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因为晓晴想做妈妈,她想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可我给不了她。”
朱珠沉默了好一会儿,幽幽地说:“以前我好傻,以为我的病好了,什么都跟别人一样,可以结婚,可以生孩子……原来这都是做白日梦呢。”
我想一定有谁跟朱珠说什么了,要不然她不会有这种变化。我问了她半天,她终于告诉我了。原来是朱从山跟她说的这些。自从她继续留院以来,朱从山对她挺热情的,很和气,有时候还特别和她聊一聊。有一次朱珠就问朱从山,像她这样得过精神分裂症的病人,以后还能结婚生育吗?
“他怎么说?”我问朱珠。
朱珠好一会儿没吱声。我暗想,朱从山的话一定很残酷,打碎了朱珠的希望和幻想。
果然,朱珠告诉我,朱从山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假如朱珠不想家里再多一个精神病人,最好别生。他还说他这么说是对朱珠负责,因为精神分裂症有明显的遗传倾向,有研究结果显示,父母的一方患此病者,其子女的患病率为20—40%,而一般人群的患病率只有0.5%,就是说,如果朱珠要生孩子,孩子将来患精神病的可能性将是普通孩子的40—80倍……
我明白朱珠为什么这么悲观了。其实她这种心情,我和晓晴离婚时也曾有过。我知道晓晴怀孕的事情后,自己查看了医学资料,才了解了这一点。我曾经是一个精神病人,为此吃的苦头还少吗?我怎么能把这样的风险再加到我孩子的身上?可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永远都听不到一个孩子叫我“爸爸”,永远都没有做父亲的资格了呢?
但我还是觉得朱从山不应该这样告诉朱珠实情。朱珠现在还很脆弱,何必对她这么残酷呢?我本能地讨厌这个朱从山。听说以前朱珠病重的时候,他对朱珠态度就很坏。
“朱珠,你别想太多了。”我想安慰朱珠,“医学是会进步的。现在的基因工程呀,呀……还有其它研究,说不定明天就能治好精神病了。到时候,你照样可以生宝宝呀……”
可我的话大概太渺茫了,朱珠听了,还是没精打采。好一会儿,她叹口气,说:“反正也不会有人喜欢我了……”
我差点儿就说,我喜欢你呀。但我没敢说。我怕吓着朱珠。而且,朱珠现在的样子真的不太好。她幽幽地盯着前面,轻轻哼起一支歌,好像旁边没我这个人似的。她不会又……我不敢想下去了。
为了朱珠,我去找了高医生。我把我知道的事情一口气都告诉了他。高医生听我说完,好一会儿没说话。我看得出,他眼睛里隐藏着愧疚和忧虑。
“怪我不好,”他终于说,“我的方式可能太粗暴,伤着朱珠了。”
我也把我的担心对高医生说了。
“朱珠现在情绪有些混乱,她不会私自停药了吧?”
我的话提醒了高医生。他说因为朱珠现在不属于病人,所以吃药的事情完全由她自己把握,如果她私自停药,别人很难察觉。而这对于她的状况来说,无疑是相当危险的。
“从今天开始,我一定盯着她吃药。”
高医生又说,他早就觉得那个何莉不正常,跟院长说了几次了。每回查房,她的表现最奇怪。让她把左手举过头顶,她偏把右脚抬起来。让她闭眼睛,她却把嘴张大……而且,她看起来很乐于向医生描述她的幻听和妄想内容,可医生问得详细了,她又说“记不得了”,“说不清楚”……总之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搪塞态度。现在看来,何莉的“病”确实有名堂。
“唉,早知道朱珠是想跟我说这事儿,我就……”高医生看起来很懊恼,一再责备自己,“这段时间我对她确实太冷淡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说:“高医生,其实你没做错,你是想帮朱珠的。”
高医生似乎有些吃惊,看了我好一会儿,眼神很复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死去的女儿。我想再对他说对不起,但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太轻了,所以就把它藏在心里。
最后高医生对我说:“鲁成,看到你这么……健康,我又觉得,我们这些人的工作还是有价值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努力变得更好、更坚强。
第二十章高度
1
早上起床,陆梅吐了。我以为她生病,想带她去医院。可她告诉我,她这个月例假没来,可能怀孕了。我听到这句话,好像当头挨了一棒,呆呆看着她。这种表情肯定不对,陆梅被激怒了。她冲我大发雷霆:
“我怀孕了,你为什么这样?你说你为什么这样?是不是影响你跟那个女人来往了?你说呀……”她满脸通红,揪着我的衣领摇晃,“你跟我发过誓的!你全忘啦?我一直容忍你,希望你自觉,有良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跟那个女人藕断丝连吗?”
