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去世了,两年前。”美惠说。

敏子放下筷子看着她。

“突发心脏病。”美惠说,“当时我们要到巴黎旅行,在希斯罗机场候机,他去买一份报纸,后来人们发现他倒在机场商店的门口。”

“老天!”佳佳轻声说。

“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美惠说,“他比我大很多,二十五岁。”

“不过,现在总算都过去了,是吧?”初初说,“来,我们喝酒吧!”

她们碰了杯。啤酒太满了,沿着美惠的手背淌下来。丝丝冰凉的感觉,让人觉得夏天就要来了。现在,那些事情已经可以讲出来了。在她说出来的时候,她感觉它们像一只木筏被推远了。

“等天气热一些,我们就去洱海边喝酒。”初初说,“然后跳到水里游泳。”

“当心那里有沼泽。”敏子说。

“小心一点就是了。”初初说。

小屋子的门开了,阿海出来了,往厨房走去。他今天终于换了一件蓝色T恤,那只土狗跟在他的身后,摇着长满杂毛的尾巴。

“喂,喂,阿海!”初初对着他挥手,“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吧。”

阿海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看着她们。他竟然朝这边走过来,美惠几乎有点不相信。初初从厨房搬出一只凳子,让他坐下。

“喝点酒吗?别客气。”初初说。

阿海点点头。他把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让美惠想起拉法格广场的雕塑。他盯着桌上的菜看了很久,才拿起筷子,夹了两片土豆到自己的碗里。

“天哪,鱼根本没熟,”敏子拿筷子戳着鱼,“肉里还渗着血呢!”

“你们只吃熟了的嘛,把带血的留给我。我正好贫血。”初初说。

“他们说你住院其实是因为打胎。”佳佳看着初初,“哎,到底是不是啊?”

“有人要喝汤吗?”初初拿起汤勺,“汤是不辣的。”

美惠把碗递过去。那只土狗在蹭她的腿。它在桌子底下穿来穿去,仰起脸看着上面的人。

“过来!”初初吐出一块鸡骨头丢给它。

“不能给它吃那个,”阿海忽然开口说,“鸡翅膀上的细骨头能把胃扎破。”

初初看着他,抿嘴一笑:

“阿海,我才发现你是左撇子啊。”

 

 

天已经完全黑了。阿海走到门口,打开院子里的灯。李子树上的花在稠黄的灯光里变得苍白,看上去有些像假的。他们已经吃饱了,桌上的菜还剩下很多。红辣的油汤在碗里结成厚厚的一层,像母蟹子的黄。

“探索太空的时间到了!”初初拿出一个揉搓起来的纸巾团,小心翼翼地打开。

“不是都抽完了吗?”佳佳说。

“又问老陆要了一些。”初初捏起碎叶子放在烟纸上。

“美惠姐,你来一点吗?”佳佳问。

美惠摇了摇头。

“其实没什么的。只是稍微有点兴奋,然后就会想睡觉。”初初说。

“这是一种终极逃避,”美惠说,“实在没有地方可以去的人,才会躲进这种麻醉里去。”

“阿海,试试吗?”初初问。

“不要唆使未成年人。”佳佳说,“阿海还很小吧?”

“我二十二岁了。”阿海说,看着初初点燃了卷好的烟。

“还是个少年嘛。”敏子说,从初初手里接过烟,“我都快三十岁了!真不敢相信。”

佳佳把烟还给初初:“要是有音乐就好了。”

“美惠姐,你的电脑可以放音乐吗?”初初问。

 

 

美惠回房间去取电脑。她从箱子里找出带来的CD包,翻看着里面的碟片。她选了一张迷幻电子乐,是从前常听的,稚嫩沙哑的女声,让她想起穿着泡泡袖连衣裙的夏天。这个夜晚,她渴望飞掠过漫长时光,回到少女时代。

她走下楼。只有佳佳和敏子坐在桌边。院子里静悄悄的。

“初初呢?”美惠把电脑放在桌子上。

佳佳神情诡异地指了指阿海住的小屋子。门关着,土狗趴在门前。

美惠简直不敢相信。

“你是说他们两个?”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可不是嘛。”佳佳讪讪地笑着。

美惠坐下来。

“按哪个键播放啊?”敏子问。

“怎么会和阿海……”美惠还是无法相信。

“初初喜欢啊。”佳佳从皱巴巴的纸巾里撮起最后一点末子,放进烟纸里,“又高又壮,像匹种马。”

美惠想起阿海又黑又短的手指,还有那颗硕大的喉结,初初竟然和那样的男人做爱,她感觉到一阵恶心。她早该看出来初初就是那么随便的女孩,简直和妓女没什么分别。她开始后悔为什么好心收留她。想到还要和她共处一室,美惠浑身不自在,仿佛会因此染上什么病似的。

“音乐真好听。”敏子说,“美惠姐,这是一支英国乐队吗?”

