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尊严’[21]?这么做是完完全全错误的。我知道生活对他很艰难,但是那样会毁掉你和爸爸。我知道这一点。想想到时你们的感受!想想媒体会怎么说!想想你的工作,还有你们俩的名誉!他一定知道这些。就连提这个要求都是自私的事情。他怎么能?他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能这么做?”她又开始啜泣。
“乔治……”
“别那么看着我。我切切实实关心他,妈妈,真的。他是我哥哥,我爱他。但我接受不了这个,想都不能想。他这么要求是错误的,你居然考虑他的要求,也是错误的。如果这么进展下去,他毁掉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生活。”
我从窗边往后退了一步,耳朵里血脉贲张,差点错过特雷纳夫人的答语。
“六个月,乔治。他答应给我六个月时间。现在我不想你再提这件事,尤其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而且我们必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必须虔诚地祈祷在这段时间里能发生点好事,来改变他的主意。”
第八章 花园
(卡米拉)
我从未企图杀死自己的儿子。
这句话读起来都很怪——像是在通俗小报上会看到的句子,或是清洁工常从包里掏出来的那类恶心杂志上的内容,那里满篇都是女儿被人骗走的女人的故事,以及让人叹为观止的减肥奇迹和双头婴儿的怪异故事。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至少,我认为不会。我的生活循规蹈矩——按现代标准来说,稀松平常。我结婚快三十七年了,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拥有自己的事业,我为学校和家长教师会出过力,孩子们不再需要我时,我当了法官。
我做地方法官快十一年了。在法庭上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无望的流浪儿,他们没法凑到一块儿,连按时到法院来都做不到;累犯者;一脸怒容、冷酷无情的年轻男人以及疲惫不堪、债务缠身的母亲。同样的面孔总出现在眼前,同样的错误一犯再犯,很难让人保持平静并表示理解,有时我都能听出我语气中的不耐烦。要秉公执法而断然拒绝他人,太使人沮丧。
我们这个小镇,尽管有美丽的城堡、为数众多的历史建筑、风景如画的乡间小道,但还是没能远离尘嚣。年轻人在摄政广场喝苹果酒,茅草屋隔绝了丈夫殴打妻子和孩子的声音。有时我觉得这里就像克努特国王,面对着风起云涌的浪潮和渐渐侵蚀的破坏,做着无益的声明。但我爱我的工作,我做这份工作就是因为我相信法律,相信道德秩序。我相信善恶有别,这个观点兴许过时了吧。
多亏了花园,我才熬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我越来越迷恋花园。我知道你指出来的几乎每样植物的拉丁语名称。搞笑的是,我在学校时根本没有学过拉丁文——我上的是一所相当小的公立女子学校,主要学习烹饪和刺绣,有助于我们成为好妻子的课程——但是有关这些植物的名字却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中。我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如黑嚏根草、剑叶独尾草、华东蹄盖蕨。我能非常流利地重复这些名字,这是我在课堂上做不到的事情。
人们说只有你到一定年纪时,才能真正欣赏一座花园,我觉得这话还是有道理的。这大概与生生不息的生命有莫大关联。萧瑟的冬天过后,万物复苏,这不屈不挠的向上精神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每一年的景象都变化万千,每一年大自然都会充分展现花园不同部分的胜景,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愉悦。有些时候——我的婚姻生活比我期待的似乎稍不尽如人意——花园就成了我的庇护所,在这里我很开心。
坦白地说,花园有时也让我忧伤。亲手开辟出的一垄花田没能茂盛生长,一排漂亮的葱花因为下雨带来的泥泞一夜之间面目全非,没有什么比看到这些更令人心灰意冷。但即便我有过抱怨,为料理花园付出了不少心血,下午锄完草后关节感到不适,手指甲看起来总是不太干净,我还是热爱这个花园。我喜欢身处室外那种全身心的愉悦、空气中的气味、指尖泥土的触感和看到万物生机盎然的那种欢悦,我沉迷于它们短暂的美丽。
威尔出事之后,一年里我都没有从事园艺活动。不仅仅是时间问题,无数时间花在医院里,坐车来来回回,无休止的开会——噢,天哪,那些会议——占据了那么多时间。我请了六个月的事假,还不够。
我突然觉得园艺没有了意义。我请了一位园丁来打理花园,我觉得我没有付出任何心思,在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里,我只是保持了它最为原始的样子。
等到我把威尔带回家,配楼也改装完毕时,我才找到让花园重新漂亮起来的意义。我要给我儿子一些可以欣赏的东西,我要悄悄告诉他,四季更迭,万物枯荣,但是生活在继续。我们都是一个伟大循环中的一部分,只有上帝才了解其间的原理。我不能亲口对他说这些——诚然,威尔和我从未对彼此说过太多——但是我想展示给他看。这是一个无声的承诺,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的话,那就有更为壮观的美景,更为美好的未来。
斯蒂文在捅着柴火。他娴熟地用拨火棒戳动着没完全燃烧的木柴,将炽热的火花送向烟囱,再将一根新木头拨到中间。他往后退了一步,像他通常那样,心满意足地静静看着缓慢燃烧的火焰,然后在他的灯芯绒裤子上掸了掸手。我走进屋时,他转过身。我递给他一杯水。
“谢谢。乔治下来了没有?”
