫骊疑惑道:“怎么说?”
岑寂道:“头发。掉落的。”说完那几句,他再也不想开口。他觉得自己每多说一句,体力就失掉一分。
事实上岑寂在石室发现那青灰色的发丝后,便顺手握在手中,趁着和容孚说话的时候,悄然收起。次日白天时再拿出,才发觉那发丝其实是银白色的,只不过前一晚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暗淡无光,失了原本的颜色。
在场之人除了岑寂和卫骊,皆听得一头雾水。但不少人已隐约猜出卫骊的身份,面色半是惊讶半是置疑。
卫骊笑了笑,蓦地身形一闪,伸指朝岑寂点去,眨眼便封了他伤口周围的几处大穴。
“孙大夫。”卫骊扬声唤道。
孙大夫在一旁早已心急如焚,此刻终于闻得一声传唤,连话都顾不上答便奔上前去。
“辛苦你了。”卫骊一负手,冲着孙大夫道。
孙大夫竟然摆了摆手,面上一副与卫骊极为熟稔的神色,“这么些年不见,老爷你还是这么客气。”
卫骊淡淡一笑,道:“不客气的话,怎能留得住你这神医?”
“哪里话,孙某的命还不是老爷救的。”孙大夫说着,手里也没闲,熟练得给岑寂的伤口上药包扎。
卫骊还未开口,忽听得背后一清脆的声音响起:“你不该来的。”
卫骊缓缓转过身去,悠然道:“空山祭,怎能缺了空山老爷呢?”
话一出口,在场之人神情各异,惊骇,质疑,困惑,敬畏,形形□,难以形容。
温黙吟冷冷地看着卫骊,“看来你是忘了曾答应我什么了,姐夫。”
卫骊淡淡道:“我是答应过你,无论何时,只要你找到合适的人选,这空山老爷的位子,我自当让出,哪怕你先斩后奏。”
“可你找的人,似乎并不合适。”卫骊瞥了眼岑寂,“他是个好暗卫,但绝不会是个好的岭主。”
岑寂扬了扬嘴角。
他没想到,最了解他的,竟然是这个从未会过面的空山老爷。
“谁都不是天生就能胜任岭主之位的,不是吗?”温黙吟反问。
“但也不是谁都向往那个位子的,不是吗?”卫骊道。
“一个人的一生想做的事太多,怎可能人人如意。”温黙吟蹙眉道。
卫骊墨眉一挑,“可你偏巧选了一个一生只想做一件事的人。”说着,卫骊淡淡地看了岑寂一眼,岑寂的目光却看向别处。不过卫骊知道,他不过是在想念另外一个人。
温黙吟紧蹙着眉头没有回话。她像一只逆风而行的丹顶鹤,任凭寒风凛冽,却犹自倔强地不肯低头。
“你与瑾岚最大的不同,在于瑾岚懂得用她得不到的,去换取她不想失去的。”提到温瑾岚的时候,卫骊一直清亮的双眸不由暗了暗。
温黙吟目光流转,蓦地哼道:“姐姐只拜托你照顾我,却没让你来管我的事。”
卫骊眯了眯眼,缓缓道:“这半生我只插手管过两件事,一是暂做这空山老爷,剩下那件,就是要带他走。”说话间,卫骊抬手指了指岑寂。
温黙吟微微扬起下颚,那熟悉的姿势令卫骊不由心生恻隐。她从小便是如此,每当遇到挫折和打击,总是不自觉的扬起下巴,仿佛一旦低下头便会一蹶不振。
温黙吟定定地瞪了岑寂片刻,一回身,将身后侍卫的佩剑猛的拔出,走至岑寂身前,扬声道:“七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一声七哥。今日我放你走,只是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剑,若让我再看见你,这一剑,我必定会讨回的!”
说完,她长剑一横,生生将长剑掰断,用力掷在地上。
“你走吧!”鲜血顺着温黙吟的左手汩汩流下,温黙吟再也不看岑寂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慢。”
卫骊冰冷的声音忽如山风刮过,生生让在场众人打了个颤。
诡变(改标题)
“慢。”卫骊忽然开口道。
温黙吟顿足,却不转身,“你还想怎样?”
清风徐来,银发翻飞,卫骊的表情在扬起的发丝下若隐若现,在场之人皆是无法看的清楚,可又都没来由的感到一丝压抑的肃杀之气。
风止,发落,卫骊冷冽的声音同时响起:“我等了这许久,你还不出来谢罪,难道真要让我亲自动手么?”
