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唯一的现实。
你说话,但谁在倾听?你倾听,但谁在说话?
是你认识的某个人吗?他说的话是否又能解释群星,
或是解答失眠的鸟提出的问题?思考着这些问题,
双手环住膝盖,凝视着火光和边缘的灰烬,
这些问题就是你的问题。
“听啊!”
“今晚辛巴饿了。”
年轻的土著仆人解读了一头狮子发出的第一声警告,
它正在远方无声地逡巡。一只土狼躲避着温暖的营地,
帐篷在风中啪啪作响。
但辛巴不饿。它也只是孤独,因为它勇猛无双、卓尔不群,
却在长夜中心神不安。它吼叫着,加入我们的队伍,
土狼也加入了,在山丘上大笑。一头猎豹也加入进来,
让我们感觉到它的存在却无法看见任何蛛丝马迹。犀牛、水牛
,它们在哪里?它们也在这里——这里的某个地方——
或许就在树丛最茂密的地方,或是遮天蔽日的荆棘林中。
它们在这里,全都在这里,无法看清,散落四周,
却与我们分享着同一种孤独。
有人起身翻动无需翻动的火堆,鲁塔拿来更多的木柴,
尽管木柴已经足够。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燃烧着另一堆篝火,
黑人挑夫们蹲坐四周,像被镶进夜色的壁龛。
有人试图打破这种孤独,那就是布里克斯。
他问了一个所有人都能回答的简单问题,但没有人用心在听。
温斯顿盯着自己的靴子尖,
就像从未见过靴子也无论如何不想失去它们的样子。
我坐在那儿,膝头放着一本笔记,手里握着一枝铅笔,
想把所有需要的东西列成清单,但只字未写。
我也必须给汤姆回信。他写信来说,
他已经报名参加了从米尔登豪前往墨尔本的国际飞行比赛。
赛程一万一千三百英里,几乎可以环绕世界半周。
从英国到澳大利亚。我该回到英国去。我必须再次飞回英国。
我知道路线:喀土穆——瓦迪哈勒——卢克索——开罗——班加西
——托布鲁克……然后,是的黎波里和地中海……法国和英国。
六千英里:只是环绕世界的四分之一路程,你还可以慢慢飞。
是吗……我思考着。
“想飞回伦敦吗,布里克斯?”
他正在给来复枪装子弹,回答“是”的时候头也没抬。
“那头大象的事真诡异。”温斯顿说。
温斯顿的魂魄还留在亚塔高原上。“没有痕迹,”他摇着头,“
一点踪迹都没有!”他说。
鲁塔就站在我身后,法拉在他身旁。他们看似在侍奉我们,
但其实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在思索、交谈、做梦。
“在亚丁,”法拉对鲁塔说:“我出生的地方,
旁边就是阿拉伯的红海,
我们以前会坐着只有一片翅膀的船出海,船是棕色的,很高,
风推动翅膀,带着我们前行。在晚上,风有时会停止,
海就会像现在这样。”
“我见过蒙巴萨的海。”鲁塔说,“也见过它夜晚的样子。
我不觉得海洋会像现在这样。海会动。这里,一切都是静止的
。”
法拉思考着,布里克斯用口哨吹着随意的曲调,
温斯顿还在想着他那头幽灵象,我就着火光潦草地写着。
“蒙巴萨的海,”法拉说,“是不同的海。”
刹那间,这句决断的宣言让鲁塔觉得彷徨。他弯下腰,
从地上捡起一块木头丢进火里,他看来满腹心事。
“你觉得那头大象会有多大?”温斯顿看着布里克斯,
然后看着我。
布里克斯耸了耸肩:“亚塔高原上那只?非常大。”
“象牙超过一百磅吗?”
