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原本居住在泥屋里的拓荒者开始用雪松盖房子,
用厚木板搭建带顶棚的马厩,地平线上出现了新的色彩和景象
。
成千捆木材从农场送到那两台来自乌干达铁路的小型发动机的
燃烧室内,夜晚,
锯木厂里缓慢燃烧的巨大锯木堆就像喷发的火山,
只是因为相距遥远而显得矮小。
我们的马厩从寥寥几间变成长长的回廊,
纯种马也从两匹增长为十二匹,后来又变成一百匹,
那时父亲已经重拾他不曾更改的旧爱:马。
我也第一次爱上了马,并从此再无法忘怀。
关于恩乔罗农场的记忆也是如此。
我喜欢站在我们最初拥有的那几间小房子前的空地上,
深广的穆阿森林就在我的身后,荣盖河谷从我脚趾尖流淌而下
。在晴朗的日子里,
我几乎可以触碰到梅加南火山口焦黑的边缘,手搭凉棚,
就能看见覆冰的肯尼亚山顶,
还能看见利亚基皮亚悬崖后的萨提玛峰在日出时分变成紫色。
这时,
雪松和新砍伐的桃花心木的味道会和荷兰人在公牛头顶挥动皮
鞭的声音一同传来。有时,马夫会在工作时唱歌,
母马和幼马整天都会在牧场上嬉戏吃草,鼻腔发出绵长的声响
,马蹄踩得马厩里厚厚的干草沙沙作响。不远处,种马,
它们骄傲的主人们,在更宽敞的马房内悠闲地踱步,
因得到从不间断的照料而长出坚硬流畅的肌肉。
但我们的农场并非恩乔罗唯一的农场,
才华横溢的德拉米尔阁下,
以无限的精力对肯尼亚能形成如今的面貌发挥了重要影响,
他是离我们最近的邻居。
他的地盘叫做“赤道农场”,因为赤道穿过农场一角。
它的总部是几间茅草小屋,紧邻穆阿悬崖的山脚而建。
后来,德拉米尔凭借他的胆略与决心,强硬脾气与温柔魅力,
以及远见卓识与对他人意见的不屑一顾,
让这些茅草屋成为英属东非领地的模范农场,
甚至差点成为一个小型封建领地。
德拉米尔有两大爱好:东非与马塞人。对这片土地,
他付出了天赋、绝大部分财产和全部精力。对马塞人,
他给予帮助和理解,丝毫不受“白人文明丝毫不需向黑人学习”
这样的偏见影响。他尊重马塞人的精神、传统、强健体格,
还有他们对牛的了解,这是他们除了战争之外唯一在乎的东西
。
他和他们说话时,态度像对待他的同辈一样郑重;
他朝他们发火时,就像他有时对待他的下属、
政府官员一样目中无人。有一次他曾对总督动过怒。
德拉米尔的个性像被切割的宝石一样,拥有许多面,
但宝石的每一个琢面都闪烁着独特的光彩。
他的慷慨颇有传奇色彩,
他有时毫无缘由的大发雷霆也同样如此,他挥霍无度:
不管是自己的钱还有借来的,但他从不在自己身上花半分,
而且他在任何细微之处都坦诚无私。
他以漠视的方式抵御身体的疲惫,
但他一生中绝大多数时候都疾病缠身。对他来说,
世间没有东西比农业与英属东非的前景更为重要——如此说来
,他是个严肃的人。然而,我时常目睹他的快乐与偶尔的肆意
,只有兴高采烈的学童才能与他一较高下。
德拉米尔的相貌和偶然的举动就像恶作剧的小妖怪帕克,
但那些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会发现他的本性与其说是反复
无常,不如说是很类似吸血伯爵德古拉。
在我学会飞行前的最后几年里,曾在索伊桑布
帮他管理马场,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会愿意从事除调教马匹之外的其他工作。
但我对他,或者说是对他在保护区的工作,
因为小时候和第一任德拉米尔夫人熟识而颇有了解。
我只和父亲一道住在恩乔罗的农场,从某方面来说,
她是我的养母。有段时间里,
我去赤道农场拜访德夫人的日子屈指可数。在我记忆中,
她对我幼稚的问题总是很了解,给过我很多好的建议。
