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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银河
最近,一帮年轻时代的好友约我出去散心,其中一位告诉我,小波的《绿毛水怪》在他那里。我真是喜出望外:它竟然还在!我原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它。
《绿水毛怪》是我和小波的媒人。第一次看到它是在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里。这是一部小说的手稿。小说写在一个有漂亮封面的横格本上,字迹密密麻麻,左右都不留空白。小说写的是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的恋情。虽然它还相当幼稚,但是其中有什么东西却深深地拨动了我的心弦。
小说中有一段陈辉(男主人公)和妖妖(女主人公)谈诗的情节:
白天下了一场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没有风,结果是起了雨雾。天黑得很早。沿街楼房的窗口喷着一团团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银灯在半天照起了冲天的白雾。人、汽车影影绰绰地出现和消失。我们走到10路汽车站旁。几盏昏暗的路灯下,人们就像在水底一样。我们无言地走着,妖妖忽然问我:“你看这夜雾,我们怎么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做起诗来,并且马上念了出来。要知道我过去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一点做诗的天分。
我说:“妖妖,你看,那水银灯的灯光像什么?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
妖妖说:“好。那么我们在人行道上走呢?这昏黄的路灯呢?”
我抬头看看路灯,它把昏黄的灯光隔着的雾气一直投向地面。
我说:“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妖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陈辉,你是诗人呢!”
从这几句诗中,小波的诗人天分已经显露出来。虽然他后来很少写诗,更多的是写小说和杂文,但他是有诗人的气质和才能的。然而,当时使我爱上他的也许不是他写诗的才能,而更多的是他身上的诗意。
小说中另一个让我感到诧异和惊恐的细节是小说主人公热爱的一本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不大知名的书《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小波在小说中写道:“我看了这本书,而且终生记住了它的前半部。我到现在还认为这是本最好的书,顶得上大部头的名著。我觉得人们应该为了它永远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看到《绿毛水怪》之前,刚好看过这本书,印象极为深刻,而且一直觉得这是我内心的秘密。没想到竟在小波的小说中看到了如此相似的感觉,当时就有一种内心秘密被人看穿之感。小波在小说中写道(男主人公第一人称):
我坚决地认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亲密的朋友,惟一的遗憾是她不是个小男孩。我跟妖妖说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个女孩。结果是我们认为反正我们是朋友,并且永远是朋友。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本小说我如今已记忆模糊,只记得其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接吻,把嘴唇都吻肿了,这是一个关于两个情窦初开的小孩热烈纯洁的恋情的故事。我看到小波对这本书的反应之后,心中暗想:这是一个和我心灵相通的人,我和这个人之间早晚会发生点什么事情。我的这个直觉没有错,后来我们俩认识之后,心灵果然十分投契。这就是我把《绿水毛怪》视为我们的媒人的原因。
在小波过世之后,我又重读这篇小说,当看到妖妖因为在长时间等不到陈辉之后蹈海而死的情节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陈辉站在海边)大海浩瀚无际,广大的蔚蓝色的一片,直到和天空的蔚蓝联合在一起。我看着它,我的朋友葬身的大海,想着他多大呀,无穷无尽的大;多深哪,我经常假想站在海底,看着头上茫茫的一片波浪,像银子一样。我甚至微微有一点高兴:妖妖倒找了一个不错的葬身之所!我还有一些非非之想,觉得她若有灵魂的话,在海里一定是幸福的。
