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虚弱地摇头,半个身子倚在孙嬷嬷身上,好半晌才终于颤声问出一句,“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这回事?”
孙嬷嬷一愣,惑然道,“夫人说什么?”
孙氏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说话了。
候在外头林子里的三个护卫瞧见纪愉从院子里跑出来,骑着马走了,连忙跟在后头,一路追去,却见她并不回府,而是在朱雀大街下了马。
纪愉牵着马沿街缓步走着,一直走去了东市长街,但她并没有在任何一处摊铺上停下买些什么,甚至连瞧都没有瞧一眼,仿佛周遭那些热闹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后头三个护卫一路跟着,犹豫着该不该上前请她回府,直到看见她进了一家酒肆,他们立即遣了其中一人回府禀报,剩下两人跟进了酒肆。
报信的护卫回到府里时,纪宣已经去了西郊别业,赵管事一壁吩咐他赶去别业,一壁又遣了人去后宅通知董嬷嬷和纪沁。
赶去别业报信的护卫行到半路,正好碰到从西郊返回的纪宣。
纪宣的脸色本就糟糕,待听完护卫禀报的消息,整张脸都阴沉了,立即往东市赶去。
纪愉进了酒肆,先要了一坛桃花酒,喝了一碗,觉得不够味儿,又要了岭南产的灵溪酒。这酒性烈,甚少有姑娘家敢喝,纪愉从前亦是不沾的,但现下她却一气儿灌了两大口,呛得眸子里直掉泪,没一会儿,脸颊脖子全都红了。
送酒的伙计瞧这姑娘模样轻稚、弱不禁风,喝起酒来却是个猛的,把自个呛得淌泪还不停口,忍不住好心提醒道,“小姑娘,莫喝得这样生猛,这酒烈得狠咧,要小口喝,不若来两碟小菜?”
“要小菜有什么意思,我就喜欢这样,痛快!”纪愉回了他一句,语气颇为任性,这会儿,她的脸红得更厉害,眼眸已迷蒙不清,说罢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隔壁桌的几个年轻公子听得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说出这带了几分豪气的话,颇为诧异,皆转过脸来看她,待瞧见那独自饮酒的小姑娘生得眉眼秀妍、朱唇柔嫩,酒后的脸颊更是灿若桃花,不免心旌摇荡。
几个男人盯着她瞧了一瞬,其中一个胆大的公子端着酒盏起身走来,正要与她搭话,却见两个玄衣男子走过来,隔断了他的视线。
纪愉眯眼看了看站在她边上的人,迷蒙中认出他们的服式正是府里护卫穿的样子,登时有些不满。这时,一个护卫躬身道,“请三姑娘随属下回府。”
“回什么府?”纪愉皱眉,“谁让你们来的?我不要回去!”
语罢,又灌了一口,扶着桌子起身,口中嘟囔着,“我不回去,你们别再跟着我…”说着,跌跌撞撞地往外头走。
两个护卫碍于身份,想上前扶她,又不好出手碰她,只得在后头跟着。酒肆的伙计瞧这情状,忙过来拦住纪愉讨酒钱,纪愉扶着手边的桌角推了他一把,“我没有酒钱,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哎,我说姑娘,你这…你这不能白吃酒啊!”没想到碰上赖酒喝的,伙计有些急了,好在这时护卫上前掏了些银钱给他,纪愉才得以脱身。
她晕晕乎乎地走到酒肆门口,迎头撞上个人。
那人胸膛温热,双臂有力,纪愉跌在他怀里,有些茫然地抬头,待朦胧的桃花眼看到他的脸,耳中再听得他忧急的嗓音唤她“杳杳”,她登时一个激灵,好似受惊的小鹿撞见猎人一般,突然生出一股蛮力,一把推开他,脚步趔趄地往外跑去。
“杳杳!”纪宣被走进酒肆的食客连撞了几下,眼见着纪愉的身影从他面前消失,他心急如焚,推开面前的人,立即追出去,两个护卫连忙跟上他。
已到日沉时分,街鼓已敲响,逛街的人也少了许多,市集上的贩子陆续收拾好摊铺离市,街上尽是赶着马车、驴车、牛车离开的小贩和离市回家的行人,皆是行色匆匆,大抵没有人会注意一个醉得走不好路的小姑娘从酒肆里跑出来。
纪愉出了酒肆,没跑两步,就跌了一跤,身后传来纪宣的喊声,她脑袋又晕又疼,昏沉得厉害,回首瞧见那墨玉色的身影奔过来,她慌张惊恐,挣扎着要起身,却在这时听到头顶传来诧异的男声,“姑娘?”
