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挺壮的啊。”
“谁知道呢?”
“她那个男朋友呢?”
“她刚出院的时候就分了。因为那个男的和别的女孩上了床,这样的事据说也不是头一次了。”
“真看不出那个男的有什么好,唱歌的时候眯缝着眼睛,样子好猥琐。”
“初初喜欢啊,觉得他写的歌很有思想。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啊?”
“不是有天晚上你带我去樱花酒吧的吗?初初也在,已经喝醉了。”
“哎哟,现在都没有人敢和她去酒吧了,她喝醉了还得把她拖回家。”
“所以呢,你打算一个人去新疆了?”
“我还是想有个人做伴。不过就算初初真的能去,我恐怕也得好好想想。她每天晚上都要喝酒,而且万一再贫血晕倒,我还得陪她去医院。”
“她可真是一个麻烦的人呀。没问你借钱吧?”
“没有,她应该知道我是肯定不会借给她的。”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别的,才结了账起身离开。大理摆摊的女孩那么多,可是美惠没有理由地知道,初初就是自己所看到的那个女孩。
第二天中午,天空开始下雨。美惠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李子树簌簌落下许多花瓣,像她每次梳头时掉落的大把头发,让人心慌。她拉上了窗帘。旅馆的房间很冷,美惠打开电热毯,一觉睡到了天黑。雨已经停了。美惠用冷水洗了脸,穿起外套出门。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水洼漾着一小钵光,那个叫初初的女孩应该不会出来摆摊了吧,美惠想。但她还是不知不觉走上了那条街。
远远就看到了那个女孩。摊位四周围了一圈那种缠挂在圣诞树上的串灯。旁边多了一块硬纸壳牌子,上面用彩笔写着“手工首饰,旅行的记忆——尼泊尔—泰国—斯里兰卡—印度”。摊位前面没有人,女孩捧着一次性的纸碗,埋头吃着酸辣粉之类的东西。美惠慢慢地走过去。她迟疑了一下,蹲下身随便拣起一串手链。廉价的珠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条绳子上,湖蓝配艳金,还缀着许多铃铛。她又拿起另外一条,青色珠串上缀着苗银的镂空吊坠和铃铛。
“那个是青金石。要贵一些。”女孩说。她的声音里掺杂着一部分没有变声的童音,有些沙哑,像个被锁在房间里的小女孩发出的嘶喊。美惠问了价钱,所谓的贵一些是一百块。
一辆自行车戛然停在摊位前面。
“初初!”坐在车上的年轻男人唤了一声。美惠没有猜错。
“还在摆摊啊,”那个男人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快了?”
“睡了一下午,醒过来没事干,就出来继续摆摊了。”初初揉了揉眼睛。
“又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你不是贫血吗?”男人暧昧地笑了笑,“去我那里,我做给你吃啊。”
“改天啦。你收摊了?”
“两条狗在家里等着呢。”男人用脚蹬了一下地,“先走了。”
“好的,记得帮我问租房子的事情啊,我很快就得搬出来了。”
“现在哪里有那么便宜的房间啊!”男人扬了扬手,踩着自行车咯吱咯吱地离去了。
女孩低下头,搅动着纸碗里的酸辣粉。那股油腻腻的酸辣味逸散出来,让美惠有些反胃。
“初初,你还在啊,我们先走啦。”一对情侣经过的时候热情地打招呼。
“我也快收摊了。”女孩说。
美惠匆忙地挑选了两条手链,反正她永远也不会戴。她很久没有买过首饰了。去年在马德里,她丢了那枚戒指。她记得很清楚是把它放在了旅馆房间的盥洗池旁边,可打扫卫生的女人坚持说没有看到。她用不流利的西班牙语向酒店经理描述着那枚戒指的样子,说不下去又改成英语,反反复复,直到落下眼泪来。从那时开始,每次旅行她都会丢一两件首饰。她等着它们全部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并且也不打算再添置。
美惠没有还价。她付了钱,站起身来,但没有立即离开。
“这些石头和珠子都是你从尼泊尔和印度带回来的吗?”美惠问。
“我没去过尼泊尔和印度。”女孩眨眨眼睛,“不过我要去的,只是一直没有办护照。”
“那你还写这个,”美惠指了指她身旁的牌子,“摆明是欺骗啊。”
“我卖得很便宜,撒的都是一百块以内的小谎。”
“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呢?”
