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属于那架纤弱小飞机的静默洋溢着蓄意的味道——
这静默里包裹着一个肆无忌惮的淘气灵魂,
仿佛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
为着某个残忍的小胜利所带来的狂喜而展露无声的微笑。
轻佻又无常,我对克莱姆并不抱什么期望,
但我突然意识到伍迪没有死。这不是那种静默。
我找到一条小路,上面的草倒伏了,小石子挪动过位置,
我顺着这条路穿过几块大石走进荆棘丛中。
我大声呼喊伍迪的名字,却只得到自己的回声作为应答。
但当我转身想要再次大喊时,看见两块靠在一起的巨石,
它们的裂缝间有两条裹在肮脏工装裤里的腿,在前面,
是伍迪身躯的其他部分,他俯着身,将头埋在手臂下面。
我向他走过去,拧开水壶盖子,俯下身推他。
“是我,柏瑞尔!”我喊着,更加用力摇晃他。一条腿动了,
接着另一条也动了。生存有望,我抓住他的皮带猛拽起来。
伍迪开始倒退着离开石头缝,
那动作毫无缘由地让人联想起法国南部的美味小龙虾。
他在呻吟,我想起因为口渴而濒死的人会呻吟,
而他们只需要水。我倒了几滴在他脖子后侧,
滴下去的时候引来惊恐的呻吟,让我一阵难受。
接着又传来几个优雅的词汇,它们是水手、
飞行员和码头工人的常用语。然后——
伍迪突然直挺挺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消瘦的脸庞藏在脏兮兮的胡子下面,嘴唇干裂,眼睛布满血丝
,两颊深陷。他生病了,他在龇牙咧嘴地笑。
“我最恨被当成尸体对待了。”他说,“这是侮辱。有什么吃的吗
?”
从前我认识一个人,每次和朋友相见他都会说:“哎呀,哎呀,
人生何处不相逢。”他现在应该很不开心,因为,
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
朋友们正纷纷脱离他的轨道如同蜂群离开枯蒌的花朵,
他的世界变得孤独而空旷。
但他了无新意的老生常谈里也包含着真理。我有毕肖恩·
辛格的故事为佐证,伍迪是证人。
当毕肖恩·辛格在翻滚的尘埃中走来,太阳只剩下一丁点。
我们客套地和克莱姆道了别,准备起飞回内罗毕找个医生——
还有一台新磁力发电机,如果找得到的话。
“有个骑马的人。”伍迪说。
但那不是一个骑马的人。
我已经帮伍迪坐进飞机前驾驶舱,
正站在飞机旁准备转动螺旋桨。这时,
那一团尘土闯进了我们这近乎英雄史诗般的场面。
六只抖动瑟缩的耳朵从灰尘顶端露了出来,
那是三头驴子的耳朵,还有四张风尘仆仆的脸,
其中三张是基库尤男孩的脸。第四张则是毕肖恩·辛格的脸庞,
黧黑、胡子拉碴,而且忧郁。
“你不会相信的。”我对伍迪说,“
但那个印度人我从孩提时代起就认识。
他在我父亲的农场上工作过好几年。”
“你说什么我都信。”伍迪说,“只要你带我离开这里。”
“贝露!贝露!”
毕肖恩·辛格说,“我这是在做梦吗?”
毕肖恩·辛格是个锡克教徒,所以他蓄着长长的黑发和络腮胡,
它们连在一起就像顶兜帽,僧侣戴的那种。
他小巧严肃的脸庞从兜帽中露出,有一双敏锐的黑眼睛。
它们会流露善意,或是愤怒,和其他人的眼睛一样,
但我觉得它们不会流露快乐。我从未见它们快乐过。
“贝露!”他又重复道,“我不相信这事。这里不是恩乔罗。
这里不是恩乔罗的农场,或是荣盖河谷。
这地方离那儿有上百英里远——瞧瞧你,长高长大了,
而我老了,正要带东西去杂货店卖。但我们碰上了。
相隔这么些年,我们碰上了。我不相信这事!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上帝真是关照我!”
