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哼了一声,继续挖苦我:“还是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看来一点儿都不假!老高,朱珠可是块掉进灰里的豆腐,你要是吹啊打啊的,可千万悠着点儿,别弄出什么乱子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他扔下这么一堆话就走了。
我很发愁。朱珠却总是那么漠然。她的伤快好了,新鲜的伤痕却更醒目。我带她去手工室。病人们在做手工,有的编中国结,有的做布娃娃,有的织袜子。她看着,眼睛冷冷的,没有一丝希望。
我问她:“朱珠,你喜欢什么?”
她没听见似的,转身就走。
有一天她精神好像稍好一些:我趁机和她聊几句。
“朱珠,昨晚睡得怎么样?”
这回她虽然懒懒的,但算是有了回应。她说睡着了一会儿。
“你看外面天气多好,也没风,要不然让护士陪你出去走走?”
她又有气无力地摇头。我只能挖空心思找她的兴奋点。
“昨天父母带来的菜好不好吃?要是好吃,下回让他们再带点儿来。你知道吗,他们心里老惦记着你呢。”
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停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地说:“高医生,我不想吃药,吃了特别难受。”
我安慰她说:“药物有些副作用,吃了确实会难受。不过为了治病,也得咬牙忍忍,不然病老也好不了呀。”
她垂头丧气,只是摇头。
“其实我也没什么病……我就是觉得,活着真没意思,老想死。”
唉。我发现,连我都被她感染了。活着究竟有没有意思呢?
我真有点儿束手无策。回到家,总是闷声不响地发呆。陆梅也帮不了我。我郁闷极了,很想给林小可打个电话,可又怕唐突。自从那天的电话后,不知怎么,我一想到林小可,心里就发虚。更糟糕的是,常常只要看见陆梅,我心里偏偏会想起林小可来。
有一晚,我和平时一样,上了床就又倦又困,只想赶快睡觉。我把灯灭了。但灯又亮了。我一看,陆梅幽幽地看着我。她也不说什么,就用我熟悉的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她的意思了。从悦悦失踪那天开始,我们就没做过爱。我甚至连这个问题都没想过。
“算了吧,”我喏喏地说,“挺累的。明天……”
她把脸贴到我背上,很烫。我还是没有感觉。
“你现在对我……是不是没兴趣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这么说,我只好勉力为之。可是很糟糕,还是不行。我抬手把灯关了。
“怎么?”她轻声问。
我没说话。脑子里想起了一个女人。真是该死。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林小可。她的眼睛,她的笑,她的嗔怪,还有脉脉的凝视……我的天!在这黑暗里,我拥抱的是她么?我亲吻的是她么?我……
我在昏暗的想像中醉倒了。

第十二章林小可

1

我不争气,又忍不住跑到精神病院找高度。病区里的苏护士长已经跟我熟了,一看见我就说高医生在文娱室,径直把我带过去。病人们正在文娱室组织学歌,高度却跟着一个女病人往外走。
“……你听大家唱得多好,你怎么不一起学呢?”高度追着问。
女病人垂着眼睛说:“我会唱。”
“那你可以跟医生一起教大家唱呀。”高度明显是鼓励的语气。
但女病人仍很漠然,说:“没意思。我不想唱。”
说完她就从我们身边过去了。高度这时也看见了我,摇头苦笑。
护士长笑着说:“你快安慰安慰我们高医生吧,他这几天愁死了。”
护士长又和高度打了个招呼便走开忙去了。我和高度对视了一会儿,都笑起来。
“我又来了。”我怕他问我怎么又来,先把他的话堵死了。
他微笑地看着我,轻声说:“我真高兴。”