“接近两百,”布里克斯说,“它个头相当大。”
“哎,真是太诡异了,我们甚至都没发现它的踪迹。”
温斯顿再次陷入沉默,他凝视着夜色,
仿佛他的大象可能就在夜色后面,摆动着它的长鼻,
无声无息地嘲笑着。高原之上,
希腊人与希腊人本该狭路相逄的地方
,却没看见希腊人到来。
我继续写着所需物品的清单,但没有写很久。
我寻思着自己是否做点改变——这次的改变是在欧洲住一年——
或许,尝试一些新东西,一些更好的东西。生命如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即便是我这样的一生,也是如此,我想。
有一天,你会宁愿自己没有做出这个改变,
但对自己说这些毫无裨益,自怨自艾也是如此。
我回想过去几个月的日子,
发现它们和所有人期望拥有的过往一样好。我坐在火光中,
它们全都历历在目。
串起那些日子的时光很美好,串起那些时光的片刻也一样。
我承担责任并辛勤工作,我经历危险也享受快乐,
结识了两三好友,生活在一个没有围墙的世界中。
我依旧拥有这一切,我提醒自己:
我会一直拥有直到离弃它们的那刻。
布里克斯说了什么,我呆呆地点头应答,
又懒洋洋地向火堆贡献了一根小树枝。
“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思考。”确实如此。
我独自度过了太多的时光,沉默已成一种习惯。
除了法拉和鲁塔,我时常日复一日、
夜复一夜地单独留在游猎队伍的总部,
那些跟随着我已发现的兽群或是等待我发现兽群的追踪者们,
都在几英里外的地方扎营。天亮的时候,
他们会等待我的飞机的声音,他们也总能等到。
那些时候,我都在天亮前很早就醒了,
发现鲁塔已经帮我煮好了热腾腾的茶,我喝着茶,
凝视星光在帐篷外渐渐黯淡下去。
当鲁塔和我掀开盖在飞机上的帆布时,帆布总是湿漉漉的。
不管诞生它的夜晚多么强壮,
热带地区潮湿的每一天都是难产儿,无法呼吸。
我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起飞,一切所需物品都已各就各位。
邮件袋堆在两只特制的柚木箱中,箱子放在我身侧的地板上。
那些袋子很漂亮,起码算是漂亮的袋子。我带了十几只,
都是牢固的棕色小袋子,里面灌了铅,
外面绑着蓝金双色的丝带以作识别。
蓝金色曾是我赛马中的标志色,现在成了飞行中的标志色。
还有我固定在木板上的笔记本,用一根皮带固定在我大腿上,
上面还连着一根铅笔。纸和笔曾一起完成过多么热切的涂写啊

还有我的吗啡瓶。我将它当作一件神物,
放在飞行茄克的口袋里,
因为内罗毕的资深医师嘱咐我要带着它,
他还同时喃喃絮叨着什么在人迹罕至的荒郊迫降,
在丛林深处失事——这些都是迟早的事。
他对这项预防措施相当坚持,还要我不时归还未打开过的瓶子
,以换取新的药水。“世事难料,”他一成不变地说,“
世事难料啊!”
带着这些装备,我每天在迷蒙的晨曦中挥手向鲁塔告别,
一直飞到看见营地的炊烟,就舞动机翼向他们致意。然后,
我飞向如海洋般涌动的丛林,去寻找猎物。而当我找到的时候
,那一刻多么激动人心,又叫人如此心满意足。
有时候我会绕着象群盘旋近一个小时,
试着确定最大的那头公象到底有多大。
如果最后我认为它的象牙够大,我的工作就开始了。
我必须确定由象群到营地的路线,修正它,在笔记本上画下来
,判断距离,详细记录地形,并告知附近出没的其他动物,
标注水坑的方位,最后指明最安全的抵达路线。
现在,我必须再次注意炊烟的信号,注意指南针,
并腾出一只手来做记录。并准备好计算航向和距离的计算器,
以备不时之需。布里克斯将我投给他的一张纸条还给了我,
现在我还把它夹在我的飞行日志里,
因为能投下这样的纸条让我很有成就感:
很大的公象——象牙也是——我猜有一百八十磅。
象群里大约有五百头象。还有两头公象,和很多小象——
在平静地进食。植被很茂密——树很高——两个水塘——
其中一个在象群东北偏北半英里处。
另一个在西北偏北约两英里处。你们和象群之间畅通无阻,
半路有块林地。很多足迹。象群西南面有水牛。没有看见犀牛
。在你二百二十度方向。距离约十公里。一小时后回来。
努力工作,相信上帝,保持肠道畅通——奥利弗·克伦威尔。
克伦威尔确实这么说过,这话依旧有它的道理。
这一切都有它的道理——炊烟、狩猎、欢乐与危险。
如果我有一天起飞离开后再不回来,会怎样?
