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

第二天,小菊上午没什么活,下午要去一趟邮局,就来得比较早。走进公寓楼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拖着箱子往外走的裘洛。裘洛看到她,神情错愕了一下。

“要出差啊?”小菊问。

“嗯。”裘洛停了一下脚步,又继续向外走。

小菊以为会有什么话要交代,就一直回身看着她。她越走越快,拦住了一辆刚卸下客人的出租车。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让小菊相信:裘洛可能不会回来了。

小菊打开房门,脱掉鞋子,开始干活。她在厨房洗咖啡杯,脑中还不断想着裘洛离开的问题。她丢下洗了一半的咖啡杯,擦干净手,到卧室和书房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留下的书信或者字条。她想,也是的,明知道保姆在干活的时候可能会看到,谁还会把信或者字条留在表面的地方呢。再说,或许男主人知道她要走的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小菊还是更倾向于男主人不知道。她又去看了衣柜、梳妆台。衣服满满当当,乍看好像没有少,化妆品也几乎没带走,首饰盒里的项链、耳环、戒指也都在。她想得有点累了,最后觉得,可能真的就是出差几天那么简单。

从裘洛家出来,小菊搭公车去邮局。途中德明打来的3个电话,都被她挂掉了。她实在不想在车上对着他大吵大喊。到了邮局门口,电话又响起来。她接起来:

“别再催了,我已经在邮局门口了。”她气急败坏地挂掉电话。手机终于没有动静了。

邮局里有许多人在排队,最长的一列就是汇款的。站在她前面的女孩,梳着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发鬏,手里捏着一个长得完全不像钱包样子的小布袋。一看就知道也是个保姆。她再往前看,觉得至少还有两个都是。她奇怪为什么都是女人来寄钱,是不是她们家里的男人也都和德明一样。

德明从去年秋天起,就没有在外面干活了。一开始是因为家里要盖房子,可等房子盖好了,他也没有要出来干活的意思。小菊倒不是要让他来北京。孩子今年秋天就上小学了,有个人离家近一点还可以管管她。德明自己也不喜欢来北京,去年来待了不到半年,那个工程队一解散,他就走了。小菊只是希望他去绵阳,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每天都能回家。刚过完春节那会儿,他去了半个多月。后来接连下了几天雨,工程暂停,他从那之后就没有再去,整天和几个人凑局打牌,而且他们打牌,输赢肯定是要算钱的,否则就觉得没意思。小菊每次打回去电话,他总会说:

“我早晨起来一看,天阴得厉害,怕是要下雨……”

“所有的云彩都压到你四川去了啊?”小菊气呼呼地吼他。

他也总还有他的道理,说:“今年气候反常,看样子要闹点什么灾事,没准儿会有个特大暴雨或者泥石流。”小菊说:“你还会看天象了不成?”他们就这样吵到不可开交,两个人都嚷着要离婚。隔上一个星期,小菊的气消了,打回去电话,那边仍旧是天气不好。他们又开始争吵。这样周而复始,小菊还是每个月往家里汇钱,但从两个月前,她开始把多赚到的一点给自己留下来。这次是还不到一个月,德明就来催她汇钱。她盘问了很久,他才说是把钱借给表哥盖房子了。他们又吵起来。小菊在电话里骂得很凶,但也还是到邮局来了。

小菊想想就觉得委屈。她自己在外面干活,倒不觉得苦,不像有些人,来了很久都想家,念起孩子就掉眼泪。她很快就适应了,觉得在北京也有在北京的好,还买了一台旧电视,晚上回到住处可以看看韩国电视剧,偶尔也到市场买点鱼虾自己烧着吃。她也不怎么想孩子,偶尔打打电话,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在哪里都可以过,就越发觉得要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有什么用,也不能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

这一天的下午,小菊捏着钱包,和其他几个保姆站在汇钱的队伍里,慢慢地向前挪,心里忽然有强烈的悲伤。她很想挣脱这支戴着镣铐的队伍,获得一点自由。自由,想到这个词,她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裘洛拉着皮箱离去的背影。她相信那个背影是向着自由而去的。

 

 

次日小菊来到裘洛家,家里没有人。但蹊跷的是,房间非常整洁,和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好好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没有任何被使用的痕迹。男主人好像也没有回来过。猫的饭盆里空空如也,小菊放了食物,它狼吞虎咽,看样子昨晚也没人喂。屋子虽然干净,但她也不能让自己闲着,就又擦了一遍地板和书柜。她一边干活一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两种合理的可能性:一种是他们都去外地出差或者度假了;一种是裘洛真的离家出走了,男主人发现之后,去找她了。她很快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因为如果两个人都离开,裘洛在看到她的时候,应该会交代一声,或者在家里给她留一张纸条。可是第二种,也有点说不通。男主人从回到家,到发现裘洛不在了,总还是需要一些时间。他在等待的时间里,总要吃点东西、喝点东西的,可是连水杯都没有人动过。小菊离开的时候,把来的时候从门上取下的广告传单又塞回门上。

