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壮愣了一下神,反问道:
“有这么个人,你问他干什么?”
姑娘的脸红了红,上嘴唇咬咬下嘴唇,说:
“没事,随便问问。”
“不会是随便问问吧?”老壮耷拉着眼皮说。
“这户人家怎么样?”姑娘问。
“难说。”
“听说李老壮手脚不太干净,前几年偷队里的鸭子被抓住,在湖东八个村里游过乡?”
“游过。”老壮掉过船头,把鸭子撵得惊飞起来。
姑娘提起的这件事戳到了李老壮的伤心疤上。“四人帮”横行那些年,上头下令,不准个人养鸭,李老壮家那十几只鸭子被生产队里“共了产”,老壮甭提有多心疼了。家里的油盐钱全靠抠这几只鸭屁股啊!那时,村子里主事的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主任,“共产”来的鸭子,被他和他的造反派战友们当夜宵吃得没剩几只了。老壮本来是村子里有名的老实人,老实人爱生哑巴气,一生气就办了荒唐事。他深更半夜摸到鸭棚里提了两只鸭子——运气不济——当场被巡夜的民兵抓住了。
主任没打他,也没骂他,只要把两只鸭子拴在一起,挂在他的脖子上,在湖东八个村里游乡。主任带队,一个民兵敲着铜锣,两个民兵端着大枪。招来了成群结队的人,像看耍猴的一样。为这事老壮差点上了吊。
姑娘提起这事,不由老壮不窝火。从此,他对她起了反感。他尽量避免和她碰面,实在躲不过了,也爱理不理地冷淡人家。姑娘还是那么热情,那么开朗。一见面,先送他一串银铃样的笑声,再送他一堆蜜甜的“大伯”。老壮面子上应付着,心里却在暗暗地骂:瞧你那个鲤鱼精样子,浪说浪笑,不是好货!
一转眼春去夏来,湖上又换了一番景色。荷田里荷花开了,湖里整日荡漾着清幽的香气。有一天,晴朗的天空突然布满了乌云,雷鸣电闪地下了一场暴风雨。李老壮好不容易才拢住鸭群,人被浇成一只落汤鸡。暴雨过后,天空格外明净,湖上水草绿得发蓝。荷叶上,苇叶上,都挂着珍珠一样的水珠儿。在一片芦苇边上,老壮碰到了十几只鸭子。他知道这一定是刚才的暴风雨把哪个放鸭人的鸭群冲散了。“好鸭!”老壮不由得赞了一声。只见这十几只鸭子浑身雪白,身体肥硕,像一只只小船儿在水面上漂荡,十分招人喜爱。老壮突然想起在湖西王庄公社农技站工作的儿子说过,他们刚从京郊引进了一批良种鸭,大概就是这些吧?老壮一边想着,一边把这十几只肥鸭赶进自己的鸭群。
第二天,老壮一进湖就碰上了王庄的放鸭姑娘。
“大伯,您看没看到十几只鸭子?昨儿个的暴风雨把我的鸭群冲散了,回家一点数,少了十四只。是刚从农技站买的良种鸭,把我急得一夜没睡好觉呢!”
“姑娘,你可是问巧了!”老壮看到姑娘那着急的样子,早已忘记了前些日子的不快,用手一指鸭群,说,“那不是,一只也不少,都在我这儿呢。”
“太谢谢您啦,大伯。我把鸭赶过来吧?”
“我来。”李老壮挥动竹篙,把那十四只白鸭从自家鸭群里轰出来。放鸭姑娘“呷呷”地唤着,白鸭归了群。
“大伯,咱们在一个湖里放了大半年鸭子,俺还不知道您姓甚名谁呢!”姑娘把小船撑到老壮的小船边,用唱歌般的发音发问。
“姓李,名老壮!”
“呀!您就是苇林、李苇林,不,李技术员的…”
“不差,我就是李苇林他爹,”李老壮胡子翘起来,好像和姑娘斗气似的说,“我就是那个因为偷鸭子游过乡的李老壮!”
姑娘又一次惊叫起来。她双眼瞪得杏子圆,脸红成了一朵粉荷花。
“大伯,谢谢您…”她匆匆忙忙地对着老壮鞠了一躬,撑着船,赶着鸭,没命地逃了。
“姑娘,你认识我家苇林?见到他捎个话儿,让他带几只良种鸭回来!”李老壮高声喊着。
一片芦苇挡住了姑娘和她的鸭群。
李老壮长舒了一口气,感到十分轻松愉快。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姑娘,真好相貌,人品也好,怪不得人说青草湖边出美人呢!”
