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族人知道这个事实。”
那时候的我,天真地思索着这则寓言的真实性。
在往后的岁月中,
我也曾读到和听说过关于相同主题的学术讨论,
只是神明变成了未知数,变色龙成了X,白鹭成了Y。生命继续
,直到死亡将它终止。所有问题都一样,只是符号不同。
变色龙依旧快乐而散漫,白鹭依旧是种漂亮的鸟。关于生死,
无疑还有更好的解答,但不知为何,今日今时的我,
却更偏爱吉比的那一个。
布尔人(Boers):荷兰移民的后裔,主要生活在非洲南部。
指一八六一至一八六五年间的美国南北战争。
第九章 流亡贵族
对老鹰、猫头鹰或是兔子来说,它们一定觉得人类尽管专横,
却也孤独:因为他只有两种朋友。作为全宇宙动物的敌人,
他带着骄傲表示,马和狗是自己的朋友。凭着人类独有的无知
,他认为,对方对这样的同盟关系怀有同等的骄傲。他说:“
看看我这两位高贵的朋友,它们虽然蠢,却很忠诚。”多年来,
我一直怀疑它们只是持容忍态度而已。
尽管心存怀疑,但我的一生都得仰仗这种忍耐。即便是现在,
如果我没有马或者狗可以照料,
我会觉得和这个世界断绝了联系。如果那样,我就会忧心忡忡
,就像一个信仰佛教的僧人,失去了与涅槃的关联。
尤其是马,它们就像我庆祝过的生日一样,
是我生命的组成部分。我对马的记忆,甚至比生日还要清晰。
我生命中所有的记忆片段,都与马有关,属于我的马,
属于我父亲的马或是我认识的某匹马。它们并非全都温柔和善
。它们各有千秋。有些马,帮我父亲赢得了比赛,
有些马则输了。他那些黑色马与黄色马,曾横扫内罗毕、
秘鲁和德班的赛马场。有些马,则是他专门为了配种,
千里迢迢从英国买来的。
坎希斯康就是其中一匹。
当它来到内罗毕的时候,我还是个细胳膊细腿的黄毛丫头,
而它是匹纯种马,记录它谱系的书厚得像墓碑一样,
几乎可以说是从烈火中脱胎。它降临时的最初印象,
以及随后几个星期内发生的事,还清晰地印在我脑海中。
但有时我也会想,它的印象又是如何。
它在清晨抵达,踩看流亡贵族般的步伐,
缓缓沿着喧闹小火车上的斜梯走了下来。
它的脑袋抬得比引领它的所有人都要高,
嗅着异国他乡的泥土与高原稀薄空气的味道。
那不是它熟悉的气味。
它的额头有一块白色星形印记,它的鼻孔宽阔,露出深红色,
就像涂了油漆的中国龙的鼻孔。它身材高大,腰身深陷,
胸线苗条,强健的四肢像大理石一样利落。
它的皮毛不属于栗色系,不是棕色也不是红褐色。
它带着些许茫然站在异国的景色里。
阳光和一层金红色笼罩着这匹修长的枣红色公马。
它知道,这是失而复得的自由。它知道,
黑暗以及轮船上那些让它四肢扭伤、
身体在太狭窄的墙壁上擦出伤痕的可怕颠簸都已经过去。
皮革织成的网罩在老地方,
长长的带子从它嘴里不能嚼的那东西上垂下,
它学会了跟随它们的方向。但它已经熟悉了这一切,
它可以呼吸,土地涌动的生命力正透过脚掌传来。
它可以晃动身体,还可以看见远处,
有一片可以栖息的广袤土地。它张大鼻孔呼吸,
让非洲的热气和空旷迅速充满它的胸腔,然后以一声缓慢、
起伏的长鸣将其倾泻而出。
它知道人类。在它匆匆而过的三年岁月中,
它见到的人比同类还要多。它懂得人类会服侍它,而作为回报
,它将容忍他们不伤大雅的奇思怪想。人们会爬到它背上,
绝大多数时候,它不会拒绝。他们会擦洗它的身体,
处理它的马蹄,这些事全都算不上难受。
它依据人的气味和他们触碰它的方式评判对方,
它不喜欢颤抖的手,太坚硬的手或是太急促的手。
它不喜欢人的气息中不带丝毫泥土味或是汗味。
人类的声音都不悦耳,但有些并不喧嚷,
并不急切地慢慢传进它的耳朵,它就可以忍受。
有个白人朝它走来,在它身旁走来走去。其他人,则都是黑人
,和它的鬃毛一样黑,他们站成圈,看着先走过来的那个白人
。作为一匹公马,这场面已经司空见惯。程序总是一成不变,
让它失去了耐性。于是它以流畅的姿态垂下脖子,
用马蹄踢着泥土。
