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行了一次骗,骗你上我这儿来,恐怕再不能取信于你了。那一天特别想看见你,你要不来我就像害牙疼一样难熬呢。我一下午都在编谎,后来编了一个关于法治的所谓想法,要你来讨论。不过你来了之后我可慌了,因为我说不出个道道来。你知道吗?我这人政治水平低,上政治课我睡得脖子都痛了。我能和你讨论什么政治吗?可是我居然能编出一些话来说,你说,这是不是我的胜利?也许是爱情的胜利?我现在沾沾自喜,告诉你也不怕,你来罚我也不怕,我太得意了。告诉你,那五页备忘录全是我星期三下午编出来的,还装着上星期就在酝酿的想法呢,还装着有所发现呢。
你要知道,有时想你想得发疯呢。我不愿意等星期天,写信也是望梅止渴,我只好骗你来了。我也不愿意上门房找你,在门房里见面,那不是探监吗?
我这屋真冷,我手虽不抖,身上抖了。不行,我得睡了,再写下去你就不认得了。
小波,你好!
你现在干什么呢?作业做完了,该看看小说了,又抽烟了吗?
你谈到爱的神秘性,有时我心里很恐怖地想:爱也许是人对自己的一种欺骗,是一种奇异的想像力造出来的幻影。你的想像力强,所以总在我的周围看到一层光环,其实呢?那光芒并不存在。我怕你早晚会看到这一点,变得冷漠。爱也许就是这样一种神秘的想像力的发作,它会过去。人在最初的神秘感过去之后,会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以为神秘感会永远跟着你吗?它一旦过去,爱就会终结,是吗?多可怕。
……
银河,你好!
我想我不能同意你关于爱的神秘性的解释。不对,你说的不对。
我想,人的生活其实是平淡无奇的。也许,我们都能做一次浪漫的梦是一种天赋人权吧?总之,你说是梦也好,它总是好的,比平淡无奇好得多。谁说是欺骗呢?
我天生不喜欢枯燥的一切,简直不能理解人们总爱把有趣的事情弄得干巴起来。我要活化生活,真的,活化它。要活就活一个够。干什么要把什么事情都弄到一个死气沉沉的轨道里呢,好朋友?干什么你要总结什么是爱呢?你说那些可怕的话是吓唬我吧?
你呀,你太该过一种真正幸福的生活了:一切都让它变幻无穷,不让它死气沉沉。我也许算不上一个好人,但是就是我死也要把你举高一点呢。说实话我对你将来如何看我一点也不在乎,总之现在我们要好,对吗?
……
我特别相信你。世界上好人不少,不过你是最重要的一个。你要是愿意,我就永远爱你,你要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对了,永远“相思”你。
小波,你好!
你是我的光明,我的快乐,我的幸福。我们谁也不会妨碍对方,只会互相带来人生最宝贵的礼物。生活是有趣的,它绝不能变得死气沉沉。你说,我们将来也会把它弄成死气沉沉的吗?我在人群中看来看去,只有你有最大的可能性使我得到永远不枯燥的生活。你天生不喜欢枯燥,我也是呀。我真是怕它怕得要命呢。如果我们的精神枯竭了,我们的生活变得枯燥,那不如立刻去死了的好。
你否认爱是人的自我欺骗,你说即使是梦也是好的,那我们就一起来做梦吧。我们生活在梦中,让生活变得像梦那么美,那么变幻无穷。但是我仍要让你想一下,并且回答我:这梦真能做一辈子吗?它会不会醒?醒来又怎么办?我们凭什么比其他和我们一样的人幸福,能一辈子生活在这美好的诗一般的梦里呢?我不是跟你说着玩,我是真不知道我们凭什么,而且对于将来的变化不敢想像。
银河,你好!
