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挨田家姑娘训的情景老梁全看到眼里,恨得他牙根痒痒,心里不住地骂:“没出息的东西,没脸没腚的东西。”他决心要给儿子上一课,增强一下他男子汉的志气。儿子回来了,老梁在院子里就迎着他高声大嗓地说:“大宝,好好听着,别眼热那些歪门邪道。那么个蚂蚱车,我两个指头捏着也能扔两丈远。靠这个也能干活?兔子能驾辕,骡马还值钱?屁能吹着火,硫磺还值钱?还是身板力气是宝贝,风刮不走,雨淋不去,白日使了,夜里又生出来。什么拖拉机?蚂蚱车?不出一年,就得到供销社里去卖破铁,三分钱一斤!”
老梁的损话老田家的人听得清清楚楚,梨花撇着嘴冷笑,老田却开始心里打鼓,女儿硬从他手里“借”走五百元,假若真像老梁说的那样,这五百元就算打了水漂了。他刚要开口发几句牢骚,就看到女儿和老伴一起拿白眼翻他。他连忙闭住嘴,心里话:“由着您娘儿们折腾去吧,我落个清闲。”
开春起猪圈,梨花还是累得不轻,但等到送粪时就过上神仙日子了。梨花坐在拖拉机上,唱着小曲,一会儿就是一趟。老田兴头上来,让女儿拉着去兜了一圈风,回来后美滋滋地对老伴说:“她娘,今晌午给孩子煮上几个鸡蛋。”
相比之下,梁家的男子汉大宝可是威风扫地了,他的脑袋耷拉着,像被霜打蔫了的冬瓜,去年的精神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推着车子,一趟刚到地头,梨花第二趟又来了,他的第二趟走到半道上,梨花的第四趟又赶上来了。梨花开着车,故意在大宝屁股后头使劲揿喇叭,大宝慌忙让道,梨花使劲一加油门,拖拉机欢跳着蹿过去,黑烟呛得大宝直咳嗽。大宝走了神,一脚踩到车辙沟里,“哎哟”了一声就坐在地上,脚脖子立时肿起老高,回家就趴了下来。
这下急坏了老梁。今年是包产到户第二年,庄户人家的土杂肥都堆成了小山,老梁家人齐马壮,积肥不少,儿子崴了脚,三天五天好不了,运不出粪,就下不了种,下不了种,就拿不着苗,拿不着苗,就…老梁越想越着急,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夜里,梨花躺在被窝里想心事。白天她出了一口气,可又添了一肚愧。她想起了大宝去年夜里不睡觉帮自己送粪,想起了自己恶言恶语奚落他,想起了大宝的“悔过书”,又想起了白日里自己欺负大宝,害得他崴了脚…梨花心里酸溜溜起来,眼泪差点流出来。她打定主意明天上午先给大宝家送粪,爹要是不同意就跟他耍小孩子脾气:哭、不吃饭、在炕上打滚…
第二天上午,老田走进老梁家的院子,漫不经心地说:“老兄弟,闺女让我对你说一声,今儿个先给你家送粪。”老梁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声说着:“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老田不冷不热地问:“可是蚂蚱车?”“给一匹大马也不换呐!”老梁轻松地回答。“三分钱一斤?”“三毛也不卖!”“嘻嘻…”“嘿嘿…”笑完了,两人都感到很满足,很愉快。老田当然更乐,好像打了一个大胜仗。
十
又是一年到了头。田家的拖拉机不但没有三分钱一斤卖了破铁,反倒花了几百元买来了铁犁、铁耙、铁播种机,基本实现了机械化。田家有机子,抗旱时从河里抽水浇地,把地灌了一个饱。等到梨花做通了爹的工作帮梁家浇地时,梁家的庄稼秧儿棉花苗儿都干得半死不活了。因此,田家比梁家多打个粮食,多拾了棉花,这一下把老梁气了个大歪脖。晚上儿子出去了,老梁就跟聋老伴说气话:“田老大的女儿是个精灵,干什么也不比男人差,这点我算服了;可还有一桩老田笃定输给我了,女儿再好,生了孩子也不能姓田呐!”老伴耳背,听不清楚,老梁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老伴一听清老梁的话,马上神秘地说:“老东西,可别瞎嚷嚷,知道不?田家的那枝花跟咱家这个宝对上象了。”老梁大吃一惊,问:“当真?!”“咋呼什么?你眼瞎了?看不到这些日子两个人天天咬着尾巴出去,不是看电影就是看电视。”老梁兴奋得胡子都扎煞开了,心里想:“老田,老田,你的女儿要给老梁家传宗接代了,这下你可蚀大本喽!”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俗言道,“隔墙有耳”,老梁的狂话不知怎么很快被老田家知道了,两家的关系顿时紧张起来,最明显的变化是田家那枝花再也不来叫梁家这个宝去看电影、电视了。梁家的大宝像丢了魂似的,整天价唉声叹气。