“反正你都付钱了啊。”女孩捏了捏她的那只玫粉色的皮革钱包。
“可我本来还打算再买呢。”美惠一脸认真地说。
“我迟早会去的,我只是、只是暂时被困在这里了,”初初辩解道,“你多买一点,帮我攒够了旅行的钱,等我真的去了尼泊尔和印度,再从那里买些珠子和石头编成首饰还给你。”
“好吧。”美惠笑着说,“那我明天再来买一百块钱的小谎。”
“我再做些新的。”初初说,“你喜欢红色还是黑色?”
“少加几个铃铛怎么样?”美惠摇了摇她买下的那两串。
离开摊位,美惠一个人走去餐馆。初初说喜欢铃铛,是因为晚上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也会觉得好像很热闹。但美惠还是把两串手链攥在手心里。里面的珠子隔着铁皮轻轻地撞击着她的手心,发出微闷的声响。这一丁点热闹,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那天以后,美惠每个下午都会到初初的摊位去,随便买一两件东西,和她说说话。初初总是跑到对面的小面馆去借一条板凳,让她陪自己坐一会儿。美惠起先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就习惯了。有时候,她会想象自己真的是一个摆摊的人。
初初只有二十四岁,虽然长久的日晒和颠沛流离的生活使她看起来更老一些。要了解她很容易,她是那种什么话都和别人讲的人。出生在重庆附近的乡下,是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因为孩子太多,不堪重负,五岁那年父母把她送给了一个远亲,没过几天那个人反悔了,又把她送了回去。据说是找人拆了八字,说她命里会克男性长辈。后来他们就把她寄养在奶奶家。奶奶很早就守寡了,在那里她没有人可以克。初中的时候她开始逃学。但成绩一直不错,最终还是考上了一所大学。家里给她的生活费,她通常很快就花完了。她开始不断离开学校,去附近的地方旅行。有时候只是想坐坐火车,到了目的地没有出火车站又折返回来。大四那年,她没有把家里给的学费交给学校。那些钱被用来买了一架相机和一张火车票,还有几件当时她觉得相当漂亮的衣服。学校没有发给她毕业证,可是她不在乎。毕业典礼那天,她已经到了云南。她开始一边打工,一边继续旅行。摆摊之前她在酒吧调酒。据说有时能调出“很销魂的酒”,有时则让人无法下咽。但后来离开的原因是她自己喝醉了,有人把吧台里的威士忌都偷走了。她开始摆摊,把批发来的珠子随心所欲地编成一件件首饰。有时很好看,有时丑得要死。“我需要灵感。”她说,她把它当作一项需要创造力的工作来做。也恋爱过几次,都是对方离她而去。
“我太需要自由了,所以他们才会无法忍受吧。”她自己说。至于那个在乐队唱歌的男友,她几乎只字未提。不过她那条名叫“小米渣”的土狗是他送给她的。她号称很爱它,却总想把它送给别人。因为她觉得自己快要离开大理了,虽然按照目前的赚钱速度,她至少要待到明年夏天。
不过,初初的生意的确不错。那些游客经过的时候,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不是因为那些首饰,而是出于对她的好奇。她总是穿着披披挂挂的长裙,颜色鲜艳到令人惊愕,手腕、脖子和头发上挂满了首饰,像是一个神秘的吉卜赛女人。经常有人会要求和她合影,她风尘仆仆的形象符合人们对于流浪的向往,是他们想要收存的旅行记忆。他们和她攀谈着,因为她是那种他们想在旅行中认识的人。她和他们很快成为朋友。等到她收摊,他们就请她去喝酒。他们需要仰赖她,才能找到隐藏在巷子深处的酒吧,喝上便宜又好喝的老挝啤酒,这让他们觉得不虚此行。而对于初初来说,只要有免费的啤酒喝就足够了。音乐很吵,大家不用说什么话,就只是喝酒,纵情地喝,一醉方休。
告别的时候,她的新朋友很伤感,有人搂着她的脖子哭,因为明天或者很快就要回到乏味的日常生活里去了。
那些人其实是在消费她,美惠心想。但她没有说。她知道要是她说了,初初一定会耸耸肩膀说:“我不在乎。”她的可悲之处在于无知无畏。她什么都不知道害怕,那正是美惠喜欢她的地方。
美惠只和初初一起去过一次酒吧。那天初初坚持要请她吃饭,说是为了感谢之前她买过自己那么多首饰。她们去了初初常去的一家小餐馆。美惠让自己学着宽容,但还是忍不住掏出纸巾擦拭茶杯。菜都是辣的,用初初的话说,只有吃很辣的食物,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走出餐馆的时候,初初忽然问她能不能陪自己去酒吧待一会儿。
“大鸣会在。今天是星期五。”初初轻声说。大鸣就是她那个搞乐队的男友。每个星期的这一天都会在樱花酒吧演出。有人告诉她,他就要离开大理,搬回西安了。所以她想再见他一面。
“我们就喝一杯好吗?”初初说,“喝完就走。”
她们点了啤酒,在酒吧最靠近舞台的位子上坐下来。初初握着酒瓶,和她面前的那瓶撞了一下。
“干杯!”她说,撩了撩额前的头发,“我看上去还行吗?”
