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麦农人:生活在石器时代的原始人。
宁录:《圣经》中的人物,诺亚的曾孙,被称为“
耶和华面前的英勇猎户”。
科普特语:
埃及人从公元三世纪到十五世纪末期使用过的语言。
第十八章 大河的囚徒
虎口脱险的唯一缺点在于,你的故事很可能就此虎头蛇尾。
你永远都无法从性命交关的那刻继续讲述你的故事,
也无法让任何人相信你。这世界充满了怀疑论者。
在我认识的人中,
惟有布里克斯能发表遗作讲述他的致命遭遇而不招来怀疑。
他在非洲闯荡的这些年,
血液里储存的疟疾病毒足够放倒十个普通人。待到时机成熟,
疟疾之魔就会冷不丁地以各种形式挥出致命一击,
然后扬长而去,将布里克斯留在林间小路上,
蜷成一团无法动弹,甚至没有特维大夫从旁安慰。可第二天,
布里克斯却又成了一条好汉,看来就像是死神的异母兄弟似的
,但射击还是一如既往地精准,工作也同样称职。
就像人们常说的,爱尔兰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挨了揍
,布里克斯不知道自己什么死了。他曾被一头公象追赶,
躲避的时候撞到了树上。当布里克斯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的时候
,公象将那棵树连根拔起,
又将它整个碾进距离布里克斯不到几英寸的泥土中。
它盲目地以为自己弱小的敌人已经死亡,便风卷残云般离去。
对于那天的事情,布里克斯争辩说大象是犯了错误,
但大家都知道,北欧血统有时会固执到冥顽不灵的地步。
不过有时候,布里克斯也会陷入平庸甚至乏味的境况。
温斯顿已经干掉了那头差点干掉布里克斯和我的公象。
那象的个头很大,但对精力充沛的贵客来说,还是不够大,
他似乎要让自己人生的每分每秒都被刺激得惊叫。
于是布里克斯和我再次起飞,到一个叫作伊桑巴的地方侦察。
很长时间我们一无所获。回程中飞越亚塔高原,
却发现一头巨大的公象形单影只,在荆棘丛和树林里吃草。
一头这样的大象对于猎手来说是项挑战。追踪拖家带口的象群
,应付它们共和体制下的集体策略是一回事,
而追踪一个老练的独身主义者又是另一回事,
因为它不受任何责任束缚,自私、狡猾而且行动迅速。
我们大约在中午时分回到营地,温斯顿决定直接去找那头公象
。温斯顿长得高大强壮,他毫不迟疑地下达了进军的命令,
语带敬意。那儿有头象,这儿有个温斯顿——
他们之间就差不到十五英里了。一个是人,一个是兽。
尽管如此,映入脑海的却是那两个惺惺相惜的希腊双子,
他们总是频繁出现在各种印刷品上,
人们却永远不知道他们的结局究竟如何。
通过我们对那头孤独巨兽的描述,温斯顿听见了命运的召唤。
尽管天色已晚,他依旧下令出击。
布里克斯组织的是一次轻装上阵的游猎,只雇了十五个搬运工
。这样的队伍是为不断转移而准备的,几乎没带什么食物补给
,却能在非洲大陆开辟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来。于是,
在法拉和鲁塔的联合指挥下,两辆卡车被发配上路,
不管什么路都要照开不误,到伊桑巴去建立新的司令部。
这计划几乎透着军事行动的味道。
当时的地形条件下,这种组合可能会遭遇的困难在于:
步行军或许只要突进三十英里就能到达伊桑巴,
而卡车却可能不得不多走两百英里,
绕很大的圈才抵达同一地点。
亚塔高原高出平地大约五百码,阿西河位于其左侧,
蒂瓦河则在右侧。高原上都是高达十五至二十英尺高的灌木、
丛林和荆棘,它们像铁丝网一样坚固,黑暗幽深、
足够吞没一支军队。
布里克斯的策略必须简单明了,也确实如此。头天晚上,
大家在阿西河畔安营扎寨,清早爬上亚塔高原,跟踪足迹,
如果运气好的话,
在天黑前用类似闪电演习的方式包围温斯顿的公象。一旦得手
(要有其他计划当然也不错),大家从高原东侧斜坡下来,
渡过狭窄的蒂瓦河,欢天喜地地扛着宝贝象牙抵达伊桑巴。
至于我,因为飞机需要一些修理,所以准备先回涅里(
位于内罗毕以北约六十英里处),然后在三天内返回伊桑巴。
“飞机一修好,”布里克斯说,“直接飞伊桑巴。
我们会在那里等你。”
当我在基拉马克伊附近的营地起飞时,
温斯顿和布里克斯正像意志坚决的双头巨龙迫不及待地穿越丛