我现在想,我的小波就像妖妖一样,他也许在海里,也许在天上,无论他在哪里,我知道他是幸福的。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也不乏艰辛,但他的生命是美好的,他经历了爱情、创造、亲密无间和不计利益得失的夫妻关系,他死后人们对他天才的发现、承认、赞美和惊叹。我对他的感情是无价的,他对我的感情也是无价的。世上没有任何尺度可以衡量我们的情感。从《绿毛水怪》开始,他拥有我,我拥有他。在他一生最重要的时间,他的爱都只给了我一个人。我这一生仅仅因为得到了他的爱就足够了,无论我又遇到什么样的痛苦磨难,小波从年轻时代起就给了我的这份至死不渝的爱就是我最好的报酬。我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了。
【绿毛水怪】
王小波
一、人妖
“我与那个杨素瑶的相识还要上溯到十二年以前。”老陈从嘴上取下烟斗,在一团朦胧的烟雾里看着我。这时候我们正一同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可以把这段经历完全告诉你,因为你是我惟一的朋友,除了那个现在在太平洋海底的她。我敢凭良心保证,这是真的;当然了,信不信还是由你。”老陈在我的脸上发现了一个怀疑的微笑,就这样添上一句话。
十二年前,我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我可以毫不吹牛地说,我在当初是被认为是超人的聪明,因为可以毫不费力看出同班同学都在想什么,就是心底最细微的思想。因此,我经常惹得那帮孩子笑。我经常把老师最宠爱的学生心里那些不好见人的小小的虚荣、嫉妒统统揭发出来,弄得他们求死不得,因此老师们很恨我。就是老师们的念头也常常被我发现,可是我蠢得很,从不给他们留面子,都告诉了别人。可是别人却把我出卖了,所以老师都说我“复杂”,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形容词!在一般同学之中,我也不得人心。你看看我这副尊容,当年在小学生中间这张脸也很个别,所以我在同学中有一外号叫“怪物”。
好,在小学的一班学生之中,有了一个“怪物”就够了吧,但是事情偏不如此。班上还有个女生,也是一样的精灵古怪,因为她太精,她妈管她叫“人妖”。这个称呼就被同学当作她的外号了。当然了,一般来说,叫一个女生的外号是很下流的。因此她的外号就变成了一个不算难听的昵称“妖妖”。这样就被叫开了,她自己也不很反感。喂,你不要笑,我知道你现在一定猜出了她就是那个水怪杨素瑶。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会给你讲一个杜撰的故事,说她天天夜里骑着笤帚上天。这样的事情是不会有的,而我给你讲的是一件真事呢。我记得有那么一天,班上来了一位新老师,原来我们的班主任孙老师升了教导主任了,我们都在感谢上苍:老天有眼,把我们从一位阎王爷手底下救出来了。我真想带头三呼万岁!孙老师长了一副晦气脸,四年级刚到我们班来上课时,大家都认为他是特务!也有人说他过去一定当过汉奸。这就是电影和小人书教给我们评判好坏人的方法,凭相貌取人。后来知道,他虽然并非特务和汉奸,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土匪,粗野得要命。“你没完成作业?为什么没完成!”照你肚子就捅上一指头!他还敢损你、骂你,就是骂你不骂你们家,免得家里人来找。你哭了嘛,把你带到办公室让你洗了脸再走,免得到家泪痕让人看见。他还敢揪女生的小辫往外拽。谁都怕他,包括家长在内。他也会笼络人,也有一群好学生当他的爪牙。好家伙,简直建立了一个班级地狱!
可是他终于离开我们班了。我们当时是小孩,否则真要酌酒庆贺。新来了一位刘老师,第一天上课大家都断定她一定是个好人,又和气,相貌又温柔。美中不足就是她和孙主任(现在升主任了)太亲热,简直不同一般。同学们欢庆自己走了大运,结果那堂课就不免上得非常之坏。大家在互相说话,谁也没想提高嗓门,但渐渐地不提高嗓门对方就听不见了。于是大家就渐渐感觉到胸口痛,嗓子痛,耳朵里面嗡嗡响。至于刘老师说了些什么,大家全都没有印象。到了最后下课铃响了,我们才发现:刘老师已经哭得满脸通红。
于是第二节课大家先是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课堂里又乱起来。可是我再也没有跟着乱,可以说是很遵守课堂纪律。我觉得同学们都很卑鄙,软的欺侮,硬的怕。至于我吗?我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我不干那些卑鄙的勾当。
下了课,我看见刘老师到教导处去了。我感到很好奇,就走到教导处门口去偷听。我听见孙主任在问:
“小刘,这节课怎么样?”
“不行,主任。还是乱哄哄的,根本没法上。”
“那你就不上,先把纪律整顿好再说!”
“不行啊,我怎么说他们也不听!”
“你揪两个到前面去!”
“我一到跟前他们就老实了。哎呀,这个课那么难教……”
“别怕,哎呀,你哭什么,用不着哭,我下节课到窗口听听,找几个替你治一治。谁闹得最厉害?谁听课比较好?”
“都闹得厉害!就是陈辉和杨素瑶还没有跟着起哄。”
“啊,你别叫他们骗了,那两个最复杂!估计背地里捣鬼的就是他们!你别怕……今天晚上我有两张体育馆的球票,你去吗?……”我听得怒火中烧,姓孙的,你平白无故地诬蔑老子!好,你等着瞧!
好,第三节课又乱了套。我根本就没听,眼睛直盯着窗外。不一会儿就看见窗台上露出一个脑袋瓢,一圈头发。孙主任来了。他偷听了半天,猛地把头从窗户里伸进来,大叫:“刘小军!张明!陈辉!杨素瑶!到教导处去!”
