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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他奔过去,以为他说的是肩膀,但他站了起来,我看见刨花板在本身高到达的地方裂开。我在上面又踢一脚,裂缝横着扩散,雷达和我把手指伸进缝里使劲拉扯。我眯起眼不让汗水流进眼里,使出浑身解数,又拉又掰,缝隙变成了锯齿状缺口。雷达和我沉默着加快速度,最后他累得实在不行,由本接替他。终于我们捣开一个大洞,我伸脚向里爬,摸索着跳在一个类似纸堆的东西上。
我们掏的这个洞让光线得以进入,但我仍然看不出房间多大,有没有屋顶。里面的空气又馊又热,吸气和呼气感觉不到区别。
我转过身,下巴碰到本的前额。我发现自己压低了声音,不过似乎没有必要。“你有没有—”
“没有。”我还没说完他就悄声答道,又说,“雷达,你带手电筒没有?”
我听见雷达从洞里爬进来:“我的钥匙链上有一个,不过不大。”
光线亮起来时,我还是看不太清楚,但可以断定我们走进了一个摆满金属架子的大房间。地上的纸是日历上的,日光透进房间,所有的纸都发黄而且被老鼠啃过。我不知道这里以前是不是个小书店,不过肯定有几十年了,架子上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我们跟在雷达身后,走成一排。突然头上传来咔嚓声,我们停下脚步,我奋力逼回恐慌,听着雷达和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我想跑出去,但咔嚓声可能是玛戈发出的,当然也可能是吸毒者。
“只是房子在掉渣。”雷达低声说,但语气非常不确定。我站在那里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只听本说:“上一次我这么害怕的时候,尿裤裆里了。”
雷达说:“上一次我这么害怕的时候,为了巫师们的安全,不得不面对伏地魔。”
我微弱地尝试了一下:“上一次我这么害怕的时候,跑去跟妈咪一起睡。”
本笑起来:“Q,我要是你,我就每天晚上都这么害怕。”
我不想笑,但他俩的笑声让屋子变得不那么可怕。我们开始四处查看,把每一排书架都看过了,可除了地板上几本1970年代的《读者文摘》,什么也没找到。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在灰蒙蒙的光线中,我们开始以不同速度向不同方向走去。
我低声说:“要离开必须一起离开。”他们悄悄答声“好”。我走到一面墙附近,发现了第一个在这里被清空后又有人来过的证据。墙上被挖了一个半圆的、齐腰高的锯齿状通道。洞的上方用橘红色油漆喷着“魔窟”二字,还助人为乐地画了个箭头指向下面的洞。雷达突然说:“伙计们。”声音大得一切咒语瞬间失效。我循声看去,他正站在对面的墙边,手电筒照着另一个“魔窟”。字迹不特别像玛戈的,但很难肯定,我只见过她用喷漆写单个字母。
雷达把手电筒照进洞里,我弯下身子,带头爬进去。这个房间完全是空的,只在角落里有一条卷起来的地毯。手电筒扫过地面,曾铺过地毯的地方有一些胶残留在水泥地面。我模糊辨认出房间另一头的墙上也挖了个洞,但没有写字。
我爬进这个魔窟,走进一个排列着服装架的房间,仍然有不锈钢柱子钉进因水渍而布满褐斑的墙里。这个房间光线略好,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因为屋顶上有几个洞—油纸垂下来,我看见房顶有的部分塌陷下来,搭在露出的钢梁上。
本在我前面悄声说:“纪念品商店。”我立刻明白他说得对。
房间中央有五个陈列柜,拼成五边形。曾经把游客和垃圾纪念品隔开的玻璃,现在大都变成碎片,掉在柜子周围。灰色油漆从墙上剥落,留下奇特而漂亮的图案,每个多边形都像衰败的雪花。
不过奇怪的是这里还留着一些商品:我根据自己的童年记忆认出一个米老鼠电话,被虫蛀过但仍然叠着的阳光灿烂奥兰多T恤摆在那里,周围是破碎的玻璃。雷达在玻璃柜下方发现了一个盒子,里面装满地图和陈旧的旅游册子,介绍的是如今已不存在的鳄鱼世界、水晶花园、奇幻屋。本招手让我过去,无声地指着柜子里一个几乎埋在灰尘里的绿色玻璃鳄鱼摆件。这就是纪念品的价值:这破玩意儿怎么好意思送给别人。
我们钻回空房间,经过有书架的房间,爬进最后一个“魔窟”。这个房间看起来像一间办公室,只是没有电脑,而且看来是匆忙中遗弃的,仿佛雇员都被光束吸到太空去了。二十张桌子排成四排,有些桌子上还有笔,桌上都铺着巨大的日历,每张日历都永恒地停在1986年2月。本推了推一把布椅子,椅子旋转起来,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几千个有“马丁-盖尔按揭公司”字样的便利贴堆在一张桌子边,堆成摇摇晃晃的金字塔形状。老式点阵打印机的打印纸放在打开的盒子里,上面是马丁-盖尔按揭公司的收支细节。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有人把住宅区的广告册码成了一座两层的纸房子。我把广告册打开,希望里面能有线索,然而没有。
雷达用手指拨开纸张,小声说:“没有1986年以后的。”我开始翻抽屉,找到一些棉签和别针,还有一打一打的钢笔和铅笔装在薄纸盒里,盒子上是复古字体和设计,此外还有纸巾和一双高尔夫手套。
我说:“你们看到什么能证明最近二十年有人来过这里的东西没?”
