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它们也会开小差——那时候,胃就变酸了!”
科斯基在乱草丛中摊开四肢,露出雪白的牙齿。“
话在人的脑袋里。”他回敬道,“但有时它很寂寞,
因为有些人的脑袋里没什么好与它做伴的,
所以话就从嘴巴离开了。”
我和他们一起大笑,舒适地将肩膀靠在树干上,
透过森林的缝隙,仰头看着一只低飞的秃鹫。
“迈纳,你知道吗,我讨厌这种鸟。它们翅膀张开的时候,
就像无数小蛇。”
“你说得没错,它们是恶兆的产物——死亡的送信人。
因为太懦弱而不敢自己猎杀,
只吃别人猎杀的腐肉就觉得心满意足。”迈纳啐了一口,
好像说完某些令人不快的事情要漱口一样。
布勒已经和土狗一起跳进河里、在河边凉爽的黑泥里打滚。
现在它回来了,光滑而泥泞,浑身滴着水,无比欢快。
它走到两个纳迪武士和我跟前,才开始着了魔似地抖动身体,
我们将水和泥浆从脸上抹掉时,它站在一边挥动粗尾巴。
“它用这方式开玩笑啊。”科斯基看着自己溅了污渍的袍子,
说道。
“它也用这方式告诉我们该出发了。”迈纳说,“猎人躺在森林里
,既吃不到东西、也捕不到动物。
我们今天花了太多时间在不相干的事情上。
疣猪还在等着我们呢。”
“说得对。”科斯基从草地上站起来:“疣猪还在等着我们呢,
是谁这么没礼貌,让人家干等?当然不是布勒啦。
我们得接受它的建议,速速动身。”
我们走上河岸,再次排成一线,
穿越迷宫似的银灰色岩石和棕红色蚁丘。
那些蚁丘的形状就像是巫婆的帽子、
跪着的巨人或是没了枝干的树。有些蚁丘硕大无朋,
比我们住的小屋还高,有的则只有膝盖高,它们无处不在。
“把它们找出来,布勒!”
不过布勒用不着我催促。它曾辨认出疣猪的藏身处,
也知道该怎么做。它朝前跑去,
甩着满身泥泞的土狗则跟在它身后。
我知道有很多动物比非洲疣猪更威仪,但都没它勇敢。
它是平原上的农夫,泥土中无聊的掘洞人。
它是相貌平凡但勇气超群的卫士,护卫着自己的家人、
住处和那布尔乔亚式的生活方式。只要受到威胁,
它会不顾对方的身量与种类而与之搏斗。
它的武器也相当平民化:弯曲的獠牙。它们尖锐、致命,
但并不漂亮,主要用来挖土与战斗。
成年的疣猪比家猪更高一点,它的皮肤是泥土色,质地坚硬,
长满鬃毛。它的眼睛小而无神,不能表露任何情绪,除了一种
:怀疑。不了解的事物,它怀疑。怀疑的事物,它与之奋战。
在骑师还在思考进攻策略时,它就已经跳到半空袭击马匹了。
它有出其不意从洞里冒出来的本事,几乎无懈可击。
疣猪也擅长隐藏。它躲进舒适的小洞时(这些洞如果不说霸占
,就是从食蚁兽那里借来的),尾巴会先进去。
所以它从来不会因为毫无防备而被逮住。
在等待好奇或粗心的猎物走近攻击范围时,
它会用鼻子将一堆细沙垒在洞口,这沙起着烟雾弹的作用,
当疣猪从地洞里冲出来时,总是带着遮天蔽日的沙尘。
它懂得战略性撤退,却从不投降。如果猎犬不是沙场老手,
如果猎手不是经验丰富,那么,流血的肯定不会只是疣猪。
当布勒和我们一起打猎时,我一直都记挂着这事。
但要让它不走开,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就像阻止一位天生的军人和他的战友一起行军,
或是阻挠一位冠军选手完成一场可能让他受伤的比赛。
所以布勒总是跟来,而我也总是担心。
它现在跑在前面,土狗跟在它身边。
两个纳迪战士和我围成扇形尾随其后。
我们最先发现的疣猪踪迹是一头被草丛中的土狗吓得尖声大叫
的疣猪崽,紧随这叫声,仿佛是全非洲的疣猪崽都开始尖叫,
混杂一片,音量不断升高,震耳欲聋。这些小猪受到了惊吓,
四处逃窜,就像见到了大花猫的老鼠。它们竖着尾巴,
穿梭在草丛里,好像许许多多的草也活了过来,
加入了这场疯狂而有些欢快的舞蹈。
但这舞蹈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放肆,
因为这些尖声叫喊不是没有意图或意义的,
这对它们父亲警觉的小耳朵来说,富有含义。
它会带着谋杀的预谋到来。
它来了。我们谁都不太清楚它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在一阵骚动中,迈纳面前的草丛突然像被镰刀一分为二,
