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妍听到乔琳在身后喊自己。她追上来,把手里的布袋递给许妍说,裙子我帮你借好了,领子有点大,你别两个别针就行了。许妍说,我真的不想主持了。乔琳说,你要是不主持,我就也不跳舞了。晚会咱俩都不参加了。许妍问,干吗要费那么大力气帮我争取呢?乔琳笑了,大乔小乔,要一起出风头才好。当时在学校已经有很多人知道她们是姐妹,并且管她们叫大乔小乔。

 

 

保姆开了门,要帮许妍拿东西。许妍捧着蛋糕盒说,我自己拿到客厅吧。三个女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香槟。其中一个短发女人笑盈盈地看着她,对另外两个说,皓明就喜欢这种瘦瘦高高的女孩。旁边披着披肩的女人说,现在的男孩都喜欢这种身材的。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跑出来,是沈皓明的弟弟沈皓辰。他手里牵了一只短腿腊肠狗。那只狗穿着蓝色羽绒坎肩,背后有个帽子,跑快一点帽子就扣过来,盖住它的脸。沈皓辰把狗拽到沙发边,向大家介绍,它叫贝利,有点感冒了。挑高细眉的女人问,你上次那条狗呢?沈皓辰说,送走了,妈妈嫌它老翻垃圾桶。短发女人说,你妈一开始可是爱它爱得不行啊。男孩耸耸肩,我妈妈是个很难捉摸的女人。三个女人笑起来。披着披肩的女人说,皓辰,过来,让阿姨抱抱。男孩勉为其难地向前走了两步,把头转向一边,阿姨,我也感冒了。披着披肩的女人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都这么大了,真是有苗不愁长啊。挑高眉毛的女人放下香槟杯说,后悔了吧,当时都劝你跟于岚一起去,还可以做个双胞胎。

谁在说我坏话呢,我可是听到了,一个矮胖的女人走进来,穿着深蓝色香云纱裙子,腰部有一朵白色荷花,是沈皓明的妈妈于岚。你儿子,短发女人说,他说你是个很难捉摸的女人。于岚笑起来,对男孩说,宝贝,你昨天不是还说我不用开口,你都知道我要说什么吗?男孩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挑高细眉的女人说,你儿子是个哲学家。

男孩抬起头问于岚,能让许妍姐姐陪我去玩吗?于岚说,好啊。她笑吟吟地朝许妍走过来说,我都没看到你来了。许妍微笑着说,我买了甜点,饭后可以吃。太好了,于岚说,那我就不让大李再去买了。许妍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四块蛋糕,自己不吃,她们四个女人刚好一人一块。

她跟着沈皓辰来到后院。那里有几簇假山和一个凉亭,前面是一小片结冰的水塘。沈皓辰问,你说贝利能在上面滑冰吗?许妍说,不行,它会掉下去。玩点别的吧,我陪你去搭乐高。沈皓辰摇摇头,我想陪着贝利,它太孤单了。许妍说,它感冒了,需要休息。沈皓辰说,都是我妈,非让它睡在花房里。许妍问,为什么不让它到屋子里去?沈皓辰说,我妈说我们还不了解它的脾气,要观察一段时间,惠惠姐姐刚来的时候,她也不让她跟我们一起吃饭,说她嘴巴臭,可能有胃病。

许妍通过这个男孩知道了他们家不少事。包括沈皓明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于岚还给他介绍过一个银行行长的女儿。没准他们见了面,她没问过沈皓明。以后恐怕还有律师的女儿、医生的女儿,她显然不是理想的儿媳,不过他们也没公然反对。有一次沈皓辰说,我妈说哥哥带什么女孩回来都无所谓,谈谈恋爱又不是当真的。许妍相信沈皓辰不至于蠢到不知道这些话不该讲给她听,他是故意的,好让她心里难受。他也会把他妈妈讲保姆小惠的话告诉小惠,然后站在门外听小惠在房间里偷偷哭。这是一种什么爱好,许妍不知道,用沈皓明的话来说,他弟弟是个内心阴暗的小孩。