第二天,她来的时候发现,那份广告纸还在门上。屋子里照旧那么干净,猫一见她就飞奔过来,围着她嗷嗷地叫。没有人回来过。她蜻蜓点水地打扫了一遍,就坐在沙发上翻看桌上的时尚杂志。下午的房间里都是阳光,她看着看着睁不开眼睛,就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猫团在她的脚边,热烘烘的。她穿上外套和鞋子,拿起钥匙走出房门,忽然觉得对这房子有了些依恋。

到第五天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给裘洛打了个电话。关机。从下午到晚上,她又打了几次电话,都是关机。她最担心的一种情况是,男主人出了什么意外,可是离家出走的裘洛却还不知道。临睡前,她躺在床上,回忆起一开始给中介公司打电话找她来干活的,是男主人。或许中介公司那里还留着他的电话,她打算明天就去问问。

但这件事也有困难。她和中介公司早就闹翻了,为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理由:在积累了一些固定的雇主之后,她撇开中介公司,直接和雇主联系,和他们结算工钱。这样雇主可以少付一点,而她每个月至少能多赚两倍。不少钟点工都像她这样干,但失败的例子也不少,有几个过了几个月又乖乖回来,低声下气地请求公司再收留她们。小菊当时看着她们就想好了,要有骨气一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她只能拜托霞姐。当初离开公司的时候,是叫霞姐一块走的,可是霞姐怕自己干不牢靠,也怕和中介公司结了仇。但人各有志,小菊也不愿意勉强。她们也还是常在晚上见见面,聊聊天。

小菊没有和霞姐说实话。只说男主人和女主人吵架,男主人好几天没回家。女主人在家里气病了,不吃也不喝,所以她想偷偷给男主人打个电话。霞姐笑她:“你管的事情可真多,给人家当管家啊。”但又说,恐怕帮不了她,直接问肯定不行,而那个电话本子,被他们锁在抽屉里,偷看也偷看不到。小菊拼命求她,不依不饶,最后她只好答应看情况、找机会。

可是第二天收到的快递,让小菊彻底断了给男主人打电话的念头。那时她正在空房子里给猫梳毛,送快递的人砸门。他是因为走到附近,才上来碰碰运气:

“打了好几天的电话,都关机。”送快递的人抱怨道。小菊接过邮件,在收件人处写下裘洛的名字。

她想也没想就撕开了信封。这种快递公司的大信封随处可见,想把它封成原样一点都不难。里面是薄薄一张纸,是封信。她看了看落款,是井宇。

她一边看信,一边慢慢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然后,她又读了一遍。

 

 

洛洛:

升职的消息公布的那天下午,我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坐在办公室里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想回家。我觉得自己像个一直被鞭子抽着的陀螺,转得飞快,现在忽然停下来,就站也站不住了。

我知道我不应该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这的确是安定、殷实的生活,并且肯定会越来越好。但我不能仔细去想这个“好”到底是怎样的好。一旦去想,我会立刻觉得,这个“好”毫无意义。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有些不切实际。那时你还写一些东西,我记得你当时和我谈起过你打算写的长篇小说。现在想想,真是很久远的事了。你也知道,我一直都说你工作不工作,都没有关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觉得开心。但如果说我还有点奢望的话,那就是,希望你可以给我一点热情、一点理想化的东西。我非常害怕变得像那些同事一样无趣,一样庸俗。我说这些,并不是在指责你。

我有时候早晨醒来,想想剩下的大半人生,觉得一点悬念都没有了,就觉得很可怕。我知道现在这样离开,会失去很多。可是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留在这里继续过毫无悬念的人生。至于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并没有打算,真的。

我记得今年过年的时候,你的父母还和我们商量,希望我们今年结婚。算起来,在一起有6年了,现在不能实现了,我心里很歉疚。但我离开,并不是为了逃婚。我逃避的,可能是比婚姻更大的东西。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或许是气氛的原因,让我写得很严肃,也无法和你探讨与感情有关的话题。那些,留待日后再去谈,也或许更清晰一些。

房子、车子都留给你吧。日后我回来时再帮你办过户手续。

井宇

 

 