梁成全起初莫名其妙,后来,慢慢地品咂出点滋味来了。噢,小兔崽子,八成是恋爱出了“故障”(这新鲜名词是田家买了拖拉机后才翻译到梁家来的)了,要不怎么再也听不到田家姑娘用甜蜜蜜的嗓子招呼儿子去看电影了呢?老梁恍恍惚惚地觉得这“故障”与自己有点关系,但一时又搞不太清楚。
几天之后,村里传开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田家姑娘要招婿了!正规的条件之外,还有两个附加条件:一是要男嫁女家,二是生了孩子姓田。
这一年梨花没累着,胖乎乎的脸蛋也没晒黑。家里进钱不少,老田格外开恩,给了女儿一部分自由支配。女孩儿不贪吃,一个劲儿地做衣裳。梨花截红裁绿,青岛上海,从头到脚置办了好几套。“人凭衣裳马凭鞍”,梨花穿上紫红色半高跟小皮鞋,咖啡色小筒裤,镶着金丝银线的针织上衣,脖子上围条苹果绿绸纱巾,头发用电梳子拉了几个大卷,嘿!真是粉荷花一般的水灵哟。逢集日,她到集上晃了一趟,卖货的忘了看摊,赶集的忘了看道。田家招婿的消息一传开,尽管条件苛刻,但求婚的人还是一溜两行。
老梁这下子火烧猴屁股,真正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急急忙忙把儿子叫到面前,很抱歉地说:“宝儿,爹对不起你,你就到你田大伯家去吧…真是的,姓田就姓田,本来嘛,孩子爹娘各一半,为什么非得姓梁?”听他说话的口气,竟像田家姑娘毫无疑问地做了他的儿媳妇似的。大宝垂头丧气地不吱声。老梁竟然上了火,膝盖一拍站起来,对着儿子吼叫:“不长进的小兔崽子!姓能当饭吃?姓能当衣穿?姓能当媳妇?”
大宝哭笑不得地说:“爹,您发的哪家子火呢?我一百个想去,知道人家要不要呢?”
梁成全一听儿子说得凄楚,也沮丧地垂下头,想了半天,说道:“孩子,你自己想法吧,反正那两个条件我都同意。抓紧点儿,赶早不赶晚。”
田家招婿的事闹哄了几天就风平浪静了,大宝晚上又不大见着影儿了,老梁渐渐宽了心。一天晚上,村里来了电影,老伴耳聋眼却明,要去看热闹。老梁兴头上来,也跟在后边遛遛逛逛地去了。到了那儿一看,净演些女人光着脊梁跳舞,他气哄哄地吐着唾沫回了家。大门开着,院里有两个人说话,他忙屏住气听。
“俺爹俺娘都去看电影了,多么大年纪了,还有这份精神头儿。”大宝说。
“老来少嘛。”这是梨花。她“哧哧”地笑了一阵,又问:“哎,你爹真同意你到俺家?”
“同意。”
“同意孩子姓田?”
“俺爹说,只要你愿意,让我也跟你姓田。”
“哎哟哟,这么没出息…”
梁成全定眼一望,看到两个黑影靠在一块了。他脸上发起烧来,慌慌张张退回来,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骂:“小兔崽子,我什么时候让你也姓田了?”
因为孩子
“金桂嫂,您家秋生把俺家大胖的爬犁摔坏了,还把俺家大胖的鼻子打破,淌了那么多血,您也不管教管教他。”莲叶站在半人高的土墙边,恼怒地向邻家院里说。
金桂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莲叶的话,把手中的高粱往地上一撒,两条眉毛刀一样竖起来,说:“莲叶,看在姊妹的分上,看在邻墙隔家的面儿上,我没好意思去找你,你倒找上我来了。真是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
“孩子打了人,还不让找啊?你讲理不讲?”
“谁家孩子打了人?明明是你家大胖把俺家秋生的脸抓得净是血道子,衣裳也撕破了,你倒反咬一口,真是好意思!”
“谁不知道你家秋生是有名的小恶霸,专门欺负人。”
“谁不说你家大胖是个小土匪,打人骂人!”