德拉米尔阁下面对艰巨任务时的决绝意志被人尊敬,并牢记—
—最终他会战胜所有困难。而德拉米尔夫人,
那些认识她的人认为,
她最艰巨的任务或许就是耐心忠诚地辅佐丈夫的雄才大略,
而不是彰显自己的天资。
如果说德拉米尔阁下是东非开拓者中的冠军(
他也确实当之无愧),
那么他的诸多成就与自身的天赋都要归功于德拉米尔夫人的奉
献和她的战友情谊。
就这样,两个农场在恩乔罗安家——
德拉米尔家的农场和我父亲的农场,尽管看不见彼此的小屋,
但它们并肩站在赤道山脉的暗影下,等待着东非的成长。
马夫统领怀尼纳在每天清晨敲响马厩的钟,
这沙哑的钟声唤醒了农场。荷兰人开始把牛套到车上,
马夫拿过了自己马鞍,磨坊的发动机开始冒蒸汽。挤奶工、
放牧人、羊倌、猪倌、园丁和仆人揉着眼睛,嗅着天气的味道
,快步向各自的岗位进发。
在平常日子,布勒和我也是他们中的成员。但在狩猎的日子里
,我们在钟声敲响、公鸡在篱笆上展翅之前,就溜了出去。
有些教训我要学,有些则要学着躲避。
我记得有这样的一天。
一大早,睡梦中的布勒在我床边的泥地上打着滚,
它和往常一样,和我一起住在泥屋里——
同住的还有吵闹鸣叫的无数昆虫。
我挪了挪身子,伸了伸懒腰,
睁开眼睛透过没装玻璃的窗户远眺利亚基皮亚悬崖上的那块平
地,然后起床。
水桶里的水泼在脸上很冷,因为东非高原上的夜晚很冷。
绑在腰上的生牛皮腰带硬邦邦的,“丛林人之友”
短刀的刀刃则显出“生人勿近”的架势。甚至我那把马塞长矛,
尽管肯定拥有自己的生命力,但也显得僵硬顽固。
它的铁尖躲在一丛黑色鸵鸟羽毛中,
看上去像块了无生气的石头。清晨依旧是黑夜的一部分,
颜色是灰的。
我拍了拍布勒,它摇晃着粗尾巴,表示它知道该保持安静。
布勒是我一切罪行的同谋。
它是恶搞以及很多别的事情的行家里手,我从没有过,
也从没听说过还有比它更聪明的狗。
它对我忠心耿耿,但我从未觉得它是条感性的狗,
或是那种适合出现在赚人热泪的感人故事中的“忠犬”。
它太粗野,太强壮,也太好斗。
它是斗牛梗和英国牧羊犬的混血,混得很彻底,
以致外表居然不像其中任何一种狗。它的下颚突出,
但肌肉结实发达,就像古波斯石头浮雕上的那些美丽猎犬。
它对生活抱着怀疑态度,
黑白相间的毛皮上那些长短不一的半月形伤疤记录了它光辉的
战斗史。它会为任何值得争取的东西而战斗,
如果暂时没有符合这类要求的东西出现,它就捕杀猫。
我父亲曾抱怨说,每当布勒因为这种行为受到责打时——
它时常挨揍——
它就认为惩罚也是屠杀猫咪行动中不可避免的风险,
所以当我们希望通过责罚来纠正它的错误时,
受惩罚的却反而像是我和父亲,反正不是布勒。
有天晚上,一头豹——无疑是猫科动物们精挑细选出的复仇者—
—蹑手蹑脚地穿过敞开的门走进我的小屋,
将布勒从我床头劫持走了。布勒的体重大约超过六十五磅,
而且身上绝大部分都是配合默契的进攻型武器。
第一回合较量中发出的声响和怒吼有时依旧会在我耳畔响起。
但攻击者占了上风。还没等我从床上爬起来,
狗和豹已经消失在没有月光的夜色中。
父亲和我拿起一盏防风灯,
就着防风灯的亮光沿血迹跟踪到树林里,最后血迹消失了,
我们失去了方向。天亮的时候我再次出发去寻找,
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布勒。坚硬的头骨和下颚都被刺穿。
我跑去寻求帮助,用帆布做的担架将它抬了回去。
经过十个月的漫长休养,它康复了。
除了有点不够对称的头颅外,它还是以前的那个布勒,
而对猫的捕杀也从消遣升级为例行公事。
至于那头豹,第二天我们设陷阱捕获了它,
但它已经没法医治了。它没有了耳朵,仅剩下部分喉管,
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幻灭感。据我所知,