温黙吟面露疑惑,转过身去,却见卫骊长袖一扬,青光一闪,接着听得衣衫簌簌,一黑衣男子从屋脊后翻身而下,手中却握着那把适才被温黙吟折断的长剑。
落地的男子身形颀长消瘦,面上带着一副银质面具,正是空山岭第九暗卫影疏。
温黙吟登时便觉不妙,不由朝影疏看去。
“如果不想我出手的话,那你就自行动手吧。”卫骊斜睨了影疏一眼。
“你不能要他的命。”温黙吟心里打了个突,影疏是她唯一的心腹,也是唯一让她觉得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卫骊一甩袖,冷哼道:“难道我卫骊的徒弟,就可以任人暗杀吗?”
影疏将手中断剑随手一扔,接着抽出随身佩戴的短刀。那刀看上去像极了画影,却比画影长了几寸。
影疏握刀的手苍白干瘦,五指细长,骨节清楚地凸起着。
“你以为杀了方霍,将罪名嫁祸于岑寂,就能断了班澜对这小子的念想?”卫骊面色甚为阴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空山祭后,下一个遭你毒手的,就是小徒班澜了吧?”
影疏不答。他也无法回答。幼年的一场大病令他从此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定定的站在那里,看上去不比一尊铜像更有生气。银质的面具隐去了他的表情,唯有那双眸子能证明他是活的,是个能呼吸能行动的人。
只是那眸子并不明亮,目光斑驳萧索,却又似是一眼能看到人心底去。
影疏握着短刀的手动了动。
他是左手拿刀的。他很少左手拿刀,因为他左手比右手出刀更快。
可惜他遇上了卫骊。
杀手的直觉真是准确的可怕,所以他感觉的出,卫骊是个可怕的对手。
影疏将目光转向温黙吟。
温黙吟说过,她很讨厌影疏看她,影疏的眼神比他手里的刀更尖锐。可此时温黙吟却迎着他的眼神,眸色一片若有所思。
偌大的空山岭,真真正正属于温黙吟的,只有影疏。她知道他的心思,可她却把他当成了一种习惯的存在。
或许正是因为早已习惯,所以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
温黙吟胸口一窒,看着影疏的眼神蓦地划过一丝黯然。
不过是一闪即逝的哀伤,影疏却笑了。
只是没人看得见他笑了。
众人看见的,只有破空而出的刀光和急闪而过的黑影。
刀光苍白的刺眼,犹如强光照射下的雪地。
如果影疏的攻击对象不是卫骊的话,那么卫骊一定会在此时意态闲适地欣赏影疏无与伦比的瞬间爆发力。
不过卫骊似乎真的在欣赏,因为当刀尖堪堪碰触到他的衣衫时,他仍旧没有躲避,而是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找死。”
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一出口就被山风吹得神魂俱灭。
可卫骊出手却一点儿也不轻,宽袖下修长冰冷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扣上了影疏手腕上的脉门,生生断了短刀的去势。
影疏似是愣住了,他如何也没想到卫骊只用了一招便将他制住。
那一刻,卫骊离他很近,近的他可以看清卫骊眼中倒映出的自己,甚至连卫骊的声音都近的令他感到窒息。
“你是武学奇才,单论招式内力,杀你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可是…”
“错就错在,你不该跟我比速度。”卫骊平静的说完后,蓦地手腕一沉,只听得“咔”的一声,便见影疏的左手齐腕而折,断腕之处竟有一两根白骨直直戳出,甚是悚然。
影疏早已痛得浑身抽搐,喉中“嘶嘶”的声音比寻常人的大声呼痛更令人感到毛发皆立。
“留你一只手,是为了让你好好照顾默吟。”卫骊看了眼雪白的袖子上那几滴被溅上的血水,不由眉头紧蹙。
他向岑寂看去,“可以自己走吗?”
岑寂笑了笑,“不过是些刀伤。”
“那便走吧。”卫骊缓缓道。
“走哪儿啊空山大老爷?”
卫骊很讨厌跟他说话油腔滑调的人,更讨厌言语中带足了挑衅意味的人,偏巧接了他话的那位,两样全占满了。
于是卫老爷用吞了脏东西一样的眼神朝说话那人看去。
那人似是才登上南峰,对南峰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眼神在峰顶绕了一圈又一圈,才最终将目光定在卫骊身上。
那人三十出头的样子,一身绛紫缎袍,面容干枯,身材精悍,眼神中的锋芒忽隐忽现,难以琢磨。他的身后跟了二十个人,倒有八个是抬着棺材的。
四具棺材。且不说棺材本身极重,就是不重,两个人抬着上山也够喘了,可抬棺之人皆是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样,绷着一张比棺材还黑的脸,一声不吭的站在原地。
温黙吟绣眉紧蹙,空山岭邀请的门派皆已到场,很显眼,这突然到场的不速之客并不在空山岭的邀请范围之内。
“卫老爷,许久不见了。”身着缎袍的男人笑着说着,说着走着,没几步便走到卫骊身前。
那人走得近了,岑寂才看清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疤痕从左眼眉骨至拉到耳根,颜色极淡,似是有些年头了。
“你可别说你来此是因为想念你表兄了。”卫骊微微向后仰了仰,拉远了自己和那人的距离。
那人一笑,脸上的疤痕因为肌肉的挤压变得有些深了,“卫老爷连幌子都不让我打,摆明了是让我实话实说么。哎,我们龙门教这次没有收到空山岭的请柬,这叫我这做教主的着实有些伤了颜面,不过你们目中无人,我们不能礼数不周,这不,虽然迟了些,好歹这空山祭还没结束,不是嘛?”
