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的刹那,他忽然觉得世间有太多事不可挽回,比如光阴的不再,残败的落红,还有,他和班澜共同拥有的过去。
绕过前厅,穿过东厢,岑寂习惯性的向左转去。
这条被他重复走了十几年的单调路线,他一直以为会就此重复一辈子。所以当他再次走在自己最熟悉的小路上时,他浑然忘记了身侧还有另外一个人。
才一左转,岑寂忽觉左腕一紧,被人牢牢握住,他下意识地便摸向腰际的匕首。
“七哥,想什么呢?”温黙吟的声音从耳侧响起。
岑寂蓦地一惊,将刚握住匕首的右手拿开,道:“我以为…”
“以为是刺客?”温黙吟依然握着岑寂的左腕,道:“七哥,我该说你是太警觉了,还是太心不在焉了?”
岑寂没有回答。因为他感到温黙吟握着他腕子的手,正缓缓向下滑去,最后,包住了他略有些粗糙的手掌。
岑寂呆了呆。被包住的左掌,不知怎的,非但没有被捂热,反倒越来越凉。
温黙吟微微蹙了下眉,随即笑颜轻展,道:“七哥忘了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原先的住处,怎挤得下你我两人?”
不待岑寂有反应,温黙吟拉着他直朝相反方向走去。
不过盏茶时候,岑寂被拉至西院中最大的厢房门前。温黙吟上前推开门,拉着岑寂走了进去。
天色已暗了下来,屋内的陈设隐入了一片阴影当中。
温黙吟不紧不慢地点了蜡烛,回头看向岑寂。
岑寂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事物:红烛摇曳,红帐高悬。厢房内铺天盖地的喜庆之色,晃得岑寂不自觉的眯起了眼。
“你…”岑寂喉咙紧了紧。
“你忘了,我们是夫妻。”温黙吟慢慢道:“夫妻不该是同寝而居,同床而卧的么?”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动作十分自然地宽解着衣带。
“盖头是我掀的,洞房那夜是我独守的,现在连衣衫,都要我自己解。七哥,你还要我做些什么呢?”
岑寂欲要解释,却发觉他除了一声“对不起”,再也没什么好说的。
正犹豫间,温黙吟已将多数衣衫褪去,只剩一缕轻纱制成的贴身内衣。
她转过身来,将她完美的躯体展现在岑寂眼前。
如果一个身材曼妙的尤物当着另一个人的面宽衣解带,而另一个人没有任何反应,那么那个人,如果不是瞎子,就必定是个女人。
可岑寂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女人,而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所以当温黙吟转过身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体内的温度正不受控制的逐渐攀升。
温黙吟走上前,踮起脚,轻轻勾住他的脖子,道:“七哥,我是你的妻。”
她说得很认真。因为她的确想认真的做他的妻。
她爱这个男人。为了这个男人,她可以不择手段。
温黙吟身上丝丝缕缕的香气,无声无息地将岑寂脑中唯一的清明逐渐氤氲。
他猛的伸手拥她入怀,略微粗糙的手掌抚过她有些冰凉的脊背,令她痉挛性地颤抖了起来。她像一条滑溜溜的鱼,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在他怀中不时扭动着温软香滑的胴体。
他觉得他的呼吸正被她燎灼着,点燃着,体内的热流一潮涨过一潮。
他逐渐收紧了两臂,在一片迷乱中吻上她的脸颊。
温黙吟被他如铁的两臂箍得不由娇喘出声,霎时红烛摇曳出阵阵情迷。
他开始不由得晕眩,如微醺般得晕眩。就好像…好像曾经的某个夜晚,在一个不知名的湖边,他被强灌了一坛子酒后的那种迷迷糊糊的感觉。
那个夜晚,真是遥远啊… 远得他都忘了自己醉的躺倒在谁的脚边,是谁将他一脚踢到湖里,又是谁歪着头叉着腰说:还晕吗,岑七?
还晕吗,岑七?
冷不丁的,岑寂一个激灵,猛的推开温黙吟,接着面色失控的四下张望。
温黙吟眸色剧变,勉强维持着平静,轻声道:“怎么了?”
岑寂似是没有听见。他一个踉跄奔到窗边,又步履不稳的在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是幻觉,那句“岑七”是幻觉!