本回答:“只有‘魔窟’,别的没有。”这里如同坟墓,所有东西都掩盖在灰尘下。
雷达问:“那为什么她让我们来这儿?”我们现在用正常声音说话了。
我说:“不知道。”她很显然不在这里。
雷达说:“有几个地方灰尘比较少。空房间里有个长方形的地方没有灰尘,好像什么东西被挪走了一样。但我不知是什么。”
本说:“还有油漆。”本指着一个地方,雷达用手电筒照去,我看见这间办公室远处墙上有一部分被人刷了层白色底漆,仿佛有人想把这里重新布置下,但半小时后又放弃了。我走到那面墙边,离近了能看到白漆底下似乎有红色字迹。但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红漆流出来—根本看不清楚字。墙边有一桶白漆,开着盖。我蹲下来,手指伸进油漆里,油漆结了一层硬硬的壳,但很容易捅开,我提起手指,上面沾满白漆,白漆滴到了地上。我什么也没说,因为大家的结论是一样的,至少最近有人来过这里。突然间,房子又发出咔嚓声,雷达失手摔掉手电筒,他骂了一声。
他说:“太诡异了。”
本说:“伙计们。”手电筒仍躺在地上,我上前一步把它捡起来,就在那一刻看见了本指的方向。他指着那面墙,光线的折射竟然让那些字迹匪夷所思地从白漆下面浮现出来。鬼魅般灰色的字,我一下子认出是玛戈的笔迹:
你将前往纸镇
永不归来
我捡起手电筒,对准油漆,字迹又不见了。我把光线照到别的地方,字迹又浮现出来。雷达低声说:“靠。”
本说话了:“哥们儿,我们可以走了吗?上一次我这么害怕的时候……算了。我怕了。这他妈一点儿都不好玩。”
这他妈一点儿都不好玩也许是本将我的恐惧表达得最贴切的一次。对我来说已经够了。我快步走向“魔窟”,墙壁仿佛正向我们合拢过来。
10
本和雷达送我到家门口—他们虽然逃了课,但不敢逃掉乐队排练。我独坐在那里看了很久《自我之歌》,试了十次想从头开始读整首诗,但问题是诗有八十页长,怪异而又重复,虽然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看不懂了。即便我知道唯一重要的是画线部分,我仍想知道整首诗到底是不是一种自杀遗言。然而我毫无收获。
我不知所云地读了十页,实在受不了,决定打电话给那个侦探。我从洗衣篮里一件短裤中找出他的名片,响第二声他就接起了。
“沃伦。”
“嗨,呃,我是昆汀·雅各布森,是玛戈·罗思·斯皮格曼的朋友。”
“是,孩子,我记得你,怎么了?”
我告诉他线索的事,商业楼,纸镇,我说她曾站在森特拉斯大楼顶上说奥兰多是纸镇,但她没说纸镇不止一个,她说不想被发现,我还告诉他那句在我们的靴底寻找她的诗。他没说我不能闯进废弃建筑,也没问我为什么工作日的上午10点跑到废弃建筑里。他只是等着我说完,然后说:“老天,孩子,你简直是个侦探。你现在唯一需要的是一把枪,一个胆子,三个前妻。那你的推测是什么?”
“我担心她也许已经……我想她自杀了。”
“我从没觉得这个女孩除了离家出走还会去干别的,孩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要记住这种事她以前做过,我是说线索的事。把事情弄得比较神秘。说实话,孩子,她如果想让你找到—不论是死是活—你现在也该找到了。”
“可是你不觉得—”
“孩子,悲哀的是她是个成年人,可以自己做主,知道吗?我给你一点儿建议:让她自己回家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不要再看着天空了,否则哪天你向下看的时候,发现自己也飘走了。”
我挂上电话,嘴里发苦—我明白沃伦的诗情不可能带我找到玛戈。我不停地想着玛戈画线的最后几行诗:“我把自己交付给泥土,令其在我心爱的草中成长/如果你又需要我,请在你的靴底寻找我。”惠特曼在最初几页写道:草是“坟墓上没割下来的美丽头发”。可是坟墓在哪里?那些纸镇又在哪里?
