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类小说上一章:金雀花王朝
- 另类小说下一章:在轮回中找你(一条狗的使命)
本说:“见他的鬼,怎么办?”
我说:“别在鲁思面前说脏话。”
“鲁思,你介意我说见鬼吗?”
她用回答问题的口气说:“世界上没有鬼。”
雷达打断他俩:“停,停。门。”他从乱糟糟的工具箱里扒拉出一个十字头螺丝刀,蹲下身子,开始卸门锁。我抓起一个大一点儿的螺丝刀,想卸合叶,可是却找不到螺丝钉的位置。我又上下检查一遍门,鲁思等得不耐烦,下楼看电视去了。
雷达把门锁卸下来,我们轮流看了看把手处粗糙的、未上油漆的木板夹缝,没有纸条,没有字。什么都没有。我郁闷地转头去看合叶,琢磨怎么撬它。我把门打开又合上,想搞清楚它的工作原理。我说:“那首诗真是见鬼地长,惠特曼那老家伙怎么也该用一两行告诉我们怎么把门从门柱上撬掉。”
雷达的声音传来时,我才意识到他坐在玛戈的电脑前。他说:“全能词典上说,我们遇到的是暗装式合叶,你只需要用螺丝刀当杠杆把钉子撬出来。噢,亲爱的全能词典,你为何总是一语中的?”
有了全能词典的指导,撬门果然令人吃惊地容易。我把三个合叶上的钉子都撬掉,本把门卸了下来。我检查了合叶,还有门柱上的木头缝,什么也没有。
本宣布:“门上什么都没有。”我和本把门重新装好,雷达用螺丝刀把钉子都钉了回去。
雷达和我去了本家里,他家和我家格局几乎一模一样,我们打一种叫《冰河之怒》的游戏。在“游戏中的游戏”里,我们在冰河上用弹丸互相攻击。如果打到对方的睾丸,则可以加分。非常变态的游戏。本说:“哥们儿,她绝对在纽约。”我看见他的枪口就在墙角,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他打在两腿之间。我骂了一句:“靠。”
雷达说:“以前她留的线索都指向一个地方。她对杰斯说了纽约,给我们的线索也是两个在纽约住过很久的人。这种推测还是靠谱的。”
本说:“老兄,她就想这样玩。”就在我悄悄接近他的时候,他按了暂停,“她想让你不顾一切去纽约找她。唯一能找到她的办法会不会就是,先去那里再说?”
“什么?那个地方有一千二百万人。”
雷达说:“她可以在这里安插内线。如果你真去了,谁会通知她?”
本说:“莱西!肯定是莱西!Yes!你赶紧上飞机,飞到纽约去。莱西知道以后,玛戈就会去机场接你的。Yes,哥们儿,我现在送你回家,你整理一下,然后我送你去机场,你用紧急信用卡买张机票,然后玛戈就会从这个游戏里发现你是个很敢闯的家伙,是杰斯·沃辛顿想都不敢想的强人,然后我们仨就都能带着靓妞去舞会啦。”
我不怀疑现在去机场就有飞纽约的班机,从奥兰多飞到世界各地的飞机只要想坐就有。我怀疑的是这个游戏的其他部分。我说:“你给莱西打个电话……”
本说:“她肯定不会说出来的!你想想那些故意误导人的游戏伎俩—她们可能只是装着闹矛盾,这样你就不会怀疑她是内线。”
雷达说:“我不知道。但听起来不太像那么回事。”他还在说着,但我已经没听了。我紧盯着游戏暂停的界面,思索这件事。如果玛戈和莱西在假装闹矛盾,那么莱西会不会是假装跟男朋友分手?她假装关心玛戈的去向?莱西已经回了几十封邮件了—都是在她表姐把寻人启事贴到纽约的音像店后收到的邮件,没有一封给她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她应该不是内线,本说的那种策划很愚蠢。但这个策划本身引起了我的兴趣。可惜只剩两个半星期的课了,如果我去纽约,至少要耽误两天—更别提爸妈看到我用信用卡买机票会发多大火。这个计划越想越蠢。可是,假如我明天就能见到她……不。“我不能逃课。”我最后说,解除了游戏暂停,“明天的法语课我还有测验。”
