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已经很暖和,她抱着孩子走到太阳底下。槐花开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花瓣,被风吹着,散了又拢到一起。她走到河边,在石阶上坐下,想让孩子睡一会儿。但是孩子不睡,和她一起注视着面前的河。你闻到你妈妈的味道了吗?她问孩子。孩子笑起来。
孩子叫乔洛琪,名字是乔琳取的,但是好像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爸妈都管她叫孩子。乔琳的孩子。他们好像仍把她看作是乔琳的一部分。她的圆眼睛和乔琳很像。有时候望着它们,许妍会有一种想和乔琳说话的渴望。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说的乔琳应该都知道。现在乔琳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知道许妍回来了,知道她和孩子在一起,知道她很想念她。
离开的那天清晨,许妍又抱着孩子出去散步。路过火车站,她对孩子说,这里面有火车,呜呜呜,汽笛拉响,然后哐当哐当开走了。以后等你长大了,坐着它去找我,好不好?孩子没有笑,静静地看着她。她心里一紧,攥住了孩子的手。她无法想象孩子如何在那样一个破败的家里长大。
回到家,许妍把晾在门口的婴儿衣服叠起来,放在柜子里。她看到了那个纸盒,压在柜子最底下,露出一个角。打开盒子,那件白色连衣裙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塔夫绸没有那么硬,荷叶边也没有那么复杂。她给孩子穿上,把她抱到窗口。阳光照在孩子胸前的那些小珍珠上,像雀跃的音符。你知道你很漂亮吗?她小声对孩子说。孩子软软地趴在她的肩上,用脸蛋蹭着她的脖子。
许妍坐在火车上,听到鸣笛声一阵心悸。她合上眼睛,想睡一会儿,但是耳边都是嗡嗡的噪声。她心烦意乱地拧开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盯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树和房屋。她一点点安静下来,并且做了个决定。回去以后,她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沈皓明。他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她想跟他商量,等孩子大一些,把她接到北京住。要是有可能,她想收养她。
司机在车站等她,接她去吃晚饭。沈皓明订了一间日本餐厅。刚谈恋爱的时候,他们来过一回,从榻榻米包间的玻璃窗望出去,能看到小小的日式园林,但是现在天色太晚,覆盖着青苔的石头都变黑了。喝点酒吧,她跟沈皓明说。我正想说呢,沈皓明拿起酒单翻看。
清酒端上来,盛在圆肚子的蓝色玻璃瓶里。她和沈皓明碰了一下杯子。沈皓明问,片子什么时候播?她怔了一下。沈皓明说,这次出差拍的片子。她说,哦,下个月吧,还不知道剪出来什么样。然后她问沈皓明,你妈妈去巴黎了吗?沈皓明说,没呢,下周走,她们非要坐徐叔叔的私人飞机。许妍说,挺好,她们四个可以在飞机上打麻将。沈皓明撇了撇嘴说,无聊透了。
窗外园林的轮廓被夜色吞噬,只剩下被灯光照亮的一角,石头发出幽绿的光。许妍喝了一杯酒,抬起头看着沈皓明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身上有很多可贵的品质……她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不擅长表达,可我真的觉得你特别善良,有正义感……沈皓明问,你干吗要说这个呢?她说,而且你对我很包容,我们的家庭情况不同,生活习惯也不一样,我身上肯定有很多地方让你不舒服……沈皓明打断她,别说这种话行吗?许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把发烫的脸贴在杯子上说,我十八岁来到北京,谁也不认识。课余时间我当家教、做导购、帮人主持婚礼,赚了钱给自己买衣服,去西餐厅吃饭。我就是想过体面一点的生活,你明白吗,我小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连写字台也没有,要在窗台上写作业……我特别珍惜现在的生活,珍惜你,所以我一直……许妍哭了起来。