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七千五百美金,但这张画一直在我眼前晃悠,圆熟优美的绘画技巧,人物描绘得得心应手,我所知的中国画家没一个能比得上的。最主要的,是画面后面透出的气质,宁静深远,对自然的宏大和细微的绝对把握,还有排除了一切杂念,只剩下对绘画本身的投入和狂热。当年的意大利产生文艺复兴运动绝不是偶然,皮匠铺子里随便拉个小伙计出来可能都比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画得好。但是几百年一过,我们耳熟能详的就那么几个大艺术家。

使我困惑的是:在文化过剩的当代,画家被画廊和拍卖公司所定位,自然被遗忘了,画得好不好更是不重要,英雄是以画价来论断的。而市场的垂青和掷骰子的机率几乎相同,那么,作为一个纯粹的画家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处于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绘画风格从抽象表现主义到垃圾装置到行为艺术,各路好汉无所不用其极地来吸引大众的眼球。大家都忘了绘画的本质是视觉艺术,是以构图、造型、色彩来阐述人类对自然的理解和感悟的。

摒弃繁华,远离喧嚣,在风景优美的村庄里,早起蓝色的晨雾缭绕,空气芬芳,湖水清澈透明,树林苍翠葱茏,农舍、风车、石磨散落,虽简朴但和周围环境浑然天成,黄昏金色的夕阳穿透林间小道,把路边的无名花草雕琢得玲珑剔透。晚来散步,遥望百鸟归林,抬头繁星璀璨,夜空明洁。

一个纯粹的画家所要求得很少,绷紧的亚麻帆布,精致的画笔,上好的颜料,安静的心态,对绘画的热爱,简单的生活,还有,纯净的自然。而那些开幕酒会,拍卖售画,社交往来,功成名就,风花雪月,对一个真正的画家说来是可有可无的。

 


漫天缤纷

 

 

黄昏之爱

 


晨色清冽

 


穿心而过

 


金蛇之舞

 


幽静之潭

 

 

枕边书

 


死亡的灰色国度


菲利普·卡普托

 

 

此情此景,时间停滞,艺术消失,音信全无,社交成空。然而最糟糕的是,惨死的恐惧和危险挥之不去,人之生活,孤苦无依,落后贫瘠,歹毒罪恶,野蛮残暴,生命短暂。

——霍布斯(Hobbes)《利维坦》(Leviathan)

 

十月下旬,敌军一个营袭击了我方一个直升机基地,导致基地守卫人员50人伤亡,摧毁或破坏飞机达40架。两天之后,另一支北越军营袭击A连80位海军陆战队队员值守的前哨,我方死亡人数22人,受伤人数超过50人。每天都有人因为埋伏和陷阱或死或伤,救援直升机顶着漫天风雨在低矮的空中来回飞行。

此时,团部的心情开始和天气相得益彰了。不过这时候离战争最末几年全美军队上上下下失落沮丧的状态还相去甚远,不过此刻我们的心理状态较之于八个月前的趾高气扬,已经相去十万八千里了。大家冷嘲热讽,听天由命,郁郁寡欢。从部队里那些黑色笑话中就可见一斑,“嘿,比尔,你今天要去巡逻。要是你腿被炸掉了,可以把靴子送给我吗?”也可以从我们唱的歌词中管中窥豹。有些哀伤凄凉的西部乡村曲子如《底特律城(Detroit City)》,副歌部分充分表达了每一位步兵的心之向往: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噢,我想回家

有些歌曲则充满了黑色幽默。例如《一肚子战争》(A Belly-full of War),这是A连一位军官编的行军歌。

噢,他们先教我杀人,

然后强留我在山里,

我心生厌恶还想吐。

天气不是风就是雨,

我脑袋全成了糨糊,

还憋着一肚子战争。

噢,天上太阳毒又热,

还一脚掉进雨林坑,

我心生厌恶还想吐。

如今我疲惫又害怕,

想留条小命见父老,

还憋着一肚子战争。

你在河内挺胸阔步,

早忘了我这小可怜,

我心生厌恶还想吐。

我张着小嘴倒在地,

五脏六腑另寻下家,

还憋着一肚子战争。

 