一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硕大无比的疣猪笔直朝迈纳冲去。
要是布勒没有在前面追赶自己的猎物,事情可能就会不同了。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其说是场悲剧,不如说是场闹剧
。
那头公疣猪比一般的疣猪更大。体积越大越难对付。
它们的皮更厚,就像靴子皮一样,
长矛就算刺向它们的关键部位,也不能阻止它们。
迈纳已经准备好应战,正蓄势待发。公疣猪埋头冲过来,
纳迪武士闪到一边,长矛一出手:疣猪便消失了,
但它不是唯一消失不见的东西。在它身后,
迈纳吐着飞扬的尘土,用纳迪语、斯瓦希里语诅咒着,
两条土狗则跟在他身边——
它们的视线和脚步都紧紧跟着迈纳那晃动的长矛柄,
它的尖端牢牢刺进疣猪的肩胛骨。
科斯基和我开始跟着跑起来,但我们没办法边跑边笑,
只好停下来观望。不到一分钟时间,狗、
人和猪都已经跑向地平线,最后消失在地平线后面,
像是在寻找伊索的四个了不起的剧中人。
我们朝布勒刚才追的方向跑去,
它低沉激动的叫声正有规律地传来。大约跑了三英里之后,
我们看见它正在一个大洞边,它把猎物赶到了洞里。
布勒站着,不声不响地死死盯住那个尘土飞扬的洞口,
似乎希望那头疣猪会蠢到相信,要是没有狗叫,也就没有狗了
。但那头疣猪不吃这一套,它要等时机对它有利时才出现。
它和布勒都知道,没有狗能指望在进入一个有疣猪的洞后,
还能活着出来。
“干得好,布勒!”和往常一样,看见它没有受伤,我松了口气
。但就在我开口的时候,它改变了沉默的策略,
更用力地摇着尾巴,不停叫着,想把疣猪从洞里驱逐出来,
决一死战。
不止一次,
布勒身体的每一寸地方都被这种獠牙划出深而丑陋的伤口,
但起码最近它已经学会不去攻击疣猪的头,
因为那样做的结果对任何狗来说都是致命的。目前为止,
我都能及时赶到冲突现场,用长矛刺中疣猪。
但我不可能永远这么幸运。
我小心翼翼地挪到地洞的后面;科斯基远远站在另一边。
“要是我们有点纸可以塞进洞里就好了,科斯基……”
纳迪武士耸了耸肩膀:“我们只好想别的办法了,莱克威。”
这听起来很愚蠢,可能也确实愚蠢、
但常常在所有别的尝试都失败后,
我们拿一张纸就能在疣猪做好准备前,将它骗到地面上。
那时候的东非,纸张这样稀缺的东西并不是很容易找到,
但要是我们有,总是屡试不爽。我丝毫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奏效
。把小木棍塞进去就从来都行不通,朝洞里吼也行不通,
甚至烟熏都不行。我想,可能对疣猪来说,
纸张的声音意味着毅然决然的挑衅:放到现在,
或许跟喝倒彩的嘘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我们没有纸,我们试了各种办法,还是一无所获。最终,
在布勒的蔑视下,我们决定放弃,
去看一看迈纳那把消失的长矛有了什么新进展。
当我们正要离开让我们心灰意冷的场面时,
科斯基的好奇心战胜了他的警惕心,
他朝那漆黑的洞口俯下身去,而疣猪蹿了出来。
比起野生动物的袭击,那更像是一场爆炸。
在一片飞扬的尘土中,我只能看清楚些零星片段:疣猪的尾巴
、科斯基的脚、布勒的耳朵,还有长矛尖。
现在,我手里的长矛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要是我朝疣猪扔长矛
,只会伤到狗或纳迪伙伴。它们乱成一团,无始无终,
也没有开口。混乱持续了五秒钟。然后疣猪从混乱中弹出来,
像一块泥巴从旋风中飞出来,然后穿过蚁丘,消失了踪影。
布勒则飞快地跟上了那块飞驰的泥巴。
我转向科斯基。他坐在自己的血泊中,他的右边大腿被刺穿,
仿佛被长刀砍伤。他拉过长袍的一角按住伤口,站了起来。
布勒的叫声越来越弱,在蚁丘林间回荡。
疣猪已经赢了第一个回合,它很可能赢第二个回合,除非……
我加速赶去。
“你能走吗,科斯基?我必须得跟上布勒,它很可能会被刺死。
”
纳迪人的笑容里没有笑意:“当然啦,莱克威!什么事都没有,
除了我的愚蠢应得的报应。我会慢慢走回村庄,
在那里处理伤口。你最好赶紧跟上布勒。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
。现在就去,快跑!”