刘小军和张明吓得面如土色。可是我坦然地站起来。看看妖妖,她从铅笔盒里还抓了两根铅笔,拿了小刀。我们一起来到办公室。孙主任先把刘小军和张明叫上前一顿臭骂,外加一顿小动作:
“啊,骨头怎就那么贱?就是要欺负新老师吗?啊,我问你呢……”然后他俩抹着泪走了。孙主任又叫我们:
“陈辉,杨素瑶!你到这儿来削铅笔来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
妖妖收起铅笔,严肃地说:“知道,孙主任,因为我们两个复杂!”
“哈哈!知道就好。小学生那么复杂干什么?你们在课堂里起什么好作用了吗?啊!!”
“没有,”妖妖很坦然地说。我又加上一句:“不过也没起什么坏作用。”
“啊,说你们复杂你们就是复杂,在这里还一唱一和的哪……”我气疯了。孙主任真是个恶棍,他知道怎么最能伤儿童的心。我看见刘老师进来了,更是火上添油,就是为了你,孙魔鬼才找上我!我猛地冒了一句:“没你复杂!”
“什么,你说什么!说清楚点!!”
“没你复杂,拉着新老师上体育馆!”
“呃!”孙主任差点儿噎死,“完啦,你这人完啦!你脑子盛的些什么?道德、品质问题!走走走,小刘,咱们去吃饭,让这两个在这里考虑考虑!”
孙主任和刘老师走了,还把门上了锁,把我们关在屋里。妖妖噘着嘴坐在桌子上削铅笔,好好的铅笔被削去多半截。我站在那儿发呆,直到两腿发麻,心说这个漏子捅大了,姓孙的一定去找我妈。我听着挂钟“咯噔咯噔”地响,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地叫。哎呀,早上就没吃饱,饿死啦!忽然妖妖对我说:“你顶他干嘛!白吃苦。好,他们吃饭去了,把咱们俩关在这里挨饿!”
我很抱歉:“你饿吗?”“哼!你就不饿么?”
“我还好。”“别装啦。你饿得前心贴后心!你刚才理他干嘛?”
“啊,你受不了吗?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孙主任,我错了’!”
“你怎么说这个!你你你!”她气得眼圈发红。我很惭愧。但是也很佩服妖妖。她比我还“复杂”。我朝她低下头,默默地认了错。我们两个就好一阵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肚子饿得难受,妖妖禁不住又开口了:“哎呀,孙主任还不回来!”
“你放心,他们才不着急回来呢。就是回来,也得训你到一点半。”我真不枉了被叫做怪物,对他们的坏心思猜得一点不错。
妖妖点点头承认了我的判断。然后说:“哎呀,十二点四十五了!要是开着门,我早就溜了!我才不在这里挨饿呢!”
我忽然饿急生智,说:“听着,妖妖。他们成心饿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跑?”“怎么跑哇?能跑我早跑了。”“从窗户哇,拔开插销就出去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说的好。我们爬上了窗户,踏着孙主任桌子上的书拔开了插销,跳下去,一直溜出校问口没碰上人,可是心跳得厉害,真有一种做贼的甜蜜。可是在街上碰上一大群老师从街道食堂回来,有校长,孙主任,刘老师,还有别的一大群老师。
孙主任一看见我们就瞪大了眼睛说:“谁把你们放的?”我上前一步说:“孙主任,我们跳窗户跑的。我饿着呢。都一点了,早上也没吃饱。”妖妖说:“等我们吃饱了您再训我们吧。”
老师们都笑得前仰后合。校长上来问:“孙主任为什么留你们?”“不为什么。班上上刘老师的课很乱,可是我们可没闹,但是孙老师说我们‘复杂’,让我们考虑考虑。”老师们又笑了个半死。校长忍不住笑说:“就为这个么?你们一点错也没有?”