…
两个女人靠在墙边,脸对着脸,喷吐着唾沫星子吵起来,仿佛是两只斗架的公鸡。
战争的引起者秋生和大胖从各自的家里跑出来,向着对方的院子里投掷石头瓦片。秋生扔出一块石头,正打在莲叶额头上,顿时出了血。莲叶惨叫一声,捂着脸坐在了地上,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大胖一看娘受了重伤,抄起弹弓发射飞弹,差点击中金桂的头。
莲叶的男人二毛听到老婆的哭声,从屋子里出来了。女人吵架,男人们是不应该介入的,这是青草湖边的规矩。但是事态发展到流血的地步,也就顾不上规矩了。二毛蹿到墙根,把莲叶拉起来一看,天哪!白净净瓜子脸上血糊糊一片,二毛心中仿佛被戳了一刀。要知道,他和莲叶可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小两口好得蜜里调香油哩。于是,不由得火冒三丈,挽袖子攥拳头要上前参战。
“你赖不着俺,自己抓破脸,想赖着俺呀…”金桂还站在原来的阵地上,丝毫不甘示弱。
“好啊,打了人还不认账!”二毛的脚下像安了弹簧,一个箭步冲上去,隔着墙,打了金桂一个大嘴巴。
金桂一个后滚翻仰倒在地上,一把扯散了头发,没命地嚎起来:
“哎哟,二毛你个强盗,你打死我了…”
自家的孩子自家管,自家的老婆自家打,这也是青草湖边的老规矩。二毛的巴掌到金桂的嫩脸上发出的那声脆响引出来金桂的丈夫黑头。黑头五大三粗,为人极重义气,平日里与二毛也不错,光屁股时就在一起捞鱼摸虾,还从来没有翻过脸。今日他也忍不住了。
“二毛,你小子要找死是不是?我的老婆自己都没舍得打一下,用得着你来打?好吧,今天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黑头抄起一柄鱼叉跳过墙来拼命,二毛也顺手摸过一把铁锹准备迎战。
局部战争就要扩大成全面战争了。这时,二毛家院子里涌进了一伙婶子大娘,连劝带拉地把战争平息了。
“哎哟哟,邻墙隔家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苦呢?”
“小孩子打架没有真事,随打了随好,大人掺和进去就不值了。”
“就是嘛,以后谁还不见谁了?”黑头说。
“咱们两家向来相处得挺好,这是何苦呢?”二毛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冒火。
这天夜里,两家夫妻都没有睡好。女人都对着男人使性子。原因自然是莲叶中了流弹,金桂挨了巴掌。
第二天早饭时,莲叶对着大胖说:“今儿个不准你下湖跑爬犁,在家做寒假作业。要是你再敢跟那个小恶霸一块儿玩,我就砸断你的腿!”
西边那家也在进行家庭教育,金桂对秋生说:“记住了没有?要是我再看到你和那个小土匪在一起跑爬犁,我就把你填到冰窟窿里去喂老鳖!”
一上午,秋生和大胖都没有出门,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焦躁不安。
青草湖边的人家现在也都是独生子女,一个个都像心头肉一样金贵。下午,大胖要下湖跑爬犁,不让去就哭,莲叶说:“好吧,别和小恶霸一起玩,记住了?”
“记住了!”大胖一边高叫着,一边扛着爬犁往外跑。
西院里秋生听到了大胖的声音,也要去跑爬犁。金桂不许,秋生就躺在地上打滚儿。金桂无法,只好嘱咐一番,放他去了。
冬天的青草湖,像一块镶在大地上的毛玻璃。青草湖边的孩子,都是冰上运动的健将。大一点的孩子,跑那种“站爬犁”,脚踩两片底下嵌着钢丝的窄板,手撑两根顶端带尖的木棍,双臂一撑,人似流星。像秋生和大胖这样的小不点儿,就跑“坐爬犁”。“坐爬犁”就是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上,钉上两块方木,方木上嵌上两片钢板。他们手中也撑着带铁尖的木棍,比“站爬犁”的撑棍短一些。
秋生和大胖下了湖。湖上没有人。两个孩子各自玩了一会儿,孤单单地,没劲极了。往常里他们是形影不离的,两人一块儿比赛,比速度,比花样。现在不行了,昨天刚发生血战呢。
冬日天短,太阳眼见着就挂到柳树梢上了。一群大雁嘎儿嘎儿地叫唤着,在空中盘旋几圈后,降落到湖面上。两个孩子看呆了。一会儿,他们不约而同地划着爬犁向大雁冲去。临近雁群时,又各自把手中的撑棍像标枪一样投出去。雁群惊飞。
“嗨,差一点就投着了。”大胖说。
“我也差一点!”秋生说。
“秋生,你家有土枪吗?”
