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其纱约了人,不和她吃晚饭了,临出门前,想起问她要一枚避孕套。绢笑道,果然不愧是贪狼女。乔其纱不解,什么是贪狼女?绢说,我最近在学习紫微斗数。你命宫里的那颗主星是贪狼,命犯桃花,荒淫无度。乔其纱说,我现在收敛多了。快给我拿避孕套吧。绢才说,我没有。乔其纱非常惊讶,那你吃药吗?绢笑起来,从避孕方式就足以看出,我们交往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类男人。如果你总是和比较传统的中年男人睡,就会知道,避孕套的使用率有多么低了。乔其纱皱皱眉毛:你难道不觉得中年男人身上,有一股腐朽的味道吗?她又说,吃药对身体很不好,而且确实会发胖。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迁就男人呢?绢不甘示弱:我没有迁就啊,我自己也不喜欢避孕套。那种橡胶味,闻着就想吐。而且一想到把那么一个异物塞进身体里,总归很别扭的。乔其纱说,有那么严重吗?卫生棉条你不是也用过的吗,那个都能习惯,这个怎么就不能呢?乔其纱总是这样咄咄逼人,绢有些受不了,讷讷地说,可能是我比较敏感吧。乔其纱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来不及了,我先走了。晚上回来再继续说吧。绢关门的时候,问,你确定晚上回来吗?乔其纱摇摇头,不确定。最迟也就明天一早,肯定赶得及你的婚礼。你还是给我一把钥匙吧,万一我半夜回来,敲门还得把你弄醒。绢从钥匙串上解下钥匙,递给乔其纱,说,你早些回来啊,化妆师他们七点钟就来了,你在的话,也可以帮帮忙……话未说完,贪狼女已经带着桃花的香气,被合进了两扇电梯门里。
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在多伦多念大学的时候。乔其纱兴致勃勃地出门约会,绢则叼着烟,窝在沙发里看HBO台播放的电影,静等着那个合租的长发小青年回来,如果他碰巧有兴致,其他两个合租的人又不在,他们就可以搞一搞。搞一搞,只是搞一搞,她甚至没问他究竟是在哪所学校学美术,究竟画过些什么。不过她连搞也不是很专心,后来竟是一点也想不起他阴茎的尺寸、偏好的姿势,尽管他是她的第一个。她只是记得不能叫。其他的人随时有可能回来,也许已经回来了,就在客厅里。可是她真的非常想叫。对于做爱这件事的全部乐趣,好像只是为了叫一叫。叫得响一些,高潮就到了。有一次她叫出声来,小青年撑起身体拎了只袜子塞在她嘴里。很臭。臭味从此和交欢形影不离,她后来总保有一种观点,做爱是一件很臭的事情。所以无论做爱之前或是之后,她都不爱洗澡。
她没有叫,于是其他人就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他们未免也太粗心了。皱巴巴的床单以及上面星星点点的精液,难道从来没有引起乔其纱的怀疑吗?要知道她们可是住一个房间的。她或许看到了,但她没有问。她是不会问的,她没有提问的习惯。她自己是笔直的,便不可能去想象弯曲。她自己是豁亮的,就以为世上不存在暧昧。乔其纱总有一种女主角的气概,如果站在舞台上,追光灯一定是跟着她走的。
绢自己,当然也不会说。她觉得长发小青年很差劲,尤其是在乔其纱带着她那个混血男友回来之后,她就更觉得他邋遢得像一团抹布。她心想,反正很快就会结束的。可是竟然持续了一年多,直至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更是不能说了,要是让乔其纱知道,自己被这团脏抹布搞大了肚子,在她的面前恐怕永远都抬不起头了。所以绢一直熬到放暑假,才回国把孩子拿掉。当时肉芽已经初现形状,她孤身坐在椅子上等候手术的时候,将一张薄纸覆在B超图上,拓下了它的形状。她的内心起了变化,生出一种柔情,喉咙里不断涌上一股臭烘烘的情欲。暑假太漫长,她对母亲撒了谎,提早一个月赶回多伦多,可是长发小青年已经因为打架斗殴被遣送回国。他给了那个加拿大警察一拳头,一拳头,就非常干脆地结束了和她的故事,并且拥有充分的理由,从此人间蒸发。她的生命里,一段段交往都是这样,戛然而止。最重要的是,它们自始至终都非常隐秘,没有一个见证人。