妖妖说:“还有就是陈辉说孙主任和刘老师比我们还复杂。”“哈!哈!哈!”校长差点笑死了,孙主任和刘老师脸都紫了。校长说:“好了好了,你们回去吃饭吧,下午到校长室来一下。”
我们就是这样成了朋友,在此之前可说是从来没说过话呢。
我鼓了两掌说:“好,老陈,你编得好。再编下去!”老陈猛地对我瞪起眼睛,大声斥道:“喂,老王,你再这么说我就跟你翻脸!我给你讲的是我一生最大的隐秘和痛苦,你还要讥笑我!哎,我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个,真见鬼!心灵不想沉默下去,可是又对谁诉说!你要答应闭嘴,我就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你听着,当天中午我回到家里,门已经锁上了。妈妈大概是认为我在外面玩疯了,决心要饿我一顿。她锁了门去上班,连钥匙也没给我留下,我在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决地走开了。我才不像那些平庸的孩子似的。在门口站着,好像饿狗看着空盘一样,我敢说像我这般年纪,十个孩子遇上这种事,九个会站在门口发傻。
好啦,我空着肚子在街上走。哎呀,肚子饿得真难受。在孩子的肚子里,饥饿的感觉要痛切得多。我现在还能记得哪,好像有多少个无形的牙齿在咬啮我的胃。我看见街上有几个小饭馆,兜里也有几毛钱。可是那年头,没有粮票光有钱,只能饿死。
我正饥肠碌碌在街上走,猛然听见有人在身边问我:“你这么快就吃完饭了吗?”我把头抬起来一看,正是妖妖。她满心快活的样子,正说明她没把中午挨了一顿训放在心上,而且刚刚还吃了一顿称心如意的午饭。我说:“吃了,吃了一顿闭门羹!”你别笑,老王。我从四年级开始,说起话来有些同学就听不懂了。经常一句话出来,“其中有不解语”,然后就解释,大家依然不懂,最后我自己也糊涂了。就是这样。
然后妖妖就问我:“那么你没吃中午饭吧?啊,肚子里有什么感觉?”老王,你想想,哪儿见过这么卑鄙的人?她还是个五年级小学生呢!我气坏了:“啊啊,肚子里的感觉就是我想把你吃了!”可是她哈哈大笑,说:“你别生气,我是想叫你到我家吃饭呢。”
我一听慌了,坚决拒绝说:“不去不去,我等着晚上吃吧。”
“你别怕,我们家没有人。”“不不不!!那也不成!”“哎,你不饿吗?我家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呢。”
我有点动心了。肚子实在太饿了,到晚饭时还有六个钟头呢。尤其是晚饭前准得训我,饿着肚子挨训那可太难受啦。当然我那时很不习惯吃人家东西,可是到了这步田地也只好接受了。
我跟着她走进了一个院子,拐了几个弯之后,终于到了后院,原来她家住在一座楼里。我站在黑洞洞的楼道里听着她哗啦啦地掏钥匙真是羡慕,因为我没有钥匙,我妈不在家都进不了门。好,她开了门,还对我说了声“请进”。
可是她家里多干净啊。一般来说,小学生刚到别人家里是很拘谨的,好像桌椅板凳都会咬他一口。可是她家里就很让我放心。没有那种古老的红木立柜,阴沉沉的硬木桌椅,那些古旧的东西是最让小学生骇然的。它们好像老是板着脸,好像对我们发出无声的喝斥:“小崽子,你给我老实点!”
可是她家里没有那种倚老卖老的东西。甚至新家具也不多。两间大房间空旷得很。大窗户采光很多,四壁白墙在发着光。天花板也离我们很远。
大窗户采光很多,四壁白墙在发着光,天花板也离我们很远
她领我走进里间屋,替我拉开一张折叠椅子,让我在小圆桌前坐下。她铺开桌布,啊啊,没有桌布;老王,你笑什么!!!然后从一个小得不得了的碗橱里往外拿饭,拿菜,一碟又一碟。老王,你又笑!她们家是上海人,十一粒花生米也盛了一碟;我当时数了,一个碟子就是只有十一粒花生米。其他像两块咸鱼,几块豆腐干,几根炒青菜之类,浩浩荡荡地摆了一桌子,其实用一个大盘子就能把全部内容盛下。然后她又从一个广口保温瓶里倒出一大碗菜汤,最后给我盛了一碗冷米饭。她说:
“饭凉了,不过我想汤还是热的。”
“对对,很热很热。”我口齿不清地回答,因为嘴里塞了很多东西。
她看见我没命地朝嘴里塞东西就不逗我说话了,坐在床上玩弄辫子。后来干脆躺下了,抄起一本书在那里看。
过了不到三分钟,我把米饭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汤。她抬起头一看就叫起来:“陈辉,你快再喝一碗汤,不然你会肚子痛的!”
我说:“没事儿,我平时吃饭就是这么快。”“不行,你还是喝一碗吧。啊,汤凉了,那你就喝开水!”她十万火急地跳起来给我倒开水。我一面说没事,一面还是拿起碗来接开水,因为肚子已经在发痛了。
在我慢慢喝开水的时候,她就坐在床上跟我瞎聊起来。我们甚至说自己的父母凶不凶,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间,这也是最隐秘,最少谈到的话题。
忽然我看到窗户跟前有个闹钟,吓得一下跳起来:
“哎呀,快三点了!”