我紧紧握住长矛的圆柄,拼尽全力奔跑起来。对我来说——
我还只是个孩子——这是叫人气馁的经历。
无数想法闪过我的脑际。
我能保存足够力气把布勒从公疣猪的獠牙下救下来吗?
可怜的科斯基怎么回去呢?他会在路上失血过多吗?
我不停奔跑着,跟着布勒几乎听不清楚的叫声,
还有沾在草茎上和渗进泥里的血迹。这不是布勒的血,
就是疣猪的血,很可能两种都有。
“天啊,要是我能跑得再快点就好了!”
我必须一刻不停地跑。我的肌肉开始酸痛,
我的脚因为被荆棘和大象草的叶片划伤而流血。我的手,
因为出汗而潮湿,在长矛的把手上打滑。我摔倒又爬起来,
继续跑着,直到布勒的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接着又再次消失了。
阳光正在消失,暗影像宽宽的栅栏一样拦在我的道路上。
除了我的狗,什么都不重要。疣猪没有撤退,
它引诱布勒离开我,也离开我的帮助。
血迹越来越浓,也越来越多。布勒的叫声变得微弱而不规则,
但更接近一些了。有几棵树立在空阔处,高大、孤独、沉默。
叫声停止了,只能跟着血迹前进。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在变幻的光线中,
看见被压扁的灌木丛下有团东西在动。
我停下来。它又动了,这次显出了颜色:黑白相间,
染满了血迹。它一声不响,但还在动,那是布勒。
我几乎没呼吸,没用力气就走过了最后的几百码距离,
转眼间就到了灌木丛边,站在一大片血泊中。那头疣猪,
是我见过的疣猪中最庞大的一只,整整有布勒六倍大。
它精疲力竭地坐着,布勒的肚子被撕开了。
那头疣猪看见我,又一个敌人,鼓起极大的勇气冲过来。
我闪身将长矛刺进它的心脏。它向前摔倒,
用巨大的獠牙刨着地面,最后一动不动地躺下了。
我将长矛留在它体内,朝布勒转过身去,感到泪水涌上眼眶。
布勒被撕裂了,像只被屠宰的羊。
它的右半侧身体从头到尾都血肉模糊,几乎露出白色的肋骨,
像沾着血迹的手指。它看了看疣猪,又看了看跪在它身边的我
,让脑袋垂进我怀里。它需要水,但到处都找不到水,
几英里以内都找不到。
“天啊,布勒啊,我可怜的傻布勒!”
它舔着我的手掌,我想它知道我无计可施。我不能离开它,
因为阳光已经差不多完全隐没,夜里会有豹子出没,
而土狼只攻击伤兵和无助者。
“要是它能熬过今晚就好了!要是它能熬过今晚就好了!”
附近的山丘上有只土狼在嘲笑我的这个念头,
但那是胆小鬼的笑声。我和布勒一起坐在灌木丛下,
还有那头死了的疣猪,眼看着,夜晚就要降临了。
当光线消失,世界变得越来越广袤。
一切边界与地标都消失不见。树木、岩石、
蚁丘都开始失去踪迹,一个接着一个,
在夜色神奇的斗篷下飞速失去踪影。我抚摸着布勒的脑袋,
试着闭上眼睛,但我就是无法做到。
高高的草丛中有什么在移动,发出的声音像妇人的裙裾。
布勒虚弱地翻了个身。山丘上土狼又拧笑起来。
我把布勒的头安置在草皮上,站起身,
从疣猪身上将长矛拔出来。左边某个地方传来一个声音,
但我无法分辨,只能看见一个静止不动的模糊形状。
我在长矛上靠了片刻,注视着那片虚无,然后回到荆棘丛边。
“莱克威,你在这儿吗?”