“不错。”美惠说。
“我又胖了。我自己知道。”初初说,“他喜欢瘦的,身上的肋骨摸起来就像一把琴。”
一个光头的男人走上小小的半圆形舞台。不是初初要等的人。
“大鸣通常都要晚些才会上场。”初初说。
一小簇光打在光头歌手的脸上。深陷的眼窝,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他深情地撩着吉他,唱起一首很老的粤语歌。酒吧里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就各自喝酒聊天了。只有美惠一个人在心里跟着哼唱。听歌是很容易出卖年龄的。旁边的人聊天声音越来越响,不断迸发出一阵阵笑声。唱完一首以后,光头歌手看着下面,似乎想等这一阵吵闹过去再开始唱。等了一会儿,情况并没有好转,他又拨起吉他,继续唱了。美惠一直仰着头看着那个歌手,她只是觉得,要是那个歌手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也许就不会觉得太孤独。
“一到晚上就觉得手脚发冷。我得喝点烈的。”初初跑到吧台,点了一杯伏特加。光头歌手离开了舞台,但他喝了一杯酒,又重新回来了。
“唱点来劲的!”底下有人嚷道。但他一开口,又是一首舒缓的老歌。有人站起来走了。初初变得焦躁起来,很快把酒喝光了。
“再给我一杯,一样的!”初初拉住一个服务生,问他今晚还有没有别的歌手来演出。服务生摇了摇头,说他也不清楚。
服务生端着酒走回来。他站在那里,盯着初初从钱包里掏出钱来付账。他显然认定她已经喝醉了。
“钱不用找了,还要一杯。”初初看着美惠,“我请你喝。你平常都不喝酒吗?你难道就没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要是喝完了不用再醒过来我就喝。”美惠说。
初初摇晃着酒杯,用一只手拢起耳朵:
“你说什么?”
美惠摇了摇头。她在等演出结束,然后马上离开。她早就该走了。可她只是不想让光头歌手太难过。
服务生又回来了,手里捏着那张粉红色的钱。
“嘿,怎么回事?酒呢?”初初冲着他嚷道,“你可别告诉我酒全都卖光了!”
“酒还有。”服务生顿了顿,“不过这是一张假钱。你恐怕得换一张。”
初初翻腾着空空如也的钱包,摇了摇头:
“你只能要这张。我没有别的钱了。”
“可这张真的是假钱。在亮一点的地方就能看出来,都不用机器。”
“你的意思是就我一个人蠢,看不出来是吗?”初初从他手里接过那张钱,拿在眼前看着。“这是下午的两个姑娘给我的,”她对美惠说,“她们在我的摊子上待那么久,就是为了把这张假钱花出去。”她冷笑了一声,把那张钱揉搓成一团,攥在手心里,“要是陌生人就算了,可我们是认识的,去年在拉萨,我们住同一间青年旅社,还一起喝过酒。”初初转过脸来,迷茫地看着美惠,“这是为什么呢?”
“这很正常。”美惠说。
“你知道吗,”初初说,“和大鸣上床的女孩就是我的朋友。后来她还来向我道歉。我问她怎么有脸来。她说她觉得我会原谅她,因为我们是朋友。天哪,因为我们是朋友!”她“砰”的一下把酒杯摔在桌子上,“去他妈的朋友!”
“所以只有陌生人是最善良的,也是最安全的。”美惠苦涩地笑了一下。
“那些买了我首饰还请我喝酒的陌生人。”初初说,“我仰仗的全是他们的善良。”她挥着手臂说,好像在和那些不在眼前的人干杯。
“对不起。”服务生说,“你们可以先把钱付了吗?”