可是妖妖毫不惊慌地说:“你慌什么?等会咱们直接去校长室,就说是回家家里现做的饭。”
“那他还会说我们的!”“不会了,你这人好笨哪!孙主任留咱们到一点多对吗?学校理亏呢。校长准不敢再提这个事。”
我一想就又放下心来:真的,没什么。孙主任中午留我们到一点多真的理亏呢。可是我就没想到。不过还是该早点去。我说:“咱们现在快去吧。”
妖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其实根本不用怕。陈辉,你怕校长找你吗?”“我不怕。我觉得,怎么也不会比孙主任更厉害。”“我也不怕,我觉得,咱们根本没犯什么错。咱们有理。”我心里说真对呀,咱们有理。
后来我们一起出来上学校。走在路上,妖妖忽然很神秘地说:“喂,陈辉,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呀?”喂,老王,你这家伙简直不是人!你听着。她说:
“我觉得大人都很坏,可是净在小孩面前装好人。他们都板着脸,训你呀,骂你呀。你觉得小孩都比大人坏吗?”
我说我绝不这样以为。
“对了。小孩比大人好得多。你看孙主任说咱们复杂,咱们有他复杂吗?你揪过女孩的小辫子吗?他要是看见你饿了,他会难受吗?哼,我说是不会。”
我说:“不过,咱们班同学欺负刘老师也很不好,干嘛软的欺负硬的怕呢?”
“咱们班的同学,哼!都挺没出息的,不过还是比孙主任好。刘老师也不是好人,孙主任把咱们俩关起来,她说不对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刘老师也算不上一个好人。
“对了,他们都是那样,刘老师为了让班上不乱,孙主任揍你她也不难受。我跟你说,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还不如我永远不长大呢。”
她最后那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啊,那时我们都那么稚气,想起真让人心痛!
老陈用手紧紧地压着左胸,好像真的沉湎于往事之中了。我也很受感动,简直说不上是佩服他的想像天才呢,还是为这颗真正的童年时代的泪珠所沉醉。说真的,我听到这儿,对这故事的真实性,简直不太怀疑了。
老陈感慨了一阵又讲下去:“后来我们一直就很好。哎呀,童年时期,回想起来就像整整一生似的。一切都那么清晰,新鲜,毫不褪色,如同昨日!”
我说:“你快讲呀!编不下去了么?”
“编,什么话!你真是个木头人。大概你的童年是在猪圈里度过的,没有一宗真正的感情。”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新大陆。那是五年级下学期的事情。这个新大陆就是中国书店的旧书门市部。老王,你知道我们那条街上商场旁边有个旧书铺吧?有一天我放了学,不知怎么就走到那里去了。真是个好地方!屋子里暗得像地下室,点了几盏日光灯。烟雾腾腾!死一样的寂静!偶尔有人咳嗽几声,整整三大间屋子里就没几个人。满架子书皮发黄的旧书,什么都有,而且可以白看,根本没人来打搅你。净是些好书,不比学校图书馆里净是些哄没牙孩子的东西。安徒生的无画的画册,谜一样的威尼斯,日光下面的神话境界!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妙不可言!我跟你说,我能从头到尾背下来。还有无数的好书,书名美妙封面美好的书,它们真能在我幼小时的心灵里唤起无穷的幻想。我要是有钱的话,非把这铺子盘下来不可。可是我当时真没有几个大子儿,而且这几个大子儿也是不合法的,就是说被我妈发现一定要没收的。我看看这一本,又看看那一本,都是好书,价钱凭良心说也真公道。可是不想买。我总共有七毛钱,可以买一本厚的,也可以买两本薄的。我尽情先看了一通,翻了有八九本,然后挑了一本《无画的画册》,大概不到一毛钱吧,然后又挑了一本《马尔夏斯的芦笛》,我咒写那本破书的阿尔巴尼亚人不得好死!这本破书花了我四毛钱,可是写了一些狗屁不如的东西在上面。我当时不知道辨认作者的方法,就被那个该死的书名骗了,要知道我正看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看得上瘾,就因为那本书卖六毛钱放弃了它!我到收款处把带着体温的、沾着手汗的钱交了上去,心里很为我的没气派害羞。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就兴高采烈地走了出去,小心地用手捂着书包里那两本心爱的书。我想,我就是被车压死,人们也会发现我书包里放着两本好书的,心里很为书和我骄傲。后来仔细看了一遍《马尔夏斯的芦笛》,真为这个念头羞愧。幸亏那天没被车压死,否则要会因为看这种可耻的书遗臭万年的。不过这是后话了,不是当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