来人正是龙门教教主傅铭,也是容孚的表弟。
岑寂将傅铭上下打量了一番,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寻不出一点儿与容孚相似的地方。
傅铭说完,将脸转向岑寂,“年轻人,有骨气,连空山老爷这位置都不要。”傅铭的语气很是以长辈自居,实际上他根本大不了岑寂几岁。
岑寂并不搭理他,只是就地盘膝而坐,运气疗伤。
傅铭讨了个没趣,却根本不在意,仍是冲着岑寂道:“你对岭主一位不感兴趣,总得对我手里这东西感兴趣吧?”
岑寂依旧闭目调理着内息。
“你到底想做什么?”卫骊淡淡道。
傅铭一拍手,道:“没什么,若不是去寻那筹码,我们龙门教怎会迟来这么久?”
“什么筹码?”卫骊一挑眉。
“当然是换取宝贝的筹码了。”傅铭道。
“空山岭何来的宝贝。”这话的语气横竖听起来都令人不觉信服,因为对卫骊来说,除了碧潭潭底葬着的那个人,空山岭没有任何宝贝可言,可很明显傅铭不会对潭底那女人产生兴趣的。
只不过傅铭眼里的宝贝,虽不是潭底那女人,但离那也不远。
“秘笈呀!谁不知道你空山岭藏了多少武林秘笈呢。”傅铭的神情活像一个锱铢必计的市井商人。
啊,那些都是老黄历了,连卫骊都险些忘了那些快要霉烂掉的东西。
卫骊很想说“你既然喜欢就拿去好了”,但他想了想,却没那么说。
“你有什么筹码?”卫骊道。
傅铭回身,指了指远处停放的四具棺木。
“来时的路上,碰到一个叫班澜的小姑娘,这名儿听着耳熟,似乎是新任,啊不,是差点新任老爷的心头肉。”傅铭不去看岑寂,可岑寂却猛的睁眼,鹰一般的目光似是能将傅铭生生撕裂。
卫骊心头一沉,却是面不改色道:“一个姑娘,怎的需要你用四具棺木抬呢?”
傅铭“呵呵”一笑,道:“哪里哪里,我们龙门教为空山岭每人都订做了具棺木,还有很多正在往山上运,这一时半会儿还没到,谁想来路上就给一小姑娘先占了一具。只是这棺木密封性甚好,不知那小姑娘在里面呆了这许久,会不会…”
傅铭还未说完,便觉颈上一凉,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正贴着他的脖颈。
傅铭面上神色不改,心中却对岑寂快如疾风的身法不由刮目相看。
“年轻人,不如…”傅铭很想说,不如你入了龙门教。
谁知岑寂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放人。”岑寂的声音比刀锋还冷。
“好啊。”傅铭竟然十分爽快的答应了。
“那谁,放人!”傅铭扭过头去,冲着龙门教教徒扬声道。
他扭头的时候,脖颈随着头部的转动,被画影的刀刃拉出一道细长的血印。
岑寂一怔。他的画影虽然只是贴着傅铭的皮肉,可换了任何人在匕首的压制下都不敢妄动,而傅铭却随意的扭过头去跟下人说话,仿佛那一道血痕不是划在他的脖子上似地。
龙门教中人得令后,随即将一具棺木抬至祭台上。
岑寂一收手,几个起落奔至那棺木旁,才一推开那沉重的棺盖,忽听得温黙吟在身后低呼道:“小心有诈!”