 

战争还有另一面,没有歌曲,也没有笑话去讥讽。战斗不仅愈发激烈,也更为险恶。我们和北越军都已经习惯残暴冷血。第一营的一位无线电员被敌军巡逻队抓到了,捆起手脚用棍棒击打,最后一枪打死。他被抓三天之后,我们在翠峦河河面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手脚依然被绳子捆绑着,后脑门上有子弹穿过的洞。另一团的四名海军陆战队队员被捕,后来在一个坑里发现了尸首,他们也被绑着,头颅被凶手的子弹打爆。一位名叫亚当·辛普森(Adam Simpson)的黑人军官——匡蒂科的校友,带领的一支28人巡逻队遭遇了埋伏,敌方北越军共有200人,这支巡逻队几乎全军覆没。如果北越军不至于连伤者也赶尽杀绝,恐怕还能多几个生还者。北越军从埋伏中跳出来,冲向倒下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只要看到有生还迹象,立即开枪打死,我那位校友没能逃过一劫。最后死里逃生的两位队员是躲在已经牺牲的队友尸体下面装死,由此才虎口脱险。

我们以牙还牙,有时是出于功利意图。大家众所周知,被俘虏的北越军能活着走到战犯营的少之又少,上报的消息一般是“试图逃跑故开枪射死”。有些连队都懒得去逮捕战俘,只要看到北越军就取其性命,有些越南人只不过是嫌疑人也难逃厄运。后者一般都算作已死敌军,因为有不成文规矩——“如果对方死了,又是越南人,那就算作北越军”。

在战争中,一切事物都快速变质腐烂:尸体、皮靴、帆布、金属和道德。或烈日骄阳,或风吹雨打,我们在陌生的沼泽地和雨林之中战斗,人性渐渐不见踪影,就像步枪枪管里的防护粉消耗殆尽。我们的战斗是最为残酷的一种冲突类型,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杀戮。这不是欧洲那些规规矩矩的作战,而是在无规矩无法治的蛮夷荒野之地,为了自我生存而互相残杀。这场战斗,是战士为了保住自己和身边战友的性命。出于这份个人情感,他们不在乎杀了谁、杀多少、怎么杀。有些人批判其残暴之举藐视文明战争应有之金科玉律,他们对此嗤之以鼻,这些战场伦理准则企图为原本就没有人性的战争盖上人性的遮羞布。依照那些“交战条例”,如果朝正在奔跑的越南人开枪,符合道德规范;但如果朝站立或行走的越南人开枪,就有违道德伦理。如果近距离射杀敌军战俘,不合规矩;如果狙击手远距离射杀除了被捕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敌军士兵,则合情合理。步兵用白磷手榴弹炸毁村庄,于法不容;可如果战斗机飞行员朝村子扔汽油弹,则无甚不妥。伦理成了距离和技术层面的问题。如果你用先进武器远距离杀人,绝对不会违背伦理。而且华莱士·格林尼将军颁布的令人血脉贲张的命令:干掉北越军。在那个爱国主义高涨的肯尼迪时代,我们扪心自问:“我们可以为祖国母亲做些什么?”祖国母亲回答:“干掉北越军。”这就是策略,这就是我国部队高层精英能构建出的最佳策略:有组织屠杀。不管有无组织,屠杀就是屠杀,因此,谁还去说什么规矩伦理,而且这场战争原本就没有规矩伦理。

十一月中旬,我主动提出要求,于是转到第一营的一个连队。我对战争的幻想早就烟消云散了,虽然没有不切实际的梦,不过还是主动要求加入连队。原因不一而足,最首要的是枯燥乏味。除了记录伤亡人数,我实在无所事事。我觉得一无是处,其他人在冒着生命危险战斗,我却待在后方毫发无损,心中着实羞愧难当。我不否认,前线仍旧对我很有吸引力。不论战争是对是错,战斗总有一种磁力。战火之下,似乎能活得更有滋有味,脑袋更灵敏锐光,思维更清晰敏捷。也许还有一种反作用的力量,心驰神往中夹杂着排斥厌恶,希望期盼之中又有些失魂落魄。你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那种晕头转向不是喝杯酒或嗑粒药就能匹敌的。