迈纳的声音像从树影下的岩石边流过的泉水一般冷静。
“我在这儿,迈纳。”
他很高大,赤身裸体站在我旁边,黑黝黝的。
他的长袍缠在左前臂上,好让他能快速奔跑。
“你一个人,你受苦了,我的孩子。”
“我没事,迈纳,但是我为布勒担心。我怕它可能会死掉。”
迈纳跪下来,用手抚摸着布勒的身躯。“它伤得很重,莱克威—
—伤得非常重——但不要太难过。
我想你的长矛将它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神灵会为此奖赏你。
到半夜时分,月光亮起来,我们就带它回家。”
“我好高兴你能来,迈纳。”
“科斯基怎么敢把你一个人扔下?他背叛了我对他的信任!”
“别生科斯基的气。他也伤得很重。他的大腿被疣猪刺穿了。”
“他不是孩子了,莱克威。他是个武士、知道我不在,
他本该更谨慎些的。拿回我的长矛后,我就回头来找你们。
我跟着草上的血迹走了好几英里,然后我跟着布勒的叫声。
要是风势把方向弄错了,你现在还会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科斯基没有脑子!”
“哎呀!现在这还有什么关系呢,迈纳?你在这里,
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但我好冷。”
“莱克威,躺下休息。我会在这里守着,等光线够亮我们就出发
。你很累了,你的脸都瘦了。”
他用长刀割了几把草,做成一只枕头。我躺下了,
紧紧搂着布勒。现在它已经失去了知觉,血流如注。
它的血湿透了我的大腿和卡其布裤子。
在远方,有一头刚醒来的狮子发出怒吼,吼声穿过寂静的夜色
。我们倾听着。那是非洲的呼喊,带来不存在于我们脑海,
也不存在于我们内心的记忆——
或许甚至都不存在于我们的血液。它不属于这个时代,
但它存在着,展示着一个我们望不到头的断层。
一道闪电划过地平线。
“我想,今天晚上会有暴风雨,迈纳。”
迈纳将手伸向黑暗,然后按在我前额上。“放松,莱克威,
我给你讲个关于狡猾小野兔的滑稽故事。”
他开始很缓慢、很轻柔地讲起来:“这只野兔是个贼……
晚上它来到了牧场……它骗了母牛,告诉它说如果它移动,
它的小牛就会死掉……接着它用后腿站立起来,
开始吮吸母牛的奶……还有一只……”
但是,我已经睡着了。
科斯基对柏瑞尔的称呼。
这个说法借鉴了意大利作家皮兰德娄的名作《
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伊索是寓言作家,
他作品中的主角主要是人与动物。
第八章 你和我,一起玩耍
月色中,布勒被抱回家。它静静地躺了很久,
除了脚爪前那一方泥土,什么都没办法看见。
后来它终于能稍稍抬起头来,接着又能走路了。有一天,
它摇着那条永远充满期盼的尾巴,嗅了嗅我的长矛,
将脑袋埋进护套上的鸵鸟羽毛。
但这已经是世界经历变革之后的事,猎猪行动也已成为历史。
我无法理解世界改变的任何缘由。父亲的脸色从未如此严肃,
和他交谈的人们也都神色阴郁。人们时常摇着头,
谈论着那些听着令人沮丧的、教科书里才有的地名,
它们和非洲没有丝毫的关联。
有个大人物在某个地方被枪杀了,
那地名我无论用英语还是斯瓦希里语都拼不出来。
因为这次枪杀事件,所有国家都卷入了战争。
这似乎是一种吃力的复仇方式,但事情就是这么解决的。于是
,一九一五年的时候,不仅仅“全欧洲”的灯火都熄灭了,
东非难得的几扇窗户内也熄灭了灯光。
发生在内陆的战争则大相径庭。它是人的战争,
而非武器的战争。尽管在别的地方早已有了新式武器,但坦克