作者有话要说:精分真的好辛苦…扑地…
回山
棺盖大开。
没有暗器,没有机关。
有的,只是安安静静躺着的一个人,一个身着蓝衫的年轻人。
“初八!”岑寂大惊。
初八的脸色青白,双眼紧闭,似是昏死了过去。
温黙吟见状,忙吩咐下人将初八抬出,交给孙大夫诊治。
孙大夫面色凝重,他轻轻按压着初八的手腕,接着又捏了捏他的脚腕,抬头道:“腕骨俱碎,恐怕…算是废了,不过还好性命犹在。”
温黙吟勉力压着心头的怒气。如今初八遭逢毒手,说明她安插在各处的暗卫有可能面临着被连根拔起的危险。
“啊,错了错了,不是那具。”傅铭远远的摆了摆手,“上山的时候,遇到些个障碍,顺手解决了就塞进棺材里了,没想到下人们给搞混了,见谅啊见谅。”
傅铭原本还想调笑两句,却蓦地住口不言。
他看着岑寂静默的背影一点点直起,像一把缓慢出鞘的长剑。
他从没有见过谁的背影能如岑寂那般,坚强如经历了数百万年的礁石,却透着一股无法言明的萧索,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傅铭有些愣神。
可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岑寂动了。瞬时闪过的黑影,似是要将扎眼的阳光撕出一道裂缝,而黑影所到的地方,一切都被狂烈的杀气所摧毁。
那合该是一名杀手应有的素质吧?傅铭想。
傅铭看着岑寂如刮过的劲风,冲向了剩下的三具棺木。
傅铭突然觉得,自己若是有岑寂这么一个副手,至少顶的上今天跟他而来的那二十个下手。或许岑寂并不是空山岭暗卫中武功最厉害的,但却是思维最缜密,出手最沉稳的。傅铭不知道岑寂是怎么看出他那些手下武功强弱的,他总能用虚招恍开那些棘手之人,而对于武功逊色之辈,却是下手即杀招。
岑寂心知自己血流过多,身形不如从前沉稳,硬拼是决计不行的,况且他的目的根本不在于跟那些人缠斗,而是迅速的推开那三个沉重的棺盖。
傅铭两手一负,笑眯眯的远观,对于自己脖颈上的伤,似乎早已忘的一干二净。他看得出,岑寂才受过重伤,此时又竭力出手救人,包扎过的伤口又开始不停渗血,如此下去,恐怕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岑寂就支持不住了。
温黙吟见状,贝齿紧咬,几个起落便来到岑寂身侧。
“多谢。”这一声谢,轻微的抵不上一片落叶的重量,却重重的砸在温黙吟的心头。
他对她言谢。虽然他知道她要的不是这个。
“你若死了,你欠我那剑,我找谁还?”温黙吟冷哼一声,振臂挥剑。
岑寂笑了笑,那笑容,在漫天的森然剑气中,转瞬即逝。
“你还是放人吧。”卫骊的声音响起时,傅铭似乎才想起自己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傅铭望了望天,“我们来赌一把吧。”
“我不喜欢赌。”卫骊皱了皱眉。
傅铭长长叹了口气。这是他上得南峰来,第一次叹气。
“你说,是你那徒弟支撑的时间长,还是你徒弟的意中人支撑的时间长?”
卫骊没有说话。
他向场中看去的时候,他已明白,空山岭今日恐怕是在劫难逃。
“其实这些人,早已是心生谋逆了吧。”卫骊看着场中一干门派的首领缓缓道。
傅铭头也没回道:“你这空山老爷,的确是不合格到家了。”
卫骊闻言,不由苦笑。他虽是空山老爷,但他甚少过问空山岭中大小事务。温黙吟稍大一些后,空山岭之事大都由这位大小姐来处理了。
温黙吟看似柔弱,野心颇大,一心想进一步扩大空山岭在江湖中的势力。只是她为人心高气傲,行事多有不择手段,因此不少江湖门派颇有微词,经年累月下来,空山岭竟树敌不少。只是多数仇家忌惮空山老爷和那十名暗卫,便一直维持着表面和气。如今龙门教瞅准了空山祭的时机,挑唆了数名门派掌门,打着参加空山祭的旗号,光明正大的站在南峰峰顶,等待着龙门教的会和。
卫骊心下一片凝重,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一场毫无把握的赌局。他看着岑寂一点点体力耗尽,却无法出手。而那一个个沉重的棺盖,就像一把悬在班澜头顶的铡刀。
傅铭背对着卫骊,似乎毫无防备,可事实上卫骊已被傅铭牢牢封了去路。身为唯一可与空山老爷比肩的龙门教教主,傅铭的身手丝毫不在卫骊之下,而以他奸猾的性格来看,他敢将自己的背影留给卫骊,自然是不怕卫骊从他身后出手的。
头顶的太阳早已偏移了最初的位置,影子越走越长,似乎能随着太阳一直走到天边。
终于,岑寂的身形晃了晃,被斜劈而来的长刀,划破了胳臂。
已经看不见鲜血了,因为哪里都是血,抑或是,他已无血可流。
卫骊看着脚下,终于道:“想要空山岭所藏的秘笈,是么?”