如果飞机失事了呢?出于需要,太多时候我都飞得太低,
去寻找一个降落点(以为那里可能会有降落点)。
如果引擎失效,如果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我赶入丛林和虎尾兰
——那么,也是天意如此,工作性质使然。不管怎样,
布里克斯已经告诉过法拉和鲁塔,要是我失踪太久——
超过了燃料可以维持的时间——该怎么做。
他们会走路或开卡车去电报站,并给内罗毕发电报。
伍迪或者谁就会开始搜索行动。
另外,我还带着两品脱的水和一磅的肉干和大夫的安眠药水(
但要是矛蚁们在晚上饥肠辘辘,我怎么能失去斗志呢?),
我当然有斗志,而且我也不是手无寸铁。储物柜里有一支手枪
,汤姆坚持要我带一把来复枪,但如果调整这把枪的应急枪托
,它就能当短型来复枪用。真是夫复何求啊。
我是独来独往的探险家,物质充沛,还配备着武器与书:
维姆斯写的《飞行导航》。
拥有这些,我居然还不知足!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梦想着英国
?既然我唯一的爱好是飞行,
又为什么要像追寻希望的落魄灵魂一样盯着篝火?
因为我充满好奇。因为现在的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流浪者。
“柏瑞尔,醒醒!”布里克斯大声怒吼。温斯顿动了动,
有些什么东西受了惊吓,飞速掠过灌木丛。
“我没在睡觉。跟你说,我在思考。”
“关于英国?”
“是的,关于英国。”
“好吧。”布里克斯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火光下,
他双臂的投影拥抱着目力所及范围内的整个非洲。
“好吧。”他又说了一遍,“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我要先去趟埃尔布贡。”我说,“去看我父亲。之后,
如果你真的想一起走,我们就出发。”
埃尔布贡不是个镇,只是乌干达铁路旁的一个车站,
它和很多入口一样,通往一片广阔熟悉的土地。在那里,
就像在恩乔罗一样,我的房子俯瞰着荣盖河谷;
像在恩乔罗一样,穆阿森林在听天由命的沉寂中生长着,
边缘处的古老树木新近才被砍伐。我在那里有个马场,
我父亲在那里训练赛马,我也可以把飞机降落在那里。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一切物质存在——让这地方显得亲切、
友善、宽容以及欢快,但是家的感觉就像人的性格一样,
还需要慢慢培养。
我那间房子的四堵墙壁没有记忆,没有秘密,也没有笑声。
它们还没有吸收足够多的生命力,它们的温暖是人工营造的。
推开窗户的手还不够多,跨过门槛的脚步还不够多。
地板就像年轻人那样自负,或者像暴发户一样自满,
尚未卸下防备,不能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过些时间它们会的
,却不是为了我。
父亲拉着我的手臂离开阳台,
离开逐渐向山谷逼近的落日的阴影,走进屋内的大房间。
房间里用当地的石块砌成的壁炉还没有磨损,也没有堆积烟灰
。身处这样的环境,说再见不会那么困难,
就像当初在恩乔罗的时候一样。
父亲靠在壁炉架上,开始为他的烟斗装烟丝,
烟丝的味道让逝去的三十年岁月再次重现。对我来说,
烟草和烟雾的味道就是回忆的精髓。
但回忆是毒药。回忆会摧毁你的力量和意志,
我父亲对此心知肚明。他现在六十四岁了,
很有资格享受宽大的椅子,抽着烟斗发梦,
和吹毛求疵的好友相聚——如果他想要这些的话。
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现在我老了,应该休息了。”
但他没这么说。他说:“你知道,我喜欢南非,我喜欢德班。
我要到那里去训马。比赛很好,奖金很高。我觉得是个好机会
。”他像个跃跃欲试的小学生,兴奋地宣布他的计划。
“所以,当你回来的时候,”他说,“我会在南非。”
他不让我担忧,也不给我自责的机会——
我不觉得自己特别年轻,
他也不觉得自己年长到了伤春悲秋的年纪。
我们坐着,彻夜长谈,说着那些为彼此积攒下来的话题。
我们谈到珀伽索斯,还有它的死,一天晚上,
它安静地在马厩里死去,没人找得到原因。
“可能是蛇,”父亲说,“黄色曼巴蛇是致命的。”
可能是因为曼巴蛇,也可能不是。然而,不管是因为什么,
珀伽索斯——它的名字很早就已像预言般出现过——
如今已经不在,
将它空气般轻灵的翅膀让位给能飞得更高的木头与钢铁。但,
尽管如此,它们却永远比不上它的快乐,
也无法像它那样承载起如此多的希望。
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东拉西扯:谈起我即将拍卖的飞机,
谈起鲁塔,谈起汤姆。汤姆和查尔斯·
司考特赢得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比赛:从英国到澳大利亚,
这场比赛汇聚了世界上最优秀的飞行员。
“多奇怪啊,”父亲说,“
我们的老朋友和邻居做到了这么了不起的事情!