同时也对布勒来讲,它是第一条被猎豹捕捉后,
还能活着回味那一幕的犬类。
布勒和我一同溜到小屋和食堂之间的空地上。
真正的黎明依旧还没有到来,但太阳已经苏醒,
天空正在改变颜色。
我偷偷瞥了一眼父亲的小屋——它就在我小屋的附近,
看见一两个马夫已经准备打开马厩的大门。
“快乐战士”的马房外头已经有了一堆肥料,说明马夫已经来过
。这也意味着我父亲随时都会出来,
派第一组赛马出去进行早锻炼。要是他看见我手里的长矛、
身后的狗和别在腰间的短刀,
他一定不会相信我正全神贯注地想着“英语语法基础”、“
实用算术习题”,他会推算,英明神武地推算,
布勒和我正要去附近的纳迪人村庄,和纳迪武上一起去打猎。
但我们对这个游戏了如指掌。我们快步穿过家里的那些小屋,
藏到小马驹的马房后面,然后等时机成熟,
再匆忙跑过蜿蜒的小路,这条路是我们和土著的脚步踩出来的
,完全被高而枯的野草遮盖。天色尚早,草上沾着重重的晨露
,湿意掠过我裸露的脚踝,渗进布勒的皮毛中。
我摇晃着跳跃起来——
那是纳迪武士和马塞武士采用的蹦跳式步伐——逐渐接近村庄
。
村庄四周环绕着一道荆棘做的防兽栅栏,
差不多有牛的肩胛骨那么高。樊篱内,
有些看来更是从地底下长出来而不是盖上去的小屋,
围成一个圈。它们的墙壁是用从森林里砍伐的圆木做的,
一根根竖直摆放,缝隙中则塞满泥土。每间小屋都有一扇门,
门矮得只有爬行才能通过,没有窗户。
炊烟透过茅草屋顶袅袅上升,在没有风的日子里,
如果从远处望来,村庄就像是草原上正在熄灭的火堆,
上方缭绕着最后一丝烟尘。
门前以及围在栅栏外的泥土都很平坦,被人、牛、
羊踩得硬邦邦。
我和布勒一走近栅栏,
一群混血的狗就摇着尾巴朝我们飞奔过来,有些还会不停吠叫
。布勒像平常一样向它们致意,带着傲慢的冷漠。
它太了解它们了。成群的时候它们是狩猎好手,
但单独行动时却像土狼一样懦弱。我叫着它们的名字,
平息愚蠢的咆哮。
我们正站在武士首领的小屋前,一场纳迪族的狩猎即将开始。
即便规模很小,也不能有些微的噪音或丝毫懈怠。
我将长矛的钝尖插在地上,然后站在它旁边,
等待着门打开的那一刻。
索伊桑布:肯尼亚自然保护区。
第七章 为公牛血而赞美神明
埃拉·迈纳双手捧起盛着血与凝乳的葫芦瓢,仰望太阳,
低声吟唱:
“感谢神明赐予公牛血,强健我们的身躯;感谢神明赐予母牛奶
,温暖我们爱人的胸膛。”然后他大口灌下瓢内的血与奶,
打嗝声从肚子里翻滚而上,回荡在清晨的寂静里。
我们站在这片寂静中,等待迈纳完成这项仪式,
这是狩猎前的仪式,也是纳迪人的传统。
“感谢神明赐予公牛血!”我们在村落前齐声说道,
然后继续等待。
吉布塔拿来了葫芦瓢,交给迈纳、埃拉·科斯基和我。
但她只看着我一个人。
“纳迪战士们的心像石块般坚硬,”她轻声说,“
而他们的腿像羚羊般敏捷。我的姐妹,你哪来的力气和胆量、
要去跟他们一起狩猎?”
吉布塔和我年纪相仿,但她是个纳迪族人。
如果说纳迪族男子像顽石,那么他们的女子就像草叶,
羞怯而温柔,只做女人的份内事,从不去打猎。
我低头看着吉布塔身穿的那块长过脚踝的兽皮,她走动的时候
,那兽皮就像塔夫绸一样窸窣作响。
而她则低头看着我的卡其布短裤和裸露在外的竹竿腿。
“你的身体和我一样。”她说,“和我差不多,并不强壮。”
她转过身去,目光避开男人的身影,因为这也是规矩。然后,
她像只小鸟似的偷笑着快步走开了。
“公牛血啊……”迈纳说。
“我们准备好了。”科斯基从刀鞘中抽出长刀来,试了试刀锋。
刀鞘是皮革做的,染成了红色,别在饰有柱子的腰带上,
腰带让他的腰身更显柔韧纤细。他试过了刀锋,
将刀放回刀鞘中。
“以我母亲神圣的子宫起誓,我们今天要杀野猪!”