小菊放下信,惊诧不已。这两个人竟然在同一天不约而同地离家出走了。还有,他们居然一直还没有结婚,看起来倒像是多年的夫妻了。算起来她比裘洛还要小一岁,可孩子都6岁了。城市里的女人,做姑娘的时间竟可以那么长。

那天晚上,住处停电。小菊一个人摸黑坐着,想了许多事。她在想,城市里的人活得真是仔细又挑剔,一旦觉得有问题,立刻就要改变。像她这样的乡下人,倒也不是缺乏改变生活的勇气,只是日子过得迷迷糊糊,生活有问题,自己也看不见。可是好像又不是这样,生活的问题出在哪里,她也是知道的。那就是德明。几乎所有的烦恼都是从他那里来的。原来她一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不害怕承担改变生活带来的后果,而她只是从未好好想过解决问题这件事。

小菊认真地设想了一下离婚这件事,如果这样做,就肯定不会回四川了,孩子也不要。她想想一个人这么待在北京,也没什么害怕的。至于男人,她想也总还是会有的。若是没有,也就认了。裘洛从前告诉过她,她是处女座,小菊也觉得那些描述处女座的话,放在自己身上都合适。她有自己不肯放下的标准,属于宁缺毋滥的那一类人。

小菊想得有些憋闷,决定出去走走。她来到大街上,马路两边都是小饭店,招牌红彤彤的,人们一圈一圈地围着圆桌坐,吃辣的食物,喝冒泡的啤酒,说说笑笑很热闹。她一路看着,也觉得变得热气腾腾的,很有活力。她掏出手机,给德明发了一条短信。她说:

“我和你说离婚,不是句气话。我是真觉得这么过下去没什么意思。”她写完又读了一遍,把“意思”改成了“意义”。

信息发出去后,她觉得爽朗了许多。一抬头,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裘洛家那幢楼前。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上去待一会儿,还能洗个热水澡。

小菊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扑腾扑腾的闷响,心里有些紧张,担心是他们回来了。但又有些好奇,就也没退回去。她一进去,里面一片漆黑,不像是有人,开了灯,就看到猫正在鞋柜旁边踢腾,它一直喜欢玩球鞋的鞋带,细绳缠缠绕绕,甩来甩去的,像个可以陪它嬉闹的活物。但这一次不知怎么弄的,竟把自己四个爪子都绑了进去,鞋子又被卡在鞋柜下面了,移动不得,任它花尽力气想要挣脱,也还是被捆束在鞋柜下面的那只鞋上。

小菊把那些绳子解下来。猫已经筋疲力尽,缓慢地走到水盆前呼啦啦地大口喝水。小菊一贯对猫没什么感情,但这时却觉得有点心酸。如果今晚不是走到这里,明天下午她才会来,猫大概会一直这样挣扎下去,肯定早就绝望了。

猫的事情,让小菊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从那之后,她每天晚上都到这套房子里来,洗个澡,看看电视。有时也看影碟,裘洛家的影碟有好几箱。单就洗澡这件事,已经让她觉得生活快乐了不少。水流那么粗壮,热水用之不尽,还能坐在浴缸里,泡一泡酸疼的腿和脚。裘洛家的书也多,其实小菊一直很爱看书,原来裘洛在的时候,也常给她一些过期的杂志。不过裘洛家的书,都太深奥了,有好多她都看不懂。裘洛临走前翻过的一些书,还搁在书桌上,没有放到书架上去。其中好几本都是一个叫伍尔夫的外国女人写的。小菊一一拿起来翻看,可是怎么也读不进去,一大段话说得云里雾里,让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其中有一本,名字叫作《一间自己的屋子》。里面说,女人必须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小菊读着觉得很有触动。现在的她,因为有这么一套暂时可以容纳自己的房子,的确觉得生活与过去完全不同。

但她很少在这里住,除了有两次,看了恐怖影碟,不敢走夜路才留下来。她自己对床是有些洁癖的,不愿意别人睡自己的床,她觉得裘洛应该也会这么想。至于德明,他隔了一天才发回一条短信:“你自己看着办吧。”小菊想,她也的确是要按照自己的意思办。她打算找个时间回家一趟,和德明好好谈谈离婚的事。