我第一次见陆梅这样。她像一头受伤的母狮,差不多完全失控了。为了让她安静下来,我不得不一直陪着她,以至于上班都迟到了。陆梅哭得脱了形,最后她用凄惨的语气对我说,如果我要离开她,她就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一个人养大。
我烦透了。我正为朱珠的事儿焦头烂额,偏偏这事儿又来了。
朱珠的病复发了。全怪我,我对朱珠太疏忽了。因为怕惹麻烦,我一直躲着她。鲁成找过我,我才知道冤枉了朱珠。原来那些天她对我总是欲言又止,是因为何莉。我们早就怀疑何莉是诈病了。她是从公安局看守所转来的。入院以来,每次检查表现都很奇怪,她的反常不同于一般病人的反常。对她大脑做了各种图谱分析,光戊四氮诱发阈值正常,硫喷妥钠反应正常,镇静阈比较适中……一切都很正常。问题是,根据国家法律规定,对于诈病者的病情鉴定,最后一定得本人承认自己是诈病才能成立。
和鲁成谈过话,我们意识到何莉的事儿和她丈夫有关。正好何莉闹着要见丈夫,我们就通知她丈夫来看她。两人在会客室角落谈了半天。过后她丈夫忧心忡忡对我说,没想到何莉的病情越来越重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何莉一直在对他说胡话,什么她是天上的九仙女下凡啦,什么要吸人血才能消灾啦……他还说,以前何莉在家喜怒无常,他总以为何莉脾气坏,一直容忍着。现在看来其实何莉早就有这病了。他痛苦不堪地诉说了半天何莉的“病症”,最后要求我们给何莉加大药量,抓紧治疗。我不动声色听他说完。他不知道,他的话被我悄悄录下了。
我和院长找何莉谈话,她还在我们面前装病,满嘴胡言乱语。我直接把她丈夫的录音放给她听了。她一脸震惊,一时间忘了装病。
“不可能,不可能……”她一个劲摇头。
“你丈夫的声音你总听得出来吧?”我问她,“再说了,我们伪造他的录音有什么意义呢?”
何莉的眼神绝望极了。
“他跟我说,再忍几天,他就想办法接我出去……”她下意识地说。
我们也不催她。她自己会弄清楚的。在精神病院装病,每天和病人一样大量吃药,那种身体的痛苦,以及对健康的危害,用不着我们告诉她。果然,她很快崩溃了,向我们承认她其实是诈病。至于诈病的原因,就不归我们管了,她会向公安机关举报自己那个黑心丈夫。
何莉的事就此了结。我没想到,这时候回头关心朱珠,却为时已晚。晚上我留院值班,查房经过朱珠的病房,却发现深更半夜的,她还没睡,坐在床上戴着耳机听收音机。我走过去问她怎么还不睡,她半天没反应。我伸手去摘耳机,她身子一扭,不让我碰她。
我意识到不对了。病愈的朱珠是通情达理的。我很不安,劝了她几句,谁知她冷冰冰地扔给我一句话:
“我已经不是你的病人了。”
到了第二天,情况更糟糕。护士说朱珠蒙头大睡,根本不起床。精神病人康复的一个指标就是睡眠。睡眠紊乱,绝对不是好现象。朱珠不是病人,护士拿她没办法,把我叫去。我好容易把她叫醒了,但她表情僵硬,对我的话显得很漠然。我更不安了,又问她这些天吃药的情况。
“吃什么药?”她反问我,“我又没病!”