沈皓明蹙着眉头望着她,她心里一凛,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服务员送进来甜点。两人默默吃着。沈皓明给她倒了酒,又把自己那杯添满。许妍喝了一口,鼓起勇气说,我表姐,冬天来北京的那个……沈皓明“啪”的一下把杯子放在桌上。许妍愣住了。他沉了沉肩膀说,我这两天,在方蕾那里过的夜,嗯,他又倒了一杯酒说,我本来想过几天再说,可是你把我说得那么好,让我很惭愧,我没打算瞒你,你知道我最讨厌骗人的。许妍茫然地点点头。她攥住酒壶,想再倒一杯酒,但始终没有把它拿起来。瓶壁上有很多细小的水滴,像一种痛苦的分泌物。她轻声问,你们俩的事是刚开始,还是已经结束了?沈皓明不说话,点了一支烟,白雾从他的指缝里升起来。许妍用手臂支撑着从榻榻米上站起来说,我先走了,等你想清楚了,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吧。
她拉开门向外走,沈皓明追出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说,你又忘了穿大衣。然后他张开双臂拥抱了她。这是最后的告别吗?她一阵心悸,推开他跑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回到家,她发觉自己浑身滚烫,好像在发烧,就设了闹钟,吞了两片药躺下来。帮帮我,她在黑暗中说。外面天空发白的时候,她感觉乔琳来了,背坐在床边,扭过头来望着自己。她的目光并没有应许什么,却使许妍平静下来。
闹钟响了很多遍,她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看另外半边床,很平整,没有坐过的痕迹。她洗澡,烤了两片面包。手机上跳出一条短信。她没有看,走过去拉开窗帘,外面下雨了。她把杏子酱涂在面包上,慢慢吃起来。吃完才拿起手机,点开短信。
沈皓明:我们还是分手吧,对不起。
她喝光杯子里的牛奶,拿起伞出门了。
请假十天,积压了很多工作,她一口气录了三期节目。中场休息的时候,编导进来跟她聊节目改版的事:活泼一点,别死气沉沉的行吗?要是收视率再这么低,节目就得停播了。许妍说,那我就去主持一档新闻节目。编导朗朗地笑起来,《聚焦时刻》那种吗?真没看出你身上还有社会责任感。
许妍换了一套衣服,坐在镜子前补妆。她问化妆师,你觉得我剪个短发怎么样?化妆师说,嗯,挺好。别再留齐刘海了,挡着额头影响运势。许妍笑了笑说,听你的。
回家的路上,许妍拐进一家美发店。从那里走出来,天已经黑了。夏天夜晚的风吹着脖子,很凉爽。她去便利店买了两个面包,然后往家走。路边有一家酒吧,或许是新开的。她朝里面张望了几下,有很温暖的灯光。她推开门走进去。
酒吧很小,只有一个男人趴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她坐上吧台,点了一杯莫其托。角落里的那个男人走过来,要添一杯威士忌。是对面那个姓汤的邻居。他冲她点了点头,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店里放着喑哑的电子乐,像是有什么东西发霉了。喝完第三杯,她觉得自己应该醉一次。她从来没有试过,交过的几个男朋友都很爱喝酒,她必须保持清醒,好把他们送回家。有人在敲桌子。她抬起头来。店主面无表情地说,我要关门了,我女朋友在家等我呢。然后他走到角落里,把她的邻居叫醒,站在那里看着他把口袋里的钱摊在桌上,一张张地数着。
许妍坐在姥姥家门口。明天就要动身去北京,箱子已经装好,还有很多小时候的东西要处理。她把纸箱拖到外面,坐在门槛上慢慢挑。乔琳朝这边走过来,手里举着两个蛋筒冰激凌,融化的奶浆往下淌。她坐在许妍的旁边,把香草的那只递给她。
乔琳说,我买了支钢笔,你帮我送给于一鸣。她们默默吃着冰激凌。一个住在隔壁院子里的小男孩走过来。十来岁的样子,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乔琳指着冰激凌说,下回我给你买一个,好吗?男孩没说话,仍旧站在那里。地上散着从箱子里拿出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装风油精的瓶子、装雪花膏的铁皮盒子、一块毛边的碎花布……这些不称为玩具的玩具,曾是许妍童年最心爱的东西。乔琳说,雪花膏盒子好像是我给你的。许妍说,我拿纽扣跟你换的。什么纽扣?乔琳问。许妍说,那是我最喜欢的纽扣,你竟然不记得了。她把蛋筒塞进嘴里,起身进屋洗手,忽然听到背后发出“叮咣”一声响。
隔壁的小男孩从地上那堆东西里拿起一只风筝,转身就跑。乔琳对她说,走,我们把它抢回来!