光头歌手终于唱完了最后一首歌。他收住声,怔怔地看着台下寥寥的观众,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刚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
“谢谢。”他有点虚弱地说。
只有美惠一人鼓掌。走下台的时候,歌手转过脸来。他们看着彼此,短暂地、匆忙地笑了一下。也许这就是陌生人的善良吧。她回过头来时,初初已经不在她的座位上了。
“你说什么?他已经回西安了?”初初追着一个梳着鸡冠头的男人从后台走出来,“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真的不知道。”男人拉上夹克的拉锁,朝门口走去。
“那你怎么那么确定他回去了呢?”初初跌跌撞撞地追到门口。
男人停下脚步,看着她:
“你也可以再去他的住处找找看。”
男人要跨出门去,初初挡在了他前面: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不等到星期五的演出完了再走?”她对着他嘶喊。
那个男人不安地望了望酒吧里的其他客人:“每个星期都有星期五。他不能那么一直演下去,你说对吧?”
“可他至少应该再见我一面的啊……”
“他可能不这么想。”鸡冠头的男人轻轻地拨开她的身体,走出门去。
初初蹲在门口大哭起来。美惠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别哭了。要哭也等回到家再哭吧。”美惠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人家幸灾乐祸地看笑话。”
“我只是想再看看他,这个要求过分吗?”初初号哭着,把脸埋在她的怀里。她感觉到女孩的眼泪穿过衣服,落在她的皮肤上。那些发烫的毒素轻轻地撞击着她。
“好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美惠说。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自己能听到。
那天之后,初初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摆摊的时候无精打采,游客忽然变得很少,生意糟糕得一塌糊涂。到了周末该交房租的时候,她连一半的钱也没有凑足。老板说,现在碰巧有人想租,所以她必须在两天之内搬走。
“我打算到洱海边上搭一顶帐篷,你说怎么样?”初初问美惠,“有很多情侣在那里搭帐篷,为了晚上看星星。”
美惠笑了笑。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
“你可以先住在我那里。我那里有两个房间。不过我睡眠很差,所以你晚上不可以太晚回来。”
“告诉我,是天上的哪个神仙派你来的啊?”初初睁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她。
第二天,美惠很早就醒了。她把放在外面房间的行李箱拖进来,收起摊放在床上的衣服。她找来一只玻璃瓶,灌满水,把花瓶里的野花分出一半插进去,摆放在外屋的床头上。她拿出一块新毛巾,挂在洗手间的架子上。毛巾是天蓝色的,摸起来很柔软。她愿意多给那个可怜的女孩一些温暖。还有两张镶在木头框子里的小版画,绘着维多利亚时代的大摆裙和太阳帽,是她从布拉格的古董店买的。她粘上挂钩,把小画挂上去,退后几步打量着。屋子里顿时有了一点家的气氛。从前她喜欢在墙上挂照片,家里的客厅有一整面墙上都是,现在她却觉得还是画比较好。照片是太残忍的东西。
拾掇完屋子,她发觉自己出汗了,连脚心也是热的。很久没有做过家务了,几乎忘记了这种劳动之后的愉悦。时间还早,初初中午过后才会搬过来。她洗了一个澡,站在镜子前面吹干头发,又耐心地拔掉新长出来的白头发。她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手机在床头柜上闪动起来。是女友莉莉打来的电话。前几天就打来过几次,她都没有接。但她今天心情不错,只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按下接听键。
“你难道打算在那里定居了吗?”莉莉在那端嚷道。
“我只是想先住一段时间。”美惠说。
“Peter去过,说那里就是一个县城,公共厕所都是露天的,晚上没有灯,很恐怖。”
“多住一些时候就会觉得不一样。”
“可能吧。噢,我想起来了,Peter公司从前的一个员工在那里买了房子。要不要我打个电话给他啊,你可以去他家玩,吃个饭。他太太做的布朗尼特别好吃。”
“不用了。你不要打电话。”
“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个人说说话,不至于总是一个人,那么孤单……”
“我现在很好。”
“在那里也交到几个朋友了吧?”
