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纠纷。”我说。
她把视线移开,似乎被人抓到在看热闹让她尴尬,说:“我明白。”
“依据他们的标准,这次的吵架相当有建设性。他们一直在进行婚姻咨询。”
她精致的羊毛衣、珍珠项链、时尚的发型,在一堆身穿宽松运动裤、廉价的艳丽织物,以及连锁店常见衣服的人中,非常抢眼。她看起来很严肃,脸色比她发现我睡在威尔房间的那个早上更可怕。我脑中的某个偏远角落提醒我,以后我不会想念卡米拉?特雷纳。
“我能跟你谈一谈吗?”她不得不提高自己的声音,来盖过四周的欢呼声。
葛里逊夫人正在抛出理查德的美酒。每一瓶酒爆炸时,都会伴随一阵欢呼的尖叫和葛里逊先生诚挚的恳求。大量的红葡萄酒经由人们的脚边流向阴沟。
我看了一眼人群和身后的家。我不能想象,带特雷纳夫人进我们家的起居室会是什么样子,废弃的玩具火车堆在一旁,外祖父在电视机前轻声地打着呼噜,母亲四处喷洒着空气芳香剂,以此来掩盖父亲袜子的味道,托马斯冷不防冒出来对着新来的客人念叨“浑蛋”。
“嗯……时间不太合适。”
“就在我的车里聊两句可以吗?五分钟就可以,露易莎。这点人情你不会不卖吧。”
我爬进车时,有几个邻居朝这边看了过来。幸运的是,今晚葛里逊一家是主角,不然我就要成为他们八卦的话题了。在我们这条街,如果你上了一辆豪华车,要么就是钓上了一个足球健将,要么就是被便衣警察逮捕了。
随着沉闷的“噔”的一声,门被关上了。突然又安静下来,我能闻到汽车皮革的味道,车里没有什么东西隔开我和特雷纳夫人。没有糖纸、泥、废弃的玩具,以及用来掩盖被扔在那儿三个月的牛奶纸盒味道的荡来荡去的有香味的东西。
“我觉得你跟威尔处得不错。”她开口道,就像正对着她前面的一个人说话。我没有回应,她又说道:“是钱的问题吗?”
“不是。”
“你需要长一点的午休?我知道现在的午休时间有点短。我可以问一下内森,看他能不能——”
“跟工作时间没有关系,跟钱也没有关系。”
“那是——”
“我实在不想——”
“你看,你不能突然交给我一份辞呈,并且期待我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问一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无意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你和你女儿,昨晚。我不想……我不想成为一分子。”
“啊。”
我们一言不发地坐着。葛里逊先生正在尝试撞开前门,葛里逊夫人忙着将手边抓到的东西从窗口砸向他的头。依据发射出来的“导弹”——厕纸、卫生棉条盒、马桶刷和洗发液来看,她现在在浴室里。
“请不要离开,”特雷纳夫人轻声说,“威尔跟你相处得不错,他比其他日子都愉快。我……要再找到一个同样的人,对我们来说很难。”
“但是你……要把他带到那个地方,人们在那里自杀的地方——‘尊严’。”
“不是的,我会尽我所能保证他不那么做。”
“做什么?祈祷吗?”
她给我一个我母亲称之为“迂腐”的表情。“现如今你肯定明白,要是威尔决定不让别人接近他,别的人就毫无办法。”
“我知道,”我说,“我在那儿主要就是让他在六个月的期限之内不做那件事,谨守诺言。就这个,是吗?”
“不。不是这样。”
“是什么让你不计较我的资历呢?”
“我觉得你聪明、快活,跟别人不一样。你看起来不像个护士。你的行为……不像其他人。我认为……我认为你能让他振作起来。而且你确实——你确实让他很开心,露易莎。昨天看到他那可怕的胡子没有了……你是少数几个能够理解他的人之一。”
铺盖从窗口落下来,下来时卷做一团,不过在降到地面之前就慢慢散开了。两个孩子捡了一块床单,顶着它在小花园里跑来跑去。
“你觉得让我确保他不自寻短见,合适吗?”