看了你的信。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
真的,也许梦是做不了一辈子,那就让它成为真的好了!我和你就要努力进取,永不休止。对事业是这样,对美也是这样。有限的一切都不能让人满足,向无限进军中才能让人满足。无限不可能枯燥啊,好银河。永远会有新东西在我们面前出现的。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哥白尼又发现了了新宇宙,这是一条光荣的荆棘路。
美也是无穷的,可怜的就是人的生命、人的活力是有穷的。可惜我看不到无穷的一切。但是我知道它存在,我向往它。我会老也会死,势必有一天我也会衰老得无力进取的。可是我不怕。在什么事物消失之前,我们先要让它存在啊。我记得有这么一支歌:“在门前清泉旁边,有一棵菩提树,在它的树荫下面,我做过甜蜜的梦……在它的树荫下面,我做过甜蜜的梦,无论是欢乐和悲伤,我总到那里去。”我愿做你的菩提树,你也来做我的吧。
别怕美好的一切消失,咱们先来让它存在。还有一个美好的东西不会消失,就是菩提树。真希望你是我的菩提树,我愿做你的菩提树。你知道歌里是怎么唱吗?如今我远离故乡,已经有许多年,我仍然听到呼唤,到这里寻找安谧。灵魂是活生生的,它的安慰才能使人满足。
还有凭什么:凭着满心的热望,凭着活力。我不是说着玩的。
小波,好朋友,你好。
……
自从我认识了你,我觉得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再也没有谁比你更好了,我的菩提树!……“无论是欢乐和悲伤,我总到那里去。”是呵,我的心总向往你,特别是在悲伤的时候。你的信太让我感动了。真的永远有新东西在前面吗?我说过了,我的活力不够,这一点从第一天见到你时我就看出来了:你的生命的活力在吸引我,我不由自主地要到你那里去,因为你那里有生活,有创造,有不竭的火,有不尽的源泉。我们一起请求上帝,愿它永远不要枯竭吧!
……
我非常非常地想你,特别是在紧张工作的间歇。我觉得这世界上好像除了你和工作,什么都不存在了。你也这样想我吗?
银河,你好!
你真好,给我写了那么多信,这多好哇!
冬天真可恨,把咱们弄得流离失所。让它快点过去吧!该死的天,还下起雪来了。冬天太可恨了。
春天来了就好了。春天来了咱们一起去玩去。记得老歌德的五月之歌吗?爱情,爱情,灿烂如云……咱们约好了吧,春天一起去玩。我不太喜欢山,我喜欢广阔的田野、树林和河。咱们一定去吧。
你说我太爱说,真的,我很有一点惭愧,我真是废话太多。不过我太爱你,我能不说吗?真的,我除了乱扯一通什么也不会,只好傻说了。我应当会写诗,写好多美丽的诗给你,可是我这笨蛋,我就不会把话说得响亮。我要是会了这个,再加上会把话说得精练,我就会写诗了。不管我本人多么平庸,我总觉得对你的爱很美。
我真喜欢你的一举一动,多愁善感也喜欢。我总觉得你的心灵里有一种稚气得让人疼爱的模样,我这么说你不生气吧?不过我不怕你生气,我也不和你见外。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这么说。我也不老成,疯起来我也和傻小子一样。只要你别趁我疯起来欺负我就成了。
你说我上学苦,真的,真苦。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爱就好了。我不爱让人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不过我永远不怕对任何人承认我爱你。爱呀,写呀,自由自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一起。然后就是让我再和你分开,你到红墙后面,我去上学,咱们各做各的苦工,互相思念。一年有这么一个月就好!
小波
银河,你好!
我越来越觉得冬天简直是我们的活灾星。你都不知道我多么希望你明天来看我。可是天多冷啊!路多难走哇!你怎么能来呢?千万不要来。
静下来想你,觉得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以前我不知道爱情这么美好。爱到深处这么美好。真不想让任何人来管我们。谁也管不着,和谁都无关。告诉你,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微笑。还有在我安静的时候,你就从我内心深处浮现,就好像阿芙罗蒂从浪花里浮现一样。你别笑,这个比喻太陈腐了,可是你也知道了吧?亲爱的,你在这里呢。
你瞧,你从我内心深处经常出现,给我带来幸福,还有什么离间得了我们?咱们可不会变成火炉边的两个傻瓜。别人也许会诧异咱们的幸福和他们的不一样,可那与我们有何相干?他们的我们不要,我们的他们也不知道。