“显然没有。”
“她在干什么?”
“在楼上看电视。我问过,她说不想有人在旁边。”
“她会想明白的。她可能还在倒时差。”
“但愿如此,斯蒂文。她这会儿对我们不满意。”
我们站立着,看着炉火,一言不发。房间昏暗寂静,风雨敲打着窗玻璃,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今晚天气真恶劣。”
“是啊。”
小狗跑进房间,扑通一声在炉火前坐下,巴巴地望着我们。
“你怎么看,”他说,“理发这件事?”
“我不知道。我情愿把它看作一个好信号。”
“这个露易莎确实蛮有性格的,不是吗?”
我看到我丈夫在微笑。她不会也……我又想到别的地方去了,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的,是的,她很有个性。”
“你觉得她是那个对的人吗?”
我抿了一口饮料。两指深的杜松子酒,一片柠檬,外加大量的奎宁水。“谁知道呢?”我说,“我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再没有一点概念了。”
“他喜欢她。我确信他喜欢她。有一晚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看新闻,他提起她两次。以前他从没这样过。”
“是吗?别抱太大希望。”
“你非得这样吗?”
斯蒂文从炉火边侧过身来打量着我,也许看到了我眼睛周围长出的新皱纹,由于焦虑紧闭成了一条细线的嘴角。他看着那个小小的黄金十字架,现在总是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喜欢他这么看我,我总觉得他在拿我跟别的人比较。
“我只是面对现实罢了。”
“听起来……听起来你好像期待那件事发生。”
“我了解我儿子。”
“我们的儿子。”
“是的,我们的儿子。”更多的是我的儿子,我想着:你从未真正关心过他,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你是他极力想要打动的那个缺席的人物。
“他会改变主意的,”斯蒂文说,“道路还很漫长。”
我们站在那儿。我喝了一大口饮料,冰冷的水对抗着炉火散发出的一点温暖。
“我一直在想……”我盯着壁炉,说道,“我总觉得我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我丈夫仍然注视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但是我不想与他对视,怕他会伸出手碰我。我可不想到那一步。
他啜了一口饮料。“亲爱的,你只能做你能做的事情。”
“我清楚,但是这还不够,不是吗?”