男孩到了胡同口,转了个弯,朝大马路跑去。她们被一辆车拦住,落下了很远。但她们还在往前跑。乔琳脚踝上的链子发出丁零零的声响。她的长头发在风里散开了。许妍闻到香波的气味。小男孩消失在马路的尽头,但她们没有停下。头顶上翻卷着乌云。许妍恍惚发现这一会儿的工夫,把小时候整天走的那些街都走了一遍。如同是快进的电影画面,一帧帧飞过,停不下来。乔琳拉了她一下,伸手指了指天空。在天空的最远端,一只绿色的风筝,正在一点点升起来。
许妍停下来,和乔琳仰头望着天上。那只风筝垂着两条长长的尾巴,像只真正的燕子。它在大风里探了个身,掠过低处的黑云,又向上飞去。
许妍和她的邻居站在酒吧的屋檐下。邻居说,好像又下雨了。她笑着说,有什么关系呢?邻居说,我希望下雨,这样土能好挖一点。许妍晃了晃她的短发,你说什么?邻居说,我的狗死了,我等会儿去埋它。它现在在哪里?许妍哈哈笑起来,你不会把它冻在冰箱里了吧?邻居的脸抽搐了一下说,我真的不想回家,我们能再喝一杯吗?许妍说,好啊,我家里有酒。邻居问,你男朋友呢?许妍说,分手啦。邻居说,遗憾。对了,什么时候能尝尝你做的饭,经常在走廊里闻见,特别香。许妍说,也可能是外卖。邻居说,不是,周围所有的外卖我都吃过。许妍问,你没有女朋友吗?邻居说,我喜欢的都不喜欢我。许妍说,你肯定有很多怪癖。邻居想了想,喜欢在浴缸里泡澡的时候吃橙子算吗?
雨下大了,他们跑起来。许妍踩到一个大水洼,雨水溅了一身。她笑起来。来到屋檐底下,邻居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转过头来问,对了,你的表姐怎么样了?她的孩子好吗?许妍不笑了,望着他。
他说,有天晚上我下来遛狗,拿着手电乱扫,结果忽然在灌木丛边看到一个女人,躺在那里跟死了似的。我刚想喊保安,她睁开了眼睛,说没事,我只是晕倒了。我想扶她起来,但她说想再躺一会儿。我也不好意思丢下她,就坐在旁边,陪她聊了一会儿天。许妍问,她都说什么了?邻居说,忘了……哦对,她说,我肚子里的小家伙好像很喜欢北京,不想离开这儿,我就跟他说,你很快会回来的,你以后会在这里长大的……嗯,你表姐还说,到时候别忘了带我的狗和她玩……
许妍哭起来。乔琳从未说过要把孩子托付给她。然而她却知道孩子会来北京的,大概是笃信自己和许妍之间的感情,并且因为她了解许妍是什么样的人,也许比许妍自己更了解,那颗在掩饰和伪装中裹缠了太多层、连自己都无法看清的心。
许妍看向天空,好让眼泪慢点掉下来。她点点头说,孩子很快会来的,跟你的狗一起玩……
邻居说,狗死了啊,我今晚要去埋它……
许妍喃喃地说,你不知道那孩子有多乖,一点都不吵,你一逗她,她就咯咯笑个不停,是个女孩,很漂亮,眼睛圆圆的,穿着白裙子,像个小公主……
邻居说,哦,那我再养一条狗吧……
雨声淹没了他的话。许妍站在屋檐底下,静静听着外面的雨。她不知道能否照顾好孩子,以后会不会为了前途想要抛弃她。她对自己完全没有把握。可是此刻,她能感觉到手心里的那股热量。有些改变正在她的身上发生,她的耐心比过去多了不少。也许,她想,现在她有机会做另外一个人了。
沼泽
那女孩身上有一种悲剧性的东西。她席地坐在路边摆摊,卖着一些廉价的首饰。霉绿色的长裙,外面裹着栗红色的大披肩,头发上缀满了银饰和铃铛,一副浪迹天涯的打扮。首饰都是她自己做的,密匝匝地放在四方形的赭黄色毯子上。有一条系着红色项圈的土狗趴在旁边,啃着一个硬邦邦的肉包子。已经接近傍晚,太阳还是明晃晃的,她叼着一支烟,捻起蜡线穿过一颗琉璃珠。
那条街是大理最繁华的地方,开满了餐厅、咖啡馆和酒吧。路边有卖唱和给人画肖像的流浪艺人,还有许多像她那样摆摊的年轻孩子。可是她很不同。第一次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美惠就用那双研读莎士比亚戏剧的眼睛捕捉到了她身上的悲剧性。那种悲剧性与境遇无关,也不涉及命运。