一九八二年
白鸥前导在春船
一
胶河岸边有一个小村子,村东头有对着大门口的两户人家。东边这家儿姓田,户主田成宽,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字叫梨花;西边那家儿姓梁,户主梁成全,有一个独生儿子,名字叫大宝。
两家的内掌柜的生孩子那阵子,还不时兴计划生育,愿生几个就生几个,能生几个就生几个,生多了还得奖哩。说起来也怪,两个内掌柜各自生了一胎后,再也没个影。田家的还想生儿子,梁家的还想要女儿。两个女人有时聚在一起干活儿,免不了互相鼓励一番。“大嫂子,憋憋劲儿,再生个儿子啊。”“那么你呐?不冒冒火生个女儿?”“不中了,肚子里就一个孩子,生干净了…”梁家的拍着肚子说开了粗话,田家的弯着腰笑。
她俩谁也没再生,大概其肚子里的孩子真生干净了。
二
一转眼儿的工夫,田家的妞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梁家的小子变成了五大三粗的小伙子。
大宝、梨花上学时,正碰上那乱年头了。大宝在学校里上房揭瓦,打狗吓鸡。梁成全一看儿子学不到好,就赶紧“勒令”他退了学。老田一看到老梁家把儿子拉回来,心里话:“人家儿子都不上学了,女孩子家还上个什么劲,学问再大也是人家的人,犯不着替人家做嫁衣裳。”不久,他也让梨花退了学。
田家姑娘和梁家小子文化程度相同,都算二把刀的初中生,小小知识分子。
庄户人家过日子喜欢较劲,谁也怕被谁落下,田家梁家也不例外。但那年头队里干活大呼隆,猪头、蹄子一锅煮,本事天大也施展不开。梁家空有个气死牛的壮小伙子,日子过得反倒不如田家。田家姑娘心灵手巧,一点也不少挣工分。再者女孩家勤快,干活歇息(那时歇息时间比干活时间还长)时,也能剜篓子野菜回家喂猪。而大宝呢,歇息时不是晒着鼻孔眼睡觉就是翻戴着帽子打扑克。因此,田家每年都要比梁家多卖出两头肥猪,这样慢慢地就把梁家比下去了。对此,老梁好大不满,好像田家的日子是沾了他儿子的光才过上去似的。两个老汉见了面,老梁经常刮带蒺藜的西北风:“大哥,您家沾老鼻子大锅饭的光喽!要是像六二年那样包产到户,凭着您这班人马,早就把牙吊起来了。”田成宽最忌讳别人说他没儿子,庄户地里没儿子见人矮三分。有一次人家奚落他是老“绝户头子”,他没处撒气,回家把老婆一顿好揍。梁成全这些话虽然没有直接揭他的疮疤,但却在影射他没有儿子。他气不从一处来,不是看在几十年老邻居面上,连脸都要翻了。他揶揄老梁道:“有本事领着大宝跑到‘拉稀拉夫’(南斯拉夫)去,那地方是包产到户。”
这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当初,俩老汉谁也想不到只有“拉稀拉夫”才有的包产到户又在中国复活了。
三
开完了社员大会,梁成全唱着小戏回了家。到家就让老婆子炒了两个鸡蛋,一盅接一盅地喝薯干酒,一会儿就醉三麻四了。他自言自语地叨叨起来:“嘻,真是天转地转,时来运转咧,土地包到户,就凭着这个膀大腰圆的儿子,再加上老头子拉拉帮套,不在村里冒个尖才是怪事…老田大哥,这会该你唱丑,该俺唱旦了…”他模模糊糊地说着,鼾声就响了起来。
田成宽开完了会,身上一阵阵发冷,心里头憋闷着,随着散会的人群走到街上。满天星光点点,一只孤雁哀鸣着飞过去。他的前面是梁成全晃晃荡荡的身影,老梁不成调子的小戏一个劲儿往他耳朵里钻。到家后,他一头栽到炕上,翻来覆去地“烙饼”,一连声地叹气。老伴儿凑上来,摸摸他的头,不凉不热,便纳闷地问:“你是咋的啦?”老田也不搭理。老伴提高声音说:“哪儿难受?给你掐掐揉揉?”他不耐烦地搡了老伴一把:“到一边去!”“又疯了,又疯了,谁又惹了你了?”“你惹我了!”老田忽地折起身子,对着老伴吼:“包产到户了!没儿子,该受累啦!”一刹那间,老伴明白了。没替男人多生几个孩子,尤其是没替男人生出个儿子,是她一辈子最大的心病,她觉得对不起男人。她曾对老田说过,生儿子要是桩营生,她十天半月不睡觉,也把它干完了,可这不是桩营生啊。这几年,女儿渐渐大了,老田看到女儿照样挣工分,把怨老婆的心渐渐淡了。今晚上一听到要包产到户,尤其是看到老梁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老田的心病又犯了,回家就跟老伴怄起气来。