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许妍叫了外卖。乔琳没怎么吃,她说想去床上躺一会儿。许妍吃完看了会儿电视。她到卧室的时候,乔琳正坐在床上发呆。许妍走过去拉窗帘。路灯下,有个穿着羽绒服的男人在遛狗。是对门那个姓汤的邻居。他仰起头看了一会儿月亮,从地上抱起狗,夹在胳膊底下,走进了楼洞。

许妍听到乔琳在身后轻声问,沈皓明能帮上咱们吗?许妍转过身来看着乔琳说,你自己没问他吗?你们两个去拿手机的时候。乔琳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跟他说,他问我想不想来北京工作,他可以安排,我说不用了。哦,许妍应了一声。乔琳说,他是律师,又认识挺多人的,没准儿还能托上关系……许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律师的?乔琳说,他自己说的,我真的什么都没问。她低下头,看着拱起的肚子,汪律师不接我的电话了,电视台那边也没回信,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这事折腾了那么多年,总得有个了结……许妍笑了一声,你为我考虑过吗?你是不是觉得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过得很容易?你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不想吗?你小时候至少有个完整的家,我有什么?她的眼圈红了,这么多年了,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乔琳也哭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来打扰你……她仰起脸,吸了几下眼泪说,你没看到爸妈现在什么样子,爸早晨醒了就喝酒,手抖得已经拿不住筷子了,妈整天守着电脑,到各种论坛发帖子求助,隔一会儿发一遍,那些人骂她是疯子,把她踢出去,她就重新注册了再发……我真的管不了了,我的身体垮了,在街上晕倒过好几回……她停住了,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像要把什么东西看清楚。

桌上的台灯照着乔琳,但她的脸是暗的,腮颊被阴影削去了。许妍望着她,她容貌的改变令她感到惊讶。那些青春时的光彩消失了,这也许是必然的,可它们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没有人可以通过这张脸,想象出她少女时代的模样。许妍仿佛从二楼教室的窗户里看到那个总是微微扬起脸的长腿姑娘正穿过校园,她从那扇大门走出去,然后消失了。她去了哪里?

许妍走到床边。握住乔琳的手。那只手很烫,热量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来。乔琳的手指很长,这肯定不是许妍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或许在漫长的青春期的某一天,她偷偷打量过这双手,暗暗惊讶于它们的美。但是现在,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要是它们能在童年的时候遇到一个钢琴老师的话,他肯定会这么说。要是那时候遇到一个舞蹈老师,可能也会说她适合跳舞。这具承载着苦难的身体,或许同时蕴藏着某种天赋。但是天赋不重要,对有些人来说,一生中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会有人坐下来讨论一下他们的天赋。许妍想起大三的时候,她得到了去电视台实习的机会,后来被留下了,那个频道的主任对她说,我并不觉得你很有当主持人的天赋,知道为什么选你吗?因为你身上有股劲,想从人堆里跳起来,够到高处的东西。

许妍握着乔琳的手,坐下来。她感觉自己在靠它取暖。但屋子里很热,地板也是热的,一点都不像十二月。她说,我答应你,我会去问问沈皓明。具体怎么说,我要想一想。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爸妈,只是为了你,你明白吗?许妍攥了一下她的手说,给我一些时间好吗?乔琳点了点头。

十点过后,沈皓明打来电话。他说你猜怎么着,礼物拿错了,给你表姐的那袋才是给任国栋女儿的裙子。许妍夹着手机打开纸袋,解掉奶油色的缎带。那件缀满珍珠的小礼服折叠着,静静地躺在盒子里。要我现在送过去吗?她问。不用,沈皓明说,反正给你表姐买的礼盒任国栋女儿也能用。我打赌你表姐生女儿,他在电话那边笑起来,我买的裙子肯定能派上用场。

 

 