那天是除夕。街上都是游客。卖纪念品的商店挤满了人,咖啡馆的露天座找不到任何空位。小广场上,戴白族头饰的导游对着喇叭大喊,召集走散的团员。美惠被人群推搡着走了好几条街,终于看到一个僻静的巷子,就拐了进去。巷子深处有一座天主教堂,典型的白族建筑,雕花的飞檐,层叠的瓦片,矗立在上面的十字架显得很突兀。院子里很静,礼堂的门关着,美惠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她开始觉得这时候到大理来,可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现在只有等天色暗下来,街上的人应该会少一些。她摘下太阳眼镜,适应着强烈的日光。茶色镜片上映出她的脸。高颧骨、深凹的大眼、薄而分明的嘴唇,一副冷硬的面孔。应该化一点妆,她知道,那样会让自己看上去温柔一点。一个月前,她刚过完40岁的生日,那之后她连镜子都没有好好照过。她知道自己这两年老得很快。
过了一会儿,背后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走出来。他说他是这里的牧师。
“你是不是有什么需要祷告的事?”
“不,没有。”她站起身来。
“我们这里也有客栈,房间很干净。”牧师说。
美惠摇了摇头,匆忙地离开了。从前在英国的时候,她信过上帝,把每日的祈祷当作一种预防疾病的维生素,最终却发现并无用处。
美惠选了一家做江浙菜的餐馆吃年夜饭。餐馆非常小,只有三张桌子,花瓶里插着马蹄莲,白色吊灯投下暖橘色的光。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菜也是她自己烧的,戴着套袖,白色围裙看起来很干净。美惠点了面筋塞肉、红烧带鱼和冬菇菜心,还要了一壶黄酒。她往酒里加了两颗话梅,慢慢地喝着。外面开始响起鞭炮声,窗户被火光照亮,像一只瞪大的眼睛。酒精在体内散开,她感觉胃里很温暖。
邻桌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七八岁,用筷子敲着碗沿,嘴巴里发出各种怪声。他的存在令美惠稍微有些不安。果然,男孩吃了一会儿,就从座位上跳下来,在屋子里四处转悠。然后他走过来,站在桌子前面盯着美惠。他那种鄙夷的眼神一下刺痛了她。美惠放下筷子。
“走开!”她低声对男孩说。
男孩撇了撇嘴巴,转身走了。
小孩都很邪恶,而且最势利了,美惠早就见识过了。她妹妹的儿子就和这个男孩差不多大,去年过年的时候,他把一只死金鱼放在了她的大衣口袋里。“冬冬只是想和你做游戏。”她妹妹说。今年除夕原本也应该在妹妹家过的,快过年的时候美惠忽然改变了主意,买了一张机票飞到这里。妹妹不再是原来的妹妹了,自从生了那个可怕的儿子,整天的生活都是围着他转,变得越来越蠢了。她觉得妹妹真是可怜。当然,妹妹也认为她可怜。她知道妹夫家的那些人都觉得她很可怜。他们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她的生活近况,在大谈别人幸福美满的家庭的时候,忽然想起她在场,然后偷偷地望她一眼。去年过完年的时候,妹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要帮她介绍男朋友的事。她说她一个人很好,自由自在,可以到处去旅行。
“因为我看起来孤独,冬冬就觉得应该和我‘做游戏’是吗?”她问妹妹,“所以他才把死鱼放在我而不是别人的口袋里对吗?”