卡米拉?特雷纳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就像有人被迫客气地给一个弱智解释。我在想她是不是知道她说的每件事情都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我在想是不是她从小就是刻意这么被教育的。我觉得我就不能让别人觉得低人一等。
“我们刚开始见到你时也许是那么打算的……不过我确信威尔言出必行。他承诺给我六个月时间,所以我得到了六个月时间。我们需要这段时间,露易莎,我们需要这段时间来让他觉得还存在可能。我希望能灌输给他这样一种思想,这世上有他可以享受的生活,即便不是他料想的那种生活。”
“但这全是谎言。你对我撒谎,你们互相撒谎。”
她似乎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转过头面向我,从手提包里拉出一本支票簿,她的手上早就准备好了一支笔。
“听着,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双倍的钱。告诉我你想要多少。”
“我不想要你的钱。”
“车。福利。奖金——”
“不——”
“那么……我做什么能改变你的主意?”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
我想下车。她拉住了我,她的手陌生而让人抵触。我盯着她的手。
“你签过合同,克拉克小姐,”她说,“你签了合同,答应为我们工作六个月。现在你只工作了两个月,我只是要求你履行合同义务。”
她的语气有些不友好。我低头看了一眼特雷纳夫人的手,她的手在发抖。
她咽了一口唾沫。“拜托。”
我父母从门廊看过来。他们端着杯子,只有他们两个将脸从隔壁戏剧性的场景中转了过来。发现我注意到他们时,他们连忙尴尬地转过脸去。我这才意识到父亲穿着格子呢拖鞋,上面沾着油漆。
我推开门把手。“特雷纳夫人,我真的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太怪了。我不想成为帮凶。”
“你再仔细想想吧。明天是耶稣受难日——如果你确实需要时间,我会告诉威尔你家里有事,请你利用节假日好好想想。不过请回来吧,回来帮助他。”
我头也不回地走回家,在起居室坐下,盯着电视机,我父母也跟随我进了屋,互相交换着眼神,还假装没有在看我。
大概过了十分钟后,我才听到特雷纳夫人发动车子的声音。
我进入房间不到五分钟,我妹妹就出现在了我面前。她把楼梯踩得蹬蹬响,一把推开房间的门。
“好,进来吧。”我说。我躺在床上,双腿抵住墙,盯着天花板。我身着连裤袜和缀有圆亮饰片的蓝色短裤,它们在我的腿上讨厌地缠绕在一起。
卡特丽娜站在门口。“是真的吗?”
“丁普娜?葛里逊终于赶走了她一无是处、拈花惹草的老公,并且——”
“别耍滑头,我说的是你的工作。”
我用大脚指头摩挲着墙纸的图案。“是的,我递交了辞呈。是的,我知道爸妈会不高兴。是的,是的,不管你要向我吐槽什么,都是的。”
她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一屁股坐在我的床尾,恨恨地说:“你他妈的,真不敢相信。”
她猛地推了推我的腿,我从墙边滑落,差点躺倒在床。我坐直身体。“啊唷。”
她气得脸发紫。“我不敢相信。妈妈就在楼下,爸爸假装他不在意,实际上也很在意。他们以后的钱从哪里来?你知道爸爸早就为他的工作而焦虑不安。你他妈的为什么要丢掉这份完美的工作?”
“少来这一套,特丽娜。”
“那好,总要有人来说教吧!你在别处再也不可能挣到那么多。你的简历上又该怎么写?”
“噢,别搞得像这都是自己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什么?”
“你根本不在乎我做的是什么,只要你还能重续你的远大抱负。你不过是希望我支付家用开销,做那该死的照料小孩的工作。去他妈的别人。”我知道我的口气暴躁而让人厌恶,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话说回来,正是我妹妹的困境才让我们陷入一团糟的境地。多年积累的愤慨开始爆发。“我们都要坚守住自己讨厌的工作,就为了小卡特丽娜能实现她该死的梦想。”
“跟我无关。”
“无关?”
“是的,问题在于你找到几个月来最合适的一份工作,却不能坚持下去。”
“你对我的工作一无所知,知道吗?”
“我知道这份工作有很好的报酬,超出最低工资很多。我知道这个就够了。”
“生活中不是什么东西都只用钱来判断,知道吗?”