这时我知道坏了。一个精神病人说出“我没病”,就说明病情很严重,因为他失去自知力了。果然,接下来几天,朱珠不是抑郁就是躁狂,几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我真不愿相信,却不得不承认,朱珠旧病复发了。
朱珠父母得知消息,马上赶到医院。看到女儿的模样,他们情绪很激动,尤其是朱珠母亲,后悔当时没坚持接女儿出院,哭闹了一通。我们好容易才把他们劝走。谁知刚走一会儿,两人又跑回来砸门。护士长吓了一跳,不知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激动地说要见我,有话要当面问我。护士看情形不好,骗他们说我不在,偏巧我也听到动静,跑到门口来看,被他们撞个正着。
他们这么激动,当然不会是好事。可我不愿躲着,就到门口见他们。谁知朱珠母亲一见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口就骂,她老伴怎么劝也劝不住。护士长不肯开门,我怕再这样吵下去,里面的病人都会受影响,就要求他们到外面谈。他们答应了。谁知我刚一开门,朱珠母亲就冲上来,一把揪住我的白大褂,又撕又扯,还冲我破口大骂。
“你这个衣冠禽兽!真不要脸,亏我们那么信任你,你竟做出这种事……我女儿那么可怜,你怎么能那么欺负她……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哪儿配穿这身白大褂,我给你撕了……”
我不能和一个老人打架,只能躲闪。可她像疯了一样,躲也躲不开,谁也拉不住。病区里有些病人听到了动静,从病房里跑出来,兴奋得直叫唤。楼下也有医生和病人家属跑上来查看情况。众目睽睽,我无力辩解,狼狈不堪。闹腾了一阵子,我才从朱珠母亲的哭骂声中听出了名堂。而这更快让人发疯了。因为按她的说法,朱珠被我诱奸怀孕,这才导致她旧病复发!
老天!我该对谁辩解呢?
朱珠父母终于被劝走了。但流言却在医院传播开来。没人当面对我说什么。但我完全能想像,那些话有多可怕。我想辩白,却没有对象。我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灰溜溜的狗,走到哪儿,都遇到鄙夷的目光。
2
而就在这样的时候,陆梅又说她怀孕了。我想,也许我还是疯了的好。
病人老赵跑来找我,说有事儿告诉我。我问他什么事儿,他说他和病人小李吵了一架。我问他为什么。
“因为他不学好!没良心!该骂!我就骂他来着……”老赵忿忿地说。
“小李最近不是挺好吗?”我问他,“他哪儿惹你生气了?”
“因为他……在背后跟人家说您坏话来着!”
我明白了。我安慰老赵,让他别在意。
可老赵还是很气愤。
“那些人不知道您是什么人,在背后瞎叨叨,他小李是您治好的,他能那么跟着乱起哄吗?要不是您,他现在还想不起来他姓什么呢!我就骂他,良心让狗给吃了!高医生对我们那么好,他该把自个儿舌头给嚼巴嚼巴咽自个儿肚子里去……”
我劝老赵说,小李肯定也不是故意的,只不过跟着议论几句。老赵嚷起来:
“那也不成!谁说您坏话我也不让!别人不知道您,我还不知道吗?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了,家里没人管,那年冬天,脚冻烂了,肿得鞋都脱不下来……不是您拿了药来,天天给我泡脚,然后天天给我上药给我治好的吗?这么待病人的医生,能是坏人吗?……”
老赵很激动,声音都哽咽了。我心里热乎乎的。
“老赵,没关系,我自己心里清楚,随他们说去,我不生气……”
是的,我确实不生气。我只是觉得悲凉。别人的议论我可以假装不存在,但朱珠的境况,我却没法熟视无睹。那么美好的姑娘,好容易逃出病魔的控制,却又因我的失误重陷魔爪。她真的没希望了?我还能不能救她?
院长又找我谈话。昨天一个病人家属去他那里哭诉了。
“院长,这件事您可不能听之任之啊。家里人得了这种病,我们这些家属已经够可怜的了,心里的苦也没个地方说……现在又听说这种事儿,让大伙怎么对医院放心?谁还敢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这种医生治疗?院长,您说说,要是您自己的女儿病成这样了,您知道医生对她做这种事儿,您自个儿会怎么想?”