你要我多给你写,可是我写的总不如你好,上气不接下气的。不过上气不接下气的也不要紧,是给你的,是要你知道这颗心怎么跳。难道我还不能信赖你吗?难道对你还要像对社会一样藏起缺点抖擞精神吗?人对自己有时恍惚一点,大大咧咧,自己喜欢自己随便一点。你也对我随便好了。主要是信赖啊!将来啊,我们要是兴致都高涨就一起出去疯跑,你兴致不高就来吧:哭也好,说也好,懒也好,我都喜欢你。有时候我也会没精打采,那时候不许你欺负我!不过我反正不怕你笑话。
小波
【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
——悼王小波
李银河
日本人爱把人生喻为樱花,盛开了,很短暂,然后就凋谢了。小波的生命就像樱花,盛开了,很短暂,然后就溘然凋谢了。
三岛由纪夫在《天人五衰》中写过一个轮回的生命,每到18岁就死去,投胎到另一个生命里。这样,人就永远活在他最美好的日子里。他不用等到牙齿掉了、头发白了、人变丑了,就悄然逝去。小波就是这样,在他精神之美的巅峰期与世长辞。
我只能这样想,才能压制我对他的哀思。
在我心目中,小波是一位浪漫骑士,一位行吟诗人,一位自由思想家。
小波这个人非常的浪漫。我认识他之初,他就爱自称为“愁容骑士”,这是堂·吉诃德的别号。小波生性相当抑郁,抑郁既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生存方式;而同时,他又非常非常的浪漫。我是在1977年初与他相识的。在见到他这个人之前,先从朋友那里看到了他手写的小说。小说写在一个很大的本子上。那时他的文笔还很稚嫩,但是一种掩不住的才气已经跳动在字里行间。我当时一读之下,就有一种心弦被拨动的感觉,心想:这个人和我早晚会有点什么关系。我想这大概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缘分吧。我第一次和他单独见面是在光明日报社,那时我大学刚毕业,在那儿当个小编辑。我们聊了没多久,他突然问:你有朋友没有?我当时正好没朋友,就如实相告。他单刀直入地问了一句:“你看我怎么样?”我当时的震惊和意外可想而知。他就是这么浪漫,率情率性。后来我们就开始通信和交往。他把情书写在五线谱上,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抵挡如此的诗意,如此的纯情。被爱已经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而这种幸福与得到一种浪漫的骑士之爱相比又逊色许多。
小波是一位浪漫骑士,一位行吟诗人,一位自由思想家
我们俩都不是什么美男美女,可是心灵和智力上有种难以言传的吸引力。我起初怀疑,一对不美的人的恋爱能是美的吗?后来的事证明,两颗相爱的心在一起可以是美的。我们爱得那么深。他说过的一些话我总是忘不了。比如他说:“我和你就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这个画面所表现出来的天真无邪和纯真诗意令我感动不已。再如他有一次说:“我发现有的女人是无价之宝。”他这个无价之宝让我感动极了。这不是一般的甜言蜜语。如果一个男人真的把你看做是无价之宝,你能不爱他吗?
我有时常常自问,我究竟有何德何能,上帝会给我小波这样一件美好的礼物呢?去年10月10日我去英国,在机场临分别时,我们虽然不敢太放肆,在公众场合接吻,但他用劲搂了我肩膀一下作为道别,那种真情流露是世间任何事都不可比拟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他转身向外走时,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那儿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没想到这就是他给我留下的最后一个背影。
小波虽然不写诗,只写小说随笔,但是他喜欢把自己称为诗人,行吟诗人。其实他喜欢韵律,有学过诗的人说,他的小说你仔细看,好多地方有韵。我记忆中小波的小说中惟一写过的一行诗是在《三十而立》里:“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我认为写得很不错。这诗原来还有很多行,被他划掉了,只保留了发表的这一句。小波虽然以写小说和随笔为主,但在我心中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他的身上充满诗意,他的生命就是一首诗。