、飞机、防毒面具,
和射程在二十英里开外的枪炮在东非还属于未来的东西。
未开发的土地上,打的是未开化的战争,
使用的是未进化的武器,它依旧带着拓荒者的气息。
大英帝国振臂一呼,布尔人
、索马里人、纳迪人、基库尤人、
卡韦朗多人和各种国籍的殖民者们,
纷纷带着自己的家当去打仗,将农田、村庄或是丛林,
抛在他们脑后。他们有的骑着骡子,有的步行。如果有枪,
他们就带上枪;有些人除了一把丛林短刀,什么武器都没有。
他们在内罗毕会合,站在街上或是聚集在内罗毕市政厅门前,
看起来最多也只是一群革命分子,而不像什么皇家士兵。
他们戴着帽子,或是裹着头巾,有人穿自制的皮革外套,
有人穿长袍,有人穿短裤,有人穿靴子,有人光脚。
但这没有关系,各种穿着共同形成了一种制服:
不属于单一的某个人,而属于整个团体。
每个人都对整个军队的独特风格和色调有所贡献,
这在美国曾有过先例
,但在这次战争中,却是独树一帜。
他们为战斗而来,他们也确实留下来参加了战斗:
有些人是因为识字,所以能明白自己读到的消息;
有些人是因为从别人那里听到了消息;有些人则是因为被告知
,为了人类文明,这是他们的新使命——
白人的神总比别的神有更具体的指令。
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隆隆的战鼓,
也没有见过很多的旗帜引领着整齐的军队。
我看见人们丢下他们在磨坊里的活儿离去了,
牧场上横行着无人照料的牛。
农场依然还在,但气息奄奄。农场依旧还在生产,
但已经没了以前充沛的生命力。虽然乐趣少了很多,
但吉比和我跟其他孩子一样、
当外面发生的事超过了我们的理解范畴,我们只是形影不离,
安静地游戏。
吉比是个纳迪小男孩,比我年纪小,但我们有很多共同点。
我们之间的情谊是在战争年代培养出来的,
但在太平盛世也一样可以。对我来说,许多年后,
尽管我生活在地球的另一端,这情谊依旧存在。
对留在非洲的他来说,想必也是一样。
一个消息带着一个故事来到农场,比起那些时日里发生的故事
,这个故事并不算有多少意义。它有关德属东非的战况,
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阵亡了。
我想,他并不比其他阵亡的人们更高尚或是更优秀。
这是个寻常故事,但对于熟知他的吉比和我来说,
没有什么故事能与这个相提并论,
也没有什么故事能比这个更悲伤,即便现在,
我们也依旧如此认为。
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将条纹斗蓬束在肩上,
拿起他的盾牌和长矛去战斗。他以为战争是由长矛、
盾牌和勇气组成,所以他全都带上。
但他们给了他一把枪,于是他将长矛和盾牌留下,
只带上了勇气。他去到他们要他去的地方,因为他们说,
这是他的职责,而他相信职责。
他相信职责以及他所知道的正义,还有与土地相关的一切:
比如说森林的呼唤,比如说狮子有猎杀羚羊的权力,
羚羊有吃草的权力,而人有战斗的权力。他相信,年轻如他,
应该有很多妻子,在村庄的树荫下听故事。
他拿过枪,用他们教他的方式握住,走到他们叫他去的地方,
微微笑了一下,寻找决战的对手。
他被另一个也相信职责的人射杀,被埋葬在他倒下的地方。
事情就是如此简单明了,不值一提。
但对于我和吉比来说,一切当然不是这样。
因为这个高大的年轻人是吉比的父亲,也是我最特别的朋友。
“一旦我接受割礼,成为一名战士,”吉比说,“
并像个男子汉一样喝下血与凝乳,而不用和女人一样煮粥、