哪承想老伴这几年有女儿撑着腰,不喝他这一壶了,直着嗓子跟他吵起来:“怨我?我还怨你!你比人家少一个‘叉把儿’!”“谁少一个‘叉把儿?!’”“你少一个‘叉把儿!’”…老伴儿听过几次计划生育课,看到宣传员在黑板上画了两对“X X”,说这是女人的,都一样,又画了一个“X Y”,说这是男人的,碰上了就生男孩,碰不上就不生。她记不住那些名词儿,但记住了不生儿子与女人没关系。所以,她一口咬定老田少了个“叉把儿”。老田哪听说过这个?姥姥的,弄了半天倒是俺少个“叉把儿”!他两眼瞪得一般大,比比划划地要跟老伴抡皮拳。这时候,院子里传来梨花哼小曲儿的声音,五六十岁的人了,怕让孩子看了笑话,更怕引起娘儿俩的联合反抗。老田无奈,只好自己下台阶:“提防着点,你,再敢说俺少‘叉把儿’就打烂你的皮…”嘟嘟哝哝地脱衣睡了觉。
四
地说分就分。田家的地偏偏跟梁家的地分到一起,这真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俗言。老田好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抓的阄,运气。
一挨过正月,梁成全就撵着儿子起猪圈,换炕坯,土杂肥堆成了一座小山。老田不敢怠慢,也带着女儿起猪圈。二月里还没化透冻,猪圈里结着冰,要用镐头砸开。梨花在正月里耍野了心,干着活把嘴噘得能拴两头毛驴。崭新的衣裳也不换,躲躲闪闪地怕弄脏了。老田脱了棉袄,抡着镐,嘴里喷着粗气,心里窝着火,便对着女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开了腔:“姑奶奶,家去换下行头吧,起猪圈又不是唱戏,没人看你!”梨花耷拉着眼皮,小声嘟哝:“多管闲事,偏不换。”她的话没承想让老田听到了,气得老田铲起一锨稀粪,“呱唧”扔到梨花脚下,溅得她满身臭粪。她把铁锨一撂,哭着跑回家去。
老田余怒未消地骂着:“小杂碎,反了你了,没有我这个老子谁给你抡镐?反了你了,反了…”
老田正絮叨着,老梁叼着烟袋抱着肩膀头转悠过来,笑眉喜眼地说:“大哥,火气挺冲啊!和儿家赌什么气?走走走,到我屋里去坐坐,我才刚焖上一壶好茶叶。”“没那么大的福气!”老梁的神情使老田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他顶了老梁一句,把镐头一摔,气冲冲地进了屋,沾满臭泥的鞋子也不脱,就势往炕上一躺,眼瞅着屋顶打开了算盘:“毁了,这一下算毁了,你妈妈的包产到户,你妈妈的老梁…今日这才认上头,往后要使力的活儿多着哩,都要靠我这个老东西顶大梁了。哎,怨只怨——难道老梁真比我多个‘叉把儿’?”老梁那副幸灾乐祸的笑脸又在他眼前晃起来,他腾地跳下炕,从橱柜里摸过一瓶子酒,咕咚咕咚灌了半瓶…
梨花趴在炕上呜儿哇儿地哭,她娘横竖也劝不住。后来老梁来了,她不哭了,仄楞着耳朵听老梁和爹说话。爹气得摔锨上了炕,梨花心里升起一股火。她三把两把扯下新衣服,跑到猪圈旁边,鞋子一甩,袜子一褪,“扑通”跳进了猪圈。她娘心疼地嚷着:“我的孩,你不要命了?”“不要了!”姑娘玩了命,但毕竟身单力薄,一圈粪起了整整一天,累得连炕都上不去了。
过了三月三,春风吹绿了柳树梢,桃花绽开了红骨朵。大地开了冻,站在村头一望,田野里蒸腾着的水汽像乳白色的轻纱在飘动。
大宝推着辆独轮车,开始往地里送粪。洋槐条编的粪篓子足有半米长,像两只小船,他还嫌不解馋,装满了不算,又狠狠地加上一个尖。地挺远,在三里外的河滩上,装少了不合算。
梁家小子开始行动,田家姑娘也推出了车子。梨花生性要强,也学着大宝的样子,把粪篓子装出了尖。她驾起车子,走了两步,心就像打鼓一样地跳。咬着牙又走了几步,“呼隆”,连人带车歪倒了。正赶上老梁从那边遛过来,他笑嘻嘻地说:“梨花,别给俺家撞倒墙呐。”梨花心里正丧气着,也就不管他是长辈,咬着牙根骂道:“给你家撞倒屋,砸断你条老驴腿!”老梁也不生气,笑着回道:“你是骨头不硬嘴硬啊。”梨花对着老梁的背影啐了一口,又朝手心上啐了两口唾沫,再次驾起车子。这次更窝囊,没挪窝就趴了。
老田背着粪筐子看地回来,看到女儿的狼狈相,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别逞能了!少装,装半车,慢慢倒腾吧,有什么法子,嗨!”