“是吗?那你下楼这么跟爸妈说。”
“你还敢在钱上教训我,这么多年来你还一个臭钱都没给过家里呢。”
“你知道我给不出多少,因为托马斯。”
我猛推我妹妹,想把她推出门。我不记得上次我对她动手是什么时候了,但这会儿我就想狠狠揍人一顿。要是她继续待在我面前,我担心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滚开,特丽娜。滚开,好吗?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当着妹妹的面摔上了门。当我终于听到她缓缓走回楼梯的声音时,我选择不去想她会对父母说什么,不去想他们会将这个当作我没有能力做任何有价值事情的进一步证据。我不去想职业介绍所的赛义德,以及我该怎么解释我离开这份报酬良好的事务性工作的原因。我不去想鸡肉加工厂,还有某处,或许有一套塑料工作服,卫生帽上还有我的名字。
我又躺了回去。我想起了威尔,他的愤怒和悲伤。我想起他母亲刚才说的话——“你是唯一一个理解他的人”。我想起雪像金箔一样从窗边落下的那晚,他忍住不去嘲笑《莫拉霍恩克之歌》。我想起了一个活人温暖的肌肤、柔软的头发和手,一个远比我聪明和有趣的人,却因为看不到一个更好的未来而要毁灭自己。最后,我的头压到枕头上,我哭了,因为我的生活突然看起来好黑暗好复杂,远超出我之前的想象。我希望我能回到,回到那个时期,那时我最大的烦恼就是弗兰克和我是不是订了足够的切尔西果干圆面包。
有人敲门。
我擦了擦鼻涕。“滚开,卡特丽娜。”
“对不起。”
我瞪视着门。
她的声音低沉,好像她的嘴唇紧贴着锁眼。“听着,我拿了点酒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进去吧,不然妈妈会听到的。我用套头衫兜了两个‘小建筑师巴布’的杯子过来。要是让妈妈知道我们在楼上喝酒,她会怎么想?”
我爬下床,打开了门。
她扫了一眼我泪痕未干的脸,迅速地关上身后卧室的门。“好了,”她说,然后拧开瓶盖,给我倒了杯酒,“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我告诉你的事情,你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告诉爸爸,尤其不要告诉妈妈。”
然后我告诉了她。
我总得告诉一个人。
在很多方面我都不喜欢我妹妹。几年前,我可能会向你展示就这个话题我潦草地写下的数张单子。我讨厌她有浓密的直发,而我的头发只要一长过肩就断了。我讨厌她什么都知道。我讨厌在我整个求学生涯中,老师们一直用肃静的语气告诉我,她有多聪明,好像她的聪明并不意味着我生活在永远的阴影中。我讨厌她,因为在我二十六岁的年纪,我住在半独立式房屋的储藏室里,就为了让她能跟她的私生子一起住在大些的卧室里。但时不时地我还是打心眼儿里为有她做妹妹感到高兴。
卡特丽娜从不会惊恐得尖叫起来。此刻她看上去并不震惊,也不坚持要我告诉父母。她从不曾告诉我我做错了事,并一走了之。
她灌了一大口酒。“天哪。”
“千真万确。”
“这样做也是合法的,他们好像没法阻止他。”
“我知道。”
“见鬼。我还没有理清头绪。”
讲述这个,我们就喝掉了两杯酒。我能感觉到脸颊开始发烫。“我不想扔下他不管,但是我不能成为帮凶,特丽娜。我不能。”
“嗯。”她在思考。我妹妹当真有一张“思考者的脸”,这副表情能让人们静立一旁等待她的回答。父亲说我思考起问题来的表情让人觉得我想去洗手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
她抬头看着我,她的脸突然焕发出光彩。“很简单。”
“简单?”
她给我们两人又各倒了一杯酒。“哎哟。似乎这一步我们已经完成了。是的,很简单。他们有钱,是吧?”
“我不想要他们的钱。她要给我涨工资,但问题不在这里。”
“闭嘴。不是给你,笨蛋。他们有自己的钱,或许这场事故还让他拿到了不少保险金。那么,你告诉他们说你要些钱,然后你使用那些钱,你利用——什么来着?——你利用剩下的四个月时间,去改变威尔?特雷纳的想法。”
“什么?”