岑寂没来由的绝望了起来。
他想嚎啕,却涩了喉咙;他想狂奔,却又无力迈步;他伸手想努力抓些什么,却总是一次次握住一片虚无。
“七哥,七哥,你怎么了?”温黙吟走了过去,想捧起岑寂的脸。
恍惚中,岑寂只觉一股兰花般的香气愈来愈浓,逼得他不禁向后退去。
他大睁着双眼,面前的景物全部模糊成了一片,满屋的绯红晃来晃去,渐渐交织成一个绯红色的身影。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似石隙中开出的花,在一片冰冷中绽放着令人不舍的温柔。
蓦地,他眼前一黑,向后直直倒下,而他嘴角噙着的笑容,犹如破空而逝的流星,坠地陨落。
寻衅
班澜说除夕楼的鸳鸯什锦锅最是好吃不过。
这话班澜说了八年,或者说,这话班澜对方霍说了八年。
方霍问班澜你怎么知道那什么什锦锅最好吃。
班澜说她有一次被小痞子追着满街跑时,路过除夕楼闻到了里面传出来的香味。
方霍又问那你怎么知道那香味就是鸳鸯什锦锅呢。
班澜说那是因为她跑过去的时候正巧听到跑堂的小二喊了一声“这位客官,您的鸳鸯什锦锅,请慢用”。
方霍恍然大悟得“哦”了一声,说那得空了你请咱去尝个鲜儿?
班澜毫不犹豫地揽上方霍的肩,说那没问题,等二师兄藏的那把雕镂竹扇让我找着了卖掉,我请你把除夕楼吃个遍!
这顿饭班澜最终还是没有请成,因为是方霍掏的腰包。
方霍戳了戳盘里的菜,道:“喂,我是来请师姐吃饭的,不是请臭脸吃饭的。”
班澜正在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接着变了方向,夹了一块肥得流油的扣肉,手腕一抖,白花花的肉片直直摔进了方霍的碗里。
“你!”方霍向侧边一闪,躲过了四溅的油星,怒道:“你做什么?”
班澜道:“堵你的嘴。”
方霍大为不满,道:“要不是看你心情不好,我才不请你下馆子的!”
班澜“啪”地一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瞪着方霍道:“谁心情不好?我哪里心情不好了?”
方霍猛不迭的咳了起来,刚喝进的水没少从鼻子里喷出来。
他指着班澜一副挑衅的模样,边咳边道:“你…咳咳…这模样,哪里…咳咳…像心情好的?”
“而且,”方霍顺了顺气,指了指桌上色泽诱人的鸳鸯什锦锅,道:“从这菜端上来起,我说了一句‘笋子味鲜,你尝尝’,你就心不在焉的不停夹笋子,我说‘红椒太辣,你别吃’,结果你竟然开始心不在焉的只夹红椒!”
班澜皱了皱眉头,嘟囔道:“娘的,我说怎么这么辣。”
方霍翻了她一眼,道:“这饭吃得真搓火!”
班澜正待接腔,忽见酒楼里进来三个人。
进来三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酒楼里每日来客无数,来了谁走了谁没人记得住。只是此时进来的三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大,仿佛生怕没有人知道他们三个的到来。
他们才一进来就随口点了酒菜,刚坐下就又开始高谈阔论。
班澜看着那三人,那三人却没注意到班澜。因为他们从进来到坐下,根本就没正眼瞧过别人。
班澜淡淡扫了三人一眼。
这三人她见过,而且是不久前才见过。
中间那个白须疏眉的老者,便是前日在空山岭质问她的齐掌门,左边的虬髯大汉与右边的黄脸少年,正是他门下的弟子。
班澜有意无意地拨拉着碟里的菜,原本看着还清爽可人的一碟炒茭白,被她的筷子搅和的乱七八糟。
“呜…”方霍一声悲鸣,再也吃不下去了。
“师父,你说那班澜所言真是事实?”虬髯大汉嗓门声音奇大,听得方霍差点没跳了起来。
“说你呐??”方霍忙低声问道。
班澜不答,继续凝神静听。
“依老夫看来,那些都不过是托辞。”齐掌门哼道:“没想到不可一世的温黙吟,也有被自己夫君背叛的时候,哈哈!”
那黄脸少年也附和地笑了两声,接着道:“师父怎么看得出那班澜早已看上姓岑的小子了?”
齐掌门侧过头,看了眼那黄脸少年,道:“这个,待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自然就会明白了。”
黄脸少年一扬眉,正待开口,那虬髯大汉插口道:“周师弟,以后娶妻可莫娶班澜那样的野丫头,不然以后江湖上的人都说你管妻无方,莫地煞了脸面!”