完成一万一千多英里的距离,用七十一小时的时间。”
这听起来很了不起,但对我来说并不意外。
有些人的失败不会让任何人惊讶,
另外有些人的成功则能轻易预计:汤姆就是这样的人。
我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父亲看了一眼钟。该上床睡觉了。
早上我就出发,但是我们没有道别。我们学会了少费唇舌:
甚至在这种事情上。
早上,我坐进飞机,看了一眼跑道的长度,向我父亲挥手。
我和他都在微笑,他也挥了挥手。我要在内罗毕多停靠一站(
接布里克斯),再之后的过夜停靠站就是朱巴,
位于英埃共管的苏丹。
飞机轰鸣着前行,我再次敬礼,将父亲留在地面上。
他沉稳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我盘旋着晃动机翼,
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我的飞机自发地想要送出它最后的致意
:起码是它对父亲的最后致意。
他没有再挥手。他只是站着,用手挡住眼前的阳光。
我开始水平飞行,驶上我的航线,然后随之远走。
巴巴扬古:斯瓦希里语,意思是:我的父亲。
英语中,两个希腊人相遇的意思是两强相争。
第二十章 克瓦赫里的意思是,再见!
飞行员手中的地图代表着对一个人对他人的信心,
它象征信任与信赖。它不像那些写满字的印刷品,含混不清、
矫揉造作,让最相信它们的读者——甚至它们的作者——
满心怀疑。
地图在对你说:“仔细阅读,紧紧跟随,永不怀疑。”它还说:“
我是你掌心的地球。没有我,你会孤独会迷失。”
确实如此。
如果某个不怀好意的人将世界上所有的地图都毁尸灭迹,
每一个人都将再次盲目,城市与城市之间也会陌生,
每一个地标都将成为没有意义的标识,指向虚空。
然而,看着它,感觉它,指尖划过它上面印着的线条,
它还是一件冷漠的东西。地图,无趣而乏味,
诞生于测量仪与绘图员之手。
那一道用扭曲的红线标识出的崎岖海岸,并没有标出沙滩、
海洋或岩石,没有谈及船员们在沉睡的汪洋上扬帆远航时,
为留给子孙后代而写在羊皮纸或是木板上的珍贵记录。
那个代表高山的棕色圆点,在漫不经心的人看来毫无意义,
尽管曾有二十个、十个或是只有一个人,
为登上它的顶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里是山谷,那里是沼泽
,还有沙漠。这是一条河,曾有一个好奇而无畏的灵魂,
像握在上帝手中的铅笔,拖着流血的脚步第一次丈量它。
这是你的地图,摊开它,跟随它,然后将它抛弃,只要你愿意
。它只是一张纸。它只是一张印着墨水的纸,
但如果你稍加思索,如果你稍作停留,你会意识到,
这两种事物的组合很少能成就这样一种文件,它如此谦逊,
又如此充实,记录下历史久远的希望与传奇的征服故事。
所有曾引领过我的地图都没有丢失,也没有被丢弃,
我把它们都装在一只大皮箱里。
我保留着驾驶飞机来回英国时用过的地图,
我保留着和布里克斯同行时的飞行日志。
无论是从速度还是时间来说,那都不是一次创下纪录的飞行。
我们不慌不忙地飞着,忽略所有没有必要的停靠,