那个白人将手搭在它肩膀上,说了一个它熟悉的词语,
因为这是个老生常谈的词,几乎所有人触碰它,或是看见它时
,都会说起。
那个白人说:“你就是坎希斯康咯!”黑人们用更慢的语速重复
:“坎希斯康。”一个接着一个。还有一个小女孩,她也是白人
,头发是稻草般的黄色、双腿像小马,她反复说了好几次“
坎希斯康”。
这么说的时候,小女孩带着痴傻的快乐神气。她走近它,
再次说起这个词,而它则觉得她的气味很不错。但它发现,
她的举止里透着亲昵。
于是朝她稻草黄的头发里喷出一团鼻息以示警告,
但她只是大笑起来。她身边跟着一条狗,带着丑陋的伤疤,
这狗寸步不离她的左右。
过了一小会儿,小女孩轻柔地拉了下缰绳,
坎希斯康学过听从缰绳的指引,所以它跟着她走。
黑人、白人女孩、带伤疤的狗和棕红色种马沿着泥土路朝前走
,而那个白人则远远地驾着轻便马车跟随。
坎希斯康从不左顾右盼,只看面前的路。
它走路的姿态仿佛四下悄无一人,而它则是一位逊位的国王。
它觉得自己形单影只。这片土地闻起来新鲜洁净,
黑人和白人小姑娘的气味也没有超出它的理解范围,
但它依旧觉得孤独,从中感受到些许的骄傲,一如往常。
它发现农场很广袤,正合它意。长条形的马房里住着很多马,
但它的房间却和它们的隔开了。
它记得食物、马鞍、锻炼和休息,这都是老一套的例行公事。
但它不记得曾被一个头发像稻草、
腿又长得像小马驹的女孩照顾过。它并不介意,
只是这女孩举止太过亲昵。她走进它的马房,
好像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而它根本不需要朋友。
某些东西要依靠她才能得到,作为回报,清晨的时候,
它让她骑在背上,一同前往它从未见过的大山谷,
偶尔也会走上某座很高的山丘,然后再一同回来。
不久,它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个女孩,
但它不会让事情更进一步。它能感觉到,
她正试图打破自己赖以为生的孤独,
而它也牢记着不能信任人类的理由。它并不觉得她有任何不同
,但它能感觉到她的不同,这让它饱受困扰。
一大清早,她就会来到它的马厩。为它套上头环,
移开它厚重的毯子。她会用一块布抚平它的毛发,
梳理它的鬃毛和尾巴。她会清理地板上的尿液,
从被粪便弄脏的草垫中挑出干净的部分。
她小心翼翼地处理这些事。而当她这么做的时候,
带着对它内心需要的深切了解,以及几乎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它能感觉到这一点——并且愤恨不已。
它是最优秀的纯种马,纯粹的血液高傲地流淌在高傲的血管中

每当清晨来临,坎希斯康就用耳朵和眼睛等待小女孩的到来。
因为它已经学会辨识她光脚踩在被阳光晒硬的地面上的声音,
学会了在其他事物中分辨她稻草一样的乱发。
但当她真的来到它的马房时,它却远远地站在一角,
看着她干活儿。
有时,它会感觉到想要靠近她的热切渴望,
但它引以为傲的孤独永远都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相反,
这种渴望常常转化为愤怒,这愤怒对它来说,
就像别人的情绪般无从解释。它无法理解这种愤怒,
所以当愤怒过去,它会像中了邪似的颤抖。
一天早上,女孩骑到它背上,像往常一样去山上或是山谷,
那种愤怒突然窜过它的身体,就像一阵骤然的疼痛。
它将她甩了下来,于是她倒在一棵树下,
鲜血流过她稻草色的头发。她那双太长的腿,
像小马驹一般的腿,
即便是当那个白人和那些黑人来搬她走的时候,依旧一动不动

后来,坎希斯康在它的马房里颤抖、流汗,
它对那些试图给它喂食的人的不信任,升为憎恨。
整整七个早晨,小女孩都没有回来。
当她回来的时候,它再次躲到最遥远的角落,看着她忙活。
她逐个抬起它的脚掌,用一个从不伤到它的坚硬工具进行清洁
,它就像尸体一样动也不动地站着。它是匹纯种的公马,