二
绢站在屋子当中发了一会儿呆,把乔其纱的行李箱拖到沙发旁,打开,一件件衣服拣出来看。乔其纱还是那么喜欢连帽衫,白色、蓝色、暗红色火腿纹,配在里面穿的吊带衫,牛仔裤有两条,都是窄脚低腰,紧绷在身上的那种。无非是为了炫耀她的屁股,绢想。
又解开一只束口的布袋,从里面拎出七八件成套的胸罩和底裤。黑色软缎镶着蕾丝花边,浅紫色中间带U形铁箍的(又没有带低胸的衣服,穿这个有什么用),乳白色透明网纱的(乳头被这个勒着,简直是酷刑),粉白小格子的,四分之三罩杯,内侧有厚实的夹垫(和女优的偏好一样),内裤几乎都是透明的,大多是丁字裤,细得像老鼠尾巴,她想到它们梗在那里的感觉,身上一阵不舒服。
这些就是黑檀的偏好吗?绢用力回想,却还是记不起黑檀做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不过,想起来也没有什么用。他们一共没做几次,彼此都很拘束,根本没有熟悉起来。黑檀只是想偷欢,却偷得一点都不快活。他伏在她的身上,那么害怕,装作漫不经心,却一遍又一遍地问,乔其纱今天没说来找你吧?绢只记得这句话,因为这句话粉碎了她想要叫出声来的梦想,也使她明白,把这个男人从乔其纱身边撬走,是没有希望的。不过她还是不死心,试了再试,烤蛋糕、炖汤,做完爱给他洗澡,出门前帮他穿鞋。她以为这些能让黑檀觉得自己比乔其纱更加爱他,或者至少更适合做妻子。
直到有一天早晨,黑檀和乔其纱并排出现在她家门口。乔其纱说,我们决定结婚,然后移民到澳大利亚。黑檀笑眯眯地看着她,连一个暧昧的眼色都不敢给。绢让他们进来小坐,吃自己做的芝士蛋糕。他们吃的是黑檀前一天下午刚刚吃过的那个蛋糕,黑檀也像前一天下午那样,说好吃。绢问,需要我去做伴娘吗?黑檀马上说,不用,你还要赶过去,太麻烦了,我有一个表妹正好在悉尼。绢说,你们实在太突然了,我都没有时间准备一份结婚礼物。乔其纱坐在那里,恹恹的,好像还没睡醒,都是黑檀在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绢微笑点点头,心想,应该把黑檀落在这里的那件毛坎肩拿出来,那才是我的心意。他们又喝了一碗前一天下午黑檀喝过的莲子羹,起身告辞。在门口,乔其纱忽然转过身来,抱住绢说:你会想念我吗?这是五年的相处中,她唯一一次询问绢的感受。她对她们的友谊,似乎并无自信。可能因为这种罕见性,绢有一点感动,她说,会。
绢一件件拿起那些内衣,仔细观察。它们不是新的,每一件都穿过很久了。乔其纱在家的时候,一定也穿这些内衣。于是她想,不管怎么说,乔其纱对内衣还充满热情,说明她还是有爱的。也许她和黑檀的关系,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糟糕。大概是他们走后的第三个月,黑檀开始给她打电话。第一次很怯,言语也有所保留,两次、三次,渐渐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每个星期至少打一次,没有事,只是闲聊。更确切地说,是听黑檀抱怨。他赚钱养家,供乔其纱继续念书,中午吃盒饭,晚上还要加班,非常辛苦。而乔其纱每星期只有三个上午去学校,其他时间都待在家里,可她从来不收拾房间,家里乱得像个猪窝。来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要学做饭,可是住了半年,炉灶都还没有动过。只有一台房东留下的微波炉,迅速变脏变旧,加热的转盘上,沾满了牛奶和酱油渍。他每天回家推开门,要么看到一屋子陌生人在开一个莫名其妙的Party,个个喝得烂醉,家具都被推到房间的一角,地毯上黏附着呕吐的秽物,乔其纱从一大堆人头中伸出手臂向他打招呼;要么就是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卧室像是被抢劫了似的,梳妆台上一片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衣柜大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洪水一样冲出来,漫溢了整间屋子。这样的日子还怎么过?黑檀无数次重复这句话,绢在这边很沉默。然而几分钟后,他挂掉电话,又乖乖回到那种没法过的日子里去了。