我的心不争气地怦怦直跳,壮着胆子凝视他。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目光这么温柔。这目光让我挪不动脚步。他似乎也忘了说话,我们就这么傻傻地对视了一会儿。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他肯定也想念过我了。我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有人从那边走过来,脚步沉甸甸的。我忽然醒悟过来。回头一看,却是朱从山。他明明正对着我和高度往这边走,却像没看见我们,脸上没一丝表情。他这人真小气。我的斗志又被激起来了。他不是装没看见我们吗?我偏偏拦在他前面。
“朱医生,不认得了吗?”我用开玩笑的语气挑衅。
他可能没料到我这样,显得有些尴尬,说:“哟,是你呀。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呢。”
“是吗?”我故意问,“我以为朱医生装看不见我呢。”
他更尴尬了。
“哪里哪里……”他只好也对高度笑笑,“林记者我们巴结还巴结不上呢,怎么会……有个病人家属找我,你们忙,你们忙……”
说着他匆匆走了。我回头看看高度,他仍微笑地看着我,刚才的表情好像没改变过。我朝他吐吐舌头。
“这回我肯定是把他得罪了。”我小声说,“其实我没必要那样的,我就是喜欢赌气。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他笑着说无所谓,视线一直不离开我。他的目光像阳光一样,让我全身都温暖起来了。我不知是怎么跟着他走到花园里的。一路上他给我讲他病人的事情。原来刚才那个从文娱室跑掉的女病人就是朱珠。回想起来,她如果不是一脸漠然,的确很漂亮。
高度把她的情况都告诉了我,然后说:“像她这种情况,越早治好,预后越好。拖得越长,对以后的恢复越是不利。可现在就是没一个好办法,要不然护士长一见你就那么说呢。”
我听了,对朱珠又同情,又生气:“唉,她怎么会爱上那么一个混账男人呢?真够糊涂的!”
“也不怪她。”高度全是同情,“她性格单纯,又很固执,加上太年轻,看错了人也是很正常的事儿。而且,这个世界最复杂、最难以捉摸的,其实就是人心了。别说是她,就是你我这样的人,也不敢说就能对身边所有的人都能有真正的了解……”
“说的也是。”我看着他问,“比如我吧,和你面对面说着话,但却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凝视我。那么静,空气似乎凝固了。我看到了他眼角细微的皱纹,眼神里隐隐的疲惫,还有……深藏的热情。可这热情还没来得及迸发,却被一个走来的病人打断了。
这是个男病人,五十多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个洒水壶。他大声向高度问好,高度也向他问好。他们说话的语气像拉家常。
“老五又浇花呢?”高度问他。
“可不是。高医生你看这花,开得多旺啊,真漂亮!”
“是漂亮!老五你也有功劳啊,有空就给花浇水。”高度夸他。又问,“这些天那个电台还跟你联系吗?”
病人想了想,一脸的疑惑。
“咦,我心里也正奇怪呢,怎么这么些天了,他们一直都不跟我联系?高医生,你说,他们是不是知道我住院了,所以不想再跟我合作了?”
高度笑着问他:“你为什么住院啊?我看你能劳动,能吃饭,身体还不错呀。”
病人也很奇怪:“是我老婆和儿子送我来的呀。”
“他们为什么送你来这儿呢?”
“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我情绪不好,老是失眠吧。”
“老五,你可不光是这段时间情绪不好吧,你好好想想,自己住院有几回了?”
“四回了。”
“医生是怎么给你诊断的?”
“精神分裂症。”
“那你自己觉得是不是这个病呢?”
“我……我也说不好。你们老说我是幻听,可我明明听见那些声音了,怎么可能是幻听呢?”
“那这几天呢?吃了药,那些声音不怎么听得见了吧?”