另一动机是怕自己会精神失常。那天在食堂,我精神恍惚看到莫拉和哈里森被死神上身,这已经成了青天白日、时时刻刻揪住我不放的噩梦。我眼前出现的任何人,眼帘之中都会浮现出他们的死尸模样,包括我自己。我还看到自己的尸体,甚至有时我不仅看到自己的死尸,旁边还有围观者。我看到,没有我的地球继续旋转。每晚入睡前,自己即将一命呜呼的不祥预感便向我袭来。有些时候我也会暗自发笑,要是自己都能看见自己死后的尊容,估计也不会把自己当人看了,而且如果还能看到他人死去的样子,也就不会把别人当回事。上帝或大自然开了一个巨大的现实玩笑,我们一个个全是受害者。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尸体会面带笑容。在生命最后一刻,他们听懂了笑话。有些时候,我也哑然失笑,可绝大多数时候压根不好笑,我敢断定,再多数几个月尸体,我恐怕就要去精神病院了。在文职队伍里,有太多闲暇时间对尸体念念不忘,在连队里估计就没这闲心了。这是在战争中保住心理健康的秘方——不去想。

最后的动机、仇恨,埋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当时自己都没意识到其存在与否。可我现在认识到了,虽然承认这一点让人心痛。我内心燃烧着对北越军的仇恨,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屏着一口气,不言而喻:复仇的欲望。我不是因为敌军的政治路线而对其恨之入骨,而是因为他们杀死了辛普森,这些杀人凶手把这年轻人的尸体扔到河里,还因为他们炸死了瓦尔特·列维。报复是我主动要求加入连队的另一原因,我希望伺机干掉凶手。

我在冲绳的老室友吉姆·库尼(Jim Cooney)从第三营调来接替我。我给他的伤亡文档比我六月份接手这份工作时厚了好几倍,真是太有成就感了。

卡扎马拉克(Kazmarack)开车送我离开1-1部队总部,哈密尔顿(Hamilton)中士为我送行。我一定会想念他的,多亏了他的幽默风趣,过去五个月里我好歹还能在旁人面前保持一副大脑清醒的形象。哈密尔顿经常肠胃不好,他火急火燎抢在上校的前面去厕所,遭人大声斥责,他反驳道:“上帝啊,长官,我被胡志明报复了。我能怎么办呢,就因为我的便便上面没有上校雄鹰标志,我就要认命拉在裤子里吗?长官,大便和死亡是不认军衔的。”

营地总部到处是泥水,在法国要塞附近搭建了一簇帐篷和掩蔽壕。我开始“奔赴刑场”了:到副官帐篷递交任命书待签字,到营地救护站交体检表,回到副官帐篷把调职书收入个人服役档案,然后去见指挥官——四肢瘦长的哈奇(Hatch)中校。他告诉我,我将加入C连的一个排,以前是瓦尔特·列维带队的。尼尔(Neal)上尉是总队长,迈克洛伊是执行军官——他的服役时间延长了。中校吩咐完工作,我回到副官帐篷等着查理连的司机把我接走。外面大雨滂沱,已经没日没夜下了两周了。