他们在电话里做过几次爱,那时黑檀和乔其纱正在冷战,很久没有性生活,当然,这是黑檀自己说的。起初的一次,他们的词语非常贫乏,尤其是动词,只是不断重复,整个过程显得沉闷而干涩。后来好了许多,词语随着情势变化而更换,速度和力度都得到了凸显,她怀疑黑檀可能也像自己一样,这几天上网找了许多色情小说看。总之,她挺愉快的,在自己穷凶极恶的迸发中,甚至闻到了那股久违了的臭味。最终,她放心地叫出声来,黑檀热烈地回应了她。从这个角度说,他们的做爱远比过去成功。倾泻之后,黑檀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她在这边咯咯地取笑他,内心充满了胜利感。可是这种胜利感还没有停留一分钟,那边黑檀就非常深情地说:我很后悔,走的时候没有带上一条你的内裤。她笑得更厉害了,从沙发滚到地上。笑着笑着,眼泪就迸落出来。他为什么后悔的不是离开她,而只是后悔没有带走她的内裤,以便手淫的感觉更好一点?男人是多么害怕失败,连后悔都只肯后悔那么一小步。她挂掉电话,从地上捡起胸罩、内裤,穿着穿着,终于哭出声来。
一个多月后,他们恢复了通话,但没有再做爱。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很可笑,为什么要和黑檀保持这种联系,听他千篇一律的抱怨。可是对于乔其纱的生活现状,她永远保有不减的热情,这种好奇心,早已扎根,无法取缔。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怀念乔其纱的。
三
如果不是一直翻到箱子底,绢险些错过了那条裙子。压在手提电脑和洗漱袋的下面,叠放得很平整。拿出来的时候,她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不是乔其纱现在用的那款,衣服应该没洗过,大概就穿过一次,新布的气味隐约可以闻到。Kenzo的柠黄色连衣裙,很明艳,绢好像只在少女时代,见过有人穿这样的黄色。上下用真丝缎和雪纺两种布料拼接,绛红和松绿的碎花,配上烟灰色日式和风图案,海螺袖,收身包臀的下摆长及脚踝。她特别留意到压满荷叶边的深桃心形的领口,非常低阔,那只紫色U形铁箍的胸罩原来是与它搭配的。绢把裙子比在自己的身上,看了看领口的位置,忽然很烦躁。她丢下裙子,跑去饮水机旁,咕咚咕咚喝下两马克杯的水。然而目光又返回到那条裙子上。它铺展在地板上,像一小块芬芳的花田。绢很奇怪,猫为什么不像平时对待她的衣服那样,从上面踩踏过去,而是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连猫都觉得这条裙子不同凡响。
她确信,乔其纱将在明天的婚礼上穿这条裙子。这让她变得很忧伤。事先对乔其纱讲好的,仪式非常简单,除了双方的亲戚之外,只有很少的朋友。穿得随意一点就好。乔其纱现在摆明是和她对着干。过去五年,她都在谦让乔其纱,从来不与她抢风头,可是这一次,这次是她的婚礼,难道乔其纱不可以谦让一回吗?虽然这条裙子,算不得礼服,可是它未免太艳丽了一些,而且,难道胸口非要开得这样低吗?昨天绢才去婚纱店试过礼服,她租的是最贵的一套,上面镶满了碎钻,紧箍着胸脯,花苞形的下摆有三层。最重要的是,白色很纯正,纱的手感也很细腻,懂行的人都会知道它的价格不菲。可是现在她忽然觉得,那套婚纱很土。再纯正的白色,在这样明艳的黄色旁边,也会变得灰扑扑的。况且这团白色必须用来衬托她的端庄和安静,呆板地堆叠在一处,看起来很臃肿。而那团黄色,自由而热烈,它可以飘来飘去,可以叫嚷或者纵情大笑(她喝了酒,一定会这样做),喝醉了可以歪倒在身旁男人的身上。她和她的乳沟会成为整场婚礼的焦点,无疑。