闻言,方霍紧咬下唇,笑倒在桌上。
齐掌门抚了抚白须,道:“老夫倒认为,那温黙吟更是碰不得。”
“哦?”黄脸少年不解。少年人总是向往美的事物,通常对佳人更是缺乏抵抗力。
齐掌门道:“离经叛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计深沉。”
话音未落,忽听的脚下“当啷“一声,三人齐齐低下头去,却见地上躺着一只被摔得四散的茶杯。
待得三人坐起,惊觉面前多坐了一个绯衣女子。
“班姑娘!”齐掌门多少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接着一转念,想到自己适才对温黙吟的那番评论,登时神色几经变幻。
班澜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指了指桌上刚刚端上来的一盘鱼圆粉羹,道:“谁叫你们跟我点一样菜?”
方霍瞥了眼自己面前的那盘鱼圆粉羹,心下悲呼:这丫头开始挑衅了…
那黄脸少年面露蔑色,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姑娘你啊。被男人甩了不躲在家里哭,还出来四处跑,真是百折不挠啊。”这话语气极是讽刺,可班澜听在耳里,恍若未闻。
“你是用剑的?”班澜看了眼黄脸少年腰间的长剑。
黄脸少年不屑道:“你懂剑?”
班澜摇头道:“我不懂。他懂。”班澜回身,指向方霍。
方霍正夹起一只鱼圆放进口中,闻言,登时被咽了一半的鱼圆卡了喉咙。
“咳咳…”方霍抓起桌上的茶水,猛灌了两口,才舒畅了些。
跟我有一文钱关系吗?方霍扭头狠狠瞪了班澜一眼。
错就错在班澜和那少年坐得很近,方霍这怨念的一眼尽数被那黄脸少年收了去。
那少年目中精光一现,蓦地站了起来,朝着方霍走去。
“辰儿。”齐掌门唤了那少年一声。他将方霍上下打量了一番,并未看出他的来历,不禁有些犹疑。
黄脸少年道:“师父,徒儿只是看看这位少侠,配不配使剑。”
方霍瞥了一眼黄脸少年腰侧的剑,再不多看第二眼,只回过身来继续扒着碗里的饭。
方霍的耳朵比较大,眼睛有些圆,眉毛天生细长,虽谈不上有几分秀气,但横竖怎么看都像是个吃闷亏的。
方霍丢开筷子,拿起勺子,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汤,喝的“啧啧”直响,白瓷的勺子和碗不时碰撞出一阵“叮叮当当”。
真出息… 班澜揉了揉鼻子,转眼去看那黄脸少年。
不知是她看的迟了,还是她根本没看清,她只看见少年握剑的手轻轻一抖,腰侧长剑便如乌龙出洞,朝着方霍后颈直刺而去。
方霍还在吃,他的上唇沾了薄薄的一层汤水,正一个个认真的捡着碗里的葱花。蓦地,他觉得鼻子有些痒,抽了抽,紧接着一个喷嚏打的他偏过了头去。
电光火石之间,冰冷的剑刃堪堪擦过他的脖颈。
剑过,发落,人无恙。
剑势未停,乍起的剑光闪得方霍眯起了眼。
待得他再睁眼的时候,桌上一盘鱼圆,皆被斩为两半,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
黄脸少年依旧绷着脸,但眼中难掩得色,道:“现在我们两桌总没有一样的菜了吧?”
方霍喝了口茶,漱了漱口,道:“鱼圆切得不错。”
班澜接口道:“可惜是厨子的手艺。”
真是默契啊。方霍朝班澜示意性的挑了挑眉,班澜则移开了目光,看向别处。
黄脸少年脸涨得紫红,握剑的手青筋可见。
虬髯大汉听得火光火,扯着嗓门道:“周师弟,那小子腰侧挂的不过是个摆设,就瞅他那闷气样儿,八成连剑都拔不出鞘。”
闻言,方霍下意识地去摸腰侧的青光剑,似乎只是确定它在是不在。
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手指灵巧修长,拂过剑的时候,会让人忍不住去羡慕那把悬在他腰间的剑。
黄脸少年怔怔地看着方霍白皙的手指。他自始至终没有把目光从方霍手上移开,却依旧没有看清方霍是怎样拔剑的。
他看清的,只是一略而过的剑影,接着是停留在他项颈的四尺长剑。
“切鱼圆我做不来,切人头还算熟练。”方霍吐了吐舌头。
剑气逼人,一点点咬噬着黄脸少年的脖颈。
少年蜡黄的脸渐渐扭曲起来,颤声道:“少,少侠饶命…”
“没用的东西!”齐掌门登时煞了脸面,猿臂一振,铁剑出鞘,夹着嘶嘶风声刺向方霍。
班澜伸出一根青葱玉指,戳了戳虬髯大汉,道:“喂,你师父都出手了,你还呆坐在这干什么?”