他转头面对炉火,徒然地拨动着一根木头。我转过身,悄悄离开了房间。
就像他知道的那样。
起初威尔告诉我他的想法时,他对我说了两次,第一次我没有完全听清。意识到他在计划的事情时,我相当镇定,我告诉他他的想法太离谱了,然后我走出了房间。这是一种不对等的优势,我可以随时撇开一个坐轮椅的人。配楼离主楼只有两步远,但是没有内森的帮助,他就不能跨越过来。我关掉配楼的门,在自己的门厅站立,耳中仍然回荡着我儿子平静的话语。
半个小时我一动不动。
他不愿意放弃,威尔总是有着最后的决定权。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重复他的要求。末了,我几乎每天都要设法说服我自己去找他。我不想这么活着,妈妈,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康复无望,以我认为合适的方式结束它是个合情合理的要求。我听见了他说的话,可想而知,他在那些商务会议中是什么样子,那让他富裕而自大的职业。毕竟他是一个总让别人听命的人。他不能忍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操纵他的未来,从某种角度,我又成为母亲。
他想尽办法让我同意。并非我的宗教信仰禁止这样做——虽然威尔出于自身的绝望而会下地狱非常可怕。(我相信上帝,一个慈爱的神,会理解我们的苦难,饶恕我们的罪过)
只有你成为一个母亲,才会理解母亲的难处,在你面前的大男人——这个笨拙、没有刮脸、发臭、固执己见的孩子,不再是那个握着停车罚单,穿着没有擦亮的皮鞋,有着复杂感情生活的人。他曾经成为的各种人被揉捏成了一个。
我看着威尔,看见了我怀中抱过的那个婴儿,纯净得让我痴迷,不敢相信我创造了一个人。我看见了那个蹒跚学步的儿童,伸手来牵我的手,被别的孩子欺侮后气得流泪的男生。我看见了脆弱、爱和过去。那是他要我毁灭的东西——那个小孩子和那个大男人——所有的爱,所有的过去。
1月22日那天,我在法院忙得无法脱身,要完成对商店窃贼、未投保驾驶员以及他们伤心垂泪而愤怒的旧搭档的无情检录。斯蒂文走进配楼,发现我们的儿子几乎失去知觉,头垂在扶手边,轮椅上有一摊黑而黏的血。他找到了一根生锈的铁钉,从大厅后面仓促完成的木制品上突出来的铁钉,几乎有半英寸长。他把手腕压在上面,来回翻转,直到他的肉被撕裂成碎片。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想象让他这么进行下去的决心,尽管疼痛肯定会让他半昏迷。医生说再有二十分钟他就死了。
这不是寻求帮助的恳求,他们极其谨慎地说。
在医院里他们告诉我威尔被救活后,我来到我的花园,愤怒不已。我咒骂上帝,咒骂自然,咒骂给我们家带来如此灾难的命运!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肯定是疯了。那个寒冷的傍晚,我站在花园里,把大瓶的白兰地扔出了二十英尺,砸碎了街边酒吧的窗户。我大喊大叫,声音穿透了空气,从城堡的墙壁反射回来,在远方回响。我怒不可遏,你瞧,周围的一切都可以动,可以弯,可以生长,可以繁殖,我的儿子——我的心肝,我魅力超凡、英俊潇洒的孩子却不能动,萎靡不振,浑身是血,受尽苦难!大自然的美丽让人可憎。我叫着、喊着、咒骂着我不知道我会的话语——直到斯蒂文出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头,在一旁等待,直到他确定我又恢复沉默。
要知道,他并不理解。他至今仍不明白,威尔会再一次自杀的。我们会永远战战兢兢地活着,等待下一次,看他会怎样折磨自己。我们不得不通过他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潜在的毒药,锋利的物体,他为结束那个该死的摩托车手引发的一切而想出来的点子。考虑到他可能再次行动,我们不得不退缩。他占了上风——他没什么可想,你瞧。
两个星期以后,我告诉威尔:“好的。”
当然我只能这么说。
我还能怎么做呢?
第九章 谎言
我夜不能寐,在储藏室里一夜没合眼,出神地盯着天花板,根据我现在所知的事情,仔细重构过去的两个月。似乎每件事情都移位了,成为碎片,安置在别的地方,拼成一个我几乎认不出来的图案。
我感觉自己被骗了,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傻傻地做了帮凶。我想他们私下里肯定嘲笑我,还费尽心思地给威尔喂蔬菜,给他理发——做所有让他舒服些的小事。可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听来的话,想为它找到另外的解释,想说服自己我误会她们的意思了,但是“尊严”并不是一个用来度短假的地方。我不能相信卡米拉?特雷纳会考虑对她儿子做那件事。是的,我觉得她冷漠。是的,她跟他有别扭。很难想象她搂抱他,会像母亲抱我们那样热烈愉快,直到我们挣脱开来,请求她松手。老实说,我原以为那是上流社会的人们对待自己孩子的方式。毕竟我刚读了威尔借给我的书——《恋恋冬季》[22]。但是她会主动积极地在儿子的死亡中自愿扮演一个角色吗?