从北京回去不到一个月,乔琳就生下了一个女儿。比预产期早了一个多月,但是孩子很健康。她发过来几张照片,小小的一团,手脚却很长。沈皓明看了两眼说,跟你长得有点像。

那个月许妍很忙。台里在筹备一个新节目,过年的时候开播。每天连着录十来个小时,一段话反复说。这期间她去过沈皓明家一次,沈金松没在,只有于岚和几个太太在打麻将。许妍替了几圈,输掉六千块。临走时于岚说,咱们过年再打。许妍想这倒是个讨于岚开心的法子,于是她说服沈皓明过年不去苏梅岛,而是留下陪他爸妈。到时没准儿还能在家宴上遇到高叔叔。

许妍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傍晚。还有三天就过年了,下午她和沈皓明去买了一堆烟花。回来的路上有点下雨,据说到了后半夜会转成雪,气温降十度。此前一些天北京都很暖和,让人有一种春天来了的错觉。

手机响了,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当时她正站在沈皓明家的花房里,指挥保姆把兰花搬到屋里去。沈皓辰也被喊来帮忙,许妍觉得让他干点体力活儿有好处,至少没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他撇了撇嘴说,这些花可真丑。她双手叉腰看着他,你觉得什么花好看?假花,他回答。她让沈皓辰把面前这一盆搬到客厅,然后接起了电话。

是她妈妈。在那边大声号哭,告诉她乔琳自杀了,晚上一个人出门,跳进了城边的那条河。还在抢救吗?还在抢救吗?她连着问了好几遍。她妈妈说是昨天的事,人已经没了。许妍挂断了电话。

周围一片寂静。她搓了搓手上的泥巴,搬起一盆兰花往外走。天气湿漉漉的,好像已经下雪了,仿佛有些凉飕飕的东西,带着爪子,紧紧地揪住了她的头皮。她伸出手,想触碰到空中的雪花。“砰”的一声,花盆跌落在地上。瓷片在地上打转。嗡嗡,嗡嗡。

沈皓辰走过来,看着她脚边的花盆。哈哈,他有点得意地说,假花就不会摔得稀巴烂。走开,她冲着他喊,蹲下把兰花从碎瓷片里捡起来。沈皓辰吓坏了,站在那里没有动。许妍敛起兰花磕了磕土,抱着它们走了。

她把花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将车驶出了别墅区的大门。窗外是呼啸的大风,雪花如同决绝的蛾,砸在挡风玻璃上。她紧握方向盘,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转悠,她蹙着眉头,盯着前面的路。为什么乔琳要这样做?她感到很愤怒,在北京的最后一个晚上,她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回去等着她的消息?她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呢?

车子冲下高速,擦着一辆卡车开过去,横冲直撞地拐了几个弯,在一片空旷的停车场停住。她狠狠地砸着方向盘,喇叭发出尖锐的鸣响,她不是说会想办法的吗,为什么不相信她呢?她靠在椅背上,大声哭起来。

手机在旁边座椅上响了好几遍,是沈皓明。她坐在黑暗里,等屏幕最终暗下去的时候,才对着它喃喃地说,我姐姐死了。

她没有回去参加追悼会。

除夕夜下着小雪。她站在院子门口,看沈皓明点着了烟花。她仰起头,望着光焰绽放、坠落。天空又黑了下去。几片雪落在她的脸上。

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她妈妈一直在哭,不停地说,乔琳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我们?那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还有她爸爸的咒骂声,盆碗掉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妈妈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许妍表达需要。再过几天吧,她回答。你永远都别回来!她爸爸吼了一声,电话挂断了。

许妍一直没有回泰安。她心里有股怒气无法消退。她觉得乔琳不理解她,不相信她,甚至根本不希望她过得好。她这么做是为了让她永远感到内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股怒气有效地抑制了悲伤,使她可以正常入睡。

四月的一天,她去沈皓明家吃晚饭。那天只有他们自己家的人,吃了从巴黎运回来的生蚝和新西兰螯虾。于岚抱怨生蚝没有上次的新鲜。你下个月不就去巴黎了吗?沈金松拿着遥控器换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女主持人。她看了一眼手中的稿子,抬起头来:

“一九八八年,在泰安的一家医院里,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王亚珍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她没有一丝做母亲的喜悦,只是感到很恐慌。在她的身旁,那个只有三斤八两的女婴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那一刻她是否知道,这个世界等待她的不是温暖的祝福,而是冷酷的责罚呢?手术室的门外,乔建斌坐在长椅上,一夜没有合过眼。在经历了辗转于计生委和医院之间的几个月后,他已经疲倦不堪。然而他们家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许妍盯着屏幕,一只手攥着毛衣领口,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

这个《聚焦时刻》有时候还能看看,沈金松说。于岚说,有什么可看的,不是钉子户就是超生。妈妈,妈妈,沈皓辰说,我算超生的吗?于岚说,宝贝,生了你,加拿大政府还给我奖励呢。

“……记者来到乔建斌家。乔建斌被开除以后,全家人就以这家诊所维持生计。现在门口依然挂着‘平安’诊所的招牌,但是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一个病人了。一楼的诊断床上堆满了各种保健药。有的早已过了保质期,王亚珍就留给家里人吃。她拿起一瓶药给记者看,这个是帮助睡觉的,我大女儿老睡不着,我就让她吃……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乔建斌和王亚珍一直通过各种途径寻求帮助,希望单位能恢复乔建斌的工作……”

镜头掠过他们家。角落里的蜘蛛网,桌子上油腻的桌布,泛着黄渍的马桶,最后停在墙上的照片上。那是一张他们全家的合影,可能也是唯一一张。当时许妍四五岁,站在最右边,乔琳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许妍感觉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朝这边涌过来。她几乎就要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出房间。

随后,主持人讲述了这些年乔建斌家的生活,也讲到那个超生的小女儿,因为早产和用药的原因导致不孕。但她的去向并没有提及。也没有提到乔琳的女儿,只是说乔琳这些年,一直在为这件事奔波,导致恋爱失败,也失掉了工作。两个多月前,有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哄孩子睡了觉,然后离开家走到河边,跳了下去。

画面切回演播室。女主持人说:“就在自杀的前一天,乔琳还给本节目的编导发过一条短信。在短信里,她这样说:‘陈老师,我恳求您给我们做一期节目。这不是我们一家人的问题,很多家庭都有类似的遭遇。我相信节目播出以后,一定会引起很大的反响。如果还需要什么材料,您随时找我。给您拜个早年!’”主持人垂下眼睛,停顿了几秒,“我们将这期迟到的节目献给乔琳,希望她能安息。同时,我们也希望热心的律师朋友能跟乔建斌一家联系,帮助他们走出困境。感谢您的收看,我们下期再见……”

沈皓明气呼呼地说,这也太操蛋了。于岚看了他一眼,你想干吗?这种案子又不是你管的。沈皓明说,我可以去问问我同学,说不定有人愿意接。沈金松说,犯不着打官司,这种事找对了人,就是一句话的事。于岚说,有捐款电话吗?直接给他们打点钱过去就是了。

保姆端上水果。电视里已经在播连续剧,但许妍不敢去看屏幕,仿佛先前的画面下一秒就会再跳出来。她缩着肩膀,低头盯着面前的盘子,直到听到沈皓明说,我们走吧,才站了起来,跟随他走出大门。她抱着自己的包坐进车里,身体一直在发抖。你的外套呢?沈皓明问。她才发现忘记穿了,别回去拿了,她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车子停了,她走下来,发觉自己在一个空旷的院子里,周围都是深红色的砖墙。她打了个寒战,问这是哪里。沈皓明说,苏寒有个生日派对,我不是跟你说了吗?