“有,俺爹挂在墙上,不让我动。”
“俺家也有。”
“秋生,明儿晚上咱们扛枪来打雁好不好?”
“你会放枪?”
“当然会。”
“俺爹说,小孩放枪,会把耳朵震聋的。”
“你爹骗你呢。”
“秋生,咱们比赛,看谁先划到湖边。”
“好。”
两个小伙伴连连挥动小胳膊,爬犁飞也似的向前冲去。拐弯时两人碰在一起,爬犁翻了。两人都摔了屁股蹾儿。他们搂抱在一起笑起来。
“这次不算,再比一次。”秋生说。
“比就比!”大胖说。
两人又往前划去。湖上,有砸冰捕鱼时留下的一些冰窟窿。窟窿上结冰很薄。秋生没注意,呼隆掉了下去。
大胖吓呆了,没命地哭嚎起来。
天就要黑了。莲叶做好饭,到湖边来找孩子,隔老远就听到了大胖的哭声。她边骂着边往湖边跑去:
“没记性的东西,不让你跟那个小恶霸一块儿玩,偏不信,又被打哭了…”
大胖一见娘来到,哭得更凶了。
“你嚎什么?”
“秋生掉到冰窟窿里了…”
“光哭有什么用?还不回家去叫你爹!”
莲叶早忘记了昨天的仇恨,跑到冰窟窿前一看,不见秋生的影子,便大声呼救起来:“来人啊…孩子掉到冰窟窿里啦…”
二毛得到儿子大胖的报告,扛着铁镐冲下湖来。他抡起铁镐,噼里咔喇,几下子就把冰窟窿扩大了许多。水很清,能看到水中的秋生。二毛一个猛子钻下水,把秋生抱了上来。
金桂和黑头听到儿子掉到冰窟窿里的消息,急着往外跑,一出门就碰上二毛抱着秋生走来。放在炕上一看,早没气了。金桂顿时大放悲声。
“嫂子,别哭,我学过急救法,试试看。”二毛说着,很麻利地剥去秋生的衣裳,俯下脸对着秋生的鼻孔吹气,然后用力挤压秋生的胸脯。好久,秋生的胸部翕动起来,脸色也红润了。秋生活了。
大胖欢跳着说:“秋生,你可好了。别忘了,赶明儿咱一块儿下湖去打雁。”
金桂一下子把大胖搂在怀里,呜呜地哭起来。莲叶也跟着掉眼泪。
黑头说:“行了,行了,真是娘儿们眼泪多,还不快找几件衣裳给二毛换上。”
这时候她们才注意到,二毛满脸青紫,浑身哆嗦成了一个蛋。
一九八二年
黑沙滩
在春节前的一次音乐晚会上,一个著名的民歌演唱家,用惬意的神情和粗犷豪放的嗓门,唱起了一首解放初期在华北地区广泛流传的民歌。我一听到这熟悉的旋律,心脏便猛地一阵颤栗,仿佛有一根灼热的针在我心上扎了一下。是的,这首歌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出众之处,它不过抒发了翻身农民的一种心满意足的心理,一种小生产者的自我陶醉。如果您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它至多不过能使那些已成为历史的和平安宁的田园生活在您心中偶一闪现罢了。如果是年轻人呢?除了我之外,谁还能从这首歌里得到一种富有特别意义的哲理性感受呢?
一头黄牛一匹马
大轱辘车呀轱辘转呀
转到了我的家
…
当这歌声的最后一个音符在剧场富丽堂皇的穹顶上碰撞回折、绕梁不散的一瞬间,当那个仪表不凡的中年男演员优雅地对着观众鞠躬致敬时,在观众雷鸣般的掌声中,我的脑袋沉重地伏在前排的椅背上。温柔的妻子一把握住我的手,惊惶地问:“怎么了?你?”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个人…”
回家的路上,妻子挽着我的胳膊,悄声问:“你想起了谁?”
“场长。”
“是个什么样的场长,竟使你泪水直转?”