现在,绢真的非常后悔答应乔其纱来参加婚礼。她根本没想过要请她,是一个她们共同的朋友告诉她的。乔其纱就打来电话,说她会来。绢婉言拒绝,可是乔其纱说,我和黑檀分居了,打算搬出去住,还没找到房子,正好可以回国玩玩,都一年半没有回去了。绢心里一酸,分居的事情,黑檀怎么没提呢,他肯定还在挽留乔其纱。绢本来还想再推辞,但她前几天听黑檀说,乔其纱为了让自己的脸变得欧美一些,专门飞去韩国垫了两块高耸的颧骨。难看死了,像个怪物,黑檀说。她很好奇,想要看看,这才同意下来。
因为乔其纱要来,她更换了举办婚宴的酒楼,礼服另选,婚纱照的外景地,也从公园移到了海边。原本打算草草了事的婚礼,忽然变得隆重起来。唯一遗憾的是,婚戒早就买了,上面的钻石太小了一些。
四
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烛台还要吗?婚庆公司太坑人了,几个摆在桌上的烛台,要那么多钱!母亲的声音大得刺耳。姨妈和她一起去的,在一旁说:
不要就不要吧,也不用这么大声嚷嚷。
你为什么总是胳膊肘往外拐,帮他们说话?
这两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来北京的火车上开始争吵,整整一个星期,几乎没停过。应该乘地铁还是坐出租车,婚宴上的甲鱼要不要换掉,先到银行换新钱还是先去买喜糖……所有这些,都能作为一桩了不起的大事,有滋有味地吵上几个小时。就是这一次,绢忽然觉得母亲老了许多。年轻的时候,母亲心气很高,觉得姨妈庸俗,也不懂得打扮自己。现在,她终于老成了和姨妈一个模样。她们有一样圆胖的身体,用一样快的速度吃饭和说话。唯一庆幸的是,绢的家里住不下,她们白天往返于酒店和婚庆公司之间,晚上去绢的舅舅家住。这样,绢几乎不用和她们打照面。
绢觉得头疼得厉害,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决定吧。
那就不要了,怎么样?母亲说。
绢没有回答。
说话呀?
妈妈,绢终于说,婚礼能不办了吗?
你说什么啊?就为了几个烛台怄气吗?
不是,就是不想办了。
你疯了吗?请柬早就寄出去了,酒楼的订金也付了。母亲在那边大吼起来。
姨妈又插话了:我早就说过,你把绢惯坏了。什么事都要依着她。本来在青岛办婚礼,多方便啊。她非要在北京办。大老远让这么多亲戚都得赶来。这就不说了,可都订好了的酒楼,她忽然说要换,还换一个那么贵的。这个你也得依着她。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做,她和青杨几乎没插过手,现在都忙得差不多了,她竟然又说不办了……
母亲打断了姨妈的话,尽量平静地对绢说:你不要再折腾了。等你结了婚,以后的事我不会管了。
绢挂了电话。母亲又打过来,她按掉。再打,再按掉。这样不断反复。过去她们的记录是三十五次。她坚信母亲是有轻微强迫症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必然也将获得这种血缘的馈赠,现在已经有了一点苗头。同样,许多年后,她也会长得与母亲、姨妈一模一样。和肥胖无趣的丈夫坐在一张长条桌的两端,呼噜呼噜地吃面条,抡起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那是一个多么粗暴的动作,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
她是否也会像母亲一样,生下一个平庸的女儿?对此,绢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几年前,她堕掉的应该是个男孩,从铅笔描下的B超图上,仿佛可以感觉到一股英朗之气。她们家是注定要养女儿的。一个外姓的冷眼旁观者,一个怯懦的叛徒。最糟糕的是,她也会像她的母亲一样,一口咬定这个平庸的女儿是最优秀的。因为是最优秀的,所以世界上所有好的事情,都应该降落在她的身上。