他们相差十八岁,沈皓辰叼着奶嘴的时候,沈皓明已经系着领结跟爸爸去参加慈善晚会了。他对弟弟没太多感情,一开始甚至忘了跟许妍讲。后来有一次随口讲到他,许妍惊讶地问,为什么?什么为什么?沈皓明问。许妍说,为什么能生两个孩子?沈皓明说,哦,我爸妈都入了加拿大籍。其实不入也可以,罚点钱就是了。

沈皓明推门走出来,对许妍说,我到处找你呢。他冲着沈皓辰的屁股拍了两下,别老缠着别人,你就不能自己玩会儿吗?沈皓辰哀求道,我们等会儿出去吃冰激凌吧。沈皓明不理他,拉着许妍走了。

沈皓明的爸爸沈金松和几个男客坐在偏厅的沙发上。沈皓明带着许妍走过去,把她介绍给两个没见过的客人。他爸爸说,皓明,给你李叔叔拿支雪茄来。走出房间,沈皓明咕哝道,他怎么还有脸来?你说谁?许妍问。沈浩明说,那个戴鸭舌帽的男的,做生意把周围的朋友坑了一个遍,大家都不跟他来往了。沈皓明返回偏厅的时候,许妍拉住他说,笑一下。沈皓明皱着眉头,干什么?许妍说,你的怒气都写在脸上,让别的客人看到不好。沈皓明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许妍也给他一个微笑,进去吧,我去问问你妈妈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许妍回到大客厅,发现又来了两个女客人。蛋糕不够分了,她有点不安地盯着桌子上的白盒子。开饭了,于岚对她说,我们过去坐吧。

这种家宴是沈家的传统,每个星期都有一两回。客人彼此相熟,不会感到拘束。许妍环视四周,低声问沈皓明,高叔叔没来?沈皓明说,他开会,晚点来。披着披肩的女人问,皓辰呢?于岚说,让他跟保姆吃,那孩子絮絮叨叨的,大人都没法好好说话了。

戴鸭舌帽的男人挨着女人们坐,一直保持沉默,每当那碟花生米转到面前的时候,他都会夹起一颗。你的古董店还开着吗?旁边的女人问他。没有,他回答,停顿了几秒说,不过我正打算重新开起来。女人问,还在原来的地方吗?啊,对,他说。一个男客人笑了笑,你确定吗?那一带盖了新楼,租金涨了四五倍。所有人都看向戴鸭舌帽的男人,屋子里一时很静。许妍觉得自己所分担的那份尴尬比其他人的多。她理解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他一定很渴望成功,只是运气差了点。

饭吃到一半,高叔叔来了。许妍也弄不清这个高叔叔到底做什么工作,只知道他权力很大,帮人铲了不少事。戴鸭舌帽的男人忽然来了精神,一直看着高叔叔,听他跟周围的人讲话。他们笑起来的时候,他也跟着笑了。

晚饭结束后,大家移到偏厅喝茶。沈金松和高叔叔去了另外一个房间,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也跟了进去。沈皓明对许妍说,他肯定有事要让高叔叔帮忙。许妍问,他会帮吗?沈皓明说,不知道,我们去看电影吧?许妍说,早走了你妈妈会不高兴。沈皓明说,管她呢。许妍笑了一下,你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她拉着沈皓明来到客厅,女人们正坐在那里聊天。沈皓明听到她们都在谈论衣服和包,就说我还是去男士那边吧。

许妍在于岚旁边坐了一会儿,发现桌上的水果叉不够,就起身去拿。让佩佩把甜酒打开,于岚在她身后说。经过走廊,她看到沈金松他们还在那个房间里,好像在说什么房子的事。

她拿着叉子从厨房出来,听到旁边的房间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好像是干呕,伴随着细小的嘶叫声。她敲了两下,推开门。是沈皓辰,正仰面躺在地上哭。那间屋子长期闲置,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书柜立在墙边。她蹲下来,说你可真会挑地方。沈皓辰不理她,闭上眼睛继续哭。许妍问,就因为没陪你去吃冰激凌?沈皓辰抹了把眼泪说,我早就习惯了。许妍问,为什么不叫你的朋友来家里玩呢?沈皓辰说,你要是整天转学,还会有什么朋友吗?他摇了摇头,说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我。许妍说,不要对别人有什么期望,你得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沈皓辰撇了一下嘴,我还是个孩子呀。许妍说,孩子怎么了?沈皓辰哀求道,你能让我自己静一会儿吗?我不想回房间,惠惠姐姐像只鹦鹉,一直说个不停。