“你改变他的想法。你说过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室内,是吧?那么,从小事做起,让他出来走动,你计划好能为他做的美妙事情,所有让他有活下去意愿的事情——冒险、国外旅行、和海豚一起游泳,无论什么——接下来你就实施它。我能帮助你,我会在图书馆的网络上查询一下,我敢说我们一定能找出一些能让他做的精彩的事情,那些事情会让他开心。”
我盯着她。
“卡特丽娜——”
“是的,我知道。”她咧开嘴笑了,我也笑了。她说:“我他妈真是个天才。”
第十章 计划单
他们看上去有点吃惊,这么说其实有点轻描淡写。特雷纳夫人非常震惊,然后又有些窘迫,整张脸板起来。她女儿,蜷曲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干瞪着我——起风时母亲常用来警告我待在原地的表情。这并不是我期待中热情的反应。
“但是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现在我还不太清楚。我妹妹很擅长查找资料,她正在竭力寻找四肢瘫痪的病人可做的事情。不过我真的想知道你们是否愿意配合。”
我们在起居室,就是我接受面试的那个房间,不同的是这回特雷纳夫人和她女儿坐在沙发上,他们流着口水的老狗在她们之间。特雷纳先生站在炉火边。我身穿一件靛蓝棉的法国农民夹克,一件超短连衣裙和一双军靴。事后我才意识到,我应该穿更职业的套装来讲述我的计划。
“让我先搞清楚一点,”卡米拉?特雷纳往前倾了倾身,“你想把威尔带出门去。”
“是的。”
“让他进行一系列的‘冒险’。”她说话的样子就像是我建议给她做业余的微创手术。
“是的,正如我之前所说,目前为止我还不确定有些什么可做。但主要是让他出门,开拓他的眼界。最开始我们可以就在附近做些事情,希望不久之后有机会去更远的地方。”
“你是说出国吗?”
“出国……”我眨了眨眼,“一开始我更多的是想带他去酒吧,或者是看演出。”
“两年来威尔几乎没怎么出过这个屋子,除了去医院。”
“嗯,是的……我觉得我可以试着劝说他尝试点别的事情。”
“当然,你可以跟他一起进行这些探险。”乔治娜?特雷纳说。
“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一开始,只是把他带出这栋房子。要是后来我们能在佛罗里达跟海豚一起游泳,那将会很棒。不过现在我只想让他出这个房子,再想其他事情。”我并没有告诉他们,仅仅是开车送他去医院,就足够让我出一身冷汗。带他出国就像是要我跑马拉松。
“这个主意不错,”特雷纳先生说,“能让威尔出门就好极了。你知道的,让他日复一日地盯着墙壁可没什么好处。”
“我们尝试过带他出门,斯蒂文,”特雷纳夫人说,“我们也不想让他在这里待到腐朽。我尝试过好多次。”
“我知道,亲爱的,但是我们没有太大的成功,是吧?要是露易莎能想出让威尔愿意去做的事情,那就是件好事,不是吗?”
“是的,‘愿意去做’很关键。”
“现在还只是个想法,”我说。我突然觉得有点恼火,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您不想让我去做……”
“你就会离开吗?”她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没有转移目光。她再也吓不到我了,因为我知道她并不比我好。她可以坐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面前。
“是的,很有可能我会走。”
“所以你在胁迫我们。”
“乔治娜!”
“好啦,我们别在这儿兜圈子了,爸爸。”
我的腰挺得更直了些。“不,不是胁迫,这是我要参与的方式。我不能眼睁睁待在一旁,什么都不做直到……威尔……嗯……”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我们都盯着自己的茶杯。
“就像我所说,”特雷纳先生坚定地说,“这是个非常棒的主意。如果你能让威尔同意,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我想让他去度假。只是……只是让我们知道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倒有个主意。”特雷纳夫人一只手放在她女儿的肩头,“也许你能跟他们一起去度假,乔治娜。”
“我没问题。”我说。确实是的。因为让威尔外出度假的概率跟我争当智多星的概率一样多。
乔治娜?特雷纳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我不行。你知道的,两周内我就要开始新工作了。一旦开始工作,短时间内我不可能再赶回英国。”
“你要回澳大利亚?”