对愧疚这种东西,一无所知。它知道有些东西让自己颤抖,
有些东西让自己恼火,但它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永远都不知道

它不知道,那天清晨它初次看见那匹栗色小母马时,
是什么让它颤抖,
又是什么让它的喉咙发出连它自己的耳朵都听着陌生的声音。
眼看着自己的尊严悄悄溜走,就像一块从背上滑落的毯子,
从未离弃过它的骄傲也在瞬间可耻地消失了踪迹。
它看见了那匹小母马,光滑、年轻,姿态悠闲,
站在一片开阔之中,身边有四个黑人在照料它。莫名其妙地,
它来到这片开阔地;莫名其妙地,
它想要挣脱束缚向那匹母马走去。
坎希斯康用一种彼此都不熟悉的语调呼唤它,
但其中一定蕴含着危险。那是它不熟悉的新声音。
它向母马走去,高高昂着头,抬着利落的腿。
而那匹母马却挣脱缰绳,逃跑了,嘶鸣的声音和它的一样急促

有生以来第一次,它愿意拿自己赖以生存的孤独交换别的东西
,但它的愿望却背叛了它,只为它带来被拒绝和被蔑视的羞耻
。它能理解这些,也只能理解这些。它回到自己的马房,
并没有颤抖。它踩着小心翼翼的脚步走了回去,
每一步都分毫不差。
女孩像平常一样来了,
用灵巧的手指将新近死棹的毛发从它的皮毛中挑走,
用柔软的刷子拂过它的全身。它转过头来看着她,
接受了她温柔的触摸,但它知道以往那股愤怒再次滋生,
在内心不断积累,此刻终于爆发,迫使它转过身子,
用牙齿咬住她纤细的背,一直咬到她将刷子掉在地上,
身体被甩向最远处的墙壁。她蜷着身体在草垫上躺了很久,
而它站在一边、颤抖着,不让任何一只马蹄触碰到她,
它不愿意碰她。但那一刻,不管哪种生物敢碰她,
它都会大开杀戒,只是它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过了一阵子,女孩动了,爬着离开了马厩。
它则用马蹄刨穿了草垫直到泥土,上下甩动着脑袋,
像要摆脱愤怒。
但第二天,女孩又来了,又出现在马厩里。
她像以往一样清理着马房,对它的触摸也一如往常,
只是带有一种不曾有过的坚决。坎希斯康不由得明白,
自己的力量、愤怒还有孤独,终于要经受挑战了。
那天早晨的骑马出行也没有什么不同。
黑人在以往的岗位上照顾别的马匹和清理马厩,
动作也和以往一样。
它曾将女孩甩过去的那棵大树也还站在原来的地方,
投下同样的一小块树荫。蜜蜂像金色的子弹一样,
在不知抵抗的空气中穿行,小鸟歌唱着,或是飞来又消失。
坎希斯康知道这个清晨会在平静中缓慢地过去。
但它也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它知道自己的愤怒会再次降临,
与女孩的愤怒一决高下。
但那时的它,已经以它自己的方式明白,这个女孩爱它。
那一刻,它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受伤倒在马厩里,
而自己没有用马蹄踩踏她,也不允许别的生物碰她——
这一切的原因都让它害怕。
他们来到绿丘上的一处平地,它突然停下了。
汗水刺痛了它赤红色的脖子和它赤红色的两腹。它停下来,
是因为知道这个地方合适。
背上的女孩和它说着话,但它不为所动。
它再次感觉到那种愤怒,它还是不为所动。第一次,
她用双脚踢了它的肋骨,很狠地踢了一脚,但它依旧纹丝不动
。它感到她松开了束缚它脑袋的缰绳,
它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束缚。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再次用脚跟踢它,动作粗鲁,于是它感到了疼痛,转过身来,
露出牙齿,想要咬进她的大腿。
女孩用鞭子抽打它的口鼻,非常用力,不带丝毫怜悯。
但它的惊吓来自举动本身而不是疼痛。
由它的自尊转化成的愤怒让它盲目,它再次咬她、