虬髯大汉道:“对付那臭小子不过是一招之内的事儿,师父哪里用得着人帮?”
话未说完,方霍一个剑花,齐齐断了齐掌门一把胡须。
齐掌门老脸一阵青一阵白,招式蓦地凌厉了一倍不止。
“格老子的!”虬髯大汉见状跳将起来,便要冲上前去帮忙,忽见绯光一闪,接着便被班澜挡了去路。
“刚才谁说我是野丫头?”班澜仰头,很认真地看着虬髯大汉的胡子。
“闪开!”那大汉无心与她纠缠,伸手便去推班澜的肩。
谁知,他推了个空。
“早就知道你要推我。”班澜灵巧的避开后,吸了下鼻子,看了眼以一敌二却游刃有余的方霍,开始缓缓挽起袖子。
“老子今天就是找架打的!”说着,班澜秀拳便已招呼到了那大汗的脸上。
“妈的你终于承认了!”方霍边出剑边朝班澜喊着,甚少粗口的他越斗越是随心所欲,不禁狂性大发,剑舞成虹,压得齐周二人大气喘不出半个。
班澜想笑,只是没笑出来。
有多久没抡凳子打架了呢?班澜想不起来了。
其实她不喜欢没事找事,她不过是以为,如果挽起袖子大打一架,就能再次寻到从前生活的轨迹…
仅此而已。
失明
月圆,雾薄。
月色夹杂在一片淡雾中,显得凄迷萧索。
长街尽头传来的脚步声,惊起了枝头的几只昏鸦,一阵“扑棱棱”的翅膀拍动,扇碎了老街固守的幽寂。
这条街很荒凉。西风摧枯拉朽的穿过时,总能带起阵阵呜咽般的回声。
未几,三个身影在一片薄雾中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三个身配长剑的人。年长的老者一身洗的发白的灰袍,走路的时候总有意无意的抽动着下巴,似是努力压抑着什么极为隐忍之事。他的胡子像是被一把极为锋利的剪刀剪去了一半,因此随着下巴的颤动,显得颇为滑稽。
老者身后跟了一壮一瘦两名男子,一个神情愤慨,一个垂头丧气。
那神情愤慨的男子身材高壮,留着一脸连鬓胡须,从他快速张合的鼻翼来看,定是受了什么天大的欺辱,此时正郁郁而不得发。
只有落在最后的那个精瘦的少年,始终耷拉着脑袋,拖着步子,像个斗败的公鸡。
走着走着,虬髯大汉忍了忍,又忍了忍,终于没克制住,破口大骂道:“格老子的!要不是那大耳朵的小子帮忙,姓班的臭小娘早让老子捏碎了骨头!”
闻言,灰袍老者猛的顿了步子,回过头来狠狠瞪了虬髯大汉一眼,冷冷道:“怎么,还嫌不够丢人吗?”
老者回头的时候,一半侧脸被月华的清辉薄薄地覆了一层银白,显得愈发清瘦精悍。
这老者便是日间与方霍交手的齐掌门。
如果说遭遇方霍,是齐掌门此生中的不幸,那么遭遇班澜,便是不幸中的不幸。
他现在还记得最后那一幕:正在缠斗中的班澜突然抽身,跳过来拉起方霍便跑,边跑边说刚才太用力脖子有些扭到于是突然不想打了所以我们回山吧。
方霍被拽着跑时还不忘回头冲他招呼一声,他说天快黑了你们快回去洗洗睡了吧。
耻辱,真是天大的耻辱!!!
思及此,齐掌门阴沉着的脸又长了三分。
齐掌门见虬髯大汉一脸的不甘,似是还要申辩,便斥责道:“哼!是不是还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堂堂铁剑派掌门,竟打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不,不是。”闻言,虬髯大汉只得如此嗫嚅道。
齐掌门目光一扫,见他最看重的弟子,仍旧一副垂头不语的哀丧样,不禁又怒从心起,冲着那精瘦的少年厉声道:“我们铁剑派的弟子,输了剑法不要紧,但无论如何不能输了斗志!辰儿,给我把头抬起来!”