“可能是他们不再信任我了……”
“老五,你别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听见那些声音这件事情上,要多把周围的事情联系到一起来分析,不合逻辑的,不合经验的,就要判断这是不是幻听……”
我听着高度和病人交谈。病人很固执,所以他们有很多话都在重复。但我看不出高度有一丝不耐烦。我忽然荒唐地想,假如我是他的病人,是不是会有点儿幸福呢?好容易那个病人才拎着洒水壶走了。高度目送着他离开。
忽然他说:“你看见了。我脑子里都被这些塞满了。”停了停,又补充说,“其实只有这些,倒也挺好的。那样,生活就比较简单。简单了,应付起来就容易一些。”
我听出他在克制。我有些茫然,不知说什么。他的克制,就意味着拒绝么?他的拒绝,是因为我的要求么?我是不是要求了?要求了什么?如果他不拒绝,我能得到我所希望得到的么?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喜一会儿忧。这时他忽然碰碰我。
“你看见那个病人了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远远看见一个男病人抱着一棵树,脸贴在树干上。他的姿势、他的表情,都那么缠绵,好像他怀里抱的不是树,而是一个亲密爱人。
“他病了二十年了。”高度低声说,“他把那棵树当成他爱人了。到这儿以后,不吵不闹,但只要让他自由活动,他就一定跑到那儿抱着那棵杨树。因为他爱人名字里有一个杨字。”
“他爱人呢?”那病人的表情让人忧伤。我情不自禁问高度:“他们分开了?”
“他们没办法在一起。”高度说,“全世界的人都不让他们在一起。”
“为什么?”
“因为……他的爱人也是个男人。”
我转过脸看着高度。他望着那个病人,眼神有些凄凉。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清醒的时候很痛苦。现在他这样,却不痛苦了,因为他总以为自己和爱人在一起……有时候,我看着这些病人,他们痴痴傻傻的,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我就问自己,不知道是他们活得痛苦,还是我们这些清醒的人更痛苦……”
我的心尖一阵战栗。望着他,我觉得自己也有些痴痴傻傻了。

2

晚上结束一个采访回家,已经九点多了。我又累又饿又寂寞。我倒在沙发上,心里疯狂地想,该有一个人或一件事,帮我打发这段难熬的时光。我拿着手机翻电话号码,可是翻遍了号码本也找不到一个想见的人。我发现我只想见高度,没有理由地想占有他,进入他的内心。可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我沮丧地和衣躺着,想变成一个人事不知的傻子。电话铃响了,我不接。这一定是张迈的电话。果然,我看了来电显示,是张迈。铃声停了,紧接着又响起来。这回我却跳了起来,因为我看见这号码是高度的!
我以最快速度接通电话。真是高度。他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和犹疑,问是否打扰我。我急忙说没有,我正好闲着没事做。
“那……”听得出他仍在迟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想都没想就说没问题。
他笑了:“我还没说请你帮什么忙呢,你就答应?”
我着了魔似的说:“对呀。你就是要把我卖了,我还会想办法帮你卖个好价钱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我就是想见你,所以找一个理由。”
我一下子欢快起来。累呀饿呀寂寞呀,全都没了。过了二十分钟,我就和他面对面了。其实我只一天没见他,却觉得隔了很久。月亮很好,到处像镀着一层银。我仰头望着他,心里有无数话想对他说。他也微笑着,脸上有种释放后的自由表情。不过他并没有真正释放,因为他还有正事要办。
“朱珠以前那个男人沈子瑜,我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他告诉我,“他甩了朱珠以后就到南方去了。今天我听说他回来了,他住的地方我也问到了。我想去找他谈谈,一个人不太方便,你能陪我去吗?”