半个月过去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她的面前。裘洛和男主人都不在了,没有人支付给她工钱。这份每个月600块的薪水,在她的全部收入中,占非常大的比重。除去裘洛家,其他固定要去的几户人家,有的一星期只需要去一次。还有就是零散的活儿,打电话叫她就去,没有电话就闲着。现在没了这600块,她的工时空出来一大半。只好厚着脸皮让一些客户帮忙打听,看看有谁的朋友那里需要。找活干是需要耐心的,她必须做好准备,最近几个月收入都会很少。所以,她心里很矛盾,有时很盼望裘洛他们赶快回来,付给她工钱。可是如果他们回来,她也就不可能再使用这套房子。这套房子对她来说,意味着自由。她先前一直以为,有钱一定比没钱自由,可是她现在的境况则是,有了钱反而会失去自由。

不过,钱和自由的选择权,并不在她自己的手里。小菊能做的也只是听天由命。

 

 

然而,天和命自有更大的安排。德明那张乌鸦嘴竟然说中了。全国的云彩虽然没有压到四川的上空去,可是整个地壳里的能量,却在四川爆发了。地震的那天下午,小菊正在一户人家干活,是霞姐打电话通知她的。她给德明和娘家打电话,都打不通。到了晚上看电视,才知道有那么严重。她把亲戚的电话挨个打了一遍,都没有通。她只好安慰自己说,新闻中播报的受灾地区,到他们那里还有些距离。

她坐在裘洛家的沙发上,对着那台电视机,手里捏着电话,不断地按重拨。霞姐又打来电话问情况,安慰她一番,末了感慨道:

“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倒还挺沉得住气啊?”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小菊说。

天灾人祸的厉害,她已经领教了。她妈妈是在98年发洪水的时候,被冲倒的电线杆砸死的。她还记得那时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和弟弟抱在一起,哭得天昏地暗。所谓的坚强,是那个夏天的眼泪哭出来的。小菊一直守在电视机旁边,等待从四川传来的最新消息。她很饿,从裘洛家的冰箱里,找到一个皱皱巴巴的苹果吃。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竟然又打开一瓶红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喝完没多久,电话竟打通了。德明从那边喂喂喂地唤她,她却还以为是酒精的作用,通了灵,吓得半天不敢应。德明和孩子都没事,家里的人都还在,只是新盖好的房子全震塌了。他们暂时搬到了在户外搭起的防震棚。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新闻里都是搜寻抢救的消息。小菊除了干活的时间,都守在电视机前。离他们那里很近的村子,也死了许多人,德明常常打来电话报平安,也总是会说起,他们认识的某某某,死了亲戚。

有时候小菊挂掉电话,关掉电视,看着眼前的光景,觉得有些恍惚。猫浑不知事地睡在躺椅上,风轻轻撩拨纱帘,窗台上的栀子花都开了,墙上那个没有秒针和刻度的表,总让人以为它停住了。她说不上来这一切是太安静了,还是太冰冷了。

霞姐问她为什么还待在这里不回四川,她说,房子都塌了,盖新的需要钱,她回去了怎么赚钱呢?霞姐觉得她说得也有理。可小菊自己反倒迷惘了。最近这些日子在北京,也没有赚到什么钱。若不是霞姐这么问起,她几乎忘记自己来北京是为了赚钱。现在也真是到了用钱的时候。德明还借了钱给表哥盖房子,现在那房子也塌了,欠他们的钱恐怕永远也还不上了。小菊想想就觉得生气。

又过了几天,德明在绵阳的姐姐把他们的爸妈接了过去。这样一来,只剩下德明一个人带着孩子,有些措手不及。他就打来电话问小菊的意思。

“你们也去绵阳找你姐啊。”小菊冷冷地说。

“那么多口人,都到人家那里去,怎么好意思?绵阳现在也是乱哄哄的,根本找不到活干。”德明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把兰兰先放在他们家,反正现在学校也不上课,我爸妈还能照顾她。”

“那你呢?”

“我看,我还是去北京找你吧,”德明回答得没什么底气,后面那句则更为微弱,“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小菊沉默了好久,说:“让我想想吧。”她挂了电话,忽然觉得,也只能这样,并没有什么可想的。但似乎有种缥缈的喜悦,莫名地相信德明变得好了一些。

德明坐火车来北京的那一天,男主人寄回来一封信。“裘洛收”。小菊看到熟悉的名字,心里竟也觉得有些惦记。

 

 

洛洛: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在绵阳。离开家之后,到处游游荡荡,好像终究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停留的地方。我本来是打算去西北当乡村教师的,听到地震的消息,就觉得或许可以到四川去。前几天去了一个受灾最严重的镇上帮忙。每天听到最多的字眼,是“生命迹象”。这个词总是能够让我兴奋,仿佛抓住了生活的意义。说起来真好笑,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在这里,每天到处奔忙,随时处于一种要帮忙的状态里,就觉得浑身都很有力气。