梨花信了爹的话,推着半车粪总算上了路。她东一头,西一头,歪歪斜斜,跌跌撞撞,活像个醉汉。挣扎到半道上,正碰上大宝送粪回来。大宝穿着大红球衣,肩上披着披布,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甩打着,显得又潇洒,又利落。
看到梨花那狼狈样子,大宝“扑哧”一声笑了。梨花的脸刷地红成了鸡冠花。她猛地放下车子,杏子眼圆睁着,直盯着大宝,厉声道:“笑什么?!喝了母狗尿了?吃了猫儿屎了?”大宝吓得一伸舌头,狡辩着:“谁笑你了?”“狗笑我了!”“狗!”“狗。”…俩人斗了一会儿嘴,大宝理亏,便和解地说:“好姐姐,别生气了,听我把推车的要领对你说说。推车要有个架势,手攥车把不松不紧,两眼向前看,别瞅车轱辘,顺着劲儿走,不要使狂劲…”梨花白了他一眼,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大宝被噎得张口结舌,上言没搭下语地卡了壳,梨花又架起车子,一路歪斜地向前走了。
大宝望着梨花的背影愣住了神,一直等到梨花出了村,他才推起空车向家走,适才的潇洒劲儿不知哪儿去了,他好像添了心事。垂头丧气,无精打采。
晚饭时,梁成全坐在炕沿上,开心地对大宝说:“哼哼,不怕老田犟筋,没了大锅饭,就没咒念了,靠一个儿,耗子搬家似的倒腾,猴年马月去下种吧!”
大宝一声不吭,只管闷头扒饭。
吃过饭,大宝早早地爬上了自己的炕,怀着鬼胎装睡。天上好月亮,照得窗户纸通亮,一只小蟋蟀在窗台上“吱吱”地叫。一会儿,东间房里传来爹打雷一样的鼾声。大宝蹑手蹑脚地下了炕,开了大门,推出了车子。月亮真好,像个大银盘挂在天上,照得他浑身清爽,满心舒畅。他在梨花家粪堆上装好粪,推着车子往村外走,他的心里打着鼓,生怕让人碰着,幸好庄户人家贪睡,这会儿全村已是悄然无声。大宝脚下像抹了油,心里像化了蜜,越干越有劲…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梨花便起了床,准备赶早送粪。出门一看,不由惊呆了:一大堆粪不翼而飞,连地皮也扫得干干净净。她跑到自家地头一看,全明白了。
梨花从地里回来时,老梁正在田家粪底盘上转转儿,看到她来了,一回身就踅进了大门。老梁一进屋就冲着酣睡的儿子嚷起来:“起来,懒虫,日头晒腚了。”大宝迷迷糊糊地说:“急什么,让人家再睡会儿。”“还睡!梨花把粪都运完了。”“爹,你别诓人了。她家运完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哩。”大宝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地睡着了。
“嘿,成了精了,一夜运走了一大堆粪。”老梁叫不醒儿子,只好走到院子里,背着手转圈,一边转圈一边摇着头说,“真成了精了…”
东院里老田在问女儿:“梨花,粪?”