本说:“你如果浪漫一点儿,会非常鼓舞人的。”
我又打了几分钟游戏,然后穿过杰弗森公园回家了。
妈妈有一次跟我讲过她辅导的一个孩子。那孩子九岁以前都很正常,九岁那年他爸爸死了。虽说很多九岁的孩子都没了爸爸,他们中很多也没疯,但这个孩子也许是个例外。
他干的事是拿铅笔和那种钢尖圆规在纸上画圆圈。所有的圆圈都是直径两英寸大。他一直画,直到那张纸全部变成黑色。然后他再拿一张纸,再画,每天都这样画,而且整天只干这个,上课也如此,所有的试卷上也都画满圆圈。妈妈说这个孩子的问题在于他从这种一成不变的事中得到了安慰,只可惜这种一成不变的事是毁灭性的。我妈妈想办法让他为爸爸的死哭出来,大概是这样,最后这个孩子终于停止画圈,也许现在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我有时会想起这个画圈的孩子,因为我似乎能够理解他。我也喜欢一成不变的事。我从来不觉得无聊有什么不好。这些想法可能没法跟玛戈这样的人解释清楚,但一辈子画圈我觉得可以算作正常。
所以,不去纽约应该没什么—其实这是个愚蠢的主意。然而,那天晚上和第二天,当我回到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后,却有种不断被它消耗的感觉,仿佛这种生活正拖着我离她远去,越来越不可能再见到她。
7
星期二晚上,她已经失踪六天。我跟爸爸妈妈说起这件事,并不是下了很大决心,只是跟他们随便聊聊。我坐在厨房操作台对面,爸爸在切菜,妈妈在煎锅上煎牛肉。爸爸取笑我这么薄的书用这么久还没看完,我说:“其实这不是语文课要求读的,好像是玛戈留给我的,让我从中发现点儿东西。”他们突然变得很安静,我便告诉他们伍迪·格思里和惠特曼的事情。
爸爸说:“很明显,她喜欢玩这种信息不完整的游戏。”
妈妈说:“她想引起别人注意无可非议,”然后对着我又加一句,“不过她过得好不好,不是你的责任。”
爸爸把胡萝卜和洋葱削进煎锅:“是啊,说得对,我们没见到她不可能给出诊断意见,但是我觉得她很快会回家的。”
“我们不应该做推测,”妈妈悄悄对他说,好像我听不见似的。爸爸正准备回应,但我打断了他。
“我应该怎么做?”
妈妈说:“毕业,并且相信玛戈能照顾好她自己,她在这方面已经显示出了很高的天分。”
爸爸说:“同意。”吃完饭,我回自己房间打游戏,因为游戏是无声状态,我听到他俩仍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轻声说着。听不见说什么,但可以听出他们的担忧。
那天晚上,本打了我手机。
我说:“嘿。”
他说:“哥们儿。”
我说:“嗯。”
“我要陪莱西买鞋去。”
“买鞋?”
“是啊,从10点到午夜,所有东西都打7折。她想让我帮她挑舞会穿的鞋。我是说,她本来有一双鞋,但昨天我去她家,我们看来看去觉得不太……你知道,你想在舞会上穿的是一双完美的鞋。于是她决定退掉鞋子,然后我们去伯蒂尼,准备……”
我说:“本。”
“嗯?”