“人生何处不相逢嘛。”伍迪在飞机里哼哼着说。
“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用斯瓦希里语对毕肖恩·辛格说,“
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他的打扮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厚重的军靴,蓝色褒腿,
卡其布马裤,破烂的皮革马夹,
这身打扮的制高点是硕大的头巾,层层缠绕,
就像我记得的那样,起码由一千码尺质量上佳的棉布缠成。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头巾总是让我充满好奇。
它这么惹眼,而毕肖恩·辛格却那么神秘。
我们站在离他那些点头的驴子们几码远的地方,
每头驴子都有一个安静的基库尤男孩看管,
每头驴子背上都驮着硕大的货物:锅子、锡锅、
成捆的廉价孟买印刷品、用来做马塞耳环和手镯的铜线,
甚至还有烟草,以及土著人编头发时用的发油。
有皮革做的东西,纸张做的东西,赛璐珞与橡胶做的东西,
全都堆在那些巨大的包裹上,鼓鼓囊囊,东垂西荡,满满当当
。这就是通商贸易,全靠蹒跚的四条腿、缓慢而耐心,
不疾不徐,却确信在明天货物将会抵达非洲内陆的某个柜台。
毕肖恩·辛格扬起手臂,指了一下克莱姆和我的禽鸟型飞机。
“飞机!”他说,“白人的鸟类!你不是骑在它们背上吧,贝露?
”
“我驾驶它们,毕肖恩·辛格。”
说这话的时候我很伤感,
因为这个上了年纪的家伙用左手指着飞机,
我看见他的右手萎缩残废,派不上用场了。
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所以,”他感慨道,“现在都用这些了,光走路不行。
骑马也不管用。
现在人们一定通过空气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就像‘迪基·
图拉’
。这不会带来什么好处,除了麻烦,贝露。上帝唾弃亵慢之举
。”
“上帝已经唾弃过了。”伍迪叹息着说。
“我的朋友被困在这里了。”我对毕肖恩·辛格说,“他的飞机——
亮得像簇新卢比一样的那架——出了故障。我们要回内罗毕。”
“不可能!不可能!有不止一百英里路呢,贝露,天要暗了。
我要把货从驴子上卸下来,煮点热茶。回内罗毕的路长着呢—
—即便是你乘着风回去。”
“我们不出一小时就能到那儿,毕肖恩·辛格。
就在你生火煮茶的当口。”
我伸出手去,老锡克人握住我的手,紧紧握了一阵,
就像十多年前他常常做的那样,那时他比我高——
就算不戴他那巨大的头巾也比我高。只不过,
当年他用的是右手。他低头看了看右手,
薄薄的嘴唇上挂着微笑。
“怎么回事?”我问。
“辛巴
,贝露,狮子。”他耸了耸肩,“有天在去伊科马的路上……
这让我们成为兄弟,你和我。都被狮子咬过。你记得小时候,
在卡贝特那次吧。”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也不会。”毕肖恩·辛格说。
我转身走向禽鸟型飞机的螺旋桨,用右手抓住最高处的叶片,
向伍迪点头致意。他坐在前驾驶舱内,准备启动。
毕肖恩·辛格向后退了几步,靠近他的驴子商队。
三头驴停止进食,抬起头来,缩了缩耳朵。
基库尤男孩站在驴子后面等待。黑暗中,克莱姆失去了光华,
不过是飞机中的耶洗别,充满悲哀,声名扫地。
“上帝会看顾你。”毕肖恩·辛格说。
“再见,祝财运亨通!”我喊道。
“保持联络!”伍迪大声吼道,接着我摇动了螺旋桨。
最后,他躺在东非飞行俱乐部小屋内的床上,等待食物,
等待水,以及——我猜——关怀。
“克莱姆型飞机是个荡妇!”他说,“在非洲,
哪个神智正常的人都不该驾驶装博乔发动机的克莱姆飞机。
你好好待它,你护理它的发动机,你在它翅膀上刷银漆,
但发生了什么?”
“磁力发电机坏了。”我说。
“它就是个神经不正常的女人。”伍迪说,“不可理喻,
甚至是个低能!”
“噢,比那糟糕得多。”
“我们为什么飞行?”伍迪说,“我们该做别的工作。
我们可以在办公室上班,或是经营农场,或是当公务员。
我们可以……”
“我们可以在明天放弃飞行。不管怎样,你可以。
你可以甩下你的飞机离开,从此再不踏足舷梯。
你可以忘掉天气、夜间飞行、紧急迫降,还有晕机的客人,
你找不到的新地方,以及你买不起的漂亮新机型。
你可以忘记这一切,离开非洲到某个地方,
从此再不打量飞机一眼。你或许会成为非常快乐的人,所以,
你为什么不呢?”