事后想来,她的行为似乎冷酷至极,充满恶意。我生她的气,也生威尔的气。我气愤的是,他们制造一场假象来骗我。有多少次我坐下来沉思怎样把事情做得更好,怎样让他舒适和开心,我为此感到愤怒。气消时,我又难过起来。我想起她试图安慰乔治娜时语气中的不忍,又为她感到痛心。我知道,她也无能为力。
但我主要还是恐惧,我所知道的一切成为我无法摆脱的困扰。知道你仅仅是一日日消磨着死亡前的日子,你怎么还过得下去?这个男人,那天早上他的身体在我的手指下,温暖而有活力,怎么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怎么能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不到六个月的时间这具身体会在地底等待腐朽?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最糟糕的一点。我现在与特雷纳夫人在一条船上。忧心忡忡又虚弱无力,我给帕特里克打电话,告诉他我不太舒服,要待在家里。没问题,他现在正忙,他说。他在运动俱乐部至少要待到九点以后。我周六才能见他。他听起来心不在焉,好像正在想别的事情,也许是沿着虚构中的线路飞奔。
我没有吃晚饭。我躺在床上,直到我的思绪混乱到我再也承受不住。八点半时我走下楼,坐在外祖父的另一边,一声不吭地看电视。外祖父是这个家绝不会问我问题的人。他坐在他最喜欢的扶手椅里,出神地凝视着屏幕。我从不确定他是否在看电视,兴许他的心思早就飞向了别处。
“你当真不需要我给你拿点东西吗,亲爱的?”妈妈出现在我旁边,递给我一杯茶。据说,在我们家没有任何事不能通过一杯茶来改善。
“不用了。我不渴,谢谢。”
她瞥了父亲一眼。待会儿他们肯定会小声地嘀咕,特雷纳家用我用得太狠了,自从照顾这个病人以来,我承受的压力太重了。他们肯定会责备自己,当初鼓励我干了这个工作。
说来似乎很矛盾,第二天威尔状态良好——跟往常一样滔滔不绝,固执己见,寻衅挑事。他说的话比先前的任何一天都多。他似乎想跟我拌嘴,我的不配合让他很失望。
“你什么时候才能接着干打磨的活儿啊?”
我正在收拾起居室,我从鼓起的沙发垫上抬起头来。“什么?”
“我的头发,只剪了一半。我看起来像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孤儿,一个霍斯顿的白痴。”他转过头,让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大作。“除非这是你的另一个造型。”
“你想我继续剪?”
“是啊,看起来会让你开心些。我也不会像是在精神病院的人。”
我默默地取来毛巾和剪刀。
“内森现在肯定很乐,我看起来像个人了,”他说,“不过他确实指出,我的脸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后,现在每天都需要刮了。”
“噢。”
“你不介意吧?周末我就得忍受时髦的小胡须了。”
我不能跟他讲话,连正视他都很困难,那感觉就像发现自己的男朋友不忠。说来不可思议,我觉得他背叛了我。
“克拉克?”
“嗯?”
“你今天又安静得让人害怕。话痨怎么了?像是有点儿被激怒了?”
“对不起。”我说。
“又是跑步男?他又做了什么?他没有去跑步,是吗?”
“不是。”我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威尔一缕松软的头发,用剪刀的刀刃修剪突出来的部分。我抓着这缕头发。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他们会给他打一针吗?是药吗?他们会不会让他一个人待在一间屋子里,周围放上无数的剃刀?
“你看起来很累。你进来时我本来不想说话的,可是——见鬼——你的气色糟透了。”
“噢。”
他们怎么能够协助一个连自己的四肢都动不了的人呢?我发现自己盯着他的手腕,那里一向都是用长袖掩盖的。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以为他穿长袖是因为他比我们更怕冷。又一个谎言。
“克拉克?”
“怎么了?”
我很庆幸我站在他身后,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
他有些犹豫。他的颈背虽然被头发遮住了,却比他别处的肌肤更苍白,看起来柔滑而格外脆弱。
“听着,我为我妹妹感到抱歉。她……她那天心烦意乱,但她并没有权利对人无礼。她说话有时太直,不知道伤人伤得有多深。”他停顿了一下,“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她喜欢待在澳大利亚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他们彼此之间诚实相待?”
“什么?”
“没什么。请把头往上抬一点。”
我剪剪梳梳,有条不紊地捯饬着他的头发,直到把每一根头发都打理得清清爽爽,只有他的脚边稀稀拉拉散落了几根头发。
这天结束时我已经有了主意。威尔和他父亲看着电视,我从打印机里取出一张A4纸,从厨房窗边的瓶子里拿出一支钢笔,写下我想说的话。写完我把纸对折,找到了一个信封,装好后放在厨房桌子上,写明给他的母亲。
我离开时,威尔和他父亲在聊天,威尔竟然在笑。我在门厅停住了脚步,包挎在肩上,倾听着。他怎么还笑得出来?离他上次说的想要在六个月后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有几个星期了,还有什么能让他欢乐?