司机是一等兵华盛顿(Washington),他驾驶的那辆吉普车裹了厚厚的一身泥。华盛顿和所有连队的司机一样,活跃爱动,乐呵呵的,助人为乐。那些懒惰懈怠、臭脸一张、服务不周的司机就要扛把步枪,被发配到前线打战。吉普车穿过戴拉山口,由于没有挡风玻璃,所以雨水都打在我们脸上。路面早就变成了一条黄泥溪流,蜿蜒绕过一个个村落,这些村子因为牛粪和鱼露酱散发着阵阵恶臭。路两旁的一片片稻田和一排排香蕉树被水淹没了,香蕉树宽阔的叶子在雨里垂头丧气。华盛顿换挡加油,吉普车沿着一个平缓的山丘向上爬,车轮慢转,快到顶时吉普车摇摇晃晃。我从那儿能看到前方半英里处有一个T字形的交叉口,一簇茂盛的树林里面有一个村子,接着又是稻田和山丘,一座挨着一座,一直延绵到远处的黑色山岭。雨林树冠顶上笼罩着厚重的烟雾,也给那些山蒙上一层危机四伏、神秘莫测的面纱。我们开始下山,路软塌塌的,像是两英尺厚的红棕色布丁。有几位农夫站一个村子的水井边上,清洗他们的腿和脚。远处,一把机关枪正很有节奏地开火射击。华盛顿转到T字交叉口边上的一条岔路,路过一间水泥房子,墙壁上好多子弹弹片穿过的洞眼。房子旁边的一块空地上,81毫米迫击炮正在朝远处山丘发射。炮弹在山丘顶上形成一股灰色烟雾,山丘也是灰色的,像是雨里的矿渣。这条岔路旁边是一个绿树成荫的峡谷,路尽头是一排低矮凌乱的山丘。C连的营地就在前方了。帐篷零落地搭建在一台105大炮周边,在群山、枪炮、泥泞和雨帘遮掩的山脉之中,其亮色条纹的瞄准标杆看着尤其喜庆,很不搭调。这条路连接营地和前哨,一群海军陆战队队员正步履维艰走在路上。他们排成一列,速度缓慢,耷拉着脑袋,身上那件长斗篷在风中扬起。斗篷上形成一个凸出的包,后背上的步枪藏在斗篷里面,枪口朝下,以防止雨水淋湿。队员们低着头弯着腰,像是一群驼背忏悔的和尚。

在总部帐篷里,尼尔上尉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他瘦高结实,眼神冷漠,薄薄的嘴唇紧绷着,有点儿像描绘古代新英格兰课堂的素描画上的古板严厉校长。我把自己的任命书交给他。他从自己那堆文件中抬起头来,眼睛除了原本的浅蓝色,再没有别的情绪。

他说:“卡普塔中尉,早就想让你来了。”

“长官,我姓卡普托。”

“欢迎你。”他想挤个微笑,可没成功。

“卡普塔先生,我让你负责第二排吧,自从列维先生牺牲之后,他们一直没人领导。”

“长官,我在匡蒂科就认识列维先生了。”

“第三排和武装排也没有领导。”

他站起来,打开一张地图,向我说明局势。这个营,实际上整支队伍,都处于防守阶段。我们的任务是遏制北越军再度袭击飞机场,因此一定要守住主防线。现在没有制订任何反攻计划,小规模的分队或排巡逻除外,可即便他们的巡逻区域也控制在主防线两千米之内。

连队正前方从T字交叉口向南延伸,直到翠峦河,近一英里左右。这距离是一个完整连队能够守卫距离的三倍,而且这支连队人数不足。主防线缺口位置设置了大炮。连队按惯例设置安排任务:两个排——还不足够伏击巡逻队的人数,负责夜间防守主防线。第三排负责守住查理山,这个战斗前哨大约位于前方七百米处。清晨,防御线必须保证25%的守卫警戒,其他人则步行半英里回到营地吃顿热气腾腾的饭,护理枪支,休息养神。下午,他们去接替上午的执勤人员,在各点守卫,或是进行日间巡逻。晚上,依照惯例继续循环。

地雷和陷阱是造成这连队伤亡的最首要原因。有时也会遭遇狙击手,迫击炮则是极少数情况。我必须高度留意我们排的队员有没有患上足浸病。队员们总是湿漉漉的,而且总是体力不支,有些时候还饥肠辘辘,因为吃的东西都是C类配给品冷餐。但是,我绝不会让他们懈怠。他们一懈怠就会想家,想什么都可以,千万不能让步兵想家。明白吗?明白。有问题吗?没有。

“很好,卡普塔先生,你今晚就去防线,现在去拿装备。”

“长官,我姓卡普托,读成‘托’。”

“随便。你今晚去执勤。”