“我受不了。”伍迪说,“那会太无聊了。”
“生活反正都无聊。”
“即便在卡贝特有狮子咬你?”
“哦,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情了。某天我会写本书,你会读到这事
。”
“千万别!”伍迪说。
对柏瑞尔的昵称。
可能是一个精灵的名字。
斯瓦希里语:狮子。
耶洗别:《圣经·列王记》中,以色列王亚哈的妻子,
充满野心,且残忍无耻。
第五章 它曾是头好狮子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整天都和纳迪土著在一起,
光脚在荣盖河谷或是穆阿悬崖旁的雪松林里狩猎。
一开始他们不许我带长矛,但长矛是土著人唯一的武器。
除非你熟悉动物的习性,
否则你无法用这样的武器捕获任何动物。
你必须了解它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在哪里出没。
你必须对它的速度和胆量有十足把握。它也同样了解你,
有时还会以此占上风。
但我的土著朋友对我很耐心。
“不对!”有人会说,“只有迪迪羊才会那样跑呢!
今天你的眼睛里全是迷雾,莱克维特!”
那天我的眼睛里确实全是迷雾,但它们足够年轻、
很快就恢复清澈了。还有其他的日子,其他的迪迪羊。
还有如此多的记忆。
有迪迪羚羊和豹子,狷羚和疣猪,还有水牛、狮子和“
会跳的野兔”。有上千种会跳的野兔。
还有角马和羚羊。会蠕动的蛇和能攀爬的蛇。有鸟类,
还有年轻人,他们像呼啸的皮鞭,像阳光下的雨幕,
像面对野兽的长矛。
“不对!”年轻人会说,“这不是水牛的足迹,莱克维特。这里,
弯腰看看!弯腰看看这个印迹。
看清楚这片叶子是怎么被弄烂的。感觉一下这块粪便的湿度。
弯腰看一下,你才能学会。”
就这样,我立马学会了。但有些东西是我独自学会的。
在卡贝特车站旁有个叫埃尔金顿农场的地方。
它就在基库尤保护区的边上,靠近内罗毕。
以前父亲和我会骑马或是坐马车从市区到那里,一路上,
父亲就给我讲非洲的事情。
有时他会讲有关部落战争的故事——马塞人和基库尤人的战争
(马塞人总是赢),或者马塞人和纳迪人的战争(
他们双方谁都没赢过),
以及他们的伟大领袖和狂野的生活方式,在我看来,
他们的生活方式要比我们的有趣得多。他会告诉我莱纳纳的事
,这个睿智的马塞先知曾预言了白人的到来,
他跟我讲莱纳纳的计谋、策略与胜利,
还有他的族民是如何战无不胜以及不可战胜——
直到他们参与了战斗,对抗拒绝加入国王步枪队的马塞人。
英国人列队进入部落村庄,不经意间,一个马塞妇女被杀,
作为报复,两个印度店主被土著人杀死。于是,
王国那条细细的红色边境线又变得更红了一些。
他会告诉我古老传说,有关肯尼亚峰或是梅南加火山,
它被称为“上帝之山”,也会告诉我乞力马扎罗的传说。
他讲着这些故事,而我骑马与他并行,问着无穷无尽的问题。
有时我们也会一起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我思索着他刚讲过的话
。
一天,在我们骑马去埃尔金顿的路上,父亲说起了狮子。
“狮子比某些人类还要聪明。”他说,“
而且比绝大多数人类更勇敢。
一头狮子会为它所拥有的和它需要的东西而战,它蔑视懦夫,
警惕势均力敌者。但它不会害怕。
你可以永远信任狮子的表里如一——而不是其他动物。”
“但是,”他接着说,神情中父亲的担忧超越往常,“
埃尔金顿家的那头狮子除外!”