“我走了。”我从门口叫道,迈动了脚步。
“嗨,克拉克——”他开口道,但是我已经关上了身后的门。
公共汽车上短暂的路程中,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我父母说。辞掉一份他们眼中称心如意又高薪的工作,他们肯定会大发雷霆。最初的震惊过后,母亲会面露难色,为我辩护,说他们这么做太过分了。父亲大概会问为什么我不能像我妹妹一些。他总是这么说,即使因为怀孕而毁掉自己的生活,还要依靠家里人提供经济援助和帮忙照看婴儿的人不是我。在我们家,你不能说那样的话,因为,按照母亲的观点,那样就像在暗示托马斯不是一个恩赐。但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恩赐,即便是这些老说“浑蛋”的孩子,即便他的存在意味着我们家里一半可以挣工资的人,不能真正去做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可不能告诉他们真相。我不欠威尔和他的家人什么,但是我不能让邻里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我下车走下山时,这些思绪还在脑子里翻腾。走到街角时,我听见了叫喊声,空气中仿佛有轻微的震颤,一瞬间我把什么都忘记了。
一小群人聚集在我家门口。我加快步伐,担心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看见父母站在门廊围观,意识到根本就不是我家出了事。看来,我们邻居的婚姻生活又引发了一次小战争。
在这条街上,理查德?葛里逊不忠已经不算新闻了。从他们家屋前花园的情景来判断,他的妻子在吵嚷。
“你肯定以为我蠢得要命。她穿着你的T恤,就是你生日时我送给你的那件!”
“宝贝……丁普娜……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进去取你那该死的苏格兰煮蛋!她就在那儿,穿着那件衣服!像个妓女一样大胆!我根本就不喜欢苏格兰煮蛋!”
我放慢脚步,费力地穿过那一小群人,到达家门口。理查德低下头来,躲避着一个DVD播放机的镜头。一双鞋映入眼帘。
“他们吵了多久了?”
我母亲将围裙利落地围在腰部,摊开双手瞥了一眼她的表。“整整四十五分钟了。巴纳德,整整四十五分钟了吧?”
“要看你是从她把衣服扔出来,还是他回来看到衣服算起。”
“从他回家算起。”
父亲考虑了一会儿。“那就是差不多半小时。在最初的一刻钟,她从窗口扔下来不少衣服。”
“你爸爸说要是这次她真的把他扫地出门,他会去买理查德的百得电动工具。”
人群越来越多,丁普娜?葛里逊没有要打住的迹象。相反,观众人数的增加似乎鼓舞了她。
“你可以把你这些肮脏的书给她。”她吼道,一堆杂志阵雨般从窗口落下。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看她是不是喜欢你跟这些书一起待在洗手间,星期天下午一待就是半天,嗯?”她又走近房间,一会儿后重新出现在窗口,掏出洗衣篮中的东西,扔到下面的草地上。“还有你恶心的内裤,每天给你洗这些时,看她会不会认为你是个——什么来着?——猛男?”
理查德徒劳地用手接着落下来的东西。他冲着窗口喊了些什么,但是人们的喧哗和嘲笑让他的声音很难听清。他似乎暂时不得不认输,他挤过人群,打开车门,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扔在后座上,猛地关上门。说来也奇怪,他收藏的CD和电子游戏很受大家欢迎,但没人动他的脏衣服。
“啪”的一声,他的立体声音响摔到了地上,现场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他惊诧地抬头向上看。“你这个疯狂的婊子!”
“你跟那个车库来的满身是病的斗鸡眼妖精上床,我倒是疯狂的婊子?”
母亲转向父亲。“想喝一杯茶吗,巴纳德?天气有点凉了。”
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隔壁屋。“那太好了,亲爱的。谢谢。”
母亲进屋时我才注意到那辆车,太出乎我的意料了。看它的第一眼我都没认出来——特雷纳夫人的梅赛德斯,海军蓝,低车身,一点儿也不张扬。她停下车,看了看人行道边,犹豫了一会儿才下车。她站起身,凝视着街边的房屋,也许在核对门牌号。然后她看到了我。
我从门廊溜出来,在父亲开口问我去哪儿之前,赶紧走下了小路。特雷纳夫人站在人群边,注视着混乱的人群,就像玛丽?安托瓦内特[23]审视着一群暴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