“老弟,我不想谈莱西的舞会鞋子。我告诉你为什么:我是个男的。”
“我真的很紧张,老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她,而且不是‘她是个很辣的舞伴’那种,而是‘她真的很可爱,我想和她在一起’那种。而且,可能,我们一起去舞会,然后,会在舞池中间接吻,然后所有人就会大跌眼镜,然后,你知道,所有关于我的传闻就会被丢到窗外—”
“本,别胡思乱想,你会没事的。”他又说了一会儿,最后我总算把电话挂掉了。
我躺在床上,想到舞会有种压抑的感觉。我拒绝对自己不去舞会这件事产生什么悲哀情绪,但我—愚蠢而又尴尬地—想象着找到玛戈后,刚好在舞会前带她回家,比如就在星期六深夜,我们穿着牛仔和烂T恤走进希尔顿舞厅,正好赶上最后一支舞,我们就在大家的指指点点和对玛戈回归的震惊中跳舞,然后跑出去,到弗兰德丽吃冰激凌。是的,我和本一样,对舞会存着荒谬的幻想。但至少我没把我的说出来。
本有时真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笨蛋,我不断提醒自己为什么喜欢他。不管别的,他有时会蹦出非常出色的主意。门的事就是个好点子。但很明显玛戈的意思是要把别的事情告诉我。
告诉我。
线索是给我的。门也是我的!
去车库要经过起居室,爸妈正在看电视。妈妈问:“看吗?案子马上就要破了。”是一档谋杀案解谜的电视剧。
我说:“不,谢谢。”我一阵风似的从他们旁边走进厨房,来到车库。我找到最宽的平头螺丝刀,塞进卡其布短裤的腰部,紧了紧皮带。我在厨房拿一块曲奇饼,经过起居室时步子只有一点点怪。爸妈在看谋杀疑团破解的过程,我趁此机会把卧室门的三个钉子卸了下来。最后一个钉子掉下来时,门嘎吱一下,眼看就要倒,我用一只手拽住它把它抵在墙上,拽门那一瞬间,一小片纸—约莫有我拇指指甲大—从门最上面的合叶掉出来。典型的玛戈风格。能藏在我的门里为什么还要藏在她自己的门里呢?真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干的、怎么做到的,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是从《奥兰多时报》撕下的一角,我分辨出《时报》是因为被撕下来的边缘有“多时报5月6日,2”的字样。是她走的那天。明显是她留给我的信儿,能看出她的笔迹:
巴特尔斯维大道8328号
要把门重新装好,不可能不钉钉子,这样势必会引起父母注意,于是我让门挂在合叶上,敞开着。我把钉子装进口袋,打开电脑,在地图上找巴特尔斯维大道8328号。我从未听说过这条街。
它在34.6英里之外,在克隆尼尔路外面极偏远之处,快到佛罗里达另一个城市克里莫斯了。我放大这幢建筑的卫星图像,看起来像黑色长方形,沉闷的银色外立面,后面是玻璃。难道是移动房屋?很难看出比例,因为它周围全是绿色。
我打电话给本,告诉了他。他说:“这么说我是对的!我得赶紧告诉莱西,她完全同意我的主意很对!”
我不在乎莱西怎么想。我说:“我想去一趟。”
“是的,你当然会去。我也去。我们星期天上午去。一整晚的舞会派对我肯定会累死,不过管他呢。”
我说:“不,我是说我今晚要去。”
“哥们儿,现在是半夜。你不能半夜跑到一个怪异的地址的怪异房子里。你没看过恐怖片吗?”