“回家告诉你。”我轻轻地捏了一下她温暖的小手。
一九七六年三月的一天,天空布满了灰蒙蒙的乌云,一辆解放牌卡车沿着渤海湾畔弯弯曲曲的公路飞驰着。我双手紧紧抓住车帮,这兔子般飞奔的卡车令我这个出身农家的新兵胆战心惊,然而我又是兴奋的。飞驰的卡车把一辆辆手推车、马车、毛驴车和突突突喷着黑烟的拖拉机甩在后边。我感到,往昔平淡困顿的生活就像这些落伍的车辆一样被甩在身后了。一种终于跳出农村的庆幸使我从心里感到自豪和幸福。
你能体会到一个常年以发霉的红薯干果腹的青年农民第一次捧起发得暄腾腾的白面馒头、端起热气腾腾的大白菜炖猪肉时的心情吗?
我的妻子摇摇头。
当时在我们那个地方,当兵像考状元一样不容易。我的曾经当过四年兵的表哥遵照父亲的吩咐,把他在部队几年积累的宝贵经验一一传授给我。无非是一要听话,二要吃苦,三要勤快等等。他们都希望我能成为金凤凰,飞出这烂泥塘,永远别再回这穷得穿不上裤子的农村。当时,我可没有这么大的野心,能吃上白面馒头,吃上大白菜炖猪肉就令人十分满足了。好好干,当四年兵没问题,这就够了,四年呢!因此,尽管新兵训练结束后把我分到远离要塞区司令部的黑沙滩农场,尽管新兵们一听说分到黑沙滩农场就抹眼泪,尽管黑沙滩农场前来接我们的场长其貌不扬,我的老乡郝青林还偷偷地骂了一句“狗特务”,我的心里却很坦然。黑沙滩农场有什么可怕?不就是干活吗?!只要有我的馒头吃、有我的衣服穿,我在哪儿都可以干一辈子。
就这样,在车上的十个新兵之中,有心思眺望着远处黛青色的丘陵在乌云中闪现、倾听着灰蓝色的海潮冲刷沙滩发出有板有眼的声响的,大概就唯有我一个人了。“能者多劳,智者多忧,无能者无所求”啊。我只读了四年书,实在不会去为什么“理想”、“前途”之类的空洞字眼费心劳神。比我多读六年书的老乡郝青林小脸阴沉着,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能说会道,会写文章,会拉二胡。我们一块参军时,村里人的评价就是:梁家小子是个扛炮弹的材料;郝家后生是天生的当官的坯子。我自己也知道郝青林的前途比我光明若干倍。郝青林也满心以为会把他分配到要塞区大院去干个体面事。那时候要塞区有个战士文工团,听说正缺能拉会唱的人才呢。谁知道怎么搞的,他竟跟我这个土拨鼠一起被分到了黑沙滩。
黑沙滩在要塞区战士的心目中,是个可怕的地方。当时战士们打赌都说:“要是…就让我到黑沙滩去。”当然,在干部面前,谁也不这样说,黑沙滩毕竟是军队的农场,不是劳改营、流放所。可是在心里呢,不光是战士,就是在那些干部的心里,谁愿意到黑沙滩去呢?哦,这个远离县城一百八十里的黑沙滩哟!从它创建之日起,只有一个场长在那里扎住了根,他把自己十几年的生命化成汗水洒在这块黑色的沙滩上。其他干部则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据说,当时的黑沙滩农场,就像今天的院校一样,到那儿去的干部就像进院校进修,是提拔重用的前奏,就像斑斑点点的山楂,放到化开的糖稀里一蘸,挂上一层琥珀色的亮甲,就可以卖大价钱了。
那个在黑沙滩滚了十几年的场长,就坐在驾驶楼里。他那又黑又瘦的脸,秃得发亮的脑门,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刺人的小眼睛,都使我们这些新兵瞧不起他。还有他的那半截因年代久远变得又黑又亮的牛皮腰带,总是吊儿郎当地垂在两腿之间。我的场长,难道你就不能把那半截腰带塞进裤鼻里去吗?
正当我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卡车突然发出一阵“嘎嘎吱吱”的怪响——急刹车。巨大的惯性使我们这些没有乘车经验的新兵蛋子像一堆核桃般朝前滚去,挤成了一堆。司机老葛从驾驶楼里探出头来,张开那张被汽车摇把崩掉了一颗门牙的嘴,骂道:“妈的!找死吗?!”