科斯基举着盾牌和长矛跟在迈纳身后,我则跟在他的身后,
手里握着自己的长矛:看起来还是簇新的,一尘不染,
重量要比他们的矛轻些。布勒跟在我后面,既没有矛也没有盾
,但却有一颗猎手的心,以及可当作武器的利齿。
任何狗都不能和布勒相提并论。
我们离开村落的时候,第一道阳光正投射在屋顶上,牛群、
山羊、绵羊正沿着小路缓步走向广阔的牧场。
肥胖而娇生惯养的牛,都交给还没接受过割礼的男孩子照顾。
成年母牛、小公牛和小母牛们,有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
湿润而友善的鼻子,黏嗒嗒的口水滴在我们的脚上。
迈纳举起盾牌,将这些蠢牛的脑袋推到一边。
还有山羊尿刺鼻的味道,牛皮中渗透出的温暖而舒心的芬芳,
以及正照射在迈纳和科斯基修长的肌肉上的阳光。
有整天的大好时光在我们面前,有整个世界等着我们去狩猎。
迈纳把简单的仪式忘在了脑后,不再严肃。
每当科斯基和我因为踩到小路上的牛粪而脚底打滑时,
他就哈哈大笑。还对一头正忙着刨土的黑色大公牛挥动长矛:“
照顾好你的族群,
看你今年还敢不敢拿一头不孕的母牛来侮辱我!”
但大多数时间里,
我们只是沿着茂密穆阿丛林边上唯一的小径静静地赶路,
绕向北面,走进荣盖峡谷,谷底就在我们脚下一千英尺的地方
。
暴雨停止已经八个星期了,河谷中的草长到人的膝盖高,
农田里麦穗开始成熟。俯瞰山谷,就像一块染了红褐色、
黄色和金棕色的大床单。
我们沿小路前进,那路现在几乎看不见了,
在酸楂树叶的清香里,我们快速转身,
谨慎地避开刺人的荨麻和长刺的树木。布勒紧紧跟在我后面,
身边是成群的当地土狗。
前往山谷的半路上,一群鹧鸪从草丛里飞了起来,
喧闹地盘旋着飞向空中。迈纳条件反射般举起长矛,
科斯基的肌肉也瞬间紧绷。看着他们的样子,我刹住脚步,
屏住呼吸。所有猎人都会有这样的自然反应——
警讯出现后聆听。
但什么都没发生。迈纳轻轻放下长矛,科斯基的肌肉放松下来
,布勒再次摇晃它的粗尾巴。我们继续前进,一个跟着一个,
和煦的阳光将我们的身影织成花纹,投射在林间。
热气从山谷中升腾而起,迎接着我们。有蝉鸣,
还有如风中花瓣般扑闪翅膀的蝴蝶,与我们擦身而过,
或是徘徊在低矮的灌木丛中。
只有能在日光下安全现身的小生物才敢移动。
我们又走了一英里,直到布勒用凉凉的鼻子顶了一下我的鼻子
,然后它快速地超过我,超过两个猎手,
警觉而一动不动地挡在路中间。
“停下。”我悄声说着,把手搭在科斯基肩上,“布勒嗅到了什么
。”
“我认为你说得对,莱克威
。”科斯基马上命令那群土狗蹲下。
在这方面它们都受过训练。它们瘦长的身子紧紧贴着地面,
竖起耳朵,几乎一口气都不喘。
迈纳感觉到要随时采取行动,开始放下他的盾牌,
左手的手指依旧触摸着把手上磨损的皮革,他的双腿还弯着。
正在这时,一头非洲小羚羊在五十码开外的地方跃到半空。
我看见科斯基的身躯像弓一般弯曲,飞速将长矛举过肩头。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迈纳的长矛在空中闪过一道银色弧线,
尖锐的矛尖深深刺进小羚羊的心脏部位,它应声倒下。
它还未来得及落地,迈纳就已经挥手将它解决。
“太棒了!我们的头领比飞驰的箭更迅速,比猎豹更有力!”