这头埃尔金顿的狮子在农场周围方圆十二英里内闻名遐迩,
因为,如果你恰好在这个范围里,就会听见它的嘶吼。
它饿的时候会嘶吼,悲伤的时候会嘶吼,
有时则仅仅想要嘶吼而已。假如,夜晚你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
,听见断断续续的声响传来,
开始时听着像困在乞力马扎罗山谷的死亡幽灵在咆哮,
结束时听着像这个幽灵突然逃脱枷锁来到你床边,你知道(
因为有人告诉过你)那是帕蒂之歌。
那时,有三两个东非的殖民者抓到过狮子幼崽,
并把它们养在笼子里。但是帕蒂,这头埃尔金顿家的狮子,
从未见过任何笼子。
它已经长大,黄褐色皮毛,黑色狮鬃,无忧无虑。
它以新鲜肉类为生,用不着它亲自动手。它醒着的时候(
恰好是别人睡觉的时候),
在埃尔金顿的原野和牧场上信步由缰,
安逸得就像一位帝王漫步在他治下的花园中。
它活在孤寂之中。没有伴侣,却是一副漠然的样子,
总是独来独往,无心经营实现不了的想象。
它的自由并无物质的界限,但这片平原上其他的狮子,
不会让一头沾染人类气息的狮子进入它们最在乎的族群。
所以帕蒂吃、睡、咆哮,有时候或许还做梦,
但它从不离开埃尔金顿。帕蒂是头被驯服的狮子,这千真万确
。它对原野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总是很当心那头狮子。”我对父亲说,“但它真的没什么恶意
,我曾看见埃尔金顿夫人抚摩它。”
“这不能证明任何事情。”父亲说,“
一头被驯养的狮子就是头不符合自然规律的狮子——
而任何不符合自然规律的事情都是不可信的。”
一旦父亲做出如此哲学意味浓郁,且如此广义的论断,
我就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轻轻碰了碰马、
然后我们骑着马慢跑过通往埃尔金顿农场的剩余路程。
这个农场没有一次大战前建在非洲的那些农场大,
但有幢带宽阔走廊的漂亮房子。我父亲、吉姆·埃尔金顿、
埃尔金顿夫人以及其他一两个拓荒者就坐在走廊上聊天,
对我来说,他们的话题总是肃穆得不可思议。
他们会喝饮料,但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张摆设丰盛的茶桌,
只有英国人才会这样铺张。后来,
我有时会想起埃尔金顿家的茶桌——圆形、很大、白色,
结实的桌腿立在花园内的绿色葡萄藤下,
在距离非洲边缘一千英里的地方。
我想,它代表着某种认知而并非奢侈。它是件证据,
证明英格兰仍因两样赠予而亏欠着古老中国,茶与火药——
它们使扩张成为可能。
蛋糕和松饼没法贿赂我。那时我有自己的消遣,
或者说矢志不移的期待。
公正无私的记忆吝啬得不肯与我多做寒暄,
我快步离开那所房子向前跑去。
我飞奔过埃尔金顿家房子后面约一百码处的方形干草棚,
看见了毕肖恩·辛格,我父亲派他先过来照顾我们的马。
我想这个锡克人那时一定还不到四十岁,
但他的脸永远都不会透露他的年纪。有时他看起来像三十岁,
有时候看起来又像五十,这要看天气、时间、他的心情,
或是他头巾的倾斜度。要是他把胡须和头发分开,
剃了胡子并剪头发,那他活像吉卜林笔下大象男孩的样子,
会让我们大吃一惊,但他从不剃胡子也不剪头发,所以,
起码对我来说,他一直是个神秘人。不算年轻也不算老,
却历经沧桑,就像漂泊的犹太人。
当我跑过埃尔金顿农场,跑向自由天地的时候,他扬起手臂,
用斯瓦希里语和我打招呼。
我究竟为什么要跑,或者有什么目的已经说不上来,
但每当我没什么具体方向的时候,就会尽全力快跑,
希望能因此找到个去处——我也总是能找到。
等我看见埃尔金顿家的狮子时,距离它已不到二十码。
它摊开四肢躺在清晨的阳光里。它是一头庞然大物,
长着黑色鬃毛,生机勃勃。它的尾巴缓缓移动着,
像打结的绳索头一般拂过粗糙的草皮。它的皮毛光滑闪亮,
动作悠闲,在它躺过的地方留下了印子,一个很酷的印子,
就算它离开后也会留在那里。它没在打盹,只是有些游手好闲
。它是棕红色的,而且很柔软,像只可以任意抚摸的猫。
我停下脚步,它以堂皇的闲适姿态抬起头来,
一双黄色的眼眸瞪着我。
我站在那儿瞪着它,然后蜷起泥土中的脚趾头,
嘟起嘴唇发出无声的哨音——我可是个了解狮子的小姑娘。
帕蒂站了起来,微微叹息一声,带着某种无言的预谋凝视我,
就像一个头脑不太好使的人琢磨着某个不太寻常的主意。
我不能说在它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威吓,因为根本没有;
也不能说它“可怕的下颚”上口水淋漓,因为它的下巴很漂亮,
也很干净。然而,它确实嗅了嗅空气,我觉得,
嗅的时候几乎能听出它的满意。它没有再躺下。
我记得该记得的规矩。没有跑,而是很缓慢地走着,
还开始唱一首忤逆的歌:“kali coma simba sisi”我唱道,“asikari
yoti
niudari!我们就跟狮子一样凶残,阿西卡里人全都很勇敢!”