“别搞得这么惊讶。我告诉过你,我只是回来看一看。”
“我只是觉得……最近出了这么多事,你会待得更久一些。”卡米拉?特雷纳盯着她女儿,她从未用这种目光盯过威尔,不管威尔对她多么粗暴无礼。
“真的是份好工作,妈妈。最近两年来我一直为得到这份工作而努力。”她看了一眼她父亲,“不能因为威尔的精神状态不好,我的整个生活就停止运转。”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这不公平。如果现在是我坐轮椅,你会要求威尔停止他的一切计划吗?”
特雷纳夫人不再看她的女儿。我低头看了看我的单子,反复读着第一段。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你知道的。”听起来像是在抗议。
“我们另外找个时间说这个吧。”特雷纳先生的手搭在女儿的肩头,轻轻地捏着。
“是的,以后再说。”特雷纳夫人把面前的文件一把抓起。“那么我建议这么做。我想知道你计划做的一切事情。”她抬头看着我说,“可能的话,我想算一下费用。我想要个进度表,这样我能预先安排些时间和你们一起去。我有些假还没休,我能——”
“不。”
我们都扭过头来看着特雷纳先生。他抚摸着小狗的头,他的表情很温柔,声音却很坚定:“不,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去,卡米拉。让威尔自己去做这些事情。”
“威尔自己没法做,斯蒂文。威尔去别的地方时,有大量的事情要事先考虑周全,相当复杂。我认为我们不能真的让——”
“不,亲爱的,”他重复道,“内森可以帮忙,露易莎也能处理得很好。”
“但是——”
“要让威尔感觉到自己是个男人。要是他的母亲——或是他的妹妹总是在旁边的话,这就不大可能。”
我为特雷纳夫人感到难过。她仍然是那副傲慢的神情,但是我能看出来她内心有些失落,好像她不大能理解她丈夫的话。她的手又摸向了项链。
“我会保证他的人身安全,”我说,“我会让您知道我们计划做的一切,早早儿地让您知道。”
她的下巴僵硬,颧骨下面的肌肉看得很分明。我不知道她这会儿是不是恨我。
“我也希望威尔能有活下去的愿望。”最后我说。
“我们确实明白这一点,”特雷纳先生说,“我们很感激你有这个决心,处事又这么谨慎。”我在想“谨慎”这个词是不是跟威尔相关,或是另当别论,然后他站起身,那是让我离开的信号。乔治娜和她母亲仍然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觉得我踏出这间房后,他们还有很多话要说。
“那好,”我说,“一想好,我会尽快拟订文件。会很快,我们没有多少……”
特雷纳先生拍了拍我的肩。
“我知道。让我们了解你的主意就好。”他说。
特丽娜手打着拍子,脚不自觉地上上下下,像在原地踏步。她戴着我的深绿色贝雷帽,看上去比我戴时好看多了,真让人不快。她探身向前,指着她刚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单子,然后把单子递给我。
“或许你得勾掉第三项,因为那至少要推迟到天气暖和后再做。”
我清点着单子。“四肢瘫痪者篮球?我还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篮球呢。”
“那没关系。天哪,这儿好冷。”她把贝雷帽拉低遮住耳朵。“关键是,给他一个机会看还有哪些可能。他会知道有其他人状况跟他一样糟糕,却在做运动,这之类的。”
“我不太确定,他连茶杯都举不起来,我觉得那些人肯定是下肢瘫痪。要是你不能使用胳膊,你肯定扔不出球。”
“你没领会到要点。他并不需要真的做什么事情,主要是开拓他的眼界,不是吗?我们要让他知道其他残疾人在做些什么。”
“你说了算。”
人群中有人低语,远方已经能看到跑步的人。如果我踮起脚,能看到他们在两英里外,正跑下山谷。一小块浮动的白点沿着一段潮湿灰暗的小路,在寒冷的空气里穿行。我看了看表。我们站在这被恰如其分地称作“风山”的山脊处快四十分钟了,我的脚都没了知觉。
“如果你不想开车开太远,还有本地的活动可以参加,两周后体育中心有一场比赛,他可以就比赛结果打赌。”
“打赌?”
“那样他不用真正做运动就可以参与了。瞧,他们来了。你觉得过多久他们会到达我们这里?”
我们一直站到结束。头顶上,写着“春季三项全能终点”的帆布旗帜在强风中微微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