南峰上风起云涌,班澜却在山下晃荡晃荡的往上走。
她手里甩着一跟枯黄的狗尾草,溜溜达达的模样,比那些骑着驴子观山望水的豪客诗人还要悠闲。
她走得不快,是因为她走得很犹豫。
她很想看看岑寂当上空山老爷以后的臭屁模样,可又怕被他看见后徒生尴尬。
说白了,她不过是突然改变了主意,想看看自己心爱之人被群雄前伏后拜是什么景象。尽管她很抵触空山岭这个地方,可空山老爷这荣耀的位置,被一个她爱的并且也爱她的人占有,作为一个女人,无论如何都会感到一丝虚荣的自豪与骄傲。
她就是怀揣着这样一份复杂的心情,半道上折了回来。谁知她才走到山下,又因为情怯而却步,磨磨蹭蹭好半天,才走到半山腰上。
“哎,英雄好汉怎能为情所困!”这话是班澜昨天才从茶馆说书人嘴里听来的,今天硬是被她派上了用场。
“老子就是去看上一眼,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班澜狠狠将手里的枯草往底下一摔,大步向山上走去。
快到山顶的时候,她终于发觉了一丝异样。
她发现今日的空山岭竟异样的静寂。
或者说,静寂如死。这种安静压抑得她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班澜心中疑惑,她一路疾行上得主峰,穿过两重院子,来到正厅,却见厅内狼籍不堪,地上墙上的血迹已暗得发黑,显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撕斗。
班澜越看心中越惊,正待离开,蓦地脚步一停,屏息静听,随即听到几步之外竟有细微的呼吸之声,只是那声音气若游丝,有一下没一下的。
班澜循着声音缓步走去,在一红木大椅后发现了倒在地上的翟欢。
只见他面无血色,双目紧闭,似已气绝身亡。班澜一个箭步抢了前去,扶起翟欢,低头叫道:“翟欢,翟欢!”
翟欢缓缓睁开眼来,初时神色呆滞,片刻后,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
班澜慌忙检查了一番,却没发现有任何伤口,向来翟欢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你…你…”翟欢声音模糊嘶哑,似是被血糊了喉咙。
“这是怎么回事?”班澜急得狠狠抓着翟欢的肩。
“叛变…”
班澜还准备再问,但看见翟欢失去血色的脸,决定还是先替他寻了大夫再说。
“你等等,我去找孙大夫!”班澜想也没想便要起身,忽的扫了厅内一眼,总觉将翟欢丢在此处不甚安全。
“喂,你知道哪里有安全的地方?”班澜低头问道。
翟欢勉力抬了抬手,似是指了个方向。
身受重伤后,他原本便打算从地道入口去碧潭,将龙门教突袭一事告知容孚。谁知他受伤过重,虽躲过了追杀,但却体力不支,昏倒在大厅之中。幸好龙门教教中之人未有折回来查看,不然他也必如初八一般,被生生断了手脚经脉。
班澜站起身,绕着正厅的墙壁走了半圈后,终于在一幅画的后面找到了一处地道,她也顾不上去问翟欢是不是此处,只疾步走回,试图将翟欢抱起。无奈她始终是一女子,无法抱动一高她甚多的男人,只得半拖半抱地试图将翟欢藏进地道。
“你…你不用…不用管我…”翟欢勉强提了一口气道。
班澜两手从后面将翟欢架住,翟欢的身子比班澜长出甚多,又是男子,只叫班澜拖出几步就倍感吃力。
“你…你走…”翟欢只觉得自己快要把最后一口气吐出来了。
班澜贝齿紧咬,对翟欢的话充耳不闻,一张俏脸因太过用力而憋得通红。
“我说你…”
“你你你你你!”班澜没来由的一股怒火直烧上天灵盖,她一跺脚,斥道:“一口气也能叫你说得剩半口,你还想不想活了?大男人的婆婆妈妈,废话比口水都多!”说完班澜狠狠瞪了翟欢一眼,继续将他向地道拖去。
班澜拖着翟欢的时候,翟欢真巴不得自己立时死掉。
他尤记得自己对班澜的冷嘲热讽,令她在天下好汉面前形象尽失,从此成为江湖笑柄。眼下他身受重伤,
她却不计前嫌救他性命,当真叫他一个大男人羞愧不已。
费劲气力将翟欢安置好后,班澜喘息了片刻,便道:“我去找孙大夫,你可坚持住啊!你这人讨厌归讨厌,但有那么一个人让自己讨厌,起码不无聊。”
翟欢背靠着泥墙,缓缓转过头来,嘴角无力地划了个弧,“谢谢。”
他的笑很苍白,声音比那笑声更显无力,可他的眼神却甚是诚恳。
班澜微微一怔,随即灿然一笑,一双月牙眼澄澈盈然。
临走的时候,班澜将原处的画作重新挂好,搬了桌子来抵住,才摆好,又觉得欲盖弥彰,便将桌子又拉了开去。如此来来回回折腾了半晌,她方才觉得放心,接着转身离开,直奔向孙大夫的住处。