我唱着歌径直经过帕蒂,看到它的眼睛在厚草丛里闪闪发光,
注意到它的尾巴正随我唱的曲调摇摆。
“twendi,twendi—ku pigana—piga aduoi—piga
sana!我们出发,我们出发——去战斗——打倒敌人!狠狠地打
,狠狠地打!”
有哪头狮子会对国王步枪队的操练歌无动于衷?
我继续唱着歌,加快脚步向丘陵地带走去。如果我运气好,
斜坡上会长着醋栗丛。
这个国家是灰绿色的,而且很干燥。太阳紧盯着不放,
使得我脚下的土地发烫。没有声音,也没有风。
就是帕蒂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快速地跟了上来。
关于接下来的那一刻,有三件事我记得最清楚:
一声只够得上低语的尖叫,一记重击将我扑倒在地,还有,
当我把脸埋进手臂中时感觉到帕蒂的牙齿咬住了我的腿。
这时一块幻梦般晃动的头巾出现了,那是毕肖恩·辛格的头巾,
正从山坡那头显现。
我神志清醒,但我闭上眼睛想要失去知觉。并不怎么痛,
只是那声音很可怕。
帕蒂的咆哮回荡在我耳际,我想,
只有哪天地狱之门的锁链晃荡着开启,
并真实再现但丁诗意的噩梦时,这咆哮声才会再次响起。
那是声音极大的咆哮,包围住整个世界,并把我摧毁其中。
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感觉到帕蒂爪子的重量。
毕肖恩·辛格后来说他什么都没做,我跑开后,
他又在干草棚里待了几分钟,接着,因为无法解释的原因,
他开始跟着我。然而他承认,在不久之前,
他见过帕蒂朝我去的方向走。
当然,看到狮子的攻击意图,锡克人叫来了救兵。
半打埃尔金顿的马夫从屋里跑了过来,
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举着生皮鞭的吉姆·埃尔金顿。
即便不带皮鞭,吉姆·埃尔金顿也够引人注目的。
他是那种大块头的人,肚腩似乎妨碍了他做任何寻常动作,
更别说利索的动作了。然而吉姆很利索——
尽管不能将就着和闪电相比,但很像某些光滑的球状物体,
而且同样不可抵挡,就如同拿破仑战争时的加农炮弹。
毫无疑问,吉姆是个颇有胆识的人,但别人告诉我说,此次“
狮爪下夺人”,我该永远心怀感激的是吉姆的冲力,而非勇气。
根据毕肖恩·辛格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
“我正靠在干草棚的墙上休息,先是看见狮子过去了,接着是你
,贝露,经过我向野外跑去。这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际、
狮子和小姑娘是个古怪的组合嘛,于是我跟了上去。
我跟到山坡隆起成山接着又下沉的地方,在山脚凹处,
我看见你脑袋空空地跑着,而狮子在你身后满脑袋主意地跑着
,于是我尖叫让大家速速赶来。
“每个人都很快跑过来,但那头大狮子比所有人都快,
它跳到你背上。我看见你在尖叫,却没听见声音。
我只听见狮子的吼声,接着我和大家一起开始跑,
其中也包括埃尔金顿先生。他叽里哇啦说着很多我听不懂的话
、手里还拎着根鞭子,那原本是用来揍那头大狮子的。
“埃尔金顿先生跑到我前面去了,像个腿脚更轻便、