“遵命,长官。”我暗自想,这是我遇见过的最没幽默细胞的一个人。

大概七点左右,暮色降临,榴弹炮和迫击炮开始惯常的骚扰任务。我和新队员们一起,在泥水里朝防线走去。炮弹从头顶上方划过,雨被强风刮得四处飘散,打在脸上。队伍以稳定缓慢的步子前行,这是老油条战士的象征之一。他们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老油条气质。瞧瞧他们,简直无法相信他们才十九、二十岁年纪。脸上没有稚气,现实的残酷无情让他们的眼神也变得冷漠空洞。日复一日,他们尽力让自己保持身体干燥,别让皮肤在雨林腐烂的环境中溃烂,尽量生存下去。生活在一个潮湿阴暗的世界里,哪怕是简简单单的步行,这个和呼吸一样不必多想的举动,都会有生命危险。他们必须去埋设有地雷的区域巡逻侦察。行错一步,要么死无全尸,要么半生残疾。如果眼睛大意,没留意到路上那些细若发丝的电线,踏错一脚,或懈怠一秒,恐怕就遗憾终身了。

我们抵达了前线路口。我爬进排指挥处——一个散兵坑,四周围着沙袋,上面用破损有洞的斗篷覆盖着。无线电员琼斯、传话员布莱维(Brewer)以及一名医护兵和我一起爬了进去。指挥处所在的位置是马路后面一个杂草茂盛的小山丘。散兵坑里积了一池冰冷的雨水。我们用头盔把水清理掉,在地上铺上一张斗篷,席地而坐,趁着最后一丝日光,吸最后一支烟。琼斯把那台笨重老旧的PRC-10型号无线电从后背上取下来,挨着坑的一边放好。

“查理六号,我是查理二号。检测无线电。”他对着听筒说道,“六号,能听见吗?”

“二号,我是六号,声音清楚洪亮。六号真人提醒二号真人,阿尔法连队进行迫击炮开火。”

“已收到,六号,如果没有其他指示,二号退出。”

“六号退出。”

琼斯问道:“长官,你刚才听见了吗?”

我说听见了。

风更猛烈了,雨水迎面打来,像大型枪弹一样横扫稻田里的作物。风刮得紧,雨下得大,四周的竹子嘎嘎摇摆,我屏息凝神倾听迫击炮,可没有什么动静。其他队员在幽暗的黄昏之中沿着防线朝各自的守卫点走去,步履沉重。其实这算不上什么防线,不过是在土质较硬的地方挖了几个孤立的坑,每个散兵坑里安排两位队员。守卫点前方,蛇腹形铁丝网的圆圈在风中摇摆。

我负责第一轮的无线电值守。琼斯和其他人先睡一会儿,他们像腹中胎儿一样蜷曲躺在那里。我看着外面,尽量让自己熟悉环境。第二排部分防御线是在马路后面,边上有个村子,由民间部队——农村民兵——负责守卫,最末端是一条河。我们负责的前哨长约七百米,一般情况下这么长的距离需要一个连的队伍来防守,现在各个防守点之间空隙太大,容易因疏漏出现危险。其中一个点被称为“校舍”,因为那里有所水泥盖的学校,它的下一个点是河边的一个小土丘,两者之间隔着大约两百米长的水田。这两个点简直就像是群岛上的不同岛屿。防御线前方,又是无边无际的稻田,还有一条河流,河两岸是雨林,再往前便是墨绿色的山丘。查理山就在那头,其实就是不大的红色泥土丘,在周边群山之间特别醒目,像个红肿的脓包。光线昏暗,我看到田地里橄榄色的一片片区域,还有我们队员的细小身影。前哨的前方除了山还是山,不过有些高耸入云霄。和那些地方比起来,前线这边堪比文明中心。查理山就是划分疆界的粗糙界限。

四下旋即黝黑一片。除了狂风吹刮树枝的声音,再听不到其他什么声响,而且现在除了看到不同程度的黑色,再也看不见别的事物了。在灰黑色的稻田里,那村庄如同沥青的池塘。河岸边墨色雨林的远方,安南山脉黝黑得如同天幕上一个巨大的洞。我眼睛虽然已经适应了黑夜,可依旧难以分辨出最细微的色差。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毫无生气可言,看久了,我都感觉自己正盯着太阳的背面看,那是世界所有黑暗的源头和中心。