我说到做乡村教师,来这里当志愿者,你大概会取笑我。我们都不是那种一腔热血的人,也没有泛滥的同情心。起先我自己也很不理解。后来想到过去读过的一本书,是描述某些狂热分子的心态的,他们无私地投身于慈善和公益事业,是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他们为了逃避不断经受的挫败感才这样做。帮助别人让他们有满足感,而且这是唯一不会带来指责和否定的工作。善良成了他们的最后一把庇护伞。这里的志愿者像蝗虫那么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是抱着自救的目的而来的。

等下还要去另外一个县城,所以不能再写下去了。对了,忽然想起,在咱们家干活的小菊,就是四川人。不知道她的家人都平安吗,代我问候她。

井宇

 

 

看到最后一句,小菊的眼泪掉了下来,虽然她还是没看明白,井宇为什么要到四川去。她打开电视,看救灾现场的新闻报道,希望可以在泱泱人群中找到井宇。

她看了很久,没有看到井宇,却忽然在志愿者组成的医疗救护队中,看到了一个和裘洛长得很像的人。小菊想,这肯定是她幻想出来的画面。因为忘记了井宇长什么样,所以她在找的,就变成了裘洛。可是当那个女人从画面中离开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了那个拖着箱子远去的背影。后来,小菊常常想起这个下午电视机里出现的奇妙一幕,她越来越相信,那个人就是裘洛。她对自己说,既然他们能在同一天离家出走,为什么不可能都去四川当志愿者呢?

同一时刻,德明依照她的叮嘱,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收到塑料编织袋里,匆匆忙忙地赶往火车站。电视里从未出现过他们那个村子的画面,可是小菊好像也看得见,他正从一片破墙烂瓦中走出来,走着走着,他回过头去,留恋地看了一眼。

 

 

德明来北京之前的几天里,小菊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告诉他空房子的事。可是在等他来的时间里,她却不知不觉换了那房子卧室里的床单。新洗好的床单上,有洗衣粉留下的柠檬味清香,小菊将它展开、铺平,像面对一种崭新生活那样虔诚。她发觉此刻自己是多么盼望德明快点来。可是那种盼望里,充满了羞怯与忐忑,似乎是在做一件非常冒险的事。她快活地迷失了,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等自己的男人,而是在自己的家里期待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按响门铃。

 

 

嫁衣

 

 

四月间,乔其纱从悉尼回来参加绢的婚礼。绢去机场接她,远远看着她走过来,顶着两坨新垫高的颧骨。人声嘈杂,空气里充斥着汗液的馊酸,于是,计划中的那个拥抱被省略掉。走到户外,乔其纱掏出两根Kent牌烟,一支递给了绢,站在铁皮垃圾箱旁边抽起来。绢抽烟很快,总有一种要把它快些消灭的恶狠狠。抽完后她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就伸出手摸了摸乔其纱的颧骨,觉得又凉又硬,却说,很自然。

她开车带乔其纱回家,快到家的时候,忍不住问:这么高的颧骨,难道不会克夫吗?乔其纱冷笑着说,就怕克不死他。绢想了想黑檀那张黄瘪的脸,忽然觉得,他可能是要早死的。

后视镜里的乔其纱,紧绷着一张脸,又涂了一遍唇膏,这种苍粉色是今年的流行色。绢内心很悲凉,乔其纱原来长得多么美呵,可如今却永远成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姑娘。

绢打开门的时候,乔其纱才问:你不用准备明天的婚礼吗?她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妈他们早就来了,根本不让我管。两只猫蹿出来,一黑一白,围着她乱叫。她往地上的小盆里撒了两把猫粮,它们才消停。乔其纱问,你不是养狗的吗?狗死了,就改养猫了。

乔其纱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着卧室里白色羽毛做的落地灯说:做得很不错。她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是自己做的呢?乔其纱说,因为你和我说了很多遍。你总在炫耀你的小情调,没完没了。她们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绢起身做了两杯咖啡,又拧开音乐,房间里响起懒洋洋的Bosa Nova。乔其纱拿起茶几上的婚纱照相册一页页翻看,他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矮。绢坐下来说,这套“情人码头”,到海边拍的,拍到一半,来台风了。后来又专门去补拍,简直累死了。乔其纱叹了口气,我真搞不懂拍这个有什么用,多假呀。她合上相册,放回桌上,跷着指头捏起一块蘸了咖啡的方糖,直接塞进嘴里,渣粒顿时四溅,落白了膝盖上的黑色网纱裙。绢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乔其纱并没有失去美貌,心里竟然有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