许妍带上了房间的门。她确实没想过沈皓辰会有什么痛苦。生在这样的家庭,不是应该从梦里笑出声来吗?但是现在看起来,他或许也是一个多余的孩子。他爸妈要他不过是为了装点生活,其实已经没有耐心再陪他长大一遍了。于岚不能放弃太太们的聚会和旅行,沈金松不能放弃打高尔夫和应酬。沈皓辰总是和保姆待在一起,一任又一任的保姆。他满意的他妈妈不满意,他妈妈喜欢的他不喜欢。

许妍回到客厅,她的蛋糕盒子被打开了,摊在桌上,里面的蛋糕一个也没有动。有两个上面的花蹭在盒子上,变成了一坨红色烂泥,只有立着跳舞小人的那个仍旧完好。小人踮着脚尖,好像正从一堆废墟里往外爬。

戴鸭舌帽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咧开嘴冲着于岚笑了笑说,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于岚点点头,让司机送你一下?男人说,我叫了辆车,司机好像迷路了。于岚说,坐下等一会儿吧。鸭舌帽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坐在沙发上。许妍把自己那杯没有动的甜酒放到他跟前,对他笑了笑。

快去把你的貂皮大衣拿来!短发女人把手搭在于岚的肩上。还有那个绝版的蜥蜴皮,挑高细眉的女人说。于岚去取了灰蓝色的貂皮大衣,还有几只包。女人们走上前,有的试穿大衣,有的摆弄着包。只有许妍和鸭舌帽坐在沙发上。鸭舌帽探身向前,目光呆滞地盯着茶几上的东西。他忽然伸出手,拿起那个有跳舞小人的纸杯蛋糕,整个塞进了嘴里。

 

 

乔琳走到舞台中央,射灯的光不偏不斜地打在她的脸上。她天生知道光在哪里。她趋着步子,荡着纤长的腿,将裙摆转得飞快。每次她双脚离开地面的时候,许妍都感觉到心里一紧。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担心,还是在希望发生点什么。直到乔琳平安地弯腰谢幕,她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忽然难过起来。她想,很多年后,台下的人不会记得是谁主持了这场晚会,但他们一定记得乔琳跳舞的样子。

 

 

十点过后,客人陆续离开。许妍帮保姆收酒杯,被沈皓明堵在厨房门口。他搂了一下许妍的腰,眨眨眼睛说,不如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许妍挣脱开,一脸正色地说,跟我说说,你是从多大开始留女生在家过夜的?沈皓明耸耸眉毛,十七?你爸妈也答应吗?许妍问。沈皓明笑着说,他们到我房间来了好几次,我估计是想看看有没有准备避孕套。你准备了吗?许妍问。沈皓明收住笑容,神情变得凝重,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其实我有一个……年轻时候总会犯些错误对吧……他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许妍想把他的手拉开,他拼命躲闪,直到迸发出笑声,他一边笑一边摆手,我实在是憋不住了……许妍推了他一下,自己还觉得演得挺像是吧?沈皓明笑着问,要是我真从外面领回来个孩子,你帮我养吗?许妍说,那得看长得好不好看了。沈皓明说,好看,比我还好看。许妍说,养啊,为什么不养,省得自己去生了。沈皓明伸出双手兜住她,不行,你至少还得生两个。许妍望着他,笑了笑。她说,我还是回去吧,表姐一个人在家。沈皓明说,好吧,我明天陪你们,给你们当司机。许妍说,不用,她脾气怪,你在她会不自在。

许妍穿上外套,拢了一下头发,转过身来问,对了,刚才那个人找高叔叔什么事?沈皓明说,前些年他在郊区找了块地盖房子,当时和乡政府签过合约,但是不作数,现在地要被收走了……许妍问,这事难办吗?沈皓明说,嗯,不过高叔叔去想办法了。许妍说,所以还是会帮他?沈皓明说,不然呢,他住哪里呢?