腰围更细的人那样。他挥舞着长长的鞭子,
使它像疾风一般呼啸在我们所有人的头顶。
但当我们接近狮子的时候,
我意识到那头狮子没心思接受什么鞭子。
“贝露,它前半身踩在你背上,你有三五处伤口在流血,
它还在咆哮。我认定埃尔金顿先生一定不会想到,
在这节骨眼上那狮子是不会愿意挨打的。
因为它看起来就不像以前它该挨打时的样子。
它看起来就是一副不想被鞭子、先生、马夫或是毕肖恩·
辛格扫了雅兴的样子,它用非常大声的咆哮表达着这一态度。
“
我认为埃尔金顿先生在距离狮子还有几英尺的时候听懂了它的
意思,并且觉得他最好不要在这当口抽打狮子,但他跑得很快
,就像滚下斜坡的巨大猴面包树干,大概就是因为这样,
他才没办法及时又快速地向他的脚掌解释他的想法,
好让它们在他希望的距离停下来。
“情况就是这样,没有半句虚言。”毕肖恩·辛格说,“我琢磨过,
因为这样你才可能活下来。”
“接着埃尔金顿先生朝狮子冲了过去,毕肖恩·辛格?”
“恰恰相反,狮子朝埃尔金顿先生冲了过来。”毕肖恩·辛格说,“
狮子扔下你,奔先生去了,贝露。坦率说来,
狮子觉得它的主人没资格享用大餐,
也就是狮子它自己不假人手亲自获得的鲜肉大餐。
毕肖恩·辛格带着叫人印象深刻的庄重姿态,
竭尽所能对事态进行合理说明,
仿佛正向筛选出来的狮子陪审团讲述“狮子一案”。
“鲜肉……”我做梦般重复道,随即把手指交叉起来。
“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锡克人耸了耸肩膀又落下:“还会发生什么呢,贝露?
狮子冲向埃尔金顿先生,他就开始逃跑,跑得很匆忙,
没能握紧手里的长鞭子,而是让它掉在了地上,因为这样,
埃尔金顿先生才运气地爬上一棵树,他爬了上去。”
“你就把我抱起来了,毕肖恩·辛格?”
他轻轻碰了下他巨大的头巾:“我很高兴干了这事,
把你抱回到这张床上,贝露。我还去告诉你父亲,
说你被一头大狮子‘稍微那么’吃了一下,
当时他去看埃尔金顿先生的马了。你父亲飞快地跑回来,
后来埃尔金顿先生也飞快地跑回来,
但那头大狮子却再也没回来。”
那头大狮子再也没回来。那天晚上它杀害了一匹马,
接下来的晚上它杀害了一头阉牛幼崽,
然后又杀害了一头产奶的牛。
最后它被抓住,最终被关进了笼子。
日出时分它却并没有被行刑队带到约定的地点。
它度过了数年笼中岁月,在它带着自制力享受自由的时光里,
可能从未预见到这样的情形。
人类的思想似乎憎恶对自然天性的抑制,
但却要用人的标准来限制那些更为本真的动物天性,
有时这显得毫不合理,而且相当怪异。
帕蒂活了下来,人类和它面面相觑,
这景况一直持续到它变成一头很老、很老的狮子。吉姆·
埃尔金顿去世了,埃尔金顿夫人是真心喜爱这头狮子的,
但情况超出了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也超出了帕蒂的控制范围。
她让管理德拉穆瑞爵士产业的男仆朗射杀了它。
处决执行者的选择,以及处决本身,就是对帕蒂的致敬。
因为没有人比朗更热爱、更懂得动物,也没人会比他瞄得更准
。
但结局对帕蒂来说并无差别。它的生与死都并非出自它的意愿
。它曾是头好狮子。谁会因为它的一个错误而为它盖棺定论?