纪愉抬眸看他,水雾蒙蒙的桃花眼倏然睁大,眼泪漫出来,她头痛心痛,哪里都难受,已然分不清前世今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拽住了那人的袍角,把他当作救命符一般,“段殊,你来了,快帮帮我…帮帮我…”
段殊惊异地看着小姑娘满脸泪水,无助地唤着他的名字,一时大受震动。
他连忙俯身将她扶起来,不敢相信她竟然晓得他的名字,又见她如此狼狈,身上酒气浓郁,忙问,“你怎么了?出了何事?你…”
谁料话还未问完,怀里的姑娘突然被人一把拉走,段殊一抬眼就看见面前那个身穿墨玉色袍子的男人已经将那小姑娘搂到了怀里。
段殊一眼就认出了他,连忙道,“令妹似乎醉了酒,她可是出了何事?”
纪宣看也不看他,凤眸紧紧盯着怀里的人,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唤她,“杳杳?杳杳…别哭,别哭了…”
纪愉被他牢牢抱在怀里,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她用手肘推他,用脑袋撞他,一壁哭着叫他松手,一壁求助地唤段殊。
段殊见状,心中既疑惑,又莫名地有些心疼,她那样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名字,令他颇受震撼,忍不住上前安慰,“姑娘,你兄长来了,无事了,你莫哭…”
纪愉神志恍惚,头脑已然不清明,瞥到段殊的脸,仿佛看到了救星,拼命挣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他,口中哭音发颤,“段殊,段殊…我、我不要回去…他是骗子…他是坏人…”
“杳杳,不是的!我不是!”纪宣嗓音发哑,望着她这副泪眼模糊的样子,心中大痛。他将她抱得更紧,腾出一只手替她抹泪,纪愉却不领情,拼命躲他,“你放开我,你这个坏人,坏人!”
段殊站在一旁,看到这副情景,有些无措,他看了看纪宣,又看看纪愉,心中疑惑更深,她不晓得这小姑娘是和兄长闹了什么矛盾,怎会弄得如此严重,醉成这副样子,又哭得这般伤心,最让他惊讶的是,她居然一直在叫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小姑娘似乎突然对他很信任,这让他既莫名其妙,又有一丝受宠若惊。
站在纪宣身后的两个护卫和段殊一样疑惑,他们也十分奇怪郡王和三姑娘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闹成这样?
纪宣无心在意旁人,他此刻全部的心神都在怀里的小姑娘身上。
纪愉挣扎一会儿,渐渐没了力气,只是仍在哭着,口中喃声骂他“坏人”、“骗子”。
对她的指责,除了最初的那一句急切的否认,纪宣再也无言以对。她骂着,他就听着,只是抱着她的手怎么也不松开。
他已经从孙氏那里知晓了一切。
曾经以为他前世犯的错,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世,他会好好待她,对得起她的信任和依赖,却没有想到,她竟然和他一样,重活了这一世。
他知道,在她心里,他已然成了一个可怕的坏人。所以,醉得神志不清的她一看到他,就慌成那副样子,甚至本能地向段殊求助,只为了逃开他。
他知道,在她心里,他已经比不上段殊了。
诛心
董嬷嬷和纪沁得了消息,乘马车赶过来,到了酒肆边上,纪沁当先跳下马车,看到那处的情形,急匆匆地跑过去。
“阿姊,阿姊!”纪沁边跑边喊,董嬷嬷跟在她身后。
纪愉恍惚中听到纪沁的声音,口中唤的名字从“段殊”换成了“念念”。
纪沁跑近来,看清了她的样子,眼泪当下就在眸眶里打滚,“阿姊,你怎么了,你不要这样…”
董嬷嬷也跑来了,一瞧这情形,也吓了一跳。
纪愉在纪宣怀里挣扎,一只手抓到了纪沁,口中又含糊不清地喊着,纪沁连忙握住她,“阿姊,我来了,你别哭了,我们回家、回家了…”
董嬷嬷也在一旁急道,“三姑娘醉成这样,还是赶紧回府吧。”
纪宣不顾纪愉的挣扎,抱着她上了马车,段殊一直跟到马车边上,看到他们走远了,才收回视线,敛目在原地站了好一瞬才离去。
回到府里又是好一阵折腾,灵缈苑的丫鬟们都吓坏了。到了戌时,纪愉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董嬷嬷离开时,纪宣和纪沁两兄妹仍留在灵缈苑里。
寝屋里的丫鬟都被遣出去了,纪沁坐在床榻边上望着熟睡的纪愉,纪宣就站在她边上。
“哥哥,阿姊知道了,怎么办…”纪沁扭头,仰面望向他,往常活泼的小脸明显蔫了。
纪宣闭了闭眼眸,嗓音异常低哑晦涩,“我不知道。”
纪沁急了,霍地站起来,“你怎么能不知道?你明明早就晓得你不是爹爹的儿子,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阿姊知道吗?”纪沁瞥瞥纪愉,刻意放低了声音,“阿姊被你骗了这么久,她很生气,她讨厌你了,你还不快想想法子!”