车头前两米处,站着一个头发蓬松满脸灰土的女人,她背上驮着个约有五六岁的女孩儿。女孩儿的脑袋无力地搁在女人的肩上,两只大眼惊恐地盯着老葛那豁牙嘴。
坐在我的被包上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兵刘甲台睁开眼,低声告诉我说:“疯子,黑沙滩的疯子。”
“解放军,行行好,捎俺娘儿俩一截路吧…”
“不行,快让开!”老葛怒冲冲地说。
场长瞪了老葛一眼,跳下了驾驶楼,和颜悦色地说:“大嫂,上车吧。”
司机老葛不高兴地说:“到后边去,快点。”
“让她坐在驾驶楼里。”场长把女人和女孩儿让进驾驶楼,女人连声道谢。场长推上车门,自己踏着车帮,爬到车厢里。
卡车像一匹发疯的牛犊,颠颠簸簸地向前冲去。场长坐在一个被包上,掏出一盒九分钱的“葵花”烟。我偷眼看着这个老头儿,看着他那捏着烟卷的树根般粗糙的手指。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许是车辆的震动,我看到了那只手在微微地哆嗦。
大概豁牙司机的心火平息了吧,车子又终于平稳地前进了。路边张牙舞爪的刺槐树一排排向后倒去。车轮沙沙地摩擦着地面,发动机欢快地鸣叫着,排气阀有节奏地哧哧排着气。老兵刘甲台闭着眼,脑袋摇晃着,仿佛呓语般地唱起一支调子耳熟、词儿陌生的歌子。他自称“老兵”,实际上只比我们早入伍一年,一副浪荡样子。歌声像泥鳅般地从他嘴里滑出来:
黑沙滩云满天
黑沙滩的大兵好心酸
黑沙滩的孩子没裤子穿
黑沙滩的姑娘往兵营里钻
黑沙滩啊…
黑沙滩…
这阴阳怪气的歌子使我们这些新兵都大睁开眼睛,惊愕地瞅着刘甲台那一开一合的嘴。连我这个只要有了馒头白菜就不管天塌地陷的目光短浅者,心里也泛起一阵凉气,汗毛都倒竖起来。难道我们要去的黑沙滩就是这样一个鬼地方吗?
“刘甲台,你胡唱些什么?!”场长发怒地吼了一声。
“场长,难道这不是真的吗?”刘甲台睁开眼,爱理不理地说。
“你敢扰乱军心,我崩了你!”
“场长,安稳地坐着吧,您。纸里包不住火,黑沙滩是个什么样,这些小兄弟们一到便知。”
“闭住你那张臭嘴,闭住,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场长嗓子喑哑,眼睛发红。然而,他的头却无力地垂下了,一直垂到了他支起的膝盖上。
刘甲台不唱了,却把适才那曲调用口哨吹了起来。他的口哨吹得相当出色,悠扬、圆滑、清脆、明快。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曲调,适才他唱出的那些词,却像冰凉的雨点砸在沙地上一样,有力地撞击着我的心。
刘甲台把我们折磨够了,黑沙滩也快要到了。大海就在面前,从海上连续不断地刮来冰凉潮湿的风,使这早春天气竟然砭人肌肤。我远远地望见了几排暗红色的瓦房,望见了离开瓦房一箭之地,有几十排低矮的草屋。方圆几十里,没有一个村庄的影子,只有那一片狭长的沙滩,沿着大海的边缘无尽地延伸开去。
“为什么要叫黑沙滩呢?我只见过金黄色的沙滩、暗红色的沙滩,夸张点说,还有苍白的沙滩,却没见过黑沙滩。”我的妻子这样问我。
是的,到目前为止,我也没有见过一片黑色沙滩。黑沙滩的沙滩其实是一种成熟的麦粒般的颜色,在每天的不同时刻,它还会使人发生视觉上的变化。在清晨丽日下,它呈现出一种温暖的玫瑰红;正午的阳光下,它发出耀眼的银光;傍晚的夕阳又使它蒙上一层紫罗兰般的色泽。总之,它不是黑色的,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它也闪烁着隐隐约约的银灰色光芒。
我曾带着我妻子般的疑问,问过我们农场的“百科全书”老兵刘甲台,他不屑一顾地说:“新兵蛋子,真是个新兵蛋子!沙滩是暗红、金黄、紫红、玫瑰红,就不能叫黑沙滩了吗?黑的难道不能说成白的,白的难道不能说成绿的、红的、杂色的、乌七八糟色的吗?你呀,别管这么多,既然大家都叫它黑沙滩,你也只管叫它黑沙滩拉倒。”刘甲台这一番哲学家般的高明解释使我这个新兵蛋子确如醍醐灌顶一般大彻大悟了。从此,我再也没有产生过为黑沙滩正名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