“初初也真是耐不住,”佳佳伸长手臂够到了打火机,“打胎还没到一个月吧,这时候哪能做爱啊?”

美惠转过脸去,看着那扇门。她觉得自己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兽类般的性交的声音。门口的土狗忽然站起来,回过身去舔了舔自己的尾巴又趴下了。

“我能吸一口吗?”美惠看着佳佳手里的烟。

“刚才那首歌太美了,我要再听一遍。”敏子说。

“我够了,都给你吧,”佳佳说,“多吸几口,没准儿能飞起来。”

“美惠姐,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啊?我得记下来。”敏子说。

那扇门突然打开了。初初走出来,身后跟着阿海。阿海赤裸着上身,黝黑的胸口淌着汗水,像涂了鬃油一样发亮。他牵起土狗,径直走进厨房。随即响起哗哗的水声。

“嘿,把音乐声开大一点怎么样?”初初说,朝这边走过来,“我想跳舞。”

美惠盯着她的脸。那应该是一张纵欲之后显得疲惫而憔悴的脸才对。可是她看到的却是酡红的腮颊、明亮的额头、蓄着笑意的眼睛、湿润的嘴唇,还有闪着蜂蜜色光芒的长发。那是一张熠熠发亮的脸,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不,这不可能。幸福怎么可能从一个养牲畜的房间里、从一个野人的身上得到呢?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她的心。

美惠哆哆嗦嗦地把烟放进嘴里。她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下坠。

她想起自己从机场围观人群的缝隙里看到的那双脚,穿着她上个月送给他的鞋子。百货公司的店员向她保证,那双鞋子结实得至少可以穿十年。十年,有多么漫长啊。她坐在救护车上,长鸣的笛声隔着玻璃窗震击着耳膜。他躺在旁边的担架上,她知道他已经死了。她认得那张脸,那是他死去后的样子,她好像在哪里见过。救护车在半路上停住了,前面发生了一起车祸。她真希望车子永远都不要再开动,永远不要到达医院,不要让他们宣布他的死亡。她想就这样坐在那个方形匣子里,一直坐着,永远不要再走出去。死神带走的东西远比一具躯体要多。她看见一把长柄剪刀,正沿着他的死亡把她的生活裁开。

葬礼那天下着雨。雨水让泥土变得很重。她记得它们落在棺木上的声音,好像能把什么东西惊醒似的。后来那声音总让她从梦中惊醒。他的前妻和两个孩子坐火车从诺里奇赶来。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的那个和她差不多大,他们长得都不像父亲,这让她感觉有一点欣慰。“我们都很难过。”他的前妻说。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的前妻回忆起很多从前的事。在往事里,他是一个强壮的年轻男人,暑假的时候带着五六岁大的儿子去钓鱼和爬山,圣诞节的时候,他打扮成圣诞老人,可是演得很拙劣,而且把帽子戴反了。她静静地听着,忽然不可遏抑地嫉妒起来:他把最好的时光、旺盛的精力和热情给了从前的那个家,把疾病和死亡给了她。他把甜蜜的记忆给了前妻和孩子们,把痛苦留给了她。

她回到家,他们的家。花园的草长得很高了,但是丁香树却光秃秃的。邻居说,它应该是生病了,把那几条有病的枝子剪掉就好了。她用铁铲把整棵树从土里刨出来,扔到了门外。她听到病就害怕,也不能允许任何死亡的阴影留在家中。睡觉前她不再祈祷了。为了他的健康,她祈祷过很多年,显然神并没有听见。

在餐馆里,她开始听不懂侍应说的话,只能一脸茫然地望着对方。她变得很容易迷路,总是把伦敦的街道名字弄混。看电视的时候,她忽然怎么也想不起屏幕上那个英国王室的名字。因为他的离开,她和这个国家不再有关系。

她四处旅行,花很多时间看古老的遗迹和博物馆,研究那些被死亡剪成碎片的东西。深夜时分,她躺在陌生旅馆的床上,转动着那枚结婚戒指,隔着死亡与他低声交谈。

“你怎么啦?”她听到旁边有个人问她。

她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下坠。

她忘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做过爱了。她想起他最后一次把软䐛䐛的阴茎塞进她的身体里。他们都想有个孩子。她耐心地抚摩着他,却几乎担心那层皮会从骨头上捻起来。他像一只空瘪的口袋,里面已经没有种子了。他们在黑暗中缓慢地动着,像迷失了航线的船,像一摊不知道该往哪里流的水。她叫着,假装很快乐,可那有多痛啊,比失去童贞的第一次性交痛多了。然而现在连那种痛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她再也无法感觉到阴道和子宫的存在。它们跟着他一起死了。经期的时候,她洗着自己的血,闻到一股腐烂的动物尸体的味道。