念书的时候,绢很用功,成绩也只能算中等,但是母亲总会对外人说,我女儿很聪明,就是贪玩,如果认真学习,她肯定是前几名。她后来只考上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大学的学校,母亲觉得去上那个学校很丢人,于是很支持她到国外留学,又对外人说,我们家比较开明,也很西化,绢在这种氛围里长大,比较适合西方的教育方式。绢念的是金融。读完了在加拿大找不到工作,就回国来。北京的这份工作,是父亲托老同学帮忙找的,在一家金融杂志做编辑,很清闲。在那本杂志上露脸的都是成功人士,母亲觉得这工作不错,很体面。
乔其纱是和绢一起回国的,她在加拿大待久了,有些厌倦。回到北京,也没有立刻找工作,在朋友的画廊里帮忙。那年绢的母亲来北京,才第一次见到乔其纱,绢悄悄问她,乔其纱好看吗?母亲说,她的脸太尖了,看起来很小家子气。没有你好看。绢说,可是她的身材很好。母亲说,好什么?又高又黑,显得很壮。母亲又说,她和你比差远了,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
母亲对乔其纱分明有敌意,不让绢和她走得太近。等到乔其纱远嫁澳洲的时候,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说,这女孩太张扬了,总和你在一起,会抢走原本属于你的东西。绢心想,该抢走的早就已经抢走了。
母亲是靠幻想活着的女人,认为自己有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和女儿。所以当她发现欧枫的事情时,简直要疯了。不过,她肯定早有怀疑,不然也不会偷看绢手机上的短信。
母亲痛心疾首地说,那个男人比你大整整二十岁,有家有孩子,你以为他会当真吗?他不过是看你年轻,骗取你的感情!真作孽啊,他会有报应的,他不是也有个女儿吗,等他的女儿长大了,也会被老男人欺骗,到时候他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绢抬起头,幽幽地问:那么我被老男人欺骗,应该也是我爸爸的报应了?
母亲怔了一下,抬手给绢一个耳光。随即,她失声痛哭。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仿佛要把身体里因为代谢缓慢而囤积的水分都哭出来。
就算她能哭瘦了,也哭不回青春。
绢忽然明白,母亲并不是一直活在幻想里,也没有那么天真。她只是极力掩饰,小心维系。即便这是一种虚荣,也是赖以生活的凭借,所以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只是可怜。绢看着大哭不止的母亲,相信看到的也是以后的自己。她倒不觉得这是因果报应,更确切地说,也许是一种世代流传。虚荣流传,卑微流传。她好像都看明白了,于是不再挣扎,乖乖就范。
几个月后,绢决定与青杨结婚。青杨是母亲介绍给她的,高干子弟,游手好闲,看起来倒是挺像样的,也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家里出钱开了个小公司,这样一个绣花枕头,倒是可以满足全家人的虚荣心。绢只是觉得累了,过去的那些感情,都是沉潜在水底的,见不得人。在水底待得太久,她想浮上来透口气。又看到青杨细手长腿,一双凤眼很好看。都说女儿像父亲,绢只盼着将来生一个好看的女儿,即便日后她遇上乔其纱这样的女孩,也不至于太自卑。当然最好还是不要遇上乔其纱,她与母亲的区别就是,母亲身边没有乔其纱这样一个女朋友,所以她的幻想可以保存得相对完整。母亲的自愈能力也很强,后来再也没有和绢说起欧枫,像是忘了这个人存在过。
绢再看手机的时候,上面已经有母亲的十九个未接电话。
五
绢还是决定穿上那条裙子看看。对她来说,它的确是大了些,胸部撑不起来,堆着两块布褶。领子实在太低了,遮不住里面的白色胸罩。她走近镜子,试着拢起头发,绾在脑后,露出脖子(她猜想乔其纱一定会这样做)。真是明艳。绢不得不佩服乔其纱的好品位。即便她在百货公司看到这件裙子,也未必想要拿起来试。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那些太过耀眼的东西,觉得自己与它们是绝缘的。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和这件裙子很相衬。