我说:“她可能在那里。”
他说:“没错,但可能有一只专吃少男胰脏的魔头也在那里。老天,至少等到明天吧,虽说明天排练完我要帮她买胸花,还想回家上网,她可能找我聊天,我们最近经常网聊—”
我打断他:“不,今晚。我想见她。”我能感觉到谜底正在揭晓。如果我速度够快,一个小时后就能看见她的脸。
“哥们儿,我不能让你半夜去一个摸不着边的地方。实在不行我会拿电棍电你。”
“明天上午。”我说,仿佛是对自己说,“我要明天上午去。”不管怎样我已厌倦了完美的出勤率。本没有说话。我听见他在从门牙之间吐气。
他说:“我觉得有点儿不太舒服,发烧,咳嗽,疼,难受。”我笑了笑。挂了电话我又打给雷达。
他说:“我正在跟本通话。待会儿打给你。”
一分钟后他打了进来。我还没来得及说声喂,雷达就说:“Q,我突然偏头痛得厉害。明天肯定上不了学。”我大笑。
挂上电话,我脱得只剩T恤和内裤,把纸篓里的垃圾倒进一个抽屉,把篓子放在床前。然后把闹钟调到极不人道的清晨6点。剩下的几个小时里,我很想睡觉,却怎么也没睡着。
8
妈妈第二天早晨走进我房间,说:“昨天晚上你都没关门,瞌睡虫。”我睁开眼睛,说:“我好像得了肠炎。”然后示意她看纸篓,里面是呕吐物。
“昆汀!噢天哪,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6点钟的时候。”这是真的。
“为什么不叫我们?”
我说:“太累。”这也是真的。
她问:“你难受所以醒过来的?”
我说:“是。”这是撒谎。我6点被闹钟闹醒,偷偷跑到厨房,吃了一块燕麦条,灌了些橘子汁。10分钟后,我把两根手指伸进喉咙。前晚不想这么干是因为我不想把屋子搞得整晚臭烘烘的。呕吐的过程太可怕,但很快就过去了。
妈妈拿走纸篓,我听见她在厨房里清洗。她回来的时候拿着干净的纸篓,担心地绷紧嘴唇。“我想我应该跟上司请—”她刚开口,被我打断了。
我说:“我真的很好。只是反胃。吃了不好的东西。”
“真的?”
我说:“要是不好了我就给你打电话。”她吻吻我额头。我能感觉到她黏黏的口红印在我皮肤上。我并没有生病,但她让我感觉好了一些。
她问:“需要我帮你关上门吗?”她一只手放在门上。门挂在合叶上,只挂住了一点儿。
我说:“不不不。”可能显得过于紧张了。
她说:“好,我上班路上给学校打电话。你需要什么东西就跟我说。任何东西。想让我回家来也行。也可以打电话给爸爸。今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你看看情况怎么样,好吗?”
我点头,重新把被子拉到下巴处。纸篓已经被清理干净,但仍能闻到洗洁剂下的呕吐物味道,让我想起呕吐时的感觉,忍不住又要吐了。我于是缓慢地、甚至用嘴呼吸着,直到听见克莱斯勒倒出车道的声音。现在是7:32,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准时。当然不是上学。不过还是有这种感觉。
我冲澡,刷牙,穿上深色牛仔和纯黑T恤。把玛戈撕的报纸条塞进口袋。我把钉子钉回到合叶里,然后开始准备背包。我不知道该把什么东西放进包里,最后拿了撬门的螺丝刀,一张打印出来的卫星地图,路线,一瓶水,还带了惠特曼。万一她就在那里,我想问问她关于这本书的事。
本和雷达8点钟准时到了。我坐到后座,他们正在一起吼着野山羊乐队的一首歌。
本转过头,举起拳头。我握拳跟他轻碰一下,其实很讨厌这种问候方式。他在音乐声中大声喊道:“Q!感觉有多爽?”