而她再次挥动鞭子,抽得它生疼。它不停旋转,
直到他们四周腾起黄色的尘土,但她死死抓着它的背,
毫无分量,却不知疲倦地抽打着它。
它用后腿站立,马蹄踏起尘土。它又猛然跃起,踢着她的腿。
它再次感觉到细细的皮鞭抽打着它的大腿,一次又一次,
直到它们疼痛泛红。
它知道自己的体重可以压垮她,而且知道,
如果自己的后腿站得足够高,就会朝后仰,这种可能让它害怕
。但它不愿意被女孩,也不愿意被自己的恐惧征服。
它高高地跃起,让土地在它面前消失,眼中只能看见天空。
它一点点抬高身躯,感觉到鞭子抽在头上,
落在两耳间还有脖子上。它开始倒下,恐惧再次回归,
接着它就倒下了。当它知道女孩并没有被自己的体重伤到,
愤怒像疾风吹走尘土般,迅速离开了它。愤怒不是理由,
但情况已然如此。
它站起身来,笨拙地挣扎着。女孩也站起身来,注视着它,
手里依旧攥着缰绳和鞭子,稻草色的头发沾满灰尘。
她走向它,抚摸着它身上的伤痕,触碰它的脖子、
喉咙和双眼间的位置。
旋即,她再次跨上马背、他们继续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行,
彼此都沉默着,只有它的马蹄声。
坎希斯康依旧是那个坎希斯康,自成一派,不为他人所动,
一切不曾更改。农场上有些马会因为有些人的靠近而发出嘶鸣
,为获取人类这种平庸生物的喜爱而出卖自己独特的高贵,
坎希斯康绝不会同流合污。
它继承了傲慢的天性,并对之万分珍惜。
即便它曾向和它同样倔强的意志屈服过一次,
也不会为它留下精神创伤。女孩赢了,但这不值一提。
每天早晨,它依旧会站在马房的遥远角落,有时还是会颤抖。
有一天深夜,马厩外下起了暴雨,还刮起了狂风。她来到马厩
,躺在马槽边的干净草垫上。趁着还有光亮,它注视着她。
当光线隐没,它觉得她想必是睡着了,于是走上前去,低下头
,从宽大的鼻孔中呼着热气,嗅她的气息。
她没有动,它也没有。有一阵,它用柔软的鼻子揉乱她的头发
,然后像往常一样髙高抬起头,女孩就在它脚边,
一同经历整场暴风雨。这场暴风雨看来并不猛烈。
当清晨来临,她起身看着它,和它说话。
但它站在最遥远的角落,和以往一样。它凝望着,不是看她,
而是看着晨光,看着自己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里结成云雾

涅槃:梵语,在佛教中意为灭度、重生。
第十章 可曾有匹长翅膀的马?
那本黑书躺在我父亲的书桌上,很厚且很有分量。
封面有些变形,父亲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留下的重量让书页卷起
,但还未泛黄。字迹很粗犷,
依旧像他写下这些名字时一般意气风发:小米勒——奥穆罗——
维罗尼克。它们都是已绝迹的纯种母马,
古老得仿佛英国山脉间的巨型砾石。
“蔻凯特”
这个名字的落笔则更克制些,毫无花饰——几乎是带着疑惑。
就如同有个姑娘,相貌出众,
却违背她的出身和个人意愿嫁入豪门。
确实,蔻凯特的职业生涯稍微有些坎坷,至于它的背景,
尽管并不卑微,但在它那些高贵耀目的同伴们面前相形失色。
尽管铁定会招来同情,但不具备英国血统就算在英国人看来,
也不算是致命缺陷。蔻凯特是阿比西尼亚种,它身形小巧,
毛色金黄,带有纯白的鬃毛和尾巴。
蔻凯特是被非法偷带出阿比西尼亚的,
因为阿比西尼亚人不允许本国产的良种母马离开他们的国家。
我不记得是谁干了偷运这件事,但我父亲大概宽恕了这一作为
,所以才会买下它。他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睁开的那只眼想必是盯着它健壮身躯那优美利落的曲线。
我父亲曾是,如今也依然是,女王治下一位遵纪守法的公民。
但假如他偏离正道,诱惑他的不会是黄金白银,我觉得,
倒更有可能是良种野马那难以抗拒的轮廓。
一匹好马永远对他意味深长。这种体验如此感性,