回去的路上,许妍在心里掂量,是鸭舌帽拆房子的事难办,还是她爸妈的事难办。既然他连那个名声不好的人都愿意帮,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可以帮她呢?不,不是她,是她的表姐乔琳。再找机会吧,她想,应该多和高叔叔见几面,让他觉得自己是沈家的一员。

许妍回到公寓,发现乔琳坐在楼下大堂的沙发上。她抬起头,抱歉地冲许妍笑了一下,我把密码忘了,你的手机关机。许妍问她坐了多久。她说没多久,我一直在院子里转悠,把开着的小商店都逛了一遍。这里真好,人都很和气,还借给我厕所用。

许妍看着她,乔琳,你能别把自己弄得那么惨兮兮的吗?

 

 

乔琳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笑着对她说,我把写字台给你拉来了,反正我以后再也不用学习啦。许妍打量着那张写字台,桌腿上的贴画已经斑驳,她还记得贴画刚贴上去的时候,上面那张明艳的赵雅芝的脸。她确实觊觎这张书桌很久。姥姥在窗台上搭了块木板,她一直在那上面写作业。

许妍问,成绩出来了?乔琳吐了吐舌头,连那个破烂煤炭学院也没考上。她们把写字台搬下来,乔琳拍了拍手上的灰说,我已经找到工作啦,明天就去华联商场上班,以后你买“美宝莲”都是员工价。她的手指上涂着藕粉色的指甲油,穿着低腰牛仔裤,长头发在胸前甩来甩去。她身上的美丽还在增加,但她好像并不把自己的美丽当回事。那股潇洒的劲儿特别令男孩着迷。

 

 

第二天,十点不到她们就出门了。往常的周末,许妍会和沈皓明在床上赖到十一点,然后去吃个早午餐。但是这一天,天刚亮许妍就醒了。失眠大概会传染,她就没见乔琳闭过眼睛。但是乔琳坚持说自己睡了一会儿,还做了梦,梦见自己生了个罐子人。罐子人?许妍皱起眉头。对,乔琳说,就是那种马戏团里的小孩,养在罐子里,手脚都萎缩了,只有头特别大。她打了个激灵,跳下床,说我去做早饭了。

厨房里传出葱油的香味。乔琳用平底锅烙了两个葱花饼。这是小时候最熟悉的食物,许妍来北京以后就没有再吃过。要不是再闻到这股味,她已经忘记世界上还有这种食物了。

许妍想先带乔琳去景山,那附近有一段红墙她很喜欢。街上的车不多,她们静静听着广播里的歌。乔琳抿着嘴唇,似乎很悲伤。许妍说,别想了,那只是个梦。乔琳点点头,知道,我知道。没事的,我在等汪律师的电话,他说今天会打给我的。许妍觉得乔琳在把某种压力传递给自己,这令她感到很烦躁。

车子剧烈地震了一下,许妍回过神来,猛踩刹车,可是已经撞上了前面的车。乔琳拱起身体,护住了肚子。前车的女人对着许妍一通抱怨,然后给交警打了电话。交警来了,许妍把车上翻遍了,也没找到驾驶证,只好给沈皓明打电话。过了几分钟,沈皓明拨过来,说在家里找到了,上次司机修车取出来,忘记放回去了。沈皓明说,我给你送过去,你在哪里?许妍沉默了几秒钟,说出了自己的位置。

她回到车里。乔琳头靠着车座,双手还放在肚子上。许妍说,我男朋友正赶过来,我跟他说你是我表姐,你不要提爸妈的事。乔琳点点头,知道,我知道。许妍还想交代几句,见她闭上了眼睛,就没有再说。

沈皓明到了,处理完事故,他坐上驾驶座,侧过头来冲乔琳笑了笑,表姐,我开车可稳了,你安心睡会儿吧。

已经过了十一点,沈皓明提议先去吃午饭。他把车开到附近的购物中心。三楼有家粤菜馆,于岚常约人在那儿吃早茶。沈皓明把菜单交给乔琳,让她看看想吃什么。乔琳看了一下,又把它递给许妍。许妍低头翻菜单,总觉得乔琳在看自己。一屉虾饺上百块,显然不是白领能负担的。乔琳大概早就把她识破了,借来的车、租的房子,一切都充满破绽。她抬起头的时候,乔琳微笑着说,我吃什么都可以,辣一点就行。