她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

“你飞起来了吗?”在黑暗里,有人在她的耳边说。

 

 

 

 

裘洛

临行的前一天,裘洛醒得特别早。为了不破坏应有的节奏,她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套上睡裙,到客厅里打开音乐,走去窗边,按下按钮,电动窗帘一点点收拢,她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红得有些肉麻的太阳。然后洗澡,用风筒吹干头发,煮咖啡,烤面包,到楼下取了当日的报纸,放在桌上。

做完这些事,她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正是该叫醒井宇的时候。可到了卧室,竟发现井宇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发呆。

这个早晨,他的动作格外缓慢,已经过了平时出门的时间,却还坐在桌边看报纸,手中的咖啡只喝了一半。昨天,公司正式宣布了他升职的消息,或许因为经过那么久的努力终于如愿以偿,整个人忽然松弛下来。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好久。催了几次,井宇终于起身。出门前,说今晚同事要为他庆贺,叫她一起去,裘洛拒绝了,可是马上又有些后悔。看到或看不到他满面春风、志得意满的样子,都是一种难过。

送走井宇,她反锁上门,拖出空皮箱,开始收拾行李。只是拣了些最常穿的衣服,就已经太多。裘洛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放回衣柜,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她要过一种崭新的生活,所以这些旧衣服不应该带上。电吹风、卷发器、化妆品、唱片、书籍,她苛刻地筛选着陪她上路的每一件东西,放进去,又拿出来,忽然有一刻,觉得它们都没有什么价值。箱子顿时变得很空。猫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候忽然跳进箱子,坐在中央不肯出来。她不知道它这样做的意思,是不想让她走,还是想和她一起走。

她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捉住猫关进书房,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失去耐心,就将手边的衣服和化妆品胡乱地塞进去,还有一些较为频繁用到的药物和电器,随即合上箱子,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她对装旅行箱尤其不擅,或许是很少出远门的缘故。她以前一直不喜欢旅行。旅行充满了约束,是一种受到限制的生活。不过,现在她的想法有所改变,更愿意称之为“有节制的生活”。她把沉甸甸的皮箱拖回阳台,又把那只落满尘土的鞋盒重新放在上面。除了那只正在书房里哀叫的猫,谁也不知道,皮箱里藏着她即将开始的“有节制的生活”。

距离超级市场开门还有半小时。她坐在沙发上,把那本读了一半的小说粗略地看完。寡淡的结尾,作者写到最后,大概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虚伪的故事,顿时信心全无,只好匆匆收场。裘洛已经很久没看过令她觉得满意的结尾了,很多小说前面的部分,都有打动人的篇章,但好景不长,就变得迷惘和失去方向。她也知道,自己对那些作者太苛刻了,但她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所以她没有当成小说家。少女时代曾有过的写作梦想,被她的苛刻扼杀了。

 

 

10点钟,她来到超级市场。黑色垃圾袋(50cm×60cm)、男士控油清爽沐浴露、去屑洗发水、艾草香皂、衣领清洗剂、替换袋装洗手液、三盒装抽取式纸巾、男士复合维生素、60瓦节能灯泡、A4打印纸、榛子曲奇饼干。结算之前,又拿起四板五号电池丢进购物车。

12点,干洗店,取回他的一件西装、三件衬衫。

十二点半,独自吃完一碗猪软骨拉面,赶去宠物商店,5公斤装挑嘴猫粮,妙鲜包10袋。问店主要了一张名片,上面写有地址和送货电话。在旁边的银行取钱,为电卡和煤气卡充值。

下午1点来到咖啡馆。喝完一杯浓缩咖啡,还是觉得困,伏在桌上睡着了。

快到2点钟的时候,袁媛才来,当然,随身带着她的小孩。她们搬到户外晒太阳,聊了不长的天,其间几次被小孩的哭闹打断。在袁媛抱起女儿,将她的小脸抵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哄弄的时候,裘洛忽然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个小女孩知道她妈妈的双眼皮是割的吗?当然不知道,她现在连眼皮长在什么部位都还不知道。裘洛想,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在说谎了,连母亲那双冲着你拼命微笑的眼睛,都可能是假的。