科斯基赞美着迈纳,跑向倒地的羚羊,
从刀鞘中拔出长刀开始屠宰。
我看着迈纳瘦长手臂上那匀称平滑的肌肉,
看不出它们会蕴藏如此巨大的力量。迈纳和科斯基一样,
身材像嫩竹一般瘦而高,
他的皮肤像微风吹拂下的木炭一般闪着光亮。
他的脸年轻而硬朗,却又蕴藏柔和的气质,
而且充满对生命的热爱:爱狩猎,爱自己的力量,
爱他那把长矛的美丽与功用。
长矛由易于弯折的钢制成,
这是用他自己部落中的金属锻造出来的。
但长矛的意义不仅于此。
对每个纳迪战士来说,长矛象征着他们的男子汉身份,
和肌肉一样是身体的一部分。长矛象征着他们的信仰,没有它
,他们什么都得不到:没有土地、没有牛、没有妻子,
甚至没有荣誉。直到他接受割礼的日子到来,
同族的男男女女像野草种子一般从四处汇集起来,
站在族人面前,他宣誓效忠于他们,以及他们共同继承的财富
。
他从智者手里接过长矛,紧紧握住,从此以后,
只要他的手臂还有力量,他的眼睛没有被岁月的云雾遮蔽,
他就会一直握着它。长矛代表了他的血统、只要拥有它,
他就在瞬间变成了男人。
拥有长矛,从此牢牢掌握它。
迈纳将左脚踩在羚羊身上,小心翼翼地拔出他的长矛。
“我不清楚,但可能刺到骨头了。”他说。
他用染血的手指滑过武器锐利的边缘,
唇角随即扬起淡淡的微笑:“老天保佑,没有磕出缺口!”
他俯身拔一把草,将血迹从光亮、温热的铁器上抹去。
科斯基和我已经用“丛林人之友”短刀为羚羊剥皮。
没有时间好浪费,因为真正捕猎野猪行动尚未开始,但羚羊肉
。可以成为狗群的美食。
“阳光已经照到山谷了。”迈纳说,“如果我们不赶紧,
野猪就会像风滚草一样四散开的。”
科斯基将手指伸进羚羊的胃下面,将它从骨架上扯下来。
“拿着,莱克威。”他说,“帮我把内脏拿出来喂狗。”
我拿着果冻般滑腻腻的胃,跪在羚羊身边。
“迈纳,我还是不明白,从你站的地方怎么能及时掷出长矛?”
科斯基笑了。
“他是纳迪战士,莱克威。
而一个纳迪战士掷长矛的时机必须永远准确。如果不这样,
哪天一头危险的动物就可能比矛还快。那时候,
姑娘们不仅不会为他的死悲伤,反而会大笑着说,
他该和老人一起待在家里!”
迈纳弯腰从剥光毛皮的羚羊身上割下一大块肉,将它递给我,
要我给布勒。他和科斯基把剩下的都留给了狗群。
布勒走到距离屠宰地几步远的地方,
将它的奖赏放在一小片树荫下,
对它那些不顾仪态的近亲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它在用只有我才听得懂的语言清楚地说(
还带着点斯瓦希里口音):“以我斗牛梗先辈们的高贵血统起誓
,这些动物的举止真像是野狗!”
“现在,”迈纳从羚羊残骸旁站起身来,“我们该为打猎做准备了
。”
这两位纳迪战士披着赭黄色的条纹布料,在肩膀上打一个结后
,松垮地垂下来,看起来有点像罗马的宽松长袍。
他们解开肩膀上的结,仔细地将布料缠在腰上。站在阳光下,
他们背上的肌肉在黑黝黝的皮肤下鼓动着,
如同水流过岩石河床,扬起波纹。
“谁能穿着衣服自在行动?”科斯基一边说着,
一边帮迈纳绑好固定发辫的皮带,“
谁见过羚羊奔跑的时候穿着碍手碍脚的破布头?”