我就知道许妍得撞,沈皓明说,不撞个两三回哪算真会开车?可是车上坐着你,不能有半点马虎。我早就跟她说今天我来给你们当司机……乔琳笑了笑,已经很麻烦你了。沈皓明说,她以前不也常麻烦你吗,她说上高中的时候你很照顾她,给她买雨衣、陪她打吊针……乔琳淡淡地说,那不算什么。沈皓明说,有时候表亲反倒更亲,我和我表姐的感情就比跟我弟的好……乔琳问,你有个弟弟?沈皓明说,对啊,一个爱哭鬼,烦死人了。乔琳说,怎么能生第二个孩子呢?沈皓明笑了,你怎么跟许妍问的问题一模一样,我爸妈拿了加拿大护照。乔琳喃喃地说,哦,外国人……沈皓明说,以后我跟许妍至少生三个,你的小孩不愁没人玩。乔琳点点头,好啊。许妍埋头吃着刚上来的石斑鱼。生三个?她似乎听到乔琳在心里暗笑。

乔琳的手机响了。许妍很怕她会在沈皓明面前接起电话,但她站起来,离开了桌子。许妍对沈皓明说,下午你不用陪了,我就带她在后海逛逛。沈皓明说,我跟任国栋吃晚饭,上次他女儿百天不是没去吗,没事,五点出发就行。

乔琳回来了,脸色凝重,失神地盯着面前的盘子。她不吃,许妍也不劝。直到听沈皓明说,那我们走吧,她站起来,屈着腿往外走。沈皓明喊住她,把落在椅背上的羽绒服交给她。

乔琳跟在他们后面,双手抓着她的羽绒服。里子朝外,破了个洞,钻出一簇棉絮。许妍简直怀疑她是故意的,想要他们给她买件新大衣。沈皓明说,我是不是应该给任国栋的女儿买点东西?买什么呢?他们绕着商场走了半圈,沈皓明忽然停住脚步,指着橱窗说,就买这个吧。小小的白色纱裙被云彩簇拥着,跟上回许妍和乔琳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样。应该是连锁店铺,橱窗也布置得一模一样。沈皓明问乔琳,知道你的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吗?乔琳摇摇头。沈皓明说没事,转身进了那家商店。

乔琳立即告诉许妍,汪律师说他接不了这个案子。她咬了咬嘴唇说,他去开会了,我等会儿再打个电话求求他。许妍说,别这样,乔琳,你以前不这样。乔琳眼泪涌出来说,我真没用,什么事也办不成。沈皓明拎着纸袋走出来,把其中一只递给乔琳说,我买了个礼盒,里面什么都有,白色的,男女都能穿。乔琳把头扭到一边,抹着脸上的眼泪。沈皓明尴尬地拿着纸袋。过了一会儿,乔琳才回过头来,挤出一个微笑说,谢谢,真的谢谢你。

他们到后海的时候,天已经很阴。空气中零星飘着一点凉丝丝的小雪。河面结着厚实的冰,是青灰色的。沈皓明说,出来走走心情是不是好点了?乔琳点点头说,谢谢你们。许妍转过脸,朝河的方向看去。河中央有一只鸭子形状的船,冻住了,船身倾斜,鸭头望着天空。

乔琳说,我们那里也有一条河,叫奈河,比这个还宽。沈皓明说,我以为你们那里都是山呢,我还跟许妍说什么时候去爬一次泰山。乔琳说,小时候有一回,我和许妍亲眼看到一个放风筝的小孩掉到水里,淹死了。他妈妈在岸上大哭,围了很多人。许妍说,我不记得了。乔琳说,你站在那里,我怎么拽都不肯走。一直等到人都散了,你用竹竿把那个孩子的风筝挑下来,拿着回家了。沈皓明问,那个小孩是她朋友吗?她想要那个风筝做纪念?乔琳笑了笑,她就是想要那个风筝。许妍盯着乔琳的脸。乔琳没有看她,好像还沉浸在回忆里,说那孩子的妈妈后来每天在岸边哭,抱着经过的人的腿,求他们去救她儿子。再后来岸边的树都砍了,盖起一排楼房。她沉默了一会儿,对沈皓明说,许妍想要什么是不会说的。沈皓明说,对,她什么都憋在心里。乔琳说,不要紧,只要你一直在那里,默默支持她就行了。