院长已经隐约听说了传闻,但这些传闻的版本不同,他让病人家属说清楚,我到底对朱珠做了什么事情。
“他一个有老婆的男人,看人家姑娘年轻、漂亮,就打起主意,把人家骗到手了……回头看姑娘认真了,心里又害怕,就把人家给甩了……还有,听说那姑娘已经给他弄大肚子啦……”
院长告诉病人家属,其它事情可能还要查实,但朱珠怀孕的说法纯属谣言。因为朱珠病情反复后,医院对她作了全面体检,根本没这回事儿。他又劝告状的病人家属,安心配合医院给孩子治病,其它事情少掺和。病人家属这才走了。
院长把这些情况都跟我说了,然后问我的意见。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我的冒险失败了。我还说,如果损失了我的名誉能换回朱珠的健康,我宁可承受十倍的流言。但这又是不可能的。
“泄气了?”院长问我。
我不说话。想到朱珠的病痛,我就难受得喘不过气。
院长平静地说:“我知道这会儿你难受,也不想多说什么,就跟你说一句话。高度,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相信你。我还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你。”
要不是院长的这句话,我差点儿就想跟他说,我不干了。
真的,我确实不想干了。虽然这时候走,摆明了就是逃兵。我怕的不是流言,我是没法面对我改变不了的现实。这是懦弱。我知道我得了懦弱这种病。我不知道院长是否猜到了我的心事,才这么说的。但他的话确实给了我最重要的一次支持。朱珠的治疗方案,对我是冒险,对院长同样是。我不能让院长也为我蒙羞。我不能让朱珠承受我失败的痛苦。
无论如何,我不能走。
3
我听过一句话:上帝关上你的一扇门,却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决心对朱珠负责到底,但并没想好对策。这一次该由谁去唤醒朱珠的希望呢?没想到答案这么快就出现了。
我知道朱珠不愿吃饭。午饭时我就去病房看看,却在门看见了鲁成。他正端着饭菜和朱珠说话。
“朱珠,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喜欢生病了。因为平时父母工作特别忙,根本没空儿跟我待在一起。但是我一病,他们都特别着急,请了假,整天围着我转。我不想吃东西,我妈就端着平时我喜欢吃的,坐在我跟前,一点儿一点儿喂我,我呢,就一口一口地吃。其实我吃着东西,嘴里一点儿味道都没有,但心里特别高兴,因为这个时候我最清楚了,我妈那是爱我呢……”
鲁成说话的时候,朱珠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但等说到后来,她微微张开了嘴,任凭鲁成将一勺饭菜送到她嘴里。鲁成笑了,非常仔细地开始给朱珠喂饭。他的眼神怜惜而温柔。
我又是惊喜,又是担忧。难道鲁成就是那扇新开的窗?我坐立不安,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把鲁成找来谈话。开始我没敢直接切入主题,绕着弯问他的近况。鲁成看来恢复得确实不错,思路清晰,言谈得体。我暗想,换了别人,不会相信他有过那样的经历。
我们谈到了赵晓晴。前不久我刚收到赵晓晴一封信。信里她坦白地告诉我,她打算下个月结婚。对于那个男人,赵晓晴三言两语提了几句,说他人比较普通,年龄不小了,很想快点儿结婚,然后赶紧生个孩子。赵晓晴也提到了鲁成,她说和鲁成相比,那个男人最大的优势在于他的健康。
我本不想让鲁成知道这些,谁知倒是鲁成问我,知不知道赵晓晴要结婚了。原来他也收到了赵晓晴的信。
“她一再说让我原谅她,”鲁成的眼睛里还是有些惆怅,“她实在太想做妈妈了,不敢冒这个险……晓晴还是那么善良,其实她可以瞒着我的,她现在对我没责任了。可她总觉得如果不告诉我,心里永远不会踏实。”
我能理解赵晓晴。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想过一种普通的生活。谁能指责这样一个平凡的愿望?我想对鲁成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什么好。而鲁成却很快克制了他的惆怅,微笑起来。
“其实这样最好了。”他说,“这样,我就对她放心了。不然,我老觉得自己害了她,对不起她……我给她回信了,祝她幸福……我说的是真心话,她能幸福,我才能真正解脱。而且……”
鲁成忽然腼腆起来,不好意思看我。
“而且什么?”我已经意识到什么,故意问他。
他鼓起勇气,涨红了脸,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对我说:“高医生,我……我真心喜欢朱珠,我想一辈子都照顾她!”