我依旧保留着它的牙齿和利爪留下的伤疤。
但现在它们都已经很微小,几近被遗忘。
我也不能因帕蒂有过的光辉岁月而嫉妒它。
纳迪土著对柏瑞尔的称呼。
第六章 大地寂静
恩乔罗的农场广阔无垠,但在我父亲开垦之前那里并没有农场
。他在一无所有之中创造出了一切:一切农场所需。
他开垦丛林与灌木,利用岩石地与新土壤,依靠阳光与暖雨。
他付出辛劳、拿出耐心。
他不是个农民。他买下这片土地是因为它廉价却肥沃,
还因为东非是片新兴的土地,站立其上,你能感觉到它的未来
。
刚开始的时候它是这副模样:绵延的土地,
有一部分是开阔的山谷,但绝大部分覆盖着高高的树木,
有雪杉、黑檀木、木薯、柚木和竹子,
它们的枝干隐藏在蔓延数里的植被中。
这些植被离地约有十二至十五英尺高,只有当它们被斧子砍下
,然后被荷兰人整日用皮鞭管教的公牛们拖走,
你才能看见树冠。
一群叫做“旺得罗波”的人住在这片丛林里,
并以弓箭和带毒的标枪狩猎其间,
但他们从未威胁到我们和父亲的工人们。
他们不是好勇斗狠的人,只是隐藏在茂密的藤蔓、
树林与灌木后面,看着斧子起落和公牛群来去,
然后向丛林更深处迁徙。
当农场的存在渐成定局,最初几间茅屋门前的土地被踏平,
狗儿们在阳光下伸着懒腰,一些“旺得罗波人”会走出丛林,
用黑白相间的疣猴皮交换盐、油与糖。
疣猴皮可以编织成柔软的毯子,用来铺在床上。
后来疣猴不再轻易能捕猎得到,农场也已初具规模,
但就算时间过去许久,我依然记得那些老旧磨损的毯子。
那时候,有成千的卡韦朗多人和基库尤人在农场上干活,
而不再是十几个二十个;那时候有数百头公牛,
而不是寥寥数只。丛林退却了,
像个值得敬佩的敌人那样带着决绝的自尊。数个世纪以来,
只在原野上存在的岩石和灌木被清除干净。小屋变成房子,
小茅屋变成马厩,牛群在草原上开辟出自己的小路。
父亲买了两台旧蒸汽发动机,安装上为磨坊提供动力。
好像这世间别处从未有过磨坊,
全世界所有的玉米都在等待被研磨,
所有小麦都为被磨成面粉而存在。
你可以站在小山顶,俯瞰通往堪皮亚莫托的泥土路,
那里的玉米长得非常高大,再高的人走在玉米地里都像是小孩
。你还能看见一长溜儿的货车,每一辆都由十六头公牛拖着,
上面装满运往农场的谷物。有时候,货车之间跟得非常紧,
整体看来好像纹丝不动。但在磨坊门口,
你会发现它们不曾有片刻停顿。
磨坊一刻不停地运转,卡韦朗多族工人将重重的货物卸下,
把粗糙的谷物磨成细腻的黄色粉末,然后重新装车,
他们从清晨忙到天黑,有时入夜还有工作,
像著名芭蕾舞团里的替补队员,配合着蒸汽和磨盘的节奏。
农场上所有的产出:面粉、粗玉米粉,几乎都卖给政府,
用来供给建设乌干达铁路的工人。
随着铁路不断延伸(从蒙巴萨到基苏木),它显得相当不错,
但它在创建之初却并不顺畅。二十世纪末期,
这条铁路上的列车都怕在夜间发车,而且理由充分。
铁路经过的区域狮子猖撅,
任何乘客或工程师若敢不携带武器在偏远的车站下车,
那么他们不是胆识超群,就是想自寻死路。
一九〇二年左右,电报线路随火车通到了基苏木——
或者说原本打算通到那里。电线杆装好了,电线也装好了,
但犀牛们开始用它们庞大的身躯摩擦电线杆,
并从中获得某种感性而悲情的乐趣。
任何一只真正的狒狒都无法抵御在电线上晃荡的乐趣。
成群的长颈鹿觉得跨越铁路颇有益处,
但不愿屈尊低头去迁就那些白人入侵者设立的金属线。事实上
,许多从蒙巴萨到基苏木之间的电报线路都被阻断,
从基苏木到蒙巴萨的线路也是如此。
所有内含玄机的逗号与破折号最终都凝结在那些悬挂于非洲长
脖子的金属线上。
父亲用卖面粉和玉米粉赚的钱又买了两台旧火车发动机,
装上滑轮组,就此开创了英属东非第一个颇为重要的锯木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