我很明白本是什么意思:他是说在5月的星期三早晨,和你的朋友在车里听着野山羊,一起去找玛戈或者像玛戈般精彩的奖品。我答:“比微积分爽。”音乐开得太大,没法说话。一开出杰弗森路,我们就摇下唯一一扇好车窗,让全世界知道我们音乐品味很高。
我们沿着克隆尼尔路开下去,经过了电影院和我曾开车去过的书店,经过了我的整个人生。但这趟跟以前不一样,变得更好,因为现在是微积分课时间,本和雷达和我在一起,我们正要去那个我相信能找到她的地方。20英里过后,奥兰多市已在身后,眼前是一片片橙子树果园和未开发的牧场—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长满浓密的灌木,铁兰从橡树树枝上挂下来,周围仍是无风的燥热。这是我当童子军时度过一个个被蚊虫叮咬、追赶犰狳的夜晚的佛罗里达州。现在,路上全是小货车,每过一英里就能看见高速公路的一个分支—无数小街原因不明地蜿蜒着,绕过一群突兀地出现在那里的房屋,如同一座有着塑胶外壁的火山。
再往前走,我们经过一块写着“林苑”的烂牌子。一条破破烂烂的沥青路只向前延伸了几百英尺,就终止在一片灰突突的空地里。很明显这里就是我妈妈说的烂尾区—还没有建完就被抛弃的住宅区。以前跟爸妈一起开车出来,他们曾把一些烂尾区指给我看,但我还从未见过这么荒凉的。林苑过后大约5英里,雷达把音乐声调小,说:“大概再过1英里就到了。”
我长吸一口气。逃课带来的兴奋已经开始消失。这里看起来不像玛戈会躲藏的地方,甚至不像她会来的地方。这里和纽约天差地别。这是当你飞过佛罗里达半岛时会诧异居然有人想住在这里的地方。我盯着空荡荡的沥青路,酷热让我视线几乎模糊,前方公路边有个地方很是耀眼,原来是一幢商业楼,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我俯身指着前面问:“是那里吗?”
雷达说:“应该是。”
本关上音响,把车停进覆盖了厚厚一层沙土的停车场,我们都非常安静。这里的四个店面以前曾有招牌,公路边立着一根约八英尺高的锈迹斑斑的铁柱,铁柱上的牌子早已不见,也许被飓风刮走,或者朽烂了。商业楼本身还好一点儿:这是幢两层的平顶建筑,有些地方能看到光秃秃的灰砖。墙上的油漆很多已经剥落掉,露出一条条斑驳的裂痕,像攀在网上的昆虫。窗户之间有水渍形成的褐色抽象画,窗户被变形的刨花板钉死。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那是一种一旦涌出意识之海就再也无法收回的想法:我感觉这不是一个生活的地方,而是寻死的地方。
汽车一停,我的鼻子和嘴就被腐臭的死亡气息淹没,费了很大力才强忍住喉咙里的呕吐欲。直到现在,在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后,我才意识到,我对她的游戏和游戏奖品的理解大错特错。
我下了车,本站在我身边,雷达在他身边。我立刻知道这不是游戏,不是“向我证明你配和我约会”。我仿佛听到那天晚上我们开车逛遍奥兰多时玛戈说的话,我听到她说:“我不想让哪个小孩在星期六早晨的杰弗森公园发现我正被一大群苍蝇叮着。”不想被杰弗森公园的小孩发现,并不是说不想死。
一切都证明这里已长期无人居住,只除了这种让活人不敢靠近死人的可怕酸臭味。我告诉自己她不可能是这种味道,但事实上她当然有可能。我们都有可能。我举起前臂,闻闻自己,只有汗味和皮肤的味道,没有死味。
雷达喊道:“玛戈?”停在檐沟上的一只嘲鸫模仿了两声。他又喊:“玛戈!”没有回应。他用脚在沙土里画了条抛物线:“妈的。”
站在这幢楼前,我明白了什么是恐惧。我明白它不是某个想遇到重要事情—甚至是可怕的重要事情—的人臆想出来的,也不是那种看见陌生死人的恶心感,也不是听见贝卡·爱林顿家传出枪声时的窒息感。我的恐惧难以用呼吸的动作表达,我经历过的所有恐惧都无法和它相比。它是所有情绪中最基本的,是那种我们还未存在就已经伴随我们的情绪,在这幢楼、这个地球还不存在前就已经出现。是这种恐惧让鱼爬出水面,爬到干地上,进化出肺,这种恐惧教会我们奔跑,让我们埋葬死者。
那气味让我被绝望的恐慌牢牢困住—不是让我的肺缺氧,而是空气本身已经缺氧。我想,也许我以前感受到的所有害怕情绪,都是一种准备,是在训练我的身体去面对真正的恐惧。可我根本没准备好。
本说:“哥们儿,我们走吧。我们应该叫警察。”我们没有互相对视,都看着这幢楼,这幢久已废弃的楼,里面除了尸体不可能有别的东西。
雷达说:“不,不不不不。有值得叫警察的事才叫警察。她给Q留了地址,不是给警察留的,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去看看。”
本诧异地说:“进里面去?”