言语无法正确描摹。他总是谈论马,
却从未能以一堆老掉牙的形容词清楚阐述他的爱。年届七十,
他打败南非那些顶尖的驯马师,
名字位列德班高额赛马中心冠军名单的首位。鉴于此事,
还有其他一些事情,
我要为对自己父亲的事迹如此念念不忘寻求谅解。
他离开桑德赫斯特时满肚子希腊文与拉丁文知识,
掉书袋可以砸死人。在知识的汪洋中,他或许势单力薄,
但从没被自己受过的教育牵着鼻子走。他赢过翻译奥维德
与埃斯库罗斯
的比赛,接着开始练习赛马,直到成为英国最优秀的业余骑手
。他将筹码押在马匹和非洲上,从不为失败顿足,
也不为胜利自傲。
有时他会对着这本厚厚的黑书做梦,
就像现在我对着它做梦一样。如今,
这些名字不过是几个名字罢了,
那些优雅母马与纯种公马的后代们流落四方,
如同一个分崩离析的家族。
但只要你呼唤,所有尊贵的人物都会现身——
优秀的马匹也是一样。
蔻凯特的优秀自成一格。它赢过比赛,尽管从未震动世界,
却为我带来属于我的第一匹小马驹。
一切都要从那本厚厚的黑皮书说起,这是个漫长的故事。
书搁在那里,因为总是被翻阅而一尘不染。现在我已长大了些
,分派到的工作和教官长的职责般一成不变,
但已经增加了乐趣。吉比给我当下士,
但那些日子他总是在离农场很远的地方,
忙着新鲜而复杂的活儿。
我的个人小分队依旧只有两个成员:
瘦瘦的奥泰诺和肥肥的托波。
这是个十一月的清晨。
世界上的有些地方就像十一月的北方海洋一样灰蒙蒙,
而且更冷些。有些地方则因结冰而闪着银光。
但恩乔罗不是这样。十一月里,
恩乔罗和所有的高地一起等待着阵阵温暖而轻柔的细雨,
它们由当地土著的神——基库尤、马塞、卡韦朗多——渐次送来
,或者来自白人们的上帝,又或者来自为人类所知的所有神祇
,他们合作无间。十一月是祈福和分娩的月份。
我打开黑皮书,手指翻到最新写的那页。我遇见了蔻凯特。
书上说:
蔻凯特
配种日期:20/1/1917
种马:雷夫立
母马的孕期是十一个月。娇小而完美、英勇而洒脱——
养育蔻凯特就是为配种——再过几天它就要产崽了。我合上书
,喊托波来。
他来了,或者说,他出现了,看上去就像黑檀木做的。
没有哪个形容词能比托波的皮肤更黑,比他的肚子更圆,
比他的笑容更灿烂。托波属于善良的精灵,
从未被关进罐子里的那种。倏忽之间他就堵住了门口,
就像颗光滑的石头掉进了一堆琐碎的小玩意。
“你要见我吗,贝露——还是要见奥泰诺?”
不管“柏瑞尔”这个名字被当地土著和印度人听过多少次,
从他们的嘴唇出来时就变成了“贝露”,
被斯瓦希里语训练过的舌头总能把所有英文单词改编得更加流
畅。
“我要你们都过来,托波。蔻凯特产崽的日子很近了,
我们要开始守夜了。”
微笑像池塘中的波纹般在他宽阔的脸上荡漾开。对他来说,
生产和成功是同义词,一个鸡蛋的孵化是场胜利,
甚至一颗种子发芽也同样是。
托波的诞生对他的人生来说就是场重大胜利。
他一直笑到眼睛都看不见,然后转身拖着步子穿过门廊,
我听见他用低沉的嗓音大声喊着奥泰诺。
传教士们已经在卡韦朗多乡间支起帐篷,那里是奥泰诺的家。
他们已经和古老的黑皮肤的神祇们过了招,
还让其中一些败下阵来。
他们用有形的圣经换取无形的盲目崇拜:
卡韦朗多人的头脑是肥沃的土壤。
奥泰诺的《圣经》(已翻译成他认识的加鲁语)
让他成了基督徒和夜猫子。他坐在防风灯的黄色光晕下,
夜以继日地读着。他孜孜不倦、不眠不休,几乎成了半仙。
我让他和托波一起承担起在蔻凯特马厩里守夜的任务,
知道他从不会打盹。
他带着虔诚的庄重接受了这项任务——仿佛他理应如此。
身材高大的奥泰诺带着黑眼圈站在托波站过的地方。
如果不是一大清早,如果没有活儿要干,
如果不在我父亲的书房里,奥泰诺就会小心翼翼地迈步过来,
给我讲罗德之妻的故事。
“我在读《圣经》。”他会这样开头,“读到一件怪事……”
但一件更寻常,或许更奇怪的事即将发生。奥泰诺走开了,
我合上书跟着他到马厩去。
啊,蔻凯特!谁会像你这样,背负如此艳名却外表黯淡?