我登录全能词典,看看有没有“纸镇”的资料。有个叫“臭尾巴”的人创建了一条煞有介事的定义:“纸镇是有造纸厂的城市。”全能词典的缺点是:雷达写的定义很全面很有帮助,“臭尾巴”留下的定义是你想要的东西但却未经整理。不过,我在搜索全网时,注意到了隐藏在堪萨斯某个房产论坛40个发言后面的一段话。
看起来麦迪逊小区不会盖了,我和丈夫在那里买了房,这周却接到电话说他们不想卖了,因为预售量不足,项目缺少资金。堪萨斯又出了一个纸镇!—玛吉(堪萨斯考克)
烂尾区!你将前往烂尾区,永不归来。我深吸一口气,久久盯着屏幕。
原来如此。即使她内心深处一切都已断裂、告终,她仍然不想让自己彻底消失。她决定把她的尸体留下—留给我—留在某个地方,和我们这个住宅区相似,因为这里,是她的弦最初断裂的地方。她说过不希望她的尸体被随便哪个孩子发现—所以在她所有认识的人中,她选我去收殓尸体。她不会用新的方式吓唬我。因为我已经经历过这种事。我有经验。
我看见雷达在线,正要跟他说话,他的对话框已经先跳了出来。
全能词典家96:嗨。
Q此复活:纸镇=烂尾区。我想她是让我来收殓尸体。她认为我能做到。因为我们小时候一起见过死人。
我把链接发给他。
全能词典家96:慢点儿。我先看看链接。
Q此复活:好。
全能词典家96:不要这么疑心病。你还没有确凿的信息。我想,她很可能没事。
Q此复活:不,不是这样。
全能词典家96:好吧,我也觉得不是这样。虽然有这些证据,但如果她还活着……
Q此复活:是,也许吧。我要下线了,我爸妈快回来了。
但我无法平静,躺在床上给本打电话,告诉他我的想法。
“想太多了,哥们儿。她没事。这只不过是她玩的一种游戏。”
“你只是不在乎。”
他叹口气:“随便。她这么着有点儿差劲,她劫持了我们高中的最后三个星期,你明白吗?她让你这么担心,让莱西这么担心,而毕业舞会再过三天就开始了,你明白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开个舞会呢?”
“你搞错没?她可能已经死了,本。”
“她没死。她是个小题大做的人,想要别人关注。我知道她父母很讨厌,但他们比我们更了解她,对吗?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我说:“你太容易被人利用了。”
“随便吧,哥们儿。我们今天都累了,受了太多惊吓。TTYS(注:Talk To You Later,意为“下次再聊”。)。”我想嘲弄他在现实生活中也用网络语言,但发现自己已经没那个精力了。
挂了电话,我又上网寻找佛罗里达烂尾区的名单。到处都找不到这个名单,我搜索“废弃住宅区”和“林苑”等类似的关键词,整理出距离杰弗森公园三小时车程的五个地方。我打印了一张佛罗里达中部地图,贴在电脑上方的墙上,用大头钉标出这五个地方。我看着地图,却找不出它们之间的联系,它们无序地散布在广阔的郊区,要想都去一遍,至少要一个星期。为什么她不给我留一个具体的地址?全是让人惊心的线索,全是悲剧般的暗示。没有确切地方,没有攀援之处,仿佛在爬一座鹅卵石山。
本第二天把阿趴借给了我,和莱西开着她的SUV购物去了。我第一次不需要坐在排练室外面等—第七遍铃一响,我就奔向他的车。我没有本发动阿趴的天才,因此第一个到达高三停车场却最后一个离开。车总算发动了,我奔向林苑。
出了城,我在克隆尼尔路上慢慢地开着,看四周有无我在网上错过的烂尾区。一长溜汽车跟在我身后,我挡了他们路,心里一边发急,一边居然还有闲暇去想后面SUV里的家伙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过分谨慎的司机。我原以为玛戈的失踪能改变我,但事实是没有。
身后一长溜汽车跟着我缓缓爬行,像不太情愿地参加葬礼的队伍一般。我发现自己竟对着想象中的她出声地说起话来:我会坚持。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我会找到你。