见纪宣不言语,她急得眼眶都红了,上前扯着他的袖子,“哥哥,你不是跟我说不会害阿姊吗?不是说会对阿姊好吗?我都相信你了,你不能只是说说啊,现在、现在怎么办嘛?”
纪宣的眸光终于从榻上那人身上移开,深黝凤目望向一脸着急的妹妹,干涩的唇微翕,“不只是讨厌,”他的眼神无望地黯了下去,一字一字将不愿承认的事实说出口,“她对我,不只是讨厌。”或许已经是厌憎、痛恨了罢。
想起今日她那般排斥他,纪宣心头泛起一阵闷痛。
他的话,纪沁虽然不甚明白,但他眼中的痛苦,她却看到了。纪沁是豆腐心,先前她还因为纪宣的身世气他、埋怨他,然而现下看到他这样难过,就全然不记得那些,只晓得跟着他难过了。到底她心里还是把他当兄长的。
纪沁望着他可怜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晌,就只帮他想到一个法子。她的小手探过去,安慰地握了握他的手掌,“哥哥,待阿姊醒了,我、我帮你讲好话。”
“好。”纪宣勉强挤出了一点笑意,但是在纪沁眼里,那笑容已经比哭还要难看了。
纪宣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早了,你回去睡吧,到外头叫两个人送你。”
“哥哥不回去吗?”纪沁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纪宣平静道,“我再陪陪你阿姊,等她醒了,恐怕…”就不愿意见他了罢。
他没有说完,纪沁却有些明白了,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一个人出去了。
*
纪愉醒来时,纪宣已经不在了。他将时间掐得极准,没有让她一醒来就瞧见不想看到的人。
看到纪愉醒了,几个丫鬟赶紧过来侍候,盥洗的水、巾栉都备好了,纪愉却就着软枕懒懒靠在榻上,不言不语,神情恹恹,雪泱上前探问,她只是摇头,对昨日之事一字不提。
这般窝了个把时辰,到了辰末,董嬷嬷来了,自然又是问起昨日之事,纪愉不想教她担心,强颜搪塞了几句,董嬷嬷虽不大信,但也没有再问。她走后没多久,纪沁就进来了。
现下看到纪沁,纪愉的心情委实有些复杂,既难过又庆幸。
孙氏是纪沁的亲母,纪宣是纪沁的兄长,他们是一家人,然而孙氏和纪宣是害她的凶手,纪沁却是真心待她的人。如今,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更是她在这个家里仅有的亲人。
从今往后,她只有一个妹妹,再也没有什么哥哥了。
纪沁走到榻边坐下,目光小心翼翼地在纪愉脸上逡巡了一遍,见她脸色仍然苍白得紧,精神也不大好,很是心疼,“阿姊好些了么?”
纪愉嗯了一声,垂眸瞥着薄薄衾面上的花纹,显然并没有兴致多说什么。
纪沁捏着手指,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小声地开口,“阿姊,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了。”纪愉微微掀眸,竟淡淡笑了一声,“似乎只有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罢。”
纪沁闻言急了,“阿姊,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我、我…”她不知如何解释,小脸急得皱起来,紧紧抓着纪愉的手。
纪愉到底对她心软,舍不得看她为难,绷住的脸松了松,“罢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念念,阿姊心里清楚,一切都与你无关。”
纪沁松了口气,眼里露出欢喜,顿了顿,又想起什么,弱声恳求道,“那阿姊也原谅哥哥,好吗?”这话一出口,她看着纪愉的脸一下子冷了,心里登时凉了半截,慌张道,“阿姊,哥哥他也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他、他是不敢告诉你,他怕你生气,他说会对你好的,阿姊,你能不能不要怪他,我们跟哥哥和好,行不行?”