三点半,她们离开了咖啡馆。路上裘洛洗车、加油。她只是想,给井宇留下的生活,不能太空乏。到家的时候,钟点工小菊已经来了,正在擦地板。

“我们今天得大扫除。”裘洛一进门就说。

“要来客人?”小菊问。

“不来客人就不能大扫除吗?”裘洛反问道,小菊就不再吭声了。

还是第一次,她和小菊一起干活。拆洗窗帘,换床单。扔掉冰箱里将近一半过期和跑光味道的食物,淘汰四件衣服、三双再也不会穿的靴子,给猫修剪结球的长毛,整理堆放在阳台上的杂物。越干活越多,她这才知道家里有多么脏乱。小菊每天下午来打扫两个小时左右,现在看来,不过都是些表面功夫。裘洛忽然有些难过,觉得母亲从前的告诫很对,平时待小菊太好,把她惯坏了,变得越来越懒惰。

打扫完卫生,近7点。小菊因为无故延长了工时,有些闷闷不乐。裘洛觉得都是最后一天了,也不应当再计较,就把那些旧衣服和靴子送给小菊。她知道她其实很爱打扮,也一直喜欢这些衣服。小菊果然又高兴起来,见她在煮意大利面,主动过来帮忙。与她擦身的时候,裘洛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小菊初来的时候,她简直有些受不了,是一种草的味道,是干硬的粮食的味道,是因为吃得不好、缺乏油水而散发出的穷困的味道。后来她在城里住得久了,这种味道也就渐渐退去。现在她闻到的,仿佛是最后的几缕,转眼消散在意大利面的奶油香气里。

小菊常看她煮,已经学会在锅里倒一点油,这样就不会让面粘成一团。小菊还在她这里学会做比萨、芝士蛋糕和曲奇饼干,也懂得如何烧咖啡、开红酒。裘洛不知道,这些花哨的技能,是否有一天,小菊真的能够派上用场。

原本要留小菊一起吃,可她还要赶去另外一家干活,说是已经来不及。裘洛一个人吃面,把剩下半罐肉酱都用上的缘故,面条咸稠,只吃下一小半。

她坐在那里发呆,想起下午忘记告诉袁媛,前两天她看了那部叫《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电影。很久之前听袁媛说起过,袁媛说,拿不准片中那句屡次出现的台词“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有什么深意。裘洛看完后就在网上翻翻找找,终于弄清楚这句话是从著名歌谣“谁害怕大灰狼”谐音过来的。随即她又找出伍尔夫的文集来读,还对着扉页的作者像端详了很久。那张实在不能算漂亮的长脸上,有一双审判的眼睛,看得人心崩塌,对现在所身处的虚假生活供认不讳。她很想与袁媛讨论,甚至有立刻拨电话给她的念头。可是此刻袁媛大概正在陪女儿搭积木,或者是在训斥新来的第四任保姆,又或者是继续与婆婆争论上私立幼儿园还是公立幼儿园。所以就算下午见面的时候记得这件事,伍尔夫也不会成为她们的话题。永远都不会了。现在的袁媛,只害怕大灰狼,不害怕伍尔夫。

猫跳上桌子,闻了一下面条,退后几步,坐下来看着她,眼神充满疑惑,好像在说:“你走了,我怎么办?”确实,猫是裘洛坚持养的,井宇一点都不喜欢。为此,他每天早上必须花五分钟的时间,用滚刷粘去西装上的猫毛。现在裘洛要走,猫不免会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但如果想得乐观一点:在四处寻找一户人家把猫送走的时候,井宇投入一场新的恋爱,继任的女主人碰巧很喜欢猫,也不在乎它身上遗留着前尘往事的味道,那么它还是可以顺利加入他们的新生活。

她陷入对井宇新生活的想象中。他会花多少时间来寻找她。他会花多少时间来为失去她而悲伤。他会花多少时间疗愈这种悲伤。他会花多少时间来找到下一个有好感的姑娘。他会花多少时间来和她约会直至上床。他会花多少时间和她上床直至住到一起。当然,许多步骤可以同时进行,也可以省略。这符合他注重效率的做事风格,况且他的性格里,也的确有非常决绝的一面。她很难过,仿佛已被他深深伤害了,出走反倒成了一种自卫。