“我送到地里去了。”
“你什么时候送的?”
“今儿夜里,没看到我眼珠子都熬红了,还问。”
“真是你送的?”
“不是我送的还能是你送的?烦死人了!”
“老东西,别唠叨了,快让孩子歇歇吧。我的孩,真委屈你了…”
五
几天过后,梨花交给大宝一个纸条儿,大宝如获至宝,到僻静处打开一看,心凉了一半,纸条上写着:梁大宝同志,感谢您的帮助,但我不需要人可怜。此致革命的敬礼。
大宝看到这封最后通牒式的感谢信,挠着头皮想:“说她无情吧,还感谢我,说她有情吧还不需要人可怜,梨花呵梨花,你到底需要什么呢?”
六
田家和梁家河滩地里都种上了棉花。棉苗儿长到一高时,碰上了旱天。一连几十天没下一滴雨,棉花叶儿都打着卷,中午太阳一晒,蔫蔫耷拉的,看着要死的样子。要是往常年,死也就随它死了,今年可不同了,拿不着产量要挨罚。没等上级号召抗旱,田家的姑娘和梁家的小子就挑着水筲下了坡。
庄稼人习惯早起,干活趁凉快,两个青年人来到这里,太阳还没出来。东边天际上有几条长长的云,像几条紫红色的绸纱巾。一忽儿,紫红变成橘红,橘红又变成了金黄。太阳仿佛一下子从地平线下弹了出来。东方的半个天,一刹那间被装点得绚丽多彩。另一大半天空则像刚从茫茫夜色中苏醒过来,海洋般地展现着一片暗蓝。河里涌起白色的雾霭,像一条白色的长龙缓缓向前滚动,缓缓地向空间膨胀。雾霭慢慢消散,渐渐地看清了河的轮廓,最后,太阳一下子射出万道金光,河上的雾霭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在闪着光。
梨花和大宝穿梭般地从河里往棉田里挑水。挑水爬河堤,是庄稼地里的重活,不一会儿,梨花就气喘吁吁了。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流,步子慢了下来,爬坡时脚下也开始磕磕绊绊,拖泥带水不利索了。大宝高挑个儿,细腰宽肩,挑两桶水仿佛走空道儿,小扁担在他肩上颤颤悠悠地跳动,显得轻松而有节奏。
自从写了那封信后,田家的姑娘再没有向梁家的小伙表示过什么,梁家的小伙摸不准气候,也不敢轻举妄动。半上午过去了,大宝跟梨花还没说一句话。窝来鸟在半空中婉转地叫着。小燕子贴着河水箭一般地掠过。满坡里看不到几个人影。几朵白云在天上懒洋洋地飘动。好寂寞啊!大宝急得抓耳挠腮,几次与梨花擦肩而过,想找个借口谈谈,梨花总是一扭头,白眼也不看他。突然,大宝灵机一动,想起了才看过的电影《刘三姐》。几分钟后,他拉开粗嗓门唱起来:
哎——
梨木扁担三尺三,
大宝俺挑水淹棉田。
怕老天不是男子汉,
河里有水地不干。
梨花听出大宝是在激她,想搭腔又怕被他缠磨住,便撇撇嘴故意不理他。
大宝不死心,又放开嗓门唱了一遍。
梨花不由得生了气,心里话:“好你个大宝还真狂,看我杀杀你的威风。”像突然摇响了一串银铃,梨花唱起来:
哎——
桑木扁担四尺四,
梨花俺担水浇旱地。
老天怕女不怕男,
晒不干河水俺挑干。
大宝自负地把扁担朝地上一戳,一手叉腰唱道:
哎——
梨木扁担五尺五,
休要吹牛不认输。
从来骡马上不了阵,
从来男人胜女人。
“太欺负人了,看我怎么骂你!”梨花气冲冲地想着,随口唱道:
你家的扁担咋样长?