编织,那时候,我就要找到那个杀死我父亲的人,
将我的长矛刺进他的心脏。”
“你太自私了,吉比。”我说,“我可以跳得和你一样高,
玩游戏和你一样在行。长矛也能扔得几乎和你一样远。
我们要一起找到那个人,
一起将我们两个人的长矛刺进他的心脏。”
战争年代的日子就这样流淌着,像没有钟面也不显示时间的钟
。过了一段时间,就很难再想起过去生活的模样,
又或许是因为那些回忆太经常被记起,所以褪色暗淡,
变得像件不值得多看一眼的琐碎玩意。
吉比和我又开始了新的生活,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
他依旧会谈论他即将接受的割礼,
像一个人谈论自己对重生的渴望:更好的出身,崭新的希望。“
等我成为一名战士……”他会吹嘘说。但当他这样说的时候,
他看起来总是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小,比起成年男人,
他更像个小男孩。
于是,当他等待着他的重生,而我,作为一个小姑娘,
只要等待着长大就好。我们玩着玩惯了的游戏,
对我父亲分配下来的养马工作也兴趣日增。
我们玩的是纳迪人的游戏,因为我不会玩别的,
况且除了我自己,恩乔罗附近也没有其他白人小孩。
两百英里开外的瓦辛基苏平原上有块小殖民地,
那里或许有几个布尔小孩。
游戏之一是跳高,
因为纳迪人说男孩或男人必须能跳得和他自己一样高,
否则一无是处,而吉比和我都一心想要出人头地。
当我最终离开恩乔罗的时候,依旧能跳得比我身高还要高。
我也会摔跤,以纳迪人的方式,因为吉比教会了我所有的招式
、诀窍以及如何给另一个孩子来个过肩摔。
在我那如银河系般密集的伤疤中,
有一块来自一个缺乏骑士精神的纳迪男孩,
用的是他父亲的长刀。他在摔跤比赛中输给我后,
一直等到某天我独自来到距离农场两英里的地方,
然后从荆棘林中冲出来,像疯狂的土耳其人一样挥舞着长刀。
当时我手里有根圆头棒,打斗中,我在他耳后敲了一棒,
将他制服,但他的刀已经砍进了我的大腿。
我和吉比也会安静地玩整个下午的游戏,
我花了好几个月才学会这游戏的,现在又忘了个精光,
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学了。我只记得,
我们用那些有毒的小黄苹果当筹码,地上的一排圆孔当赌桌。
这游戏需要运用到的算术知识,
比我在此后的二十年里用到的还要多。
我们在金合欢树的绿荫下玩,或是干完了马厩里的活儿之后玩
。像精通黑武术的巫师一样,
我们盘腿坐在那些黄色的光滑球体前面,等着神迹显现。
我会从父亲那里得到几卢比的零花钱;吉比则能领到各种工资
,于是我们拿着这么一大笔钱,穷凶极恶地赌。
但我们两人都没能靠赢来的钱发家致富,相反,
这个赌博帝国中的几枚硬币还因磨损而变薄了。
在非洲生活,不打猎是活不下去的。吉比教会了我用弓箭射击
。当我们发现通过练习可以击中野鸽子、
蓝色欧椋鸟以及织布鸟时,我们决定找些更大的目标。
吉比有个大胆的计划,但却没能成功。一天,
我们入侵穆阿森林,在那教堂过道般堂皇的小径上到处游荡,
直到遇见了一位旺得罗波族猎人。他个子矮小,
只比羚羊高出一点。我们央求他给我们一点毒药涂在箭矢上,
这个旺得罗波人英明地拒绝了我们的请求,认为我们还太小,
不该用这样的东西。吉比十分恼怒,
和我一起在天黑前磨磨蹭蹭地走出了森林,
和我们进去的时候一样,一点毒药都没得到。
“等到我成了一名战士!”吉比带着无能为力的暴怒说,“等着吧
,只要我成了一名战士!”