风依旧肆无忌惮地刮着,吹得身体都麻木了。我全身湿透,冷得直哆嗦,连听筒都拿不稳了。每次整点汇报时,我都舌头打结,只感觉从未经历过如此这般的寒冷难耐。一道火光飞到空中,照亮了风中摇摆的棕榈树的轮廓,还有从天上云层直流而下的雨帘。一阵强风卷过散兵坑,缠住桩子,斗篷一边被掀起。湿滑的斗篷打在我脸上,雨水冲进如今完全暴露在外的坑里,布莱维大叫一声:“妈的!”一股洪流从山丘上奔腾而下,从沙袋漏隙里渗透进来,都要把我们淹没了。斗篷像是脱离了帆船的帆布,继续随风乱飘。“越南真是个鬼地方。”

“琼斯,布莱维,赶紧钉好桩子。”我一边说,一边用头盔清理水。雨从我衣领中流入,又从我外套衣袖流出,好像成了排水管。

琼斯回答:“遵命,长官。”他和布莱维爬出去,一把抓住斗篷,按下去,用刺刀金属柄把桩子钉好。医护兵和我负责清理水,干了点儿活儿,身子暖和了一些。等我们弄完,坑里的水还有一英尺深。我把无线电交给琼斯,轮到他值班了。我侧身躺下,弯着膝盖,想睡一会儿,可是在这水坑里,还有冰冷刺骨的风中,我实在睡不着。

大概到了午夜,村庄附近某个防守点传来自动步枪开火的声音。小组组长通过战地电话告诉我,他右侧已经有二十轮开火,不过没有伤亡人员。又听到枪声。

电话那头说道:“二号真人,他又来了。我推测,他肯定躲在河旁边的林子里。”

“已收到。让他尝尝M-79手榴弹的厉害。我立即过去。”

我带上一位步兵掩护,然后沿路朝村庄走去。两枚M-79手榴弹在林子里爆炸了。马路上的泥土都到脚脖子了。除了某间茅草屋里亮着一盏灯,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尽量紧挨着路边的水沟走,以免要迅速隐藏起来,终于来到交火的位置。海军陆战队的棚子柱子上有几个子弹孔。雨已经够大了,可现在还变本加厉。我和那位步兵挤在一起,试图看看,稻田一百米远的林子里究竟藏了什么。稻田都成了一个小湖泊,风吹平了眼前的屏障。突然,幽暗之中有个橙色亮光在闪动。子弹飞速从我们身边飙过,发出邪恶的吞噬声,我赶紧俯卧趴在泥地上。

其中一名步兵咒骂道:“瞧见你了,贱人。”他迅速朝对方狙击手的枪口火光位置开枪。三四枚手榴弹扔出去,拖着明亮的火光坠入那片林子。

开枪的那位步兵说道:“就算他不死,这也够他受的了。”

我们大概又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没什么动静了,我和保镖返回指挥处。风终于停了,在万籁俱寂之中,隐约听见蚊子嗡嗡叫。我们身后很远的地方,两枚迫击炮爆炸,那是河流拐弯的地方,马路也随着转了向。炸弹是在D连防守线附近炸掉的,天空出现一阵绚丽的红色星雨。在相反方向,1-3部队那些刚来越南、未经洗礼的队员们正在和臆想中的幽灵敌人开火。我们路过亮灯的那间茅草屋。“嘿,美国大兵,”有人低声叫道,“美国大兵,你们过来一下。”一个中年农夫站在门口,招手让我们进屋。我那位队员举起枪以防万一。我们走进茅草屋。屋里一股大蒜、柴火和腐烂的鱼露酱的混杂气味,可是这里挡雨,现在哪怕是短暂的避雨都会令我们感激涕零。我点上一支烟,这也让人感恩戴德。我深深吸一口,直达肺部,感觉神经就这么放松了。

与此同时,农夫从一个油布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全是越南妓女和美国士兵各式各样的春宫图。他拿起一张给我们看,怪笑着说:“不错吧?一张票子?不?想买吗?你要是买,一张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