绢觉得应该穿着这件裙子去见一见欧枫。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这个忧愁得快要死掉的下午,终于又有了生机。不过,在去之前,她还需要借用一下乔其纱的U形胸罩。
绢穿着漂亮的黄色连衣裙,在欧枫办公室楼下的星巴克喝咖啡。要等到欧枫他们公司的人都走了,她才能上去。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等候,绢已经数不清了。但也不会太多,更多的时候,是她在家里等他。相较之下,还是在这里好一点,她至多不过掏出小镜子,用粉扑压一下出油的鼻翼,或者补一点唇膏。如果是在家里,她会不断在镜子前面换衣服。到底要不要穿衣服,穿睡衣还是正装,穿哪件睡衣。还要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丢几本书,以示她热爱阅读,并且好像不是专门在等着他来。
美式咖啡续了两杯,又吃掉一个马芬蛋糕。收到母亲的一个短信,她终于妥协,不再打电话来。只是告诉绢明早起床后,记得把锅里配好原料的“甜甜蜜蜜”羹煮上。又嘱咐她晚上一定要早睡。八点半,欧枫才打电话让她上来。
绢一进去,欧枫就把门反锁上。关掉所有的灯,抱住了她。她很气恼,因为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她身上的裙子。他的手已经摸到背后的拉链,一径到底,把她剥了出来。黑暗中,听到另一道拉链的声响,然后她就感到那个家伙拼命顶进去。在这一过程中,她再度变成一个绵软的木偶,失去知觉,悉听尊便。她想起下午和乔其纱讨论的有关避孕套的问题,觉得非常可悲。每一次,她被男人剥光的时候,大脑都是一片空白,好像死了过去,没办法发出声音,或者做任何动作。所以她从来没有打断男人的进攻,要求戴一枚避孕套。究其原因,也许应当再次追溯到在多伦多的时候,最初的两年,她看着乔其纱不断更换男友,和他们出去过夜,可她还是个纯洁的处女。在这样的年代,纯洁真是一个具有侮辱性的词语,它暗示着在竞争中处于劣势,因而无人问津。她觉得自己就像货架上的积压货,落满了尘埃。那一时期的压抑和匮乏,使她后来对性爱变得盲目渴望。没有避孕套没关系,没有快感没关系,没有爱也没有关系。她就好像一个荒闲太久的宅院,只盼着有人可以登门造访。虽然明知道,有些人只是进来歇歇脚。
但欧枫不一样。他和之前的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是进来歇脚的,也许最初是,但后来他长期留下来,做了这里的主人。当然,他并不了解这座宅院的历史,以为来过这里的人,屈指可数。绢给男人的感觉是,矜持而羞涩,属于清白本分的那类女孩。不过绢和欧枫在一起之后,的确变得清白而本分。本质上她并不淫乱,只是空虚。欧枫的出现,填补了这种空虚。取而代之的是等待。当然,等待最终兑换到的是另一种空虚,不过它被花花绿绿的承诺遮蔽着,等绢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个男人是世界上给她承诺最多的人,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人超过他了。也许他天生喜欢承诺,不过绢更愿意相信,还是因为他在意她,为了笼络她的心,必须不断承诺。他承诺过年的时候陪她去郊外放烟火,承诺带她去欧洲旅行,承诺离婚,承诺和她结婚,承诺和她生个孩子。放烟火的承诺说了两年,没有兑现。其他的承诺,期限都是开放的,如果她肯耐心去等,也许有的可以兑现。因为他也有兑现了的承诺,比如送给她一只小狗。于是变成了她一边和小狗玩,一边等。小狗死后,她开始养猫,一边给猫梳毛,一边继续等。他承诺的很多,但实际见面的时间却非常少。每次也很短,短得只够做一次爱。回顾他们的交往,就是一次又一次地做爱,它们彼此之间那么雷同,到了最后变得有些程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