“可不是嘛。”迈纳笑着说,“科斯基,
我觉得你有时候就像只疯癫的山羊一样喋喋不休。
太阳已经升高,山谷还在我们下面——
而你还在和莱克威扯什么穿破衣服的羚羊!拿起你的矛,
我的朋友,我们走。”
我们依旧排成一排,迈纳带头,接着是科斯基、我、布勒,
我们朝山谷跑去。
万里无云,阳光笔直地照在平原上,热气从山谷中升腾,
如同没有颜色的火焰。
赤道正穿过荣盖山谷附近,即便身处海拔这么高的地方,
我们脚下的土地依旧滚烫,犹如还未熄灭的灰烬。
偶尔有风吹过,将高大如玉米秆的野草吹弯。除此之外,
山谷中再没有任何动静。蚱蜢的鸣叫已经停止,
鸟群悄无声息在天空中失去了踪影。这里是太阳的领地,
没人敢觊觎它的位置。
我们在露出地面的一块红色盐碱地前停下脚步。记忆中,
我从未见过任何盐碱地像这块一般无人问津。通常,
它四周总是聚集着飞羚、黑斑羚、狷羚,大羚羊,
以及十几种更小型的动物。但今天这里却空空荡荡。
这就像你曾九十九次目睹市场的人气和喧嚣,但在第一百次时
,却发现它空无一人,甚至都找不到人来问明缘由。
我将手搭在迈纳手臂上:“迈纳,你怎么想?
今天为什么没有动物?”
“安静,莱克威,不要动。”
我将长矛插在泥里,
注视着两个纳迪武士像树般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的鼻孔张开
,耳朵对一切动静保持着警觉。科斯基的手紧紧握着他的长矛
,像鹰爪紧抓着树枝。
“这景象真古怪。”迈纳喃喃低语,“盐碱地旁没有动物!”
我忘了布勒的存在,但布勒没有忘了我们,
尽管两个纳迪武士见多识广,但它对这种事情还是了解更多。
它从我和迈纳之间的空隙挤过去,湿润的鼻子贴着地面。
它背上的毛变硬,颈后的毛直直竖起,接着它颤抖起来。
我们本该开口说什么,但我们没有。
布勒以它的方式更清楚地表达了一切。它不发一言,
却已经用清晰的口吻说出:“狮子。”
“别动,莱克威。”科斯基朝我走近。
“镇定,布勒!”我对狗轻声说,
试着安抚它逐渐高涨的好斗情绪。
我们的目光跟随着迈纳的视线,
他正凝视着盐碱地边缘不远处的一处沟渠,那里覆盖着草丛。
站在沟渠里的狮子并没有被迈纳的凝视吓住,
对我们的人数也并不看在眼里。它悠闲地甩动着尾巴,
穿过稀疏的草丛也凝视着我们。它的姿态在说:“这里我说了算
。如果你们想干一仗,那还等什么呢?”
它慢慢走上前来,尾巴摆动得越来越快,
炫耀着它浓密的黑色鬃毛。
“啊!糟糕了!它很生气——想要进攻!”迈纳低声说。
不管多快,也没有动物能比几码开外的狮子进攻时更快。
它比你的思维还快:你永远都来不及逃跑。
我紧张的手感觉到布勒的肌肉不停绷紧、放松,
怒气如波涛般汹涌。布勒快失去理智了,如果不对它加以控制
,它会带着自杀式的英勇冲向狮子。我的手指伸进它的毛皮,
紧紧攥住它。
迈纳的样子变了。他的面容换上了愠怒、傲慢的神情,
方正宽阔的下颚前伸,眼睛梦幻般矇眬,
镶嵌在闪亮的高颧骨上方。我看见他脖子上的肌肉鼓胀起来,
就像那些发怒的蛇一样。他的唇角还开始出现点点白色的泡沫
。他被动但坚决地瞪着狮子。
最后,他举起了盾牌,好像只为了确定它还在手中。
握着长矛的手垂在身侧,似乎在积聚所有力量,应对不时之需
。
他知道,如果狮子发动进攻,
他和科斯基的技艺应对起来将绰绰有余。但在这之前,
我们中起码有一人肯定会被杀死或是重伤。
迈纳不仅仅是个武士,还是武士的首领。
他的思索必须和他的战斗一样多。他必须精通谋略。
见他保持静止,回瞪着狮子,我知道他有了行动计划。
“观察它的眼睛。”他说,“它努力思考着很多事情。
它相信我们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我们必须向它表明,
我们和它一样无所畏惧,但它想要的东西,却不是我们想要的
。我们必须带着勇气,坚定地走过它身边。
我们必须用大笑和高声谈话来藐视它的怒气。”
科斯基的眉头上布满细细的汗珠,他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
“是的,没有错!狮子会想很多事情。我也想很多事情,
莱克威也一样。但你的计划很好,我们试一下吧。”
迈纳将脑袋扬得更高一些,稍稍转过一点角度,
确保狮子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他将一只有力的脚踩到另一只前面,坚定地走着,
就像走在树下做成的独木桥上。一个接一个,我们跟在他身后
。我的一只手依旧攥着布勒的脖子,
但科斯基让我和狗走在他前面,好让我走在两个纳迪武士之间
。
“紧紧跟着我,莱克威。”迈纳的声音很焦虑,“
见不着你总让我为你担惊受怕。”
科斯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有个故事说,一头犀牛需要一根针,帮它的丈夫缝衣服……”
他开始说起来。
“于是它就问豪猪借了一根……”科斯基接着说。
“然后它吞了下去。”我截下话头,“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了,
科斯基!”