意料外的,孙大夫的居所空无一人。班澜神色微变,心中暗暗希望孙大夫并未遭到什么不幸。
她刚一转身,蓦地瞥见对面南峰之上人影重重,定睛细看,竟是数十个缠斗的身影。
一望之下,班澜顿时恍然,难怪这主峰如此静寂,竟都在南峰之上撕斗。思及此,班澜当即朝着南峰赶去。
结局
对于班澜来说,相较于岑寂受伤,她倒宁可看着他坐在空山老爷这个位置上,睥睨天下,坐拥江湖。
可就像很多人说的那样,人生就是由无数个出乎意料组成的,所以当她看见岑寂满身鲜血的那个瞬间,她就像个见不得光的精灵,被箭般的阳光死死地钉在了山路上。
南峰之顶,天际垂云。
漫天的刀光如倾泻的流水,只有流水中蓦然凝固的墨色身影,像一个突然静默的狂魔,连身后劈来的一剑,都忘了去躲。
狂魔被突然袭来的一剑刺得一个趔趄,向前扑去。
可他没有倒。
班澜看见狂魔在冲着她微笑,而那狂魔在上一个瞬间,还浑身散发着杀气腾腾的戾气,下一刻却用可以化尽一切的眸子,看着属于他的珍贵。
傅铭挑了挑浓黑的眉,砸吧了下嘴,“真不巧,败露了。”他不过是编排了一个谎言,他甚至连班澜长什么样,身处何方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名满江湖的女子,可以让那个黑衣暗卫连性命都不顾。
卫骊冷哼一声,“再不叫你的手下停手,我就是丢了这座山,也不会让你好过。”
傅铭不自觉得扭过头去看了卫骊一眼,阳光打在他的脸上,弹出的淡光晕染了他的表情,愈发显得莫测。
“你不觉得,今日的南峰,格外热闹?”傅铭笑道。只是他的笑容,尽数淹没在一片逆光之中。
围攻岑寂与温黙吟的十数名龙门教教徒突然间收了手,这让温黙吟陡然感到心头一松。
“还好你没事。”说完这句话,岑寂蓦地向前倒去。他像一根突然松弛下来的弦,顺着西风的方向下坠。
倒下的刹那,岑寂头中一片天地颠倒般的晕眩。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都不记清那日究竟是他跌靠在那绯衣女子的身上,还是那女子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他唯一能记得的,是那女子瘦小的胳膊死死的抱着自己,而她本身,却不比一片水中的落叶更坚强。
“哎,很疼诶。”胸前的伤口被碰触,岑寂倒吸了口冷气,看着闷扎在他怀里的班澜,不由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
她的长发散乱在风中,仿佛纠缠着的往事。
岑寂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压在班澜身上的力量愈来愈重,似是缓缓倾覆的巨浪。
他像是害怕怀里那个小人儿被自己沉重的身躯压碎一般,他轻轻地推开她,勉强浅笑道:“那日我突然失踪,你该不会怀恨在心了吧,怎么连话都不肯对我说。”
“岑七,你是不是快死了?”班澜看着他,表情极为认真。
“你说呢?”岑寂笑笑。他很想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子,可那仅限于心中想想,因为他连笑都变得很勉强。
“我不知道,但是你死了,就没法做空山老爷了。”班澜忽然皱起眉头,透明如镜的眸中闪动着忧愁与紧张。
“你想让我坐那位子?”岑寂长长得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有些夸张,因为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充满了笑意。
班澜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你不愿意,那我就不做。”岑寂满意的亲了亲她的眉心。
班澜一脸困惑得看着岑寂,她严肃的表情似是要将岑寂的每句话都要碾得细碎。
“那在你想明白之前,先陪我坐一会儿吧。”岑寂开玩笑道。实际上他知道自己确实站不了多久了,他只想靠着一旁的山岩,拥着班澜,呼吸间都是她的味道,那样就足够了。
傅铭与卫骊远远地看向那二人,神色各异。
“年轻人啊,啧啧。”傅铭的脸上很少有正紧的时候,因为他正紧起来,多半表明有人会死。
而卫骊却紧抿着双唇,飞扬的银发让傅铭想起了看似纯净无害的水银。
“如果我杀了你,龙门教还有多少胜算呢?”卫骊道。
“你觉得你杀得了我吗?”