屋子里很吵,拼起来的长桌两边坐满了人。除了苏寒,她一个都不认识。沈皓明挨个儿介绍,她一直点头,却记不住任何一个名字。这是方蕾,沈皓明指着右边的女孩说,她跟我在英国一个学校,也读法律,算是我学妹。女孩笑了,你没念几天就转走了,也好意思自称是学长?沈皓明说,嘿,学校的校友录里可是有我。女孩耸耸眉毛,那是为了让你捐钱好吗?沈皓明笑起来。许妍也跟着笑了一下。笑意在她的脸上一点点消失,泪水突然涌出来。

 

 

乔琳拉着她的手往山上走。许妍说,快下雨了,回去吧。乔琳说,你要去北京了,我得给你求个护身符。许妍说,可是摆摊的都回去了啊。乔琳说,再往上走走看嘛。

大雨降下,她们跑进一座庙里。两人抖着身上的雨水,乔琳长头发上的水珠溅在许妍的脸上,她咯咯笑起来。许妍说,严肃点,菩萨会生气的。乔琳收住笑,环视了一圈大殿,低声问,这个庙是求什么的啊?

 

 

许妍支起手肘,托住腮悄悄抹去眼泪。沈皓明正在问那个叫方蕾的女孩,你什么时候搬回来的?方蕾耸耸眉毛,你怎么知道我搬回来了呢,我看起来不像是回来度假的吗?沈皓明摇了摇头,我才不信你在英国待得下去呢。

 

 

她们并排站在大殿中央。菩萨的脖子伸进黑暗里,看不见脸,但许妍能感觉到,有一簇白光从上面照下来。

乔琳小声问,你说那么多人来求她,她能帮得过来吗?许妍说,只帮她喜欢的人吧。乔琳笑着说,那她肯定喜欢我。当时我一直盼着妈妈能把你生下来。而且我还说,想要个妹妹。你瞧,菩萨就把你给我了。许妍说,当时你才两岁,就知道求菩萨了?乔琳说,我说不出来,但心里想的东西,菩萨一定能知道。许妍说,你要是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当初就不会那么希望了。乔琳说,我还是会那么希望的。我从来都没觉得不该有你,真的,一刹那都没有,我只是经常在心里想,要是我们能合成一个人就好了。她握住了许妍的手。她的手心很烫,仿佛有股热量流出来。

 

 

给我们拍张照片好吗?许妍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是苏寒,她正站在方蕾和沈皓明的身后。许妍接过手机。苏寒笑着问沈皓明,还记得吗,那阵子每个周末我们三个都开车到郊外BBQ。后来过了一个暑假,回来大家都变得很忙,就没有再聚。也可能你们两个聚了,没有叫我。方蕾斜了她一眼,你说对了,我们在瞒着你谈恋爱。沈皓明点点头,后来她把我踹了,我伤心欲绝,就回国了。苏寒笑起来,小心你女朋友当真,回头跟你吵架。沈皓明说,她才不会呢。

 

 

大殿里飘过几丝凉翳的风,雨好像停了,有个人靠在门边看着她们。那人穿着一件破袄,逆光里看不到脚,还以为是坐着,后来才发现,脚被袄盖住了,他是个矮人,很老,布满皱纹的脸像一团揉搓起来的废报纸。她们往外走,他在一旁开口说,你们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她们对望了一眼,没停下脚步。他说,不收钱,我就当给自己解闷。

他走到她们跟前,仰起脸盯着乔琳说,你早运不顺,有一些坎儿,三十岁以后越来越好。乔琳问,怎么个好法?他回答,儿孙满堂,有人送终。乔琳笑起来,有人送终就算好吗?矮人没回答,把头转向许妍,你啊,想要什么东西,都得跟别人去争。许妍问,那最后能争赢吗?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许妍问,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他说,有一些。

 

 

苏寒用手指戳了戳沈皓明说,你可得劝劝方蕾,她现在是个愤怒少女,什么都看不惯,整天批判社会。沈皓明说,这叫回国综合征,过一段就好了。方蕾问,就像你吗,坦坦荡荡地做着你的沈家大少爷?沈皓明有点激动地说,别把我想得那么麻木不仁好吗?我一直都想做点事啊……