但那不是一次乏味的航行。即便当时已经是一九三六年的三月
,意大利人美其名曰“征服埃塞俄比亚”的无耻行径已接近尾声
,但要从内罗毕飞往伦敦依旧不是一件寻常事。
尽管沿途有很多机场,但它们之间的地形——或者说绝大部分—
—都一样遥远偏僻,就像透过望远镜看到的月亮表面一样,
带着虚幻的意味。与月球不同之处在于,尽管危机四伏,
但这些地方人迹可及;与月球的相似之处在于,
它同样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向正北方向飞行,你必须先穿越整个英埃共管的苏丹、
整个埃及,以及利比亚的昔兰尼加沙漠。然后你会到达班加西
,并为抵达该地而欢呼雀跃。但在那之后,
等着你的还有锡德拉湾、的黎波里塔尼亚、突尼斯和地中海,
而那之后,则是法国。
不管你是准备欢快地完成这段六千五百英里的航程,
还是漫不经心地将其称为英国之行,你都该明白,
事实上那根本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伟大的远航。
你必须确定航线,你必须对天气了如指掌,
你还必须考虑所有的不利因素。
布里克斯和我出发的时间很适合起飞,
但那天的天气却并不适合飞行。大雾在晚上从天而降,
清晨时迷雾已经笼罩了内罗毕和阿西平原。城镇、
日出和船只都被无边无际又静止不动的云雾隔绝开。
它们铺撒在地面上,像悲伤停驻;它们拽住人们不放,
像过早抵达的苍白寿衣。布里克斯却觉得它们喜气洋洋。
他抵达机场的时候,随身行李不比参加周末旅行的小学生更多
。他的面孔在一堆严肃灰暗犹如哥特雕塑的面庞中,
显得天真无邪。当我们都准备好之后,他爬进豹蛾机的后座,
吹着口哨,抚摸着膝盖上一个长形圆管装的物体,它包在纸中
,动起来嘎嘎作响。
鲁塔走到飞机前面转动螺旋桨,我把手放到油门杆上,
眼睛探究地看向迷雾,但这不过是出于习惯。
我对内罗毕机场的大小、瑕疵和边界,
比自己拥有过的那些地毯还要熟悉。疣猪洞、
斑马群和火把的时代早已是陈年旧事,如今已是跑道、停机库
,再没有人来围观半夜的降落或是清晨的起飞。
再没有基库尤孩子注视着鲁塔忙活他伟大而神奇的工作。
如今这一切都已是稀松平常。
好莱坞出品的电影胶片中开始出现内罗毕的探险故事,
专业丛林冒险家们拍摄的照片引发了探险风潮,
人们经由内罗毕前往世界的另一端。这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我点了点头,螺旋桨转动起来。鲁塔熟练地退到一边。
我没有听见他说“克瓦赫里”
,只看见他的嘴唇说出这个词。我也说了声“克瓦赫里”,
感觉到他刚才悄悄塞进我储物柜的礼物是一件扁扁的小东西。
现在我还留着这件礼物,一只裹在人造革中的旅行用时钟。
后来我才知道,鲁塔为了买它,
收集了五百张被我丢弃的香烟优惠券。他不声不响,
耐心地在废纸篓、
游猎帐篷和停机棚的碎纸片中收集到这五百张优惠券。
时钟记录着时间,如果你定时,它就会响。
但它是多么令人伤怀的替代品,
声嘶力竭的铃声替代了那些柔和舒缓的声音,
它会在日出时分说:“你的茶,门萨希布。”或在很久很久以前
,它曾说:“莱克威尼,该去打猎啦!”