“或许可以吧。”
“噢。”傅铭笑着点了点头。他知道那个“或许”,已代表了卫骊没什么把握,但他也没把握杀得了卫骊。“其实不管你今日做不做退让,空山岭这三个字从今日起,都会成为过去的。”
“你就这么肯定?”卫骊两条清秀的长眉扬了又扬。
傅铭“呵呵”一笑,道:“得了吧,你少用这种表情看着我了。空山岭这三个字在你心中,恐怕还没你那徒弟够分量呢。像你这种人,就算进了地狱见温老头子,也照样能毫不内疚的说自己把空山岭丢了。”
卫骊的表情变了几变,最终道:“怪不得都说只有对手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呢。”
“可是,”卫骊顿了顿,道:“空山岭早已不是我说了算,恰巧我最是讨厌自己心思被别人猜中了。所以我看你想达到目的,还是要花些功夫的。”
闻言,傅铭唇边的笑意蓦地冷了下去。
岑寂背靠着山岩而坐,班澜跪在他身侧,手忙脚乱地撕着裙角,想为岑寂包扎伤口。她用力扯了半天,裙边在她细嫩的手上勒出一道道深深的红印,却是一点也没撕破。
岑寂斜眼看着她,蓦地伸手一把将她拽入怀中,“好了,那些血流一流就凝固了,你就安静一会儿吧。”
班澜动了动,似是要挣扎。
“别动,碰到伤口了。” 感觉到怀里人下意识的挣脱,岑寂收紧了两臂。
“这么多人看着呢,你…”班澜却无法眼瞅着他那些伤口不管,于是她胡乱搪塞了一个理由,不想却被岑寂一句话堵了回去——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岑寂轻声道。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班澜怔了怔。她以为自己听到了这世上最甜蜜的情话,比他失明时的表白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是啊,从来都是她不怕。她不怕他的拒绝,不怕他的冷淡,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不怕自己的清名恶意被辱。她不曾惧怕过全天下人的眼光,迎来的却总是他迷惘游移的眼神。
可她不曾想,这个从前连感情都不会轻易流露的男人,此时却拥着自己轻声说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懒得去想他究竟是因为濒死前的淡然,还是因为他逆反了内心的桎梏,冲破精神的枷锁,总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着轻拥着心爱的女子,神情自然的仿佛他已如此抱了这个女子数十年。
她伏在他怀里,勉强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说,我要是死了,怎么办?”他垂下头,弯起了眉眼。
“那我就把你葬在鱼目谷,然后在你的坟前种一棵水杉,等水杉长很大很大的时候,你就会回来找我的。”
岑寂愣了愣,他低下头去,用额头抵着班澜的额头。
“没有发烧嘛。”他淡笑道,却依旧抵着班澜略有些冰凉的额头,就那么近距离得看着她的眸,很近很近,就好像生与死的跨度。
“那我要是没去找你呢?”
“那你还是别死的好,不然等不来你,我会很难过。”
那一刻,岑寂突然很怕死,很怕很怕。
他不想让班澜难过,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没有让她开心过。
正自沉默,忽听得远处一声巨响,势如天崩。
傅铭一抚掌,叹道:“霹雳堂的火药果真厉害,你那劳什子地道再九曲十弯,怎么着都得被炸成通天大道吧。”
话落,紧接着又是几声轰鸣,空山岭众人皆是闻声色变。
班澜回过头,朝爆炸方向看去,才一看清,面色登时惨白。她转过头,一咬下唇,道:“岑七,我,我…”
岑寂心头莫名一紧,“怎么了?”
“对不起。”
岑寂一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你做什么?”
班澜颤抖着下唇,狠下心来,猛的掰开岑寂的手,站起身道:“你等我,等不来我,你就不许死!”