“嗯,有几个。”
“台湾人吗?要么就是上海人。好像这两个地方的人去得特别多。”
“莉莉,我得挂了,等会儿有朋友要来找我。”
“你要好好的,让自己快点好起来……”
挂断了电话,她走到窗前。院子里,阿海正拿着一把长柄剪刀给李子树剪枝。剪下来的长枝堆在地上,上面还带着几朵来不及凋谢的小花。
要是告诉莉莉,她交了初初这样的朋友,莉莉大概会昏过去吧。可是她不在乎。昨天晚上她还有些忐忑,担心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现在却不再怀疑了。她从床边坐下来,感觉内心很平静。她不需要朋友,她要的只是一点陪伴,轻松的、没有伤害的陪伴。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好起来。况且初初的确可怜。这段痛苦的日子会很难挨,美惠知道,她也需要自己的陪伴。
下午三点过后,初初来了。她找了一辆三轮车运行李。两个女孩陪她一起过来,一个抱着一盆杜鹃,另一个牵着初初的那只土狗。她们都是住在她原来住的那家客栈里的。矮而丰满的女孩叫佳佳,瘦高的那个是敏子。
“好漂亮的院子啊。”敏子说,“我也想搬过来了。”
“别想!”佳佳把狗放到地上,“肯定比我们那里的贵得多。”
阿海闻声走出来。蹙着眉头看着她们从车上把纸箱卸下来。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回了房间。
“狗不是找到新主人了吗?”美惠看着那只狗撇着耳朵兴奋地在院子里绕圈。
“那个男孩抱走才一天,又反悔啦。小米渣的命和我可真像。”初初说,“可以让它先在这里住几天吗?”
“这得问问阿海。”美惠指了指最边上的那间小屋子。
“噢,好的,”初初说,“我等会儿就去和他说。”
美惠带着她们走上二楼,推开房门。
“初初你这是交了什么运气哪?”敏子在房间里兜了一圈,感慨道。初初哧哧地笑起来,摩挲着墙上的小画。
“哟,好多英文小说啊。”佳佳发现了立在桌子上的一排书,她抽出一本翻看着。
“美惠姐是研究英国文学的,在伦敦住过很多年呢。”初初说。
“我在这里的一个二手书店买的,”美惠说,“很便宜。”
佳佳把书放回去,又拿出另外一本:“我想借两本回去看,可以吗?”
“你英语有那么好啊?”敏子凑过来,看着那本书。
“明年不是要去印度旅行吗,想多学一些。”佳佳说。
“这里有一本关于印度的小说,”美惠俯下身,扫视着那排书,“也没有太多复杂的语法。”
“小米渣又叫了,我下去看一看,顺便和那个阿海说一下。”初初说。
“美惠姐,伦敦美不美啊?”敏子问,“我常看那些街拍照片,特别喜欢英伦范儿的打扮。”
“挺美的,不过雨水很多。”美惠说。
“就因为这个回来啊?”敏子说,“要是我才舍不得呢。”
“这两年都在外面旅行。以后可能还会回去的吧。”美惠说。
“酷!”敏子拍手,“要是以后我到伦敦,就去找你玩。”
美惠能感觉到两个女孩很崇拜自己。而她也不讨厌她们。她们身上都有一种蒙昧的东西。
初初从外面跑进来,拖着长长的裙子,像一只风筝似的。
“厨房好大啊!”初初说,“美惠姐,我们大家晚上一起做饭吃好不好?喝点酒,算是庆祝一下。”
“你每天不都在庆祝吗?”佳佳咕哝道。
“我来做饭,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初初说。
“天哪,”敏子说,“快把辣椒都藏起来!”
“对了,你和阿海说了吗?”美惠问。
“他很喜欢狗,小米渣正在他的屋子里玩呢。”初初笑着说。
美惠出去买了啤酒和水果。她走进院子,闻到一股辛辣的油烟气。初初正站在炉灶前炒菜。另外两个女孩在洗菜和剥蒜,美惠走进厨房又被推出来。她们让她只管等着吃就好了。
她在李子树下坐下来。厨房里传出哗啦哗啦的水声、毕毕剥剥的热油的声响,以及女孩们一阵阵的嬉笑。她静静地听着,感觉到脚底下的青石板在轻轻颤抖。
有些东西正在活过来。
晚餐是豆瓣鱼、荷兰豆炒腊肉、回锅肉、土豆炖鸡和青菜汤,还有满满一大盆麻辣小龙虾。
“每天不工作,还总吃大鱼大肉,真的很有罪恶感。”敏子把筷子分发给大家。
“慢慢就好了,”佳佳说,“我刚辞职那会儿也这么想。”
“大理真是失败者的天堂。”敏子说。
“一帮失恋、无业的女人。”佳佳说,她的目光落在美惠的身上,“美惠姐,你结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