纪愉好一瞬不曾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神情淡凉,仿佛她口中提及的人与她毫无干系,直到纪沁焦急地摇了摇她的胳膊,她才轻轻道,“念念,那个人是你的哥哥,不是我的。”
只这一句话,纪沁忽然就泄了气,方才还抱了希望的小脸立时垮下来,原来在阿姊心里,“哥哥”这称呼已经替换成了“那个人”。
那个人…
这三个字当真是淡漠凉薄极了。
“阿姊…”纪沁这一声轻唤已经带了哭腔,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孤单无助,哪怕是当年阿娘抛下他们出府独居,也不曾教她如此难过。
她最喜欢的阿姊和哥哥闹到这步田地,似乎再无转圜,这让她突然有些绝望。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和乐融融,如今忽然变成这样,阿姊还是她的阿姊,哥哥也还是她的哥哥,然而这两个亲人彼此之间却突然没了干系。
纪沁的难过,纪愉看在眼里,但她不可能给出另一个回答。纪沁只知道那个人的身世,却不知道那个人前世对她做了多么残忍的事。而那一切,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如今知晓了真相,又如何是“和好”两个字就能一笔勾销的?
她和纪宣之间,隔着那样一段惨痛的过往。她没法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气愤、恼怒、失望,然而最难以忍受的是灭顶的失望和伤心。
她曾经以为凶手可能是宋言深,也可能是段殊,但无论是谁,都比如今这个残酷冰冷的真相更教她容易接受。
纪愉叫雪泱送情绪失落的纪沁回了岚鹤院,之后她简单盥洗后,用了些吃食,宿醉后的胃里并不好受,只喝了几口热粥,就没了食欲。
七夕乞巧之后的第一天,节日的欢乐气息还未散尽,景阳郡王府里的却经陷入了诡异的阴沉气氛。下人们大多只听说昨日三姑娘醉酒归来,其余的就一概不知了,饶是了解得最清楚的赵管事和韶光院的韩业,也不晓得个中因果,只当是郡王和姑娘闹了龃龉。
纪宣在韶光院的书斋里坐了一整日,到了下晌才踏出门。一夜未睡,又整日未进食,他面色极差,凤眸黝暗,旁人一眼就能瞧出他明显憔悴了。
韩业看到他走过来,吃了一惊,只隔了短短一日,他竟觉得面前这位年轻的郡王整个人都阴沉了许多。
纪宣一言不发地迈步出了韶光院,走到灵缈苑外头方驻足,里头的仆婢看到他,上前见礼,他也不应声,默然立了半晌,方开口,“去告诉三姑娘,我有几句话想同她讲,请她…不,求她…见见我。”
他的语调平静低缓,与他平常说话的态度并无二致,若真要说差别,也只是比往常喑哑低沉了些,然而那话里的难以遮掩的一丝乞求意味却教那仆婢惊异得瞪大了眼,她实在很难将这略显低声下气的言辞与这位素来威严在外的尊贵郡王联系到一块儿去。
愣了一瞬,那仆婢弯了弯身子,快步进了院子,不一会就出来了。
“回郡王,三姑娘说…不见。”
话音未落,纪宣袍袖里的手颤了一下。
“无妨。”袖中的手掌收拢,他的视线凝在院中葱郁的桃树上,齿缝里挤出两个生硬的字。
他摆了摆手,让那仆婢走了,然而他却立在原处,并未挪步离去。
半个时辰后,雪泱进了里间报信,“姑娘,郡王还站在外头。”
“不管他。”纪愉淡淡回了一声。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擦黑,到了用晚膳的时辰,雪泱出去瞅了瞅外头,有些不忍心,又过来禀了,“姑娘,那个…郡王他还没走。”
纪愉心中一阵气躁,“我无甚兴趣听他的事,不必再禀。”
“是,婢子晓得了。”雪泱抿了抿唇,应声退下了。
之后,果真无人再禀报了。直到戌时初,纪沁跑来灵缈苑求纪愉,“阿姊,哥哥想见你,你见见他好不好?就见一回,不行吗?”