然后他讲起出门前看的电视节目来:有对夫妻意外怀了二胎,按规定应该打掉,忘了为什么拖了好几个月,反正不是他们自己的责任,七个月才去引产,孩子生下来竟然活着……苏寒感慨道,命可真大。沈皓明说,可是这算超生,男的丢了工作……讲到乔琳自杀的时候,方蕾摇头,这是我觉得最可悲的,因为上一辈的问题,子女的一生都毁了。苏寒说,这个故事有意思的地方是,合法生的姐姐死了,不合法出生的妹妹倒是活下来了。现在他们不就只有一个孩子了吗,还算超生吗?

许妍离开座位,走进洗手间,反锁上门。

乔琳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对世界不抱什么希望了。许妍记得乔琳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是一天清晨。她说,我今天出月子了。许妍问,你的奶够吃吗,现在能睡着觉吗?乔琳没有回答,只是说,都挺好的,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去忙吧。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高兴,也没有悲伤,只是有种解脱的感觉。她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天。等孩子出生,等她过了满月……她那么迫切地希望解决爸妈的事,不是期盼能过什么新生活,只是希望有一个让自己心安一点的结果。如果没有,她也不能再等了。她已经松开了双手。

外面的人在不耐烦地敲门。许妍拧开水龙头,把脸伸到水柱底下。外面的声音消失了。好像沉入了河中,耳边只有汩汩的水声。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乔琳转过脸来笑着说。那双有点发红的眼睛在黑沉沉的水底望着她。然后熄灭了。

许妍回到座位上,跟沈皓明说自己可能着凉了,想先回去。沈皓明说,我们一起走吧。在车上,他说,方蕾听我讲了新闻里的那个事,也挺来气,说她有几个从国外回来的律师朋友,没准儿有谁愿意接。我回头再给高叔叔打个电话,让他跟泰安那边的人说一下。这事反响很大,不解决一下,他们也难交代。许妍怔怔地望着他,这是乔琳拿命换来的,她想,眼泪掉下来。沈皓明很惊讶,这是怎么了?他抓住许妍的手,你不会是当真了吧,以为我和方蕾谈过恋爱?我们在开玩笑啊。许妍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感动,你心肠真的很好,她望着沈皓明,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他拿下巴蹭了蹭她的手心,笑着说,我忘刮胡子了。

 

 

五月初,许妍回了一次泰安。学校已经给乔建斌恢复了工作,按照退休教师的待遇发工资。据说那期《聚焦时刻》惊动了北京的大人物,出面打了电话。但是乔建斌和王亚珍对结果并不满意,因为赔偿金的事没有落实。他们还在继续上访。

自从节目播出以后,他们接受了不少采访。乔建斌的口才练得越来越好,见到摄像机镜头,眼睛就放光。他有些得意地告诉许妍,那些记者都挺佩服他的,觉得这个社会就缺他这种有点轴的人。王亚珍开了个微博,在上面写这些年他们家的遭遇,被几个有名的记者和学者转发了,很多人在下面留言。王亚珍每条留言都会回复,谈得来的,还加了QQ。

这些外界的关注使他们一天到晚都很忙碌,暂时缓解了丧女之痛。但是一旦他们回到眼前的生活,意识到乔琳永远不在了,情绪就会再度崩溃。家里的灯坏了,没有人修。冰箱里臭烘烘的,还放着乔琳买的蛋糕和酸奶。桌上的婴儿奶粉敞着盖子,已经结成了疙瘩。一到天黑,蟑螂就变得猖狂,在桌子上到处爬。于是王亚珍又哭起来。乔建斌的情绪比较两极。有时候安静地坐在那里,对着桌上的酒瓶发呆。有时候暴跳如雷,大骂乔琳没良心,白白把她养到那么大。王亚珍哭完了,就在那台陈旧的电脑前坐下,开始写微博:

“你们不知道我的大女儿有多好,长得漂亮又懂事,性格活泼,所有的人都喜欢她。我难过的时候,她总是安慰我说,妈妈,都会过去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事……”

她写着写着又哭了起来。许妍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她转过身,搂住了许妍。许妍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安静下来。电脑发出叮一声,王亚珍从许妍的怀里坐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有人回复我了,她说着,连忙握住鼠标点击了两下。

回来的最初两天,许妍住在附近的旅馆里。第三天晚上,乔琳的孩子有点发烧,她留下来照看她,睡在了乔琳的床上。枕巾没有换过,上面还有乔琳没带走的香波的气味。许妍枕着它,想起小时候的愿望,从未被她承认过的愿望,那就是她可以睡在这张床上,不,不是和乔琳一起,而是她自己。这个破烂不堪的家,对她有一种吸引力,她渴望自己能作为一个合法的女儿,住在这幢房子里。在漫长的童年和青春期,她见过不少优秀的女孩,富有的、美丽的、聪明的,可是她一点也不想成为她们。她只想成为乔琳。她想取代她,占有她所拥有的东西。即便那些东西包含痛苦和不幸,也没有关系。因为她觉得那是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没有乔琳……她无数次这样想。小时候她和乔琳站在河边,一样的太阳照着她们,可是她感觉到乔琳在阳光里,而自己在阴影里。如果没有乔琳……她可以向右挪两步,走到阳光底下。

小时候的愿望是如此真挚和恐怖,一直被她揣在心里,缓缓向外界释放着毒素。很多年后,它实现了。乔琳不在了。现在她睡在乔琳的床上,作为爸妈唯一的女儿。许妍把脸埋在枕巾里,失声痛哭。她可以撤销那个愿望吗,这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乔琳会幸福一点吗,而她是不是能长成另外一个人?乔琳不在了,她并不能走到阳光底下。她将永远留在阴影里。

婴儿发出响亮的啼哭声。许妍抱起了她。黑暗中,孩子皎洁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难过的表情,好像先前发出的哭声只是为了把许妍从痛苦里拉出来。她静静地看着许妍。小巧的眼仁里像是蓄满了宽广的海水。许妍想对着它忏悔,但更想把所有的祝福都给它的主人。如果她的祝福也像她童年的愿望一样有法力,她希望她能得到自己和乔琳永远无法得到的幸福。

 

 

许妍从于一鸣身旁醒来,时间是凌晨三点钟。旅馆的窗户关不严,寒风钻进来。立冬了,北京很冷。许妍约于一鸣吃了晚饭,然后又去喝酒。快结束的时候,乔琳忽然在他们的谈话中消失了。许妍记得于一鸣怔怔地望着自己。随后的记忆一片模糊。许妍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于一鸣说了什么,他们有没有接吻。她好像有点疼,也可能没有,只是她觉得自己应该有点疼。

她把于一鸣叫醒了。他从床上翻下来,抓起地上的衣服。女朋友还在家里等他,喝醉之前他就强调过这一点。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对许妍说,我知道是因为你刚来北京,有点想家,过些日子就好了。

走到门口,许妍喊住了他,拿起背包伸手进去摸索。他问怎么了,许妍说,乔琳有个东西让我带给你。他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找到。他说,我真得走了,以后再说吧,然后拉开门走了。

那支钢笔一直放在书包的隔层里,许妍前两回见于一鸣总是忘记给。也许是想有个和他再见面的理由。但是现在,她非常想把那支笔给他。她打开灯,把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

 

 

乔琳的孩子特别安静。在度过最初那段离开母亲的日子之后,她很快适应了新生活。每次喝完奶就睡着了,醒来只是轻轻哭几声,然后安静地等着。许妍抱起她的时候,孩子把头贴在她的胸口,好像在听她的心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每次放下她,她都会嘤嘤地发出两声,许妍心里一紧,又把她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