我发自内心地钦佩鲁成。他曾经是个病人,可他远比我勇敢。他这一句话,打消了我全部的疑虑。我明白了,鲁成对朱珠,跟我当时的情况不一样。我没再多说,只是伸手握住鲁成的手。因为药物作用,他的手仍微微发颤,可我感觉到了他的力量。
“祝福你们!”我由衷地说。
鲁成也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使劲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高医生,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保护她的。”
我发现这世界还是很奇妙。绝望的时刻,总有希望萌生。
4
下班了。我磨蹭到很晚才走。到家时天黑透了,家里黑沉沉的。我以为陆梅还没回,但打开灯时,发现她悄没声地坐在沙发上,一脸的心事。我走到她旁边,她一言不发,把一张单子递给我。我一看,是一张孕情诊断书。
陆梅真的怀孕了。
我拿着诊断书,在她跟前默默站了好一会儿。
“你打算怎么办?”她冷冷地问,仿佛这事儿跟她自个儿没什么关系。
我苦笑一下。我能怎么办?我在她身边坐下,揽住她肩膀。她轻轻抖了一下。我对她说,明天开始给她增加营养,问她想吃点儿什么。她没回答,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犯人,她的目光凌厉极了。
“我去查过你的通话记录了。”陆梅说,“你骗我。你们一直在联系……你向我保证过,绝不做对不起我的事,这就是你的承诺?”
我说不出话。我能说什么?说我没和林小可上床?说我没给林小可许诺?说我一直克制着对林小可的思念?我说不出。这些话对陆梅,对我,都是没意义的。我知道,陆梅也知道,我们谁都骗不了自己。
这个晚上陆梅把家里几乎所有的易碎品都砸碎了。她想砸电视机时,邻居来干涉了。陆梅被带到邻居家。出门前她红着眼睛提醒我,别忘了她对我说的话。我想她指的是那句:如果我和她分开,她就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自己把孩子养大。
我在沙发上迷糊了一夜。早晨我被一阵孩子的笑声惊醒了。我慌忙跳起来,结果踩到满脚玻璃碴。淡淡晨曦中,家里满地狼藉。我才发现,原来我又梦见悦悦了。原来挂在墙上的全家照也被陆梅摔了,上面还落了几个脚印。我看着这一切,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后来我放心不下陆梅,去邻居家敲门。邻居告诉我陆梅天亮才睡下,让我先去上班,有什么事情晚上再商量。
我就去上班。朱珠似乎有了好转,能回答我的问话了。她说夜里睡得还好,又问我鲁成怎么还没来。朱珠真是个单纯的姑娘,她的情感直白简单,把谁装在心里,就放不下别人了。我忽然羡慕起她来了。这样的爱和恨,哪怕为此疯狂,怕也是一种快乐吧?
查房的时候,一个女病人拉着我说个不停。
“高医生,你看你看……”她指着自己脸上一个小红点给我看,神经质地叫嚷,“发病了发病了!我早告诉你们我已经被传染了,你们谁都不信!现在看到了?发病了发病了!”
我看了看那红点儿,告诉她,那是一个普通的皮肤红疹。要是不放心,擦点儿药,过两天就消了,用不着紧张。
“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呢?明明是麻风病……”她非但不放心,反而更紧张了,把说过无数遍的话又重复给我听:“我告诉你,我老公同事的弟弟得了麻风病,麻风病的传染性是极强的!有一天我跟他站得只有一米多远,我不知道他是麻风病啊,那病毒不就传染到我身上了?你们还让我住这种普通病房,就不怕我再传染给别人?这种做法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她不停地说,我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脑子里忽然出现早晨惊醒时,眼前那一地狼藉。一个非常强烈的愿望从心底冒出来:打碎吧,打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