这样跟她说着话,我居然奇异地平静下来,不再去想象各种可能性。我又一次来到“林苑”的烂木牌子旁,向左拐进那条无出口的沥青路,似乎听见身后的长龙松了口气。这条路很像家用车道,只是车道尽头没有房子。我让阿趴自己慢慢熄火。离近看,林苑比上次印象中更接近完工。地上修了两条灰扑扑的路,没有出口,已被灰尘侵蚀得快看不出轮廓了。我在两条路上来回走着,每次呼吸,鼻孔里都感到一股热气。炽烈的太阳让空气几乎静止,我却有种虽病态但快乐的感觉:热会让死亡散发恶臭,而林苑闻起来只有空气被烤熟的味道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我们呼出的气混在一起,发潮,沉淀。
我寻找着能证明她来过的痕迹:脚印或者写在灰尘或纪念物里的字。但我似乎是多年来踏上这些灰扑扑的无名街道的第一人。地面开阔,还没有多少植物重新长出,还可以向各个方向眺望。没有帐篷,没有营火,没有玛戈。
我回到车里,开上4号州际公路,向城市东北方开去,寻找一个叫“青草居”的烂尾区。我三次开过了那里,最后才找对地方—大片的橡树、牧场,所谓的青草居没有入口路标,很不显眼。当我穿过公路边一排橡树和松树,沿着一条布满尘土的路刚开了几英尺,就发现这里处处都和林苑一样荒凉。主路慢慢地消失在一片尘土中,看不见其他的路。不过,我四处走动时发现地上扔着几截喷了油漆的木桩,估计曾经是地界标。我闻不到也看不到可疑的东西,但胸腔中却涌起一阵惊悸,起初我还有点儿莫名其妙,紧接着就看见了它:被平整过的土地后方,人们留下了一棵孤零零的活橡树。这棵布满节瘤、树枝粗大的橡树和我们在杰弗森公园里发现罗伯特·乔伊纳的那棵树是如此相似。我几乎确定她就在那里,在树的另一侧。
第一次,我不得不去想象那个画面:玛戈·罗思·斯皮格曼,瘫坐在树下,眼睛黯淡,黑色的血从她嘴里涌出,全身已经膨胀、扭曲,因为我过了这么久才找到她。她本以为我能快点儿找到她,她最后那个夜晚就很信任我。而我却让她失望。虽然空气中除了快下雨的味道之外没有其他,我还是肯定自己已经找到了她。
然而没有。那只是一棵树,孤零零站在旷野的银色灰尘中。我靠着树坐下来,重新找回呼吸。我憎恨独自一人做这件事,万分憎恨。如果她认为罗伯特·乔伊纳已经让我对此免疫,那她就错了。我并不认识罗伯特·乔伊纳,我并不爱罗伯特·乔伊纳。
我一拳砸在灰尘里,一拳接着一拳,沙子在手的四周扬起,我的拳头已经砸在了裸露的树根上。我不停地砸,疼痛穿透手掌和手腕。此前我一直没有为玛戈流泪,但现在终于哭了,拳头打着地面,我咆哮着,反正没有人听见:我想她我想她我想她我想她。
我就那样坐着,胳膊累了,眼睛干了。我坐在那里想她,直至暮色苍茫。
11
第二天早晨走进学校,我看见本站在排练室门口,和树阴下的莱西、雷达、安吉拉说话。他们聊的是舞会,还有莱西和贝卡的矛盾之类,我很难不走神。我一直在等机会告诉他们我的发现,但终于等到机会后,我说的是:“我在两个烂尾区看了很久,但没找到什么。”我发现真的没什么值得说的。
没有人特别在乎这个,除了莱西。我说到烂尾区,她凄惶地摇摇头:“昨天晚上我在网上看关于有自杀心理并且跟仇人结束关系的人的资料,他们会把东西送人。上个星期玛戈给了我大概五条牛仔裤,说我穿更好看,其实不是的,她比我要,呃,有曲线得多。”我虽然喜欢莱西,但也听出了玛戈说的那种贬低。
跟我们讲这些时,不知什么触动了她,她哭了起来,本一只胳膊揽住她,她把头埋进他肩膀,不过有一点困难,穿着高跟鞋的她其实比他高一些。
“莱西,我们得找到地址。你跟你的朋友们聊聊看,她跟她们提起过纸镇吗?有没有跟她们说过某个具体的地方?有没有哪个区对她有特殊意义?”她仍埋在本的肩膀里,只是耸耸肩。
本说:“哥们儿,别太逼她。”我叹口气,闭上了嘴。
雷达说:“我在上网,但自从她走,她的用户名就没登录过全能词典了。”
接着,他们突然全都回到了舞会的话题。莱西从本的肩膀上抬起头,仍然表情哀伤,神思不定,雷达和本交换买胸花的故事时,她努力挤出了个微笑。
这一天像往常一样—时间过得极慢,我瞄了一千次钟。但今天比以前难熬得多,因为我在学校里浪费的每一秒,都意味着这一秒我没有找到她。