岑寂看着那抹绯红转身离去,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直憋得他一阵猛咳,似是连着五脏六腑都要咳碎了一般。
他用尽全身气力,扶着山岩站起,朝着班澜跑去的方向追去。
卫骊心中亦是大急,他一甩袖,正要追上前去,蓦地眼前紫影一闪,傅铭叵测的笑容挡住了他的视线。
“去哪儿啊老爷?今儿这南峰,你是走不了了。”
傅铭笑着说着,蓦地一掌便拍了过去。
霎时间,那天空似是暗了下来,山间的老树仿佛被苍穹的沉重压弯了腰,在一阵呼啸的西风中倒伏着。
傅铭那掌拍过来的时候,卫骊忽然在想,似乎有些东西,将永远蛰伏于这个冬天了。
三个月后的某日,傅铭被一阵春雷惊醒。
他猛的坐起身,踢开了被子,下了床来。
窗外雷声大作,就好像三个月前轰轰作响的爆炸声。
他推开门,一阵透骨的凉气争先恐后涌进屋,傅铭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不是怕冷,而是无法适应空山岭的风。
他发觉其实空山岭并没有传言中的那般好,冬天依然很冷,春天需要很久才能从寒冬过度而来。
他每晚都会起夜,他无法睡得踏实,因为他总是能梦到那个坠落的身影。
主峰上那一抹绯红,似是坠落的流星,生生划破了灰暗的苍穹。
被炸毁的主峰,他一直没吩咐下人去修。
如今的主峰,只能苟延残喘得维系着一片残垣断壁。主峰原本便不甚大,被火药连番炸了数次,连带着山头也给炸得缺了一小块,整个正殿似是悬在峰顶,好像一阵大风便可将其吹落悬崖。
而那个红色的身影,艰难得爬上那堆废墟,却被身前不远处埋好的火药震得落下了山去。
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得看向卫骊,尽管两人在上一刻还打得难解难分,却在那一声爆炸响起后,齐齐停了手。卫骊停手,是因为他忘了出手,而傅铭停手,是因为他知道卫骊在那一刻再也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威胁。
“腿长在她身上,我也没办法。”傅铭瞥了卫骊一眼,两手一摊。
他眼睁睁看着卫骊风一般离去的身影,却没做任何阻拦。他知道没有必要阻拦。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看到过卫骊。当然,很多人,他都再也没见过。
傅铭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催着下人在山中反复寻找了数次,他不相信自己看见的是幻影,却如何都找不到那个瘦小的女子。
等他真正坐在空山岭的顶峰,看着一片延绵的青黄时,他才发现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空山岭。他仍记得自己抬起了温大小姐的下巴,问她不如就从了他。他其实并不打算杀了温黙吟,因为那个女人不懂得什么叫委曲求全。而一个不懂得委曲求全的人,就像一根无法弯曲的筷子,倔强的结果就是生生被掰折。
温黙吟恰好就是一根被掰折的筷子。
她说,好啊,我从了你。
说罢,她将那把早已断掉的长剑,狠狠插入了腹中。
傅铭愣在原地。
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可以口是心非到这种地步。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日,久得没两年他就要入土了,那天他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个身着鹅黄衣衫的女子,让他猛然间想起了那个叫温黙吟的女子。那时他才蓦地明白,原来温黙吟的意思是说,她要化作厉鬼从了他。
傅铭屏退了上来给他披衣的下人,一个人靠在门框上,看着暗夜中的风云变幻。
泼墨的天色,让他想起了岑寂,那个比暗夜还要深沉的岑寂。
而他的一个念头,却叫数百里外的那个黑衣男子猛的翻身下床,冲出了门去。
岑寂冲出门的时候,天空突然开始下雨。
雨下得并不大,却夹杂着细细的冰碴,落在身上顷刻即化。
“又梦到她了?”
岑寂一惊,才发觉卫骊一直站在院子里,苍白的背影被冰雨打得萧疏颓败。
三个月来,卫骊数次潜回空山岭,试图寻找那个绯红的背影,甚至有一次差点迎面碰到龙门教的人,也正是那次,他发现龙门教似乎也在山间寻找着什么。于是他抓了一个教徒来逼问,得到的消息竟是傅铭要他们找一个落下山崖的女子。
卫骊不知道傅铭为什么要找班澜,可他却暗自松了口气。好端端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只要没有找到尸骨,无论如何都存有希望。
这个希望被他带回了鱼目谷,在自己的三番肯定下,岑寂也终于肯吃药进食了。
“回去吧,你的伤未全好,不能淋雨。”卫骊淡淡道。
发现岑寂的时候,他正昏死在山路旁,鼻息甚是微弱。卫骊看了眼班澜坠落的地方,长眉一蹙,决定先将他救起。
岑寂的伤势痊愈得极为缓慢,慢的就像鱼目谷里悠长的时光。
而两个人就在如此悠长的时间里煎熬着彼此的等待。对岑寂来说,对班澜的想念则像一场长久不退的低烧,从她离开的那天起,他便一病不愈。
班澜说,等她回来。
是的,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她是这么说的!岑寂攥紧了拳。
他扬了扬头,恰逢闪电劈开浓云,雷声穿过天空,仿佛绝望的咆哮。
恍然间,他似是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个女子不停得说着话,声音忽近忽远。
她说,岑寂,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岑寂蓦地笑了。
“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他回应着。
“有多喜欢呢?”那个声音又问。
“等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告诉你。”
“好啊,那你要等我。”
“好,我等你。”
那一瞬,岑寂的笑容似是绽放在虚空中的烟火,照亮了撕裂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