恋爱时他告诉我,16岁时他在云南,常常在夜里爬起来,借着月光用蓝墨水笔在一面镜子上写呀写,写了涂,涂了写,直到整面镜子变成蓝色。从那时起,那个充满诗意的少年,云南山寨中皎洁的月光和那面涂成蓝色的镜子,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从我的鉴赏力看,小波的小说文学价值很高。他的《黄金时代》和《未来世界》两次获《联合报》文学大奖,他的惟一一部电影剧本《东宫·西宫》获阿根廷国际电影节最佳剧本奖,并成为1997年坎城国际电影节入围作品,使小波成为在国际电影节为中国拿到最佳剧本奖的第一人,这些可以算做对他的文学价值的客观评价。他的《黄金时代》在大陆出版后,很多人都极喜欢。有人甚至说:王小波是当今中国小说第一人,如果诺贝尔文学奖将来有中国人能得,小波就是一个有这种潜力的人。我不认为这是溢美之词。虽然也许其中有我特别偏爱的成分。
小波的文学眼光极高,他很少夸别人的东西。我听他夸过的人有马克·吐温和萧伯纳。这两位都以幽默睿智著称。他喜欢的作家还有法国的新小说派,杜拉斯,图尼埃尔,尤瑟纳尔,卡尔维诺和伯尔。他特别不喜欢托尔斯泰,大概觉得他的古典现实主义太乏味,尤其受不了他的宗教说教。小波是个完全彻底的异教徒,他喜欢所有有趣的、飞扬的东西,他的文学就是想超越平淡乏味的现实生活。他特别反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真即是美”的文学理论,并且持完全相反的看法。他认为真实的不可能是美的,只有创造出来的东西和想像力的世界才可能是美的。所以他最不喜欢现实主义,不论是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还是古典的现实主义。他有很多文论都精辟之至,平常聊天时说出来,我一听老要接一句:不行,我得把你这个文论记下来。可是由于懒惰从来没真记下来过,这将是我终身的遗憾。
小波的文字极有特色。就像帕瓦罗蒂一张嘴,不用报名,你就知道这是帕瓦罗蒂,胡里奥一唱你就知道是胡里奥一样,小波的文字也是这样,你一看就知道出自他的手笔。台湾李敖说过,他是中国白话文第一把手,不知道他看了王小波的文字还会不会这么说。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有人说,在我们这样的社会中,只出理论家,权威理论的阐释者和意识形态专家,不出思想家,而在我看来,小波是一个例外,他是一位自由思想家。自由人文主义的立场贯穿在他的整个人格和思想之中。读过他文章的人可能会发现,他特别爱引证罗素,这就是所谓气味相投吧。他特别崇尚宽容、理性和人的良知,反对一切霸道的、不讲理的、教条主义的东西。我对他的思路老有一种特别意外惊喜的感觉。这就是因为我们长这么大,满耳听的不是些陈词滥调,就是些蠢话傻话,而小波的思路却总是那么清新。这是一个他最让人感到神秘的地方。我分析这和他家庭受过冤枉的遭遇有关。这一遭遇使他从很小就学着用自己的判断力来找寻真理,他就找到了自由人文主义,并终身保持着对自由和理性的信念。不少人可能看过他写的《沉默的大多数》,里面写到文革武斗双方有一方的人咬下了另一方人的耳朵,但是他最终也没有把那耳朵咽下去,而是吐了出来。小波由此所得的结论极为深刻:有一些基本的原则即使是在那么疯狂的年代也是难以违背的,比如说不能吃人。这就是人类希望之所在。小波就是从他的自由人文主义立场上得到这个结论的。
小波在一篇小说里说:人就像一本书,你要挑一本好看的书来看。我觉得我生命中最大的收获和幸运就是,我挑了小波这本书来看。我从1977年认识他到1997年与他永别,这20年间我看到了一本最美好、最有趣、最好看的书。作为他的妻子,我曾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失去了他,我现在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小波,你太残酷了,你潇洒地走了,把无尽的痛苦留给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虽然后面的篇章再也看不到了,但是我还会反反复复地看这20年。这20年永远活在我心里。我觉得,小波也会通过他留下的作品活在许多人的心里。樱花虽然凋谢了,但它毕竟灿烂地盛开过。
我想在小波的墓碑上写上斯汤达的墓志铭(这也是小波喜欢的):生活过,写作过,爱过。也许再加上一行:骑士,诗人,自由思想家。
我最最亲爱的小波,再见,我们来世再见。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再也不分开了!