我说当然能。我为自己能进入他的生活而高兴。在路上他又和我谈了朱珠的病情。朱珠在药物反应上具有个体特殊性,他们无法过多依赖药物,而必须从心理治疗入手,首先打消朱珠的厌世感,然后才有治愈的希望。朱珠的发病与沈子瑜密切相关,她也一直对沈子瑜念念不忘,所以沈子瑜现在就是给朱珠治疗的“药引子”。
到了沈子瑜住的宾馆,我们在前台核实了沈子瑜的房间,便直接上去找他。在门口,我们还隐约听到里面有音乐声,但敲了门后,却没有反应。再仔细一听,里面的音乐声也消失了。我又发现猫眼里的光线变暗了。
“肯定在。”我凑近高度说,“从猫眼里看见咱们了。”
“怎么不开门?”高度皱起眉头,“他又不知道是谁。”
“还用说?做贼心虚呀。你能打听到他的消息,他未必不知道有人要找他麻烦。所以没把握的人,他索性全都不见。”我悄声说。
高度又按了几次门铃,里面阒然无声。
我拉着高度闪到一边,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高度有没有带精神病院的工作证,他说带了。我拉着他就下楼。他很聪明,马上明白我的用意。到了总台,我们找到一个客房经理,出示了高度的工作证,并说明了来意。
“精神病院的?”经理拿着工作证反复看,一脸惊疑。
高度事先告诉我他不会撒谎,所以这个任务由我承担了。我严肃地告诉经理,我们要见的那个人可能是精神病患者,我们必须跟他当面谈谈,但他现在躲着不见我们,请经理帮我们想个办法。经理信了我的话,走到一边和人商量了一会儿,又带了一个女服务员过来。
“我们有规定,客人在,我们不能随便进去,让服务员帮你们叫门。”
经理可能还是不放心,陪着我们一起又来到沈子瑜房间门口,按了门铃。除了服务员,我们几个都躲在猫眼视线范围以外。里面仍没动静,服务员又按了一次门铃,这回有反应了。
“什么事儿?”一个男人问。
“先生,给您铺夜床。”服务员礼貌地回答。
沈子瑜却在里面说不用铺了。服务员看来已有准备,又客气地对沈子瑜说,他入住前,卫生间浴缸的地漏塞子坏了,她拿了一个新的来给他换上。这回沈子瑜把门开了。高度和我急忙冲上去,抵住房门。
沈子瑜吓了一跳,大叫:“你们干什么?”
高度镇定地说:“沈先生,我是精神病院朱珠的医生,你不想让全宾馆的人都听见咱们的谈话吧?”
沈子瑜一愣,看看走廊里还没走开的经理和服务员,她们又是惊诧又是好奇,正盯着这里。沈子瑜显然并不希望自己的事情被她们听到,他略一想,把我们放进了房间。
看来沈子瑜对我们的到来并不很意外。
“原来就是你到处打听我?”他埋怨高度,“你也真是,满世界跟人家说你是精神病院的,要找我,人家还以为我出什么毛病了呢。你这不是影响我的名誉吗?”
“你的名誉要紧,还是朱珠的命要紧?”高度冷冷地反问。
沈子瑜哑口无言。我看着这个男人。他已人中年,看得出很懂得保养,连指甲都修剪得格外齐整平滑。可他却让我觉得如此委琐,尤其是坐在高度身边。高度显然也讨厌这人,但为了朱珠,他还是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和沈子瑜谈了半天。听着他的讲述,没人会不同情朱珠。
沈子瑜倒也一直听高度说。但他愁眉苦脸的,始终不表态。我坐在一旁,气得真想上前踢他几脚,替朱珠,也替所有女人。我不相信这样一个男人,当初会给过朱珠真诚的爱。
最后高度说:“我也不要求你有多无私。只是朱珠的病确实因你而起,即使法律上你无需负责,但人总要讲个道义。她现在对治疗非常排斥,我们希望在一段时间里你能常去看看她,劝她配合医院治疗。至于以后怎么样,完全在你自己。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沈子瑜想了半天,叹了口气,说:“不是我不想帮这个忙……刚才听你说的那些,老实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跟她好歹也有那么一段情分,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行……”
高度急了。
“为什么不行呢?也不要你多做什么,只是让你去看看她,对她稍微温和一点儿,劝她按时吃药……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儿,但对朱珠来说就很重要。我不管你们以前有什么恩恩怨怨,我只是个医生,希望能给我的病人一点儿希望而已。你是个男人,这么一点儿责任都不能承担起来吗?”