我拍拍本的背,三个人第一次没有看前方,而是互相对视。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儿。看着他们,我感觉只要我们没找到她她就不会死。我说:“是,进去。”
我不再了解她,或者说生前的她,但我想找到她。
9
我们绕到房子后面,发现四扇锁着的铁门,此外就是荒地,大片的金绿色草原,点缀着一些蒲葵。恶臭在这里更浓,我几乎不敢再迈步。本和雷达就在我身后,一左一右。我们形成三角形,走得极慢,眼睛四处巡睃。
本叫起来:“是浣熊!噢,感谢老天。是浣熊。老天啊。”雷达和我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一条浅浅的排水沟。一只巨大的、肿胀的浣熊皮毛纠结,死在那里。没有明显的伤痕,皮正在脱落,一只腿伸了出来。雷达转身干呕。我站在他旁边,俯身把胳膊放在他肩胛骨中间,他缓过气来,说:“看到这头死浣熊我真太高兴了。”
即便如此我仍不敢想象她活着住在这里。现在想来,惠特曼书上的句子更像自杀遗书。我想着她画线的句子:“死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而是更幸运的事。”“我把自己交付给泥土,令其在我心爱的草中成长/如果你又需要我,请在你的靴底寻找我。”我想到诗的最后一行突然又感到一线希望:“我总停留在某个地方等待你。”可一转念又想到“我”不一定是人,“我”可能是一具尸体。
雷达从浣熊边走开,去拉其中一扇锁着的铁门。我有种想要为死者祈祷的感觉—为这只浣熊说几句悼词—但我根本不知该怎么说。我为它感到抱歉,很抱歉我看到它这样却非常高兴。
雷达喊我们:“松动了一点儿,过来帮忙。”
本和我一齐扣住雷达的手腕向后拉。雷达抬起一只脚,抵住墙,给自己增加一点儿反作用力。结果他俩突然倒在我身上,雷达汗湿的T恤贴在我的脸上。那一瞬间我激动地以为我们进去了,但接着就看见雷达的手还握着门把手。我爬起来,看着大门。仍旧锁着。
雷达说:“妈的四十年前的该死的门把手。”我还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
我说:“没事。肯定有别的办法。必须得有。”
我们又绕回到房子前面。没有门,没有洞,也没有看得见的通道。但我必须进去。本和雷达想把刨花板从窗户上剥下来,但剥不动。本转身对我说:“木板后面没有玻璃。”他从房子边跑开,跑鞋扬起一阵沙尘。
我困惑地看着他。他解释道:“我把这个板子踹开。”
我说:“你别踹。”他是我们中间最瘦小的,如果要踹开窗户,应该由我来。
他双手握拳,又伸展开,我朝他走去时,他对我说:“三年级时我妈为了不让我挨打,送我去练跆拳道。我只去上了大概三次课,只学会一件事,但经常能派上用场:我们看到跆拳道老师一拳打进厚厚的木块里,都感觉天哪他怎么做到的,但他告诉我们,如果你的动作像是要把拳头打进去,你也相信你能打进去,就打得进去。”
我正要反驳这种傻子逻辑,他已经跑了起来,旋风似地经过我,越跑越快,到了木板前,最后一秒钟他大无畏地起跳,一侧身—伸出肩膀承受冲击力—撞到木板上。我几乎以为他会冲进去,留下一个本形的剪影,像漫画上一样。结果正相反,他被木板弹开,屁股落地掉在沙土中间的一丛野草上。本翻个身,揉着肩膀。他说:“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