月圆的夜晚,我们有时会去参加基库尤人的“英戈玛”,
就是通常在德拉米尔家的赤道农场上跳的部落舞蹈。
作为一名纳迪人,吉比对基库尤人的舞蹈的态度宽容,慷慨,
但要是逼他说实话,他会承认那些歌唱得还不错。
基库尤人的生活方式更像旺得罗波人,而不是马塞人或纳迪人
。但在外表看来,他们是最不出众的一个族群。这可能是因为
,他们基本都务农,而世代以土地为生的日子,
浇熄了原本燃烧在他们眼中的火焰,
磨灭了他们心中的雄图大略。他们失去了创造美的灵感。
他们是勤劳的人,在大英帝国眼里,
是驯服也因此是有利用价值的民族。他们性格忠诚,
堪称坚韧不拔,但却又平淡无奇。
基库尤舞蹈的轻浮总是让吉比感到震惊。他觉得,
感情充沛的那些,流于世俗;而纯宗教的那些,又失之庄重。
不过我却认为,他的不耐烦是民族自尊心在作怪。
总而言之,只要有基库尤人的英戈玛舞蹈、
观众席中几乎就少不了吉比这位大批评家,还有我。
当月亮在夜色中刚露出头,
赤道农场田垄后绿油油的草坪亮得可以映射舞动的身影,
舞者就会围成一个圈,女孩们的头发都剃得很光滑,
男孩们的长辫子上则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羽毛。
男孩们的脚上还戴着哒哒作响的金属,形状就像玛瑙贝。
他们身上还戴着疣猴黑白相间的尾巴,
跳舞的时候这些尾巴就像蛇一般扭动。
他们的歌喉是非洲之声的一部分,须臾之间就已经和夜色、
寂静旷野以及身后迷宫般的丛林融合在一起,
让歌声变得仿佛寂静无声。这就像是彼此应和的歌声,
拥有着同样的音色。
年轻的男男女女站成一个大圆圈,手臂搭在彼此肩上。
他们黑色的身体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让他们更显黝黑。
领唱站在圆圈中央,开始咏唱。他为歌声击打出火花,
并点燃了他们的青春,像火光蔓延过整个圆圈。
这是一首关于爱的歌,属于你,也属于我。
每当有男孩宣告他们的男子气概,这首歌就会有所更改;
只要有年轻女孩为他们喝彩,这歌就会永远持续下去。
领唱在圆圈中央摇摆身体,合唱的声音越来越响,
舞者的脚踝开始有韵律地踏着步子,歌曲的节奏越来越快。
领唱者唱着,跳跃起来,两脚并拢,为歌曲确定节奏。
他健壮脖子上的脑袋前后晃动。
年轻女孩的胸脯也随激越的舞蹈而上下晃动。
合唱者紧紧抓住音符的最后一节,
成百个歌喉不断重复着这个音节。
当一个领唱精疲力竭的时候,另一个领唱就会接替他的位置。
领唱一个接着一个,但那个坚持最久,跳得最高的人,
将成为当晚的英雄,他的冠冕由女孩们的微笑铸就。
舞蹈常常是黎明时分结束,但当我和吉比先行离开的时候,
天色还是黑的。我们喜欢走在黑暗中,穿过丛林边缘,
听着蹄兔刺耳的尖叫。而蟋蟀的喧闹声,
听起来仿佛一百万把羊毛剪子。
“创世之初,”吉比说,“每一种动物,
甚至是变色龙都有样任务要完成。
我从父亲以及祖父那里知道的,我们所有族人也都知道这件事
。”
“创世之初是很久以前了,”我说,“久得没人能记得。
谁会记得变色龙在创世之初干了些什么?”
“我们的族人记得。”吉比说,“
因为神明告诉了我们的第一个先知,就在他死之前,
所以我们现在知道这些事情。我们知道,
变色龙受到的诅咒比别的动物都多,因为要不是它,
这世界将不会有死亡。”
“事情是这样的。”吉比接着说。
“当第一个人被创造出来的时候,
他独自在广袤的森林和大地上游荡,他非常担忧,
因为他不记得昨天,也无法想象明天。神明看见了,
于是他派变色龙去给这第一个人类(一个纳迪人)送信,
说永远都不会有像死亡这样的事情发生,明天会像今天一样,
日子将永无止息。”
“变色龙出发很久之后。”吉比说,“
神明又派出一只白鹭去送信说将会有一种叫作死亡的事情发生
,有时,明天将永不到来。‘哪个口信先抵达,’神明警告说,‘
哪一个就算数。’
“变色龙是个懒惰的家伙,它一心就知道吃,只肯伸着舌头捕食
。它在路上荒废了这么多时间,
所以只比白鹭早那么片刻来到那个人的脚边。
“变色龙开始说话,但它却开不了口。
因为它太急于想要说出代表永生的口信,而且要赶在白鹭之前
,所以它结巴着,只是愚蠢地变着颜色,变了一种又一种。
于是白鹭就镇定自若地开口,说出了死亡的口信。
“从那时候起,”吉比说,“所有人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