美惠看着餐馆的老板把面前的空碟子收走了。还剩下一点酒,她都倒在了杯子里。那个男孩正在追着餐馆里养的黄色大猫满屋子跑。她躲得了妹妹的小孩,却躲不了全世界的小孩。要是可以许一个来年的愿望,美惠真希望把这些小孩都发射到火星上去。
从餐馆里走出来,冷风扑在发烫的脸上。天空中布满了炸开的烟火。美惠沿着上坡的街道慢慢往回走。远处能看到淡淡的深蓝色山影,好像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走到山的里面去似的。路上的餐馆都打烊了,只有几家酒吧还开着,门口闪着绿荧荧的灯光。路过一家音乐很吵的酒吧时,美惠看到一个女孩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是那个摆摊的女孩。她把一撮烟丝放在烟纸上,用舌头舔着烟纸的边缘。三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从酒吧里走出来,有个男人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新年快乐!”
女孩无动于衷地点起了烟。
“新年快乐!”另外一个男人吹着口哨响应道。他们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女孩捏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她仰起脖子,缓缓地松开嘴唇。她吐烟的样子,仿佛是把身体里的一部分交给了那团烟雾。美惠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抽完那支烟,然后把手抄进风衣口袋里,转身向前走了。
她推开客栈的门,院子里很吵。几对住在那里的情侣围坐在石头桌子旁边,一边喝酒,一边玩牌,等着零点的到来。他们叫嚷着,要惩罚那个输了的人。一个胖女孩被他的男友横着抱起来。女孩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美惠绕过他们,走上了楼梯。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伏在她房间的窗台上。是两只猫。一只正叠在另一只上面,拱着身体,发出呜呜噜噜的叫声。美惠从地上拣起一块小石头,恶狠狠地砸过去。春天还没有到,这些猫就发情了。
过了初六,游客渐渐都离开了,古城安静了许多。那几天,美惠几乎哪里都没有去,除了坐索道上过一次苍山顶。每天出门就能望见那座山,她想上去看一看。山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大片的积雪。非常冷,那些挂着雪的树看起来好像早就死去了,可它们还站在那里,毫无改变,因为时间也冻住了。美惠只待了一会儿,就坐上了下山的索道。她不喜欢爬山,但过去她爬过很多山。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她的个人喜好并不是最重要的。
从索道走下来,她看到一群年轻人背着背篓,里面有好几个大塑料瓶,装着从山脚下灌满的山泉水。还有人手里拿着一把刚采的野花。美惠跟在后面,听他们谈论着骑单车环洱海、油菜花快要开了,以及今天天空中云彩的形状像什么。没有人说起汽油涨价、小孩上幼儿园或者各个国家的移民政策。一路上美惠呼吸着山上新鲜的空气,丝毫没有感觉到累。
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试着在这里住下来。
她找到一家可以长租的客栈。白族的老房子改建的两层小楼,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李子树,就要开花了。老板是三十出头的上海男人,辞去了外企的工作,卖掉房子搬来了这里。一年有很多时间都在外面旅行。后来可能开始担心坐吃山空,就租下了这个院子开客栈。客栈刚开张不久,连名字都没有。