你生了一副狗熊相。
你瞧不起妇女瞎只眼,
你欺负姑娘别姓梁。
梨花也不顾挑水了,叉着腰站在地头,挑战似的瞪着大宝。大宝灰溜溜地垂着头,结结巴巴地说:“好姐姐,别生气,俺瞎唱,给您解闷儿…”
“熊相!”梨花骂他一句,愤愤地走下河堤去挑水了。爬坡儿时,她脚下一滑,连人带桶滚到了河里。大宝飞也似的跑过来,连鞋子都没脱就跳到齐腰深的河水里,把梨花连拖带拉地弄上岸来。初夏天,姑娘穿得单薄,纸薄的衣裳让水一湿,紧紧地贴到了身上,妙龄女子健美的轮廓一下子凸了出来。大宝的头“轰”地响了一声,心里一阵狂跳,他紧攥着梨花的手不放,连呼吸都屏住了。
僵持了几十秒钟,梨花突然醒悟过来。她从大宝手里挣脱出来,抬起胳膊护住胸脯,转过身去,避开了大宝灼热的目光。梨花感到受了侮辱,哭着骂道:“坏蛋!大宝你这个瞧不起妇女的大坏蛋!”骂完了,沿着没人走的河边,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几亩棉田与姑娘的自尊心比较起来,简直是渺小得可怜。剩下大宝一个人木鸡一样呆立着。
大宝拧着自己的大腿骂道:“大宝,你这个混蛋,偷看一眼就行了,谁让你不转眼珠地盯着人家。”骂完了自己,心里索然无味,好没意思,又开始挑水。他赎罪似的把水浇到田家的地里,浇了一担又一担。
七
“对歌”风波过后,田家姑娘与梁家小子的关系空前恶化。大宝见了梨花就像小耗子见了猫似的,绕着道儿走。他心里惭愧,又不好意思去赔不是,最后终于想出了个主意。他写了一封沉痛的“悔过书”,用小石头坠着,扔到了田家院子里,反正田家老两口子大字不识一个。
八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到了秋收。摘棉花、割庄稼、打场脱谷…十月底,一切见了分晓,田、梁两家闹了个平扯平。老田半是欣慰半是忧虑地对老伴说:“她娘,这样干下去就把孩子累毁了,明年宁肯少打点粮,少拾点棉,也不能让孩子这样拼命了。”“可不是嘛。”老伴也忧虑地回答着。
西院的老梁却在家里跳着脚骂儿子:“孬种!真孬种,一个大小伙子,竟和个儿打了个平手,敢情你到了地里就困觉?过了年我让你,像赶牛一样,不老实卖劲就给你一顿鞭子。”老梁发着狠说:“就不信斗不过老田家…”
梨花一年来瘦了不少,白嫩嫩的脸蛋褪了好几层皮。她心里发愁,就跑到支书家找同伙的桂枝姐想主意。桂枝家爹当干部,妹妹上学,地里的活也全仗她一个人扑腾。桂枝道:“俺爹说县里新进了一批手扶拖拉机,只要八百多块钱。这机子管用着呢,能耕地、拉粪、抽水…有这么一台,咱就解放了。”“哎呀,我的好姐姐,你咋不早说!”“早说有啥用,反正你也没钱。”两个姑娘沉默了,是呵,哪儿去弄八百块钱呢?一忽儿,桂枝笑着说:“妹妹,我有办法了。”“真?快告诉我。”“说了你不兴打我。”“我打你干啥?真是的。”“那我说了——妹妹,你找个夫婿,跟他要八百块钱…”没等桂枝说完,梨花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双手伸到胳肢窝里乱挠起来,一边挠一边骂:“死东西,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桂枝痒得打着滚乱叫:“哎…哎哟…好妹妹,亲妹妹,饶了我吧…”“还敢不敢胡说了?”“不敢了。”两人又静下来想主意。一会儿,桂枝又说:“妹妹,我又有主意了。”“我不听!”“人家正经有办法了,你又不听。”“那快说吧。”“你不是不听嘛。”“好姐姐…”“妹妹,今年冬天咱不耍了,咱买苇子编席。供销社里敞开收,俺大姑家表嫂一个人带着孩子一冬天还挣三百多块呢。就凭着咱姊妹的快手,一冬一春还不挣个五百六百的?”“好主意,不过这也不够呵。”“跟你爹要,你家今年卖棉花卖了六百多块嘛。”“就怕俺爹不给。”“你不会向他借?秋后还。”一切都妥当了,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说起悄悄话来。
九
第二年一开春,梨花和桂枝到公社拖拉机站学了一个月驾驶技术,不久,就从县里开回两台手扶拖拉机,吸引了满村的人都到两家去看热闹。最入迷的要数梁大宝,他围着梨花的机子转,这里摸摸,那里捅捅,总也看不够。惹得梨花吵他:“摸什么,摸什么!摸坏了赔得起吗?”大宝“嘿嘿”地憨笑着,一点也不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