纪愉皱眉看她,“念念,他是你兄长,你如何待他,我无话可讲,但我同他的事,你不要管。”
“阿姊…”纪沁苦着脸,“哥哥在外头站了好久了,他怪可怜的,你就听他说几句话,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纪愉闻言心中怒气突起。他有什么可说的?那些真相悉数摆在面前,他难不成还想为自己开脱吗?一个大男人,竟还用这种低劣的手段博人家的可怜,更教人气愤的是,他居然这么快就赢得念念的同情,让她帮他说话了,果真有收买人心的好本事,否则也不至于蒙了她两辈子!
一念至此,纪愉愈发气愤,起身便往外走,纪沁见状心中一喜,只当她心软了,忙跟过去,站在院子边上偷偷看着。
外头的天早已黑了,院子里挂了笼灯。
纪宣就站在院子外头,瞧见里头走出来的身影,眸珠微动,有些不敢相信。纪愉走到他跟前,仰面与他视线相对,他胸腔里陡地一热,在等待中渐渐绝望的心似乎突然复原,跳得又重又急,撞得他心腔发疼。
纪愉只穿了一件深衣,并未绾发,乌密青丝散在肩头,笼灯暖黄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将她小小的身子衬得柔和馨暖。只是,她背光而立,纪宣瞧不清她的脸,无从判断她此刻的表情。
“杳杳…”他喉咙滚了一下,涩哑的声音唤她。
纪愉直直凝视着他的脸,唇瓣一掀,说出口的话却让纪宣回暖的心瞬间跌入冷水。
“除了利用念念,你没有别的手段了?”她冷冷道,“如今你的真面目被我晓得了,你害怕了是么?怕我说出去吗?怕你的郡王位子会动摇吗?若是如此,不若再杀我一回好了,横竖我是弱者,弄死我不过吹灰之力,一壶鸩酒委实太浪费了,依我先前的经验,半杯大抵就够我痛死了,那感觉真令人印象深刻,不过你没体会过,我这么说你也是不懂的,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那时我…”
“别说、别说了…”纪宣长身发颤,几乎站不稳。
第36章 求情
饶是前世亲身尝过那饮鸩之痛,早已知晓她死前受过怎样的苦,现下听她亲口提起,纪宣仍是难以面对,他不让她说下去,抬目望着她在薄光下不甚清晰的脸庞,缓声道,“我心知从前之事不可饶恕,亦不曾奢望抹掉曾经犯下的罪孽,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无一日不在后悔,但这世上并无后悔药,纵是重来一回,那些错我也无力抹掉,杳杳你心中是怨是恨,我都能承受,只希望你不要避着我,至少…至少给我机会弥补,这一辈子我…”
“够了,”纪愉打断他,“不要再说了。”
纪宣身子顿了一下,微哑的嗓音带了一丝乞求,“杳杳,听我说完,好不好?”
“不好,”纪愉别开脸,“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你也不要妄想说几句认错的话就能蒙住我,我如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你随便揉捏的傻子了。”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复又侧首看向他,“你不要以为我没有把你的身世说出去,是对你心软,你明知自己的身世,还欺骗世人,袭下郡王爵位,早已是欺君之罪,若非此事关乎我爹爹的脸面,我不想闹得九泉之下的爹爹不安息,不想整个郡王府陪着你丢丑,也不想连累到念念,我早就去告诉皇上,让他砍你的头了!”
纪愉昂着下巴说完这番话,冷冷睨了纪宣一眼,看到他慢慢垂下头,身子明显颤了一颤,她心里一阵痛快。她虽然对他又怨又气,心下却十分明白此事实在不宜宣扬出去,是以这些愤怒、委屈和不甘都只能硬生生憋在心里,现下但凡能刺一刺纪宣,让他不痛快,她便觉得解了些气。
这种报复手段既幼稚又无用,她心中很清楚,直想骂自己,但现下却无其他法子。
欺君之罪这种话,她也只敢拿来膈应一下纪宣,真要拿到皇帝姨父跟前说,她是不敢的,如今她爹爹已经不在,倘若纪宣的身世被抖出来,先不说牵扯出孙氏,连累到念念,坏了爹爹的脸面,单是个中内幕就值得外人津津乐道、恶意揣测了,只怕有心人编一些别有用心的闲话散到外头,把此事说成是她爹爹自知无男嗣承袭爵位,故有意欺瞒圣上,弄出个假儿子顶替,那可真是说不清了。
这番话说得委实过狠,纪宣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原本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默默立了一会,哑着嗓子问,“…你当真想看到我被砍头?”说话间,他已经抬了眼,定定地看着她,袍袖中的手越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