飞行员与飞机之间需要逐渐培养出默契。
机翼并不想听从操纵它的手,去不偏不倚地飞,
它更愿意追逐风而不是飞向遥远的地平线。
它的性格中有种自暴自弃的气质,它喜欢与自由嬉戏,
向往独立,但它会慢慢舍弃自己的渴望。
当我们向伦敦出发,盘旋上升着寻找迷雾的最高点时,
豹蛾玩起了它的小游戏。方向舵的踏板抗拒着我的脚掌的踩踏
,操作杆几乎以盛气凌人的态度违抗我的手。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坚定的触碰安抚了想要抵抗的冲动,
很快我就控制了局面,我和我的飞机同心协力地飞着。
布里克斯已经安顿下来,他舒适地在机舱内打着盹,
脚放在身边空着的位子上。这究竟是航程的开始还是结束,
对他来说没有差别。睡神从不是他的主人,
布里克斯才是睡神的主人。想入睡的时候,他就召唤,
睡眠应声而来。如果他不想睡,睡眠就会远离他,无论有多晚
,无论那天有多劳累。
第一天就很劳累,但只是因为出发的准备工作让我疲惫。
夜色在朱巴城找到了我们,我们住在客栈里,
虽然看着很像监狱的牢房,但却提供了基本的舒适。有一张床
,还让我免于蚊子的侵害。
我在清晨起床,发现布里克斯已经离开了他的房间,
在飞机前面来回踱步,而飞机围在绳子和木桩搭起来的围栏里
,机身是黄色,机翼是银色。天色微明中,
它看起来与其说像鸟,不如说像罕有的彩色昆虫,已经死亡,
却被保存在厚纸板上。
我们没吃早饭就出发了,
在前面等待的土地需要我们拿出大把时间来应付。
飞越这片土地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飞行体验,但如果怠慢它,
就可能以悲惨的飞行事故收场。
不知道现在的飞行条例是怎样,但在那时候,
如果女飞行员无法获得喀土穆皇家空军总部的许可,
就不能独自从朱巴飞往瓦迪哈勒。
这样规定的理由颇为冠冕堂皇:迫降在苏德长满纸草的沼泽中
,就像迫降在冥河之畔一样;而迫降在苏德之外,
落在苏丹人和丁卡部落的地界上,
就意味给英国皇家空军带来几天甚至几星期的搜寻工作。
而弥补这项花费的可能,
就和寻找到失踪飞行员的希望一样渺茫。
我有些不明白,
为什么人们会认为女人比男人更缺乏躲避危险的能力,
但我还是觉得其中包含的绅士风度可能要多过理性的管制。
我在内罗毕和伦敦之间总共飞过六次,其中四次是独自完成的
(在这之前要向英国皇家空军证明自己的实力),
另外一位女士也完成了同样的飞行。事实上,
飞越苏德时最伟大的判断失误是一个男人做出的:
已故的厄内斯特·乌代。他在旱季飞越这片土地的时候,
耗尽了燃料,不得不迫降在一处坚硬的山脊上。
经过几天焦急万分的等待,汤姆·布莱克终于找到了他。
汤姆对苏德的了解让他愿意花费几天时间尝试着把一个人从那
里解救出来。这次经历对乌代来说已经够糟糕了,
但他的机械师却差点死于蚊子叮咬。
如果你能想象一片一万两千平方英里的沼泽,
它就像是一只史前熔炉,里面翻滚、蠕动着半成型的生物,
那你就对苏德有了初步印象。它是尼罗河不太吸引人的副产品
,这地方配得上“凶险”一说,而“阴森”和“奸诈”则可以作为补充
。现在你该对苏德有了更明晰的印象。从空中看下去,
苏德的表面是平坦、碧绿的,很吸引人,
如果你因为被催眠或是被迫降落在那里(而且尽管没什么可能
,你的飞机还是奇迹般的没有翻成底朝天),
你的机轮会即刻消失在污泥中,
而你的机翼则很可能会搁置在由腐烂的植物纠结而成的、
缓缓移动的厚垫子上——它们还活着,它们到处存在,
有些高达十五尺,下面则是快速流动的黑水。
假设你能毫发无伤地将自己安顿在那片无穷无尽的泥泽中(
它的气味在你距离一千英尺开外时就已经扑面而来),
再假设你的飞机上装有无线发射器,通过它和喀土穆联络,
告知你的方位和其他具体信息,然后,如果你够天真的话,
就可以开始期待会发生些什么。但什么都不会发生,
因为根本没可能。
船只无法在苏德航行,飞机无法降落,人类无法穿行。