1997年4月
【我们曾经拥有】
李银河
1988年,我们面临回国与否的抉择。我们的家庭从1980年结婚时起就一直是个“两人世界”(我们是自愿不育者),所以我们所面临的选择就仅仅是我们两个人今后生活方式的选择,剔除了一切其他因素。
这个选择并不容易,我们反复讨论,权衡利弊,以便做出理性的选择,免得后悔。当时考虑的几个主要方面是:
第一,我是搞社会学研究的,我真正关心和感兴趣的是中国社会,研究起来会有更大的乐趣。美国的社会并不能真正引起我的兴趣,硬要去研究它也不是不可以,但热情就低了许多。小波是写小说的,要用母语,而脱离开他所要描写的社会和文化,必定会有一种“拔根”的感觉,对写作产生难以预料的负面影响。
第二,我们两人对物质生活质量要求都不太高。如果比较中美的生活质量,美国当然要好得多,但是仅从吃穿住用的质量看,两边相差并不太大,最大的遗憾是文化娱乐方面差别较大。我们在美国有线电视中每晚可以看两个电影,还可以到商店去租大量的录像带,而回国就丧失了这种娱乐。我们只好自我安慰道:娱乐的诱惑少些,可以多做些事,虽然是一种强制性的剥夺,也未尝不是好事。
第三,我们担心在美国要为生计奔忙,回国这个问题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如果一个人要花精力在生计上,那就不能保证他一定能做他真正想做的事,也就是说,他就不是一个自由人。在中国,我们的相对社会地位会高于在美国,而最可宝贵的是,我们可以自由地随心所欲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搞社会学研究,对于小波来说就是写小说。除了这两件事,任何其他的工作都难免会为我们带来异化的感觉。
回国已近十年,我们俩从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除了我们俩合著的《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之外,我已经出版了《生育与中国村落文化》、《中国女性的感情与性》等七八本专著和译著;小波则经历了他短暂的生命中最丰盛的创作期,他不仅完成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文学作品“时代三部曲”(《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成为惟一一位两次获联合报系中篇小说大奖的大陆作家,而且写出了大量的杂文随笔,以他独特的思维方式和写作风格在中国文坛上独树一帜。他生前创作的惟一一个电影剧本《东宫·西宫》获得了阿根廷国际电影节的最佳编剧奖,并成为1997年嘎纳电影节人围作品,使小波成为在国际电影节上为中国拿到最佳编剧奖的第一人。
回国后最好的感觉当然还是回家的感觉。在美国,国家是人家的国家,文化是人家的文化,喜怒哀乐好像都和自己隔了一层。美国人当老大当惯了,对别的民族和别的国家难免兴趣缺乏,有的年轻人竟然能够问出中国大陆面积大还是台湾面积大这样无知的问题。回国后,国家是自己的国家,文化是自己的文化,做起事来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在中国,有些事让人看了欢欣鼓舞,也有些事让人看了着急生气,但是无论是高兴还是着急都是由衷的,像自己的家事一样切近,没有了在国外隔靴搔痒的感觉。尤其是小波近几年在报刊杂志上写的文章,有人看了击节赞赏,有人看了气极败坏,这种反应能给一位作者带来的快乐是难以形容的。
小波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为之开过专栏的《三联生活周刊》的负责人朱伟先生说,人们还远未认识到小波作品的文化意义。小波的文章中有一种传统写作中十分罕见的自由度,看了没有紧张感,反而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他的反讽风格实在是大手笔,而且是从骨子里出来的,同他的个性、生活经历连在一起,不是别人想学就能学得来的。小波去世后,他开过专栏的《南方周末》收到很多读者来信,对不能再读到他的文章扼腕叹息。甚至有读者为最后看他一眼从广州专程坐火车赶到北京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看到有这么多朋友和知音真正喜欢他的作品,我想小波的在天之灵应当是快乐的。
虽然小波出人意料地、过早地离开了我,但是回忆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到永别的20年,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们曾经拥有幸福,拥有爱,拥有成功,拥有快乐的生活。
记得那一年暑假,我们从匹兹堡出发,经中南部的70号公路驾车横穿美国,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10天时间才到达西海岸,粗犷壮丽的大峡谷留下了我们的足迹;然后我们又从北部的90号公路返回东部,在黄石公园、“老忠实”喷泉前留连忘返。一路上,我们或者住汽车旅馆,或者在营地扎帐篷,饱览了美国绚丽的自然风光和大城小镇的生活,感到心旷神怡。
记得那年我们自费去欧洲游览,把伦敦的大笨钟、巴黎铁塔和卢浮宫、罗马竞技场、比萨斜塔、佛罗伦萨的街头雕塑、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尼斯的裸体海滩、蒙地卡罗的赌场、威尼斯的水乡风光一一摄入镜头。虽然在意大利碰到小偷,损失惨重,但也没有降低我们的兴致。在桑塔路其亚,我们专门租船下海,就是为了亲身体验一下那首著名民歌的情调。
记得我们回国后共同游览过的雁荡山、泰山、北戴河,还有我们常常去散步和作倾心之谈的颐和园、玲珑园、紫竹院、玉渊潭……樱花盛开的时节,花丛中有我们相依相恋的身影。我们的生活平静而充实,共处20年,竟从未有过沉闷厌倦的感觉。平常懒得做饭时,就去下小饭馆;到了节假日,同亲朋好友欢聚畅谈,其乐也融融。
生活是多么的美好,活着是多么好啊。小波,你怎么能忍心就这么去了呢?我想,惟一可以告慰他的是:我们曾经拥有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