沈子瑜一脸让人腻歪的表情,说:“唉,你们到底是局外人,说起来轻松……我知道,朱珠现在这样了,大家肯定都是骂我,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其实,我也真是冤枉……”
高度打断他:“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你们之间的事情不管。现在,哪怕你就把朱珠当成一个普通朋友,算是帮她一个大忙,把她从这个病里解救出来,这也不行?”
沈子瑜点了一枝烟,抽了半天,最后他把烟掐了,好像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说:“这样吧,你让我考虑一晚上,明天我就给你答复。”
高度有些不放心,问沈子瑜还要在这儿呆几天。沈子瑜这时却开始说漂亮话了,说他也是有情有意的人,朱珠成了现在这样,他也很同情、很怜惜,如果真能帮朱珠,他绝不会推脱……不知怎么,虽然沈子瑜一脸诚恳,可他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可高度却像是相信了。他认真地和沈子瑜互留手机号,约好明天等沈子瑜消息。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到了楼下,那个经理和服务员都在,忙上来询问情况。
“怎么样?”
我忙替高度回答她们:“已经和他谈过了。没事儿。”
服务员好像挺紧张,追问:“那人……不会突然发病吧?”
我忍着笑,一脸严肃地说:“目前情况还好。医生跟他谈过之后,他情绪稳定了不少。”
我还想装模作样多说几句,也借机宣泄一下我对沈子瑜的厌烦。但高度拉拉我的袖子,示意赶紧离开,我又向她们道了谢,这才往外走。走出几步,我还听见她们在身后议论。
“看上去挺正常的啊。”
“哎呀你不知道,听说有些精神病装得比正常人还正常,其实这样的最危险了……”
我跑到大门外才笑出声来。
高度也笑了。他夸我表演很成功,一本正经,像模像样的。“我不成。”他说,“我这人特笨,一撒谎就会露馅。”
“那说明你老实。”我纠正他,“老实这个词不准确,应该是……坦荡。我看刚才那个沈子瑜的话你也信了。我就不信。我可没你那么坦荡。我从小容易怀疑,很难得完全信任一个人。和你相比,我这人……心理比较阴暗。”
高度研究似的看着我:“为什么?”
“你是问我为什么我不相信沈子瑜,还是为什么我心理阴暗?”
“都问。挨个儿说。”
“反正我不信任这个男的,也就不相信他的话。他说得越漂亮,我越不信。他不是说考虑考虑吗?我看他就是缓兵之计,想把咱们哄走。明天他不可能给你回复的。不信咱们可以打个赌。”
“打不打赌,待会儿再说。”他关切地注视我,“现在你该说,为什么你很难得完全信任一个人?”
我低下头,看着人行道上的方砖。月光更清澈了。我觉得自己像趟在一条干净的河里,几乎能看见被双脚掀起的水波。我轻声说:“很久以前,我就觉得我在找什么。可我总是找不到。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我常常觉得我不是我,可我又不知道我是谁,谁又是我。”
我们静静走了一会儿。我想我说得太抽象了,高度不会认为我矫情吧。我偏过脸看他,正碰上他研究的目光。我把我的担心对他说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既盼望着被他了解、被他懂得,又有些害怕被他了解、被他懂得。
他温和地对我笑笑,说:“这个世界,你觉得什么东西最让你不放心?什么又是你最放不下的?”
我认真地想了半天,告诉他,两样都是感情。这时候我又想起了舅舅。他蓬头垢面,被孩子们围着扔石头、唱歌。我想起家人谈到舅舅时脸上的表情。我还想起了舅舅的死。我想把这所有的事都对高度说。但月亮太美好了,我有些不忍心去破坏这美丽的月夜,所以我把这倾诉的愿望忍下了。我宁可和高度默默无语地就这样走着。我知道他在看我,他的目光让我很幸福。
忽然我的手一热。一只温暖的大手裹住了我的手。我和高度什么都没说。就这么默默往前走。我把什么事情都忘了。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月光惊人的明亮。这样的月光让人觉得,活着是美好的。后来我们听到手机铃声。有好一阵子我们都不知道这铃声是来唤醒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