过段时间,飞机会抵达,盘旋几次,投下食物。
如果飞行员瞄得够准确,他带来的“吗哪”
会正中你的飞机,否则你会一无所得。但即便他投准了,
你的所得也依然有限。
可以想象,以轰炸的方式投来足够的食物可以让你活到很老,
并悄悄地独自完成生存的终极任务。但更有可能的是,蚊子,
那些烦人的小小游吟诗人——
更别提那些魔鬼派出的水陆两栖舰队(
苏德地区到处有鳄鱼出没)——早在你头发变白之前,
就已让你灰心丧气。这事情,我想,大概需要两周时间。
总之,那些得到英国皇家空军认可并得以挑战苏德的飞行员们
,由于早对这种悲惨的前景有所预期,所以变得十分谨慎,
因此,即便发生死亡事故,数目也非常少。
我们的飞行并未给苏德带来新的传奇,在飞越苏德的四小时里
,我和布里克斯几乎没有说话。豹蛾的机舱是封闭式的,
交谈很容易,但我们都没有这兴致。
我们的沉默并不是如履薄冰的沉默,
只是长时间悬浮在平坦的蓝色天空和平坦的绿色泥沼之间,
让我们绝望得无言以对。那几乎都不像是飞行,
而像是坐在一架飞机里,而这飞机用铁丝穿着,
悬挂在缺乏想象力的舞台背景当中。
我们离开朱巴不久,布里克斯从深受我欢迎的睡鼠姿势中起身
,完全清醒过来后,喃喃地说:“我闻到苏德的味道了!”
接着他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我们经过苏德,闻见沙漠的味道。
苏德过去就是沙漠,空无一物,只有绵延三千英里的沙漠,
没有任何城镇可以为它的虚空辩解。对我来说,
沙漠有着黑暗的特质:你看到的任何形状都不会持久。
如同夜色,它没有边际,无从慰藉,无始无终。如同夜色,
它挑逗你,却不给解答。飞过一半沙漠的时候,
你就会感觉到那种失眠者等待黎明的绝望,
但这黎明只在抵达失去了意义的时候,才会到来。
你永不停息地飞着,因单调的景色而感觉厌倦。
当你终于摆脱它的单调时,你丝毫记不起它的样子,
因为那里没有什么可以被记起。
沙漠过后,就是海。但在我们抵达海洋之前,
布里克斯和我都已经发现,
人类比覆盖地球四分之一面积的沙漠和海洋更让令人厌倦,
也更加碍事。
马拉卡尔、喀土穆、卢克索,
对他们的居民来说只是寄居的城市,
对我们来说是却获得重生的仙岛。我们在这些城市停靠,
在每一个城市里,我们都得到了所有旅行者的三件恩典:热水
、食物和睡眠。但到了开罗,
我们却因为太多这些恩赐而感到腻烦。三天内飞过三千英里后
,我们被意大利政府的杰出工作效率扣留在开罗。阿卜杜拉·
阿里忘了预言这场意外。
阿卜杜拉·阿里是开罗机场阿勒玛扎海关办公室的负责人,
他也管理着一个叫做“预知未来”的小部门。他会算命,
而且算得很准。他对飞行员怀着父亲般的疼爱,
他以他的方式给飞行员指引,常常会让指南针都甘拜下风。
他很高,瘦得像根长矛,黑得像木乃伊,而且高深莫测。
他翻看着我们的证件,朝我们的行李瞥了几眼,
盖了所有需要盖的章。然后他带领我们走出海关办公室,这时
,官方的微光渐渐在他眼中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那种闪耀在所有预言家眼中的奥妙之光。
他跪在机场的沙地上,开始用一根光滑的木棒在上面画出符号
。“离开之前,”他说,“女士必须知晓她的命运。”
布里克斯一声叹息,忧愁地看向城市的方向。“我都快渴死了,
而他要算命!”
“嘘!这是亵渎神明。”
“我看见一趟旅行。”阿卜杜拉·阿里说。
“大家都在旅行。”布里克斯说。
“女士将独自飞越一大片水,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家。”
“这预言太容易了点吧,”布里克斯喃喃地说,“地中海就在前面
。”
“她会独自飞行。”阿卜杜拉,阿里说。
布里克斯转向我说:“如果你要丢下我,柏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