它曾经娇小、俏丽、闪闪发光,但现在变得平淡无奇,
身材因为幼崽而走形。它细瘦的关节因此弯曲,
蹄后的球节几乎触碰到地面,马蹄仿佛灌了铅。
它曾经阅历广泛:见过阿比西尼亚荒凉的山脉与平原,
来恩乔罗的路上看尽广袤幽深的郊野,还有各式各样的人,
各式各样的物种,各式各样的岩石与树丛。
蔻凯特已见过人世百态,但它明亮睿智的眼睛还不如现在,
它们很快会变得更睿智。
它的产房已经准备好,它的毛刷——
做工一流的毛刷以及小毛毯都在那里了。
它的皮毛依旧是金色的,鬃毛和尾巴也依旧像白色的丝绸。
不过金色变得晦暗了;白色丝绸失却了光泽。走进产房的时候
,蔻凯特看着我,然后等待,等待……
我们三个——托波、奥泰诺和我——都知道这个秘密,
我们都知道蔻凯特在等待什么,但是它却不知道。
谁也无法告诉它。
托波和奥泰诺开始守夜,时间缓慢地走着。
但还有别的事。所有的事都一如往常地发生着。
再没有比生产更寻常的事了,翻过书页的这一瞬,
有成百上千万生命降生,也有成百上千万生命死亡。
其间的象征意义司空见惯:
无数梦想家已经就此谜团抒发了无数感慨,
但养马人都是现实主义者,每个牧场主都是接生婆。
没时间解什么谜团,只有耐心和关注,还有期望:
希望这次生产将物有所值。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绝大多数小马驹都在夜晚降生,
但事实就是如此。这匹小马也是这样。
过了十九天,到了第二十天的晚上,我和往常一样巡视完马厩
,最后来到蔻凯特的产房。布勒在我脚边,奥泰诺警惕心十足
,托波身量可观。
产房里已经点了防风灯。这是间很大的马房,类似人住的房间
、墙板是农场上打磨的厚实雪松木,
空气中弥漫着原野干草的气息。
蔻凯特姿态沉重地站在灯光下,还没有吃完它的晚餐。
体内孕育着新生命,它自身几乎失去了活力。它低头的样子,
仿佛那不是什么精致优雅的头颅,而是件丑陋劳累的负担。
它细细咀嚼着一片紫苜蓿,小得几乎尝不出味道。
接着迈着迟缓的步子摇摇晃晃地穿过产房。它迫切地需要一切
,但它已经无力再争取什么。
奥泰诺叹息。托波看着防风灯微笑,
他皮肤的光亮能赶上灯光的亮度。产房外,
布勒正以一声带警示的轻微咆哮对抗降临的夜色。
我弯下腰,将头靠在母马光滑温暧的肚子上。新生命就在这里
,我能听到它,感觉到它。它已经在挣扎,
要求着自由和成长的权利。我希望它完美,期望它健壮。
最开始的时候,它不会漂亮。
我从蔻凯特身边转身,面向奥泰诺:“小心,快生了。”
高大瘦削的卡韦朗多人“看进”胖子的脸,托波的脸具有接纳性
,不能“看着”,只能“看进”。它是块欢乐而宽广的洼地,
时常空空如也,但现在并非如此。“今晚是个好时辰。”他说,“
今晚是个好时辰。”好吧,他或许是个乐天派,
但这话预言了一个忙碌的夜晚。
我回到我的小屋——我父亲刚为我建造的小屋,全新而又堂皇—
—用的是木瓦屋顶而不是茅草。在小屋内,
我拥有了第一扇玻璃窗,第一块木地板,以及第一块镜子。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但长到十五岁,
我开始好奇能在外表上做点什么改变。没什么能做的,我想:
再说身边又有谁会注意到其中的差别呢?然而,在那个年纪,
没什么能比镜子带来更多的惊奇。
八点三十分的时候奥泰诺来敲门。
“快来,它卧下了。”