“你觉得叫‘翼’怎么样?”老板问她。
她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里外两间,各有一张大床。一个人住实在有些浪费。但那间在最里面,又有很好的采光。
春节之后是淡季,房间一时很难租出去。老板也不着急,忙着准备自己的东南亚旅行。他找来了一个帮他看店的伙计。那个男孩叫阿海,是本地的白族人,长得又高又壮。他的皮肤黑得可怕,老板第一次带他来是晚上,美惠在二楼看到他们从外面进来,好像老板和他的影子并排在走路。阿海住在一楼最外面的那个房间里,屋子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也没有窗户,美惠怀疑那从前是用来养牲口或者放饲料的。
“有什么需要就和阿海讲。楼下的厨房可以随便用,有空的话带些朋友来玩,一起做饭吃。”老板来向美惠道别,“就把这里当成是自己家吧。”
不过,美惠还是很少走进那间厨房,只是用那里的冰箱储放牛奶和水果。她买了一只平底锅,因为有一天忽然很想吃蛋炒饭。但只用过一次,就搁在那里了。她曾经很爱做饭,可是现在对烹饪完全失去了兴趣。而且她也不想和阿海共用一只锅。有一天晚上她去冰箱放水果的时候,发现平底锅里有一些黑乎乎的土豆块,撒满了猩红色的辣椒面。阿海似乎很爱吃土豆,有两回美惠出门,在院子里碰到他端着一只大碗从厨房里出来,碗里都是大块的土豆。他总是穿着黑色T恤,分不清是不是同一件,靠得稍微近些就能闻到一股酸臭味。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冷,但他始终穿着拖鞋,裤管卷到膝盖上,小腿上是一层密匝匝的毛,也许是长得黑的缘故,连汗毛看起来也格外黑些。他从来都不笑,也极少说话。和他讲话的时候,他脸上毫无表情。美惠简直怀疑他是一个从山林里跑出来的野人。那间小屋子好像是他藏身的山洞,只有吃饭时他才会短暂地出来一下,再就是临睡前会记得去关上大门。
美惠渐渐忽略掉他的存在。院子里总是很安静。李子树的花都开了,白色花瓣被风摇下来,像细细的雪。美惠把桌子搬到了树下,有时她会泡一壶茶,坐在那里看书。她随身带了几本小说,但看得很慢。书里的事情已经不能打动她了。
不过有一个好兆头是,她不再失眠了。她开始睡得很多,做很少的梦。
白天的阳光太猛烈,美惠通常等到傍晚才出门,找个咖啡馆坐一会儿。她早就戒掉了咖啡,去那里只是为了听听旁边的人讲话。咖啡馆都小得只有几张桌子,邻桌的人好像是在她的耳边讲话。她听他们谈论着哪里有一个合算的院子出租、去印度的特价机票,以及哪支著名的乐队本月会来大理演出。大多数资讯对她来说毫无用处。不过她的确也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哪一家餐馆有广式的煲汤,哪里可以买到二手的英文书。有时咖啡馆里坐满了人,她就只在那些细窄的巷子里走一走。在那些从前的习惯里,散步可能是唯一保留下来的一个。
古城很小。走来走去都是那几条路。女孩摆摊的那条街她每天都会走。那里有一家很大的水果摊,可以让她买些青枣和山竹,还有一家不错的面包店,她有时会拿上一根小法棍当第二天的早餐。每次经过那个摆摊的女孩,美惠总是放慢脚步,远远地看着她。她的摊位前面总是围着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拿起首饰在自己的身上比画着。她们叽叽喳喳的,美惠不愿意靠近。
有一天傍晚,美惠坐在咖啡馆里喝东西,就听到邻桌的两个女孩谈到了那个摆摊的女孩。
“初初去不了新疆了,她得继续在这里摆摊。”一个梳着齐刘海的女孩说。
“为什么?”她的朋友问。
“前阵子她因为严重贫血住院了,花了很多钱,医药费是别人帮忙垫的,得还上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