裘洛心神烦乱,看钟已经指向10点,忍不住给井宇打过去电话。那边一团嬉闹,吃完饭他们又去老霍家喝酒。井宇声音很亢奋,看来也喝了酒。

“我去接你。”裘洛生怕他拒绝,立刻挂掉了电话。

老霍是井宇的上司,家住在郊外,裘洛来过许多次。每次走进这片巨大的别墅区,都会迷失,好在门卫已经骑着自行车赶上来,在她的前面引路。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是很喜欢的。没有人会不喜欢,欧式洋房,有那么大的私人花园,夜晚安静得仿佛已不在人间。一屋子古董家具,各有各的身世。比祖母还老的暗花地毯让双脚不敢用力。果盘里的水果美得必须被画进维米尔的油画,所有的器皿都闪闪发光,她攥着酒杯的时候心想,还从来没有喝过那么晶莹的葡萄酒。女主人用坐飞机来的龙虾和有灵性的牛制成的牛排盛情款待,饭后又拿出收藏的玉器给大家欣赏。这位女主人,和那些旧式家具一样端庄,仿佛是为这幢房子量身打造的。落地灯的光线像条狗那样懂得讨好主人,使她生出圣母的慈光。后来在咖啡馆撞见过她,裘洛才觉得心安,原来她的粉底涂得并不是那么均匀,也无法彻底盖住在时间里熬出的褐斑。

裘洛极力掩饰了自己的水土不服,表现得很得体。她知道井宇和她一样,或许更甚,他是在乡下长大的,日后不管已见过了多大的场面,内心也不免有一番哀愁。他们第一次从老霍家出来,她问了井宇,是不是将来做到老霍的职位,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迫不及待地问出这个问题,也许只是为了和这幢房子拉近一点距离,但问题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内心的渴望。井宇说:“是吧。”他迟疑的,不是自己的前途,而是这幢房子的不真实。但作为一个奋斗目标,它又是那样真实。

后来,裘洛就变得很害怕来老霍家。当他们花一整个晚上的时间讨论桌上那只明代古董花瓶时,她会忽然产生站起来,把它摔在地上的邪恶念头,以此来证明自己有那个剥下皇帝新衣的小孩似的勇气。可是她没有。她有的只是挥之不去的邪恶念头,搅得她坐立不安,必须用很大的力气将自己摁在座位上。每当这样的时候,她都会哀怨地看一眼井宇。可是没有一次,他接住她的目光。

她在憎恶一种她渴望接近和抵达的生活。最糟糕的是,并不是因为嫉妒。她很快就放弃了把这些告诉井宇的打算,为了维系辛苦的工作,他必须全神贯注并且充满欲望地看着这个目标,动摇这个目标,相当于把放在狗面前的骨头拿走,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她保持缄默,但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他们的理想已经分道扬镳。与分手、分居、分割财产相比,理想的分离不费吹灰之力。

她来到老霍家门口,听到屋子里一团笑声,心生怯意,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去。她想或许可以在这里安静地站一小会儿。她看着停在旁边的3辆黑色轿车,忽然认不出哪辆是井宇的,绕到车后看了车牌号码才确定。它们是如此相似。

一个女孩从远处走过来。是老霍的女儿,只有14岁,身体已经胀得很满。她犹豫着是否要和她打招呼,最后还是仓促地把头低下,拿出手机,装作准备打电话。女孩走到跟前,看着她,问:

“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她的语气有些硬,仿佛有种挑衅的意味,裘洛很生气,差点儿脱口反问,我为什么要进去呢?但她忍住了,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继续低头按手机。

女孩走进去,把门关上。裘洛知道自己必须得进去了。她刚想按门铃,门开了。客人们走出来。老霍的太太轻轻拍拍她的肩:

“你来啦。进来坐会儿吗?”

裘洛笑着摇头。大家看到她,也纷纷和她打招呼。井宇在门口换完鞋子,也走出来,把车钥匙递给她。

送他们上车的时候,老霍的太太捻了捻她身上的薄衬衫:

“冷不冷呀,就穿这么一件。”

“看到你,就觉得冷了。”裘洛指着老霍太太身上披的貂毛披肩,笑吟吟地说。

 

 

井宇在车子上睡着了。裘洛拧开车上的音乐,是个很悲伤的男人在唱歌。她从来没有听过,这张唱片不是她买的。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井宇自己醒了,打开车门,拎着西装径直走到车库的电梯门前。她从背后看着他,觉得他已经身在她离开之后的生活里了。

他们都没有让这个夜晚变得更长的打算,所以他们没有做爱。她到第二天拖着箱子走出家门的时候,才感觉到一丝遗憾,像是少带走了一件行李。

裘洛一直认为最后一夜肯定会失眠。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她睡着前,转过脸看了一眼井宇。最后一次,却没有觉察到任何悲伤。在此之前的那些夜晚,她总是这样看着他,独自进行着离别的演习。演习了太多遍,悲伤次减,最后甚至开始不耐烦。谁会知道她必须离开的原因,只是因为花了太多的时间想象这件事,所以这件事必须成真,否则生活就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