 

 

许妍看着面前的湖。午后的太阳照着水面,淬起一片金光。于一鸣放下桨,让他们的船在水上漂。乔琳忽然开口说,我看见过水怪。有个放风筝的小孩掉到河里,水面上升起一团白烟。那团白烟朝我们这边飘过来,我吓坏了,拉起许妍的手就跑。可她好像被定住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也没跑,挽住了她的胳膊,心想要是水怪过来,就把我们一块儿带走吧。乔琳俯身向湖面,撩了几下水说,于一鸣,什么时候教我们游泳吧。

 

 

雪越下越大,河显得更灰了,冻住的鸭子船在身后变小,拐了个弯,看不见了。路边有间咖啡馆,他们决定进去坐一会儿。推开门,里面都是人。沈皓明说,嘿,整个后海的人全都躲到这儿来了。许妍付了钱,在等饮料的地方排队。做咖啡的男孩像是新来的,把热牛奶打翻了。沈皓明从背后戳了戳许妍,你表姐把手机落车上了,我陪她去拿一下。许妍说,等买了咖啡一起去吧。沈皓明说,没事,很近,然后转身走了。

隔着玻璃窗,许妍看到他们朝来的方向走去,乔琳好像在说什么。她烦躁地看着那个做咖啡的男孩,把手中的收据折成小块,又摊开。乔琳也许是故意的,汪律师不帮她,她就慌了神,觉得沈皓明没准儿能帮忙,就想跟他说一说。许妍气恨地用力一挣,把收据撕成了两半。

做咖啡的男孩拿过撕碎的收据,仔细辨认着上面写的是什么饮料。你们连基本的培训都没有吗?许妍气呼呼地问。她把咖啡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坐下。乔琳会跟沈皓明说什么呢?事情万一败露了,她应该怎么解释呢?她脑袋一片空白,什么说辞也想不出来,只是不断去按手机,看时间的数字变化。

他们终于回来了。乔琳没坐下,她看了许妍一眼说,我再去打个电话。许妍看着沈皓明,想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一点信息。但他一直在低头看手机。许妍碰碰他的胳膊,拿起桌上的咖啡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皱起眉头说,真难喝。乔琳回来后,脸色依然凝重,她喝了两口水,捧着杯子发愣。沈皓明看了看外面的雪,对许妍说,你就别开了,我让司机来接你们。

车来了,她们先坐上,沈皓明去取了先前在童装店给乔琳买的东西,让司机放在后备箱。他凑到车窗前对乔琳说,表姐,这两天你要是不走,到我家来玩。乔琳点点头,一直望着沈皓明走过去,钻进车里。他人真好,乔琳对许妍说。

路上她们没有说话。司机拐了个弯去加油。发动机熄灭,广播里的音乐停止了。乔琳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说,我明天就回去了。许妍说好。

 

 

太阳从头顶移开,风吹着湖面,水的气味升起来。船从午睡中醒了过来,一点点动起来。许妍、乔琳和于一鸣不约而同地向后靠,蜷缩着腿躺下去,仰脸望着天空。也许是在等晚霞出现,但是渐渐不重要了。许妍合上了眼睛。湖水像一双温暖的手臂环绕着自己。它的脉搏一起一伏,节律微小而有力。船在缓慢地动着,可他们没什么地方要去。不去对岸,也不回去。他们三个好像可以一直那么待着,谁也不会离开。

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许妍松开了眉头。她不再计较他们到底有多么爱彼此。她只是知道她爱他们。那股强烈的感情使她觉得自己并不是多余的。她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即便是微不足道、可以被舍弃的,她也不在乎。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晚霞已经来过了。只有几片很小的云彩挂在天边。湖面一片金色,望不到尽头。但只是一瞬间,湖水转眼就开始变灰。当她转过脸去的时候,看到乔琳正望着湖面,似乎已经注视了很久很久,又好像是她的目光使湖面暗了下去。于一鸣还没有睁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不要睁开眼睛,许妍在心里这样祝福着他。因为随即他会发现太阳已经落下去,船要往回开了。他们的旅行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