刀、细绳、消毒剂——甚至麻醉剂——
都已在我的接生工具箱中了,但最后需要的是谨慎。
作为一匹阿比西尼亚马,
蔻凯特应该不会遇见常发生在纯种马身上的那些困难。然而,
这毕竟是蔻凯特的第一胎。第一次并不总是那么容易。
我抓过接生工具箱,快步穿过成排的小屋,有些小屋漆黑一片
,已经入睡,有些还醒着,睁着昏黄的方形眼睛。
奥泰诺紧紧跟着,我到达了马厩。
蔻凯特已经卧下,侧卧着,在阵阵痉挛的间隙呼吸着。
疼痛的时候马匹不会静默无声,经历分娩之痛的母马是无助的
,但它可以喊出自己的痛苦。蔻凯特的嘶鸣低沉又疲惫,
还带着些许害怕,但并不狂躁。它们并不歇斯底里,
但却竭尽所能表达着苦痛,因为无人可以回应。
时间还没有到。我们无能为力,但可以守护。
我们交叉双腿坐着。托波靠近马槽;奥泰诺靠着雪松墙板;
我坐在蔻凯特沉重的脑袋旁。我们可以交谈,
几乎平静地谈论着别的事,
而防风灯内微弱的光亮在墙上描绘着实验派画像。
“瓦-里-希!”托波说。
这已经是他最为庄重的时候了,就算审判日到来,
他也就说这么一句。一句“瓦里希”,
就算是他富有哲理的强心针,打完强心针,他就放松下来,
朝着自己,露出快活的微笑。
蔻凯特的分娩像潮起潮落一般,带来有规律的痛苦。时而平静
,时而煎熬,这一切,我们都感同身受,但言语都梗在喉间。
奥泰诺叹息。“书里说到很多奇怪的地方。”他说,“
有个地方满是牛与蜂蜜。你觉得这地方对人来说是福地吗,
贝露?”
托波耸了耸肩膀。“对什么人来说?”他问,“
牛奶对有些人来说是不错,但别的人喜欢肉。
水对所有人都有好处。至于我,我不喜欢蜂蜜。”
奥泰诺的怒气有些无力:“随便你喜欢什么,你喜欢的太多了,
托波。看看你的圆肚皮,看看你的粗腿!”
托波看了看:“上帝创造了胖鸟和瘦鸟,树有的粗壮,
有的细如篱笆。他创造大果仁和小果仁。我就是大果仁。
人不该和上帝争辩。”
这套神学论击败了奥泰诺,
他略过那个懒散地坐在马槽旁的球形诡辩家,朝我转过身来。
“或许你见过那片土地,贝露?”
“没有。”我摇头。
但那时的我并不肯定。我父亲告诉我,离开英国时我才四岁。
莱斯特郡。如果它是块满是牛奶与蜂蜜的土地,那也说得通。
但我记不得那么多。我记得有艘船,
朝着大海的高峰不断行驶着,却永远永远也到不了山顶。
我记得有个地方,后来别人教我该记作蒙巴萨,
但这个名字并未能说明那些记忆。那是只有颜色和形状的记忆
,充满炎热和步履艰难的人群,还有叶子巨大的树,
看来显得很凉爽。我了解的国家只有这一个:这些山脉,
熟悉得像一个古老的愿望,还有这大草原,这丛林。
奥泰诺知道的也一样多。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土地,奥泰诺。和你一样,我在书里读到过
。我不知道它在哪儿,也不知道有什么含义。”
“这真悲哀。”奥泰诺说,“它听着是块好地方。”
托波从马厩地板上起身,耸了耸肩:“
谁愿意为了点牛奶和蜂蜜去大老远的地方?
每十棵树里就有一棵有蜜蜂,而且每头母牛都有四个奶头。
我们谈点更好的事情吧。”
但蔻凯特先说了最好的事。它从子宫深处叫喊出声,
然后颤抖起来。奥泰诺立即向防风灯伸出手去,
用黧黑的手指捻亮灯光。托波打开了接生工具箱。
“现在!”蔻凯特用它的眼睛和不成言的呻吟说,“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