纳迪武士笑得更大声了:“但或许我们的狮子朋友没听过呢?
看看它,它正听着呢。”
“但它没有笑。”迈纳说,“我们走,它也走、越来越近!”
狮子走出了沟渠。现在,我们能看见它守着一具羚羊的尸体。
它的前肢、下颚和胸膛都沾着鲜血。它是个孤独猎人——
个人主义者——一个寂寥的掠食者。它的尾巴已经停止摆动,
它偌大的脑袋转动着,频率正和我们的脚步吻合。
强烈的狮子气息袭来,带着肉腥,浓郁刺鼻,几乎无法形容。
“吞下刺后……”科斯基说。
“安静。它开始进攻了!”
我不记得迈纳和狮子谁移动得更快。我相信一定是迈纳更快。
我觉得纳迪武士在狮子扑过来之前就预料到了它的意图,
正因为如此,这是一场关于意念而非武器的战斗。
像弹弓中发射的石块一般,狮子从沟渠的边缘冲了过来。
然后又像同一颗石子撞到城墙一般,它停了下来。
迈纳左膝跪地,他身边是科斯基。两人都举着盾牌和长矛,
他们的身躯不再是肉身,而是战争机器,纹丝不动,
精确而冷酷。布勒和我蹲在他们身后,我的长矛蓄势待发,
握着长矛的手不是因为阳光,
而是因为兴奋和砰砰的心跳而发烫。
“安静,布勒。”
“不要动、莱克威。”
狮子停了下来,停在距离迈纳牛皮盾牌几步远的地方,
紧盯着迈纳在盾牌上端挑衅他的目光,尾巴像钟摆般晃动着。
那一刻,我觉得连草丛中的蚂蚁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接着,迈纳站了起来。
我不晓得他是如何知道哪一刻会是适当的时机,
也不晓得他怎么知道狮子会同意休战。
他带着纳迪武士十足的孤傲,决定放下盾牌,
尽管只是稍稍放低了一点,然后他站起身来,
不再摆出战斗架势。然后用潇洒的漫不经心,向我们示意。
但不管怎样,狮子都没有再动。
我们离去时,它粗重的尾巴扫着草丛,
皮毛上的血迹正渐渐干涸。它正思考着很多的事情。
我感到失望。我们继续朝我们知道有疣猪的地方前进。
过了很久,我还在想,要是狮子朝我们进攻该多好。
当它朝两个武士的盾牌爬行时,
我能将我的长矛刺进它胸膛该多好。他们后来会说:“
要不是有你,莱克威……”那该有多好!
但那时,我太年少无知了。
我们一直跑到莫洛河边。
这条河发源于穆阿悬崖,一路蜿蜒而直下到山谷,作为报答,
它孕育了无数生机:灌溉了树冠如云层般宽广的含羞草树,
长长的藤蔓,还有阻挡了阳光的藤本植物,
使河岸两边宜人而幽暗。
河岸上的泥土很湿润,留下了动物的脚印。
它们在清晨沿着纵横交错的小路前来喝水,
在空气里留下身体和粪便的味道。河边的森林狭长而凉爽,
回荡着颜色缤纷的鸟类的歌声,挤满了不喜欢阳光的明艳花朵
。
我们放下武器,在树下休息,用手当杯子,喝着凉爽的水。
迈纳在河边抬起头来,温和地笑着。“我的嘴巴像灰烬一样干,
莱克威。”他说,“但说实话,这水真比吉布塔精心酿的酒还甜
!”
“是更甜。”科斯基说,“而且在这当口上,更招人喜欢。
我向你保证,我的胃渴得都快发酸了。”
迈纳看着我,大笑起来。
“莱克威,他说,渴得发酸!我看,
是因为在盐碱地遇见狮子才酸吧!人的勇气住在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