黄脸少年依言将头抬起,才一看向齐掌门的脸,就又被其凌厉的眼神看得垂下了眼睑。
齐掌门大为光火。他压着一口气,继续沉声道:“抬头,看我!”
黄脸少年不得已抬起眼,迎向齐掌门的目光。
月光蓦地暗了下来。黄脸少年抬眼后的神情,隐匿进一片黑暗之中。
齐掌门仰首。他极目望向天边高悬的皎皎孤轮,却只看得到一片蔽月浮云,和藏在云后的朦胧月影。
不多时,随着月驶云移,清辉重洒人间。
齐掌门缓缓低下头来,此时,方才看清了少年的神情。
那少年一直看着他,眼中的敬畏似已凝固。他那大睁着的双眼早已被风吹的干涸,却依旧一眨未眨地看向齐掌门。
齐掌门被他看得竟有些心里发怵。
“算了,你第一次跟为师出远门,受了些挫就如此沮丧,原也怪不得你。”齐掌门略一喟叹,便要继续前行。
才走出一步,他又站住,回过头,见他那弟子依旧站在原地,大睁着眼看向自己适才站着的地方,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讲的话。
“周师弟,还愣在这做什么,快走了!”虬髯大汉等得不耐,伸手去推那少年。
一推之下,少年倒地。
他倒下的时候,依旧大睁着那双满是敬畏的眼,似是在等待着一个肯定,一个被师父认可后的肯定。
虬髯大汉被少年倒地时发出的闷响,砸出了一身冷汗。他伸出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收回,萧索的秋风,怎么都吹不干他掌心沁出的细汗。
“师,师父…”虬髯大汉想解释:“我只,只用了三,三分力…”
齐掌门没有说话。
因为他看得出,少年已死。
齐掌门半蹲下身,将少年伏在地上的尸体,翻了过来。
月光下,少年凸起的咽喉处,赫然是一道狭长的血痕。没有血流下,因为那一刀太快,血还来不及流下。
齐掌门深深吸了口气,齿间纷涌而入的冷气,叫他的心都凉了下去。
这是他一生中见过最干净,利落的一刀,快得令他感到胸闷窒息。
虬髯大汉看清那少年咽喉处的刀伤后,悚然色变。他开始恐惧起来,他瞪大着眼,努力看着身周的一片漆黑,仿佛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雾有些浓了起来,呼吸间都能感觉到缭绕的水汽。
虬髯大汉觉得自己胸口有些阻塞,连呼吸都有些粘滞。他极为警惕的紧握着剑柄,蓦地,忽觉耳后生风,他猛的一转身,着眼之处,一片虚无。
虬髯大汉狠狠眨了眨眼,依旧没看出什么大概,于是不禁有些自嘲的撇了撇嘴,转过身来。
只是刹那,他觉得喉颈一凉,有些细微的疼痛,似是被什么擦破了一般。
“师…”他张了张口,发觉后面半个字竟是怎么都发不出声,任他怎么努力,喉咙里却只是“格格”直响。
他不信,他无法相信自己说不出话。他捂着喉咙,脸部肌肉痛苦的抽动着。
不过片刻,他倒下了,直挺如崩摧的铁塔。
齐掌门猛一回头,见那虬髯大汉扑倒在地上,半张着的口,似是想对他说些什么。
长街复又一片死寂。
齐掌门看着瞬间死去的两个徒弟,原本有些恐惧的心,此时却莫名平定了下来。
他有点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了。谁说跑江湖的人在刀尖上舔血,就不能拥有一个安定的家?
他有,所以他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过的很满足。
既然满足,这便够了。
于是齐掌门站起身,冲着重重迷雾,高声道:“出来吧。”
话音似被重重夜雾吸去,良久,一个黑影才如幽灵般从浓雾中出现。那团黑影在明暗不定的月光下,更显得诡异飘忽。
“你是何人?”齐掌门的右手缓缓抚上剑柄,鹰目逼视着那黑色的轮廓。
没有人答话。因为影子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月光暗了暗,那黑影也似乎隐了隐。
就在蔽月浮云即将散去的刹那,那黑影不见了。
齐掌门猛的抽出手中长剑。这是他最后一次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竟让他有些留恋。
蓦地,有风拂面,柔软温凉,让齐掌门想起了妻子的手。
他想起,临出门前,妻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嘱咐了一堆他早已熟稔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