那天我稍稍有点儿兴趣的课是语文课。对我来说,这堂课把《白鲸》给破坏掉了,因为霍登老师误以为我们都已经读过《白鲸》,在那里大讲亚哈船长和他沉迷于寻找并杀死白鲸的事。不过看她越讲越激动的样子也很逗。“亚哈是个指天骂地的疯子,你们在整本书中都没发现亚哈对任何别的东西有兴趣,是不是?他只痴迷一样东西。而他又是船长,别人也奈何不了他。你们可以批判他—真的,你们期末论文如果打算写他,可以批判他—你们可以说亚哈陷得这么深完全是愚蠢的。但你们也可以写他投入这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争,是一种悲剧的英雄主义。亚哈的心愿到底是一种疯狂,还是正好可以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注解呢?”她一边说我一边刷刷地记,也许不用读这本书就能写出一篇期末论文来。听着霍登老师讲课,我突然发现她很擅长阅读,而她也说过她喜欢惠特曼。于是,下课铃一响,我就从书包里拿出《草叶集》,慢慢地拉上书包拉链,等着其他人回家或参加课外活动。有人在求老师宽限论文时间,其实那篇论文他已经一拖再拖了。最后他终于也离开了教室。
她说:“读我最喜欢的惠特曼的学生来了。”
我挤出一个微笑:“你知道玛戈·罗思·斯皮格曼吗?”
她坐在桌子后面,示意我也坐:“我没有教过她,但我当然听说过她。我知道她出走了。”
“可以说是她把这本诗集留给我的,呃,在她出走之前。”我把书递上去,霍登老师慢慢地翻着。我说:“画线的部分我想了很久。你看《自我之歌》的最后几句,她把关于死亡的部分画线了,像那句‘如果你又需要我,请在你的靴底寻找我’。”
霍登老师轻轻说:“她把这个留给了你。”
“是。”
她翻回去,用手指敲着绿色的画线部分:“门柱这段是怎么回事?这儿应该是诗中一个重点,惠特曼在这段里—你能感觉到他在冲你大吼:‘打开门!或者说,把门卸下来!’”
“她的确在我的门柱里面给我留下了别的东西。”
霍登老师笑起来:“哇,很聪明。但这是一首伟大的诗—我不喜欢看到它被这么死板地解读。而且她好像把一首非常乐观的诗解读得很黑暗。这首诗是说人和人之间紧密相连的—我们每个人都像草一样,根连着根。”
我说:“但她画线的部分,看起来像一种自杀遗言。”霍登老师又读了读最后几段,抬起头看着我。
“把这首诗看得这么绝望真是太错了。我想不是这样的,昆汀。如果你读完整首诗,你肯定只会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生活是神圣的、有价值的,我不相信你会得出别的结论,不过—谁知道呢。也许她只是快速浏览了一遍,只找她需要的东西。我们经常这么读诗。但如果这样的话,她就彻底误解了惠特曼想让她看到的东西。”
“想让她看到什么?”
她合上书,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不敢直视。她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盯着她桌上一叠打过分的论文,“有好多次我都想从头读起,但没读多少就放弃了。我总在看她画线的部分。我读这些是为了理解玛戈,不是为了理解惠特曼。”
她拿起铅笔,在一个信封背面写了几个字:“等等,我把这话记下来。”
“什么?”
她说:“你刚才说的话。”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惠特曼正好就是这个意图。他让你不要把《自我之歌》仅仅当作一首诗,而是当作工具,用来理解别的东西。但我想你可能得读完整首诗,而不是仅仅看几个被引用的片段。我相信在《自我之歌》的诗人和玛戈·斯皮格曼之间有类似的东西—个人魅力以及流浪的癖好。但如果你只读片段,诗是帮不到你的。”
“哦,是这样。谢谢。”我拿着书,站起身,但心里并没有好受一点儿。
那天下午我搭本的车到他家,一直待到他要出门接雷达去我们一个朋友杰克开的舞会前派对—杰克父母出城去了。本叫我一起去,但我没兴趣。
我走路回家,穿过玛戈和我发现死人的公园。想起那个早晨我就肚子里一阵翻腾—不是因为那个死人,而是因为我想起是她先发现他的。即使在我自己家附近的游乐场,我也没能独自发现一具尸体—现在又怎么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