林,由挑夫们组成的长尾巴则紧随其后。
我飞了一百八十多英里抵达涅里,降落在约翰·
卡贝里位于塞拉麦的咖啡种植园里。
卡贝里阁下是一位爱尔兰贵族,定居非洲却带着美国口音。
在他成为一名优秀飞行员的那个年代,
能将一辆车开出一百英里并可以直立走出车厢被认为是一件了
不起的成就。卡贝里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担任飞行员,
在那之前他已经是飞行员了。战后,他来到英属东非,
买下塞拉麦后对其进行开发。
这个地方靠近肯尼亚南麓的基库尤保护区,
海拔高度接近八千英尺。那片土地凉爽多雾、土地肥沃、
雨水充沛。青绿色的咖啡树覆盖其上,像一张毛绒绒的地毯。
我不知道真是出自古老的基库尤语或者只是卡贝里自己的杜撰
,据说塞拉麦这个名字是:死亡之地。
就算这名字真的源自基库尤语,
卡贝里似乎也没有被名字中包含的挑衅意味吓倒。我相信——
要是价格合理并具备可操作性——他也会很乐意买下爱伦·
坡的宅子,当然首先得允许他在湖上建个停机坪。约翰·
卡贝里是极为聪明又非常实际的人,
但他那颇有异教徒风格的幽默感,
几乎可以和那位把人类头盖骨当墨水瓶的法国作家并驾齐驱。
J.C.是那种虽身处险境却依旧能暗自窃笑的人。
他喜欢别人叫他J.C.。不管他是不是这块土地的领主,
身形瘦长的他全身都燃烧着对民主制度和方式的神圣热情。
他曾在美国生活过,很喜欢那个国家。
他永远都不会写那种比较英国和美国的书,
因为这些书不过是为了得出同一个结论:
后者的文化就像是天生痴呆的父母却生出了天才儿童一样,
属于有趣的医学课题。当约翰·卡贝里说什么事情很“疯狂”,
他说的时候会流露出对美国人那种简洁明了的表达方式的由衷
赞赏——他那种热忱,事实上,
可能会让一个纽约的出租车司机以为他来的地方不会远过田纳
西,还已经在时代广场边混了一个月。
J.C.手下有个出类拔萃的法国机械师,名叫鲍德,更棒的是,
他还有一条体面的跑道和一间上佳的停机棚,
以及对飞机进行小修小补的设备。由于汤姆已经回英国,
所以如果不用考虑距离,
飞到塞拉麦修理飞机要比求助威尔逊航空公司方便得多。
卡布里家的大门永远为朋友们敞开,
他家的机场则对所有飞行员开放。
娇小、灵敏又迷人的裘·卡贝里负责在夜晚主持塞拉麦的大局,
她就像一个殷勤的精灵照顾一群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
这部未完成的小说由H.瑞德·哈格德
起草,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撰写、詹姆斯·M.凯恩
在旁监督。
他们的话题会从幽灵象扯到几种鸡尾酒混搭后的特殊效果再到
芝加哥黑帮,但最后通常会聊到飞机上。
尽管他的妻子对飞行兴致切切,但约翰·卡贝里可以(也乐意)
用三杯威士忌加汽水的时间,
一刻不停地大谈副翼这类相对简单的飞行知识。
“当心那些美国!”J.C.说,“
他们的商用飞机多得已经像帐篷一样罩在我们头顶上了。
听我说!听着!当我在加利福尼亚的时候……”
于是我们洗耳恭听。
我要回伊桑巴的那天早晨,
我们透过塞拉麦客厅的窗户察看着天气,我听见J.C.
的笑声几乎透着喜气。正常情况下,
你能看见肯尼亚山和阿布戴尔山脉;不正常的情况下,
你起码看得见古拉山,它就在离跑道不足十英里的地方。
但那天早上什么都看不见,肯尼亚山的雾气在夜里悄悄溜下来
,占领了整片土地。
J.C.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我不明白,”他说,“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不管是谁,只有看见古拉山才能起飞。
当然啦,我也不太确定,因为还没人笨到去亲自尝试。
给我一百万美元我也不干。”
“真是鼓舞人心。你有什么建议?”
J.C.耸了耸肩膀:“唉,凡事总有第一次,你知道的吧。我想,
如果你先朝西面偏一点点,然后再朝东面偏一点点,
你或许可以平安无事飞出去。这只是个猜想,你知道。
但是见鬼了,柏儿,你是盲飞的好手,要是再遇上点小运气—
—谁知道呢?不管怎样,如果你飞出去了,
把这瓶杜松子酒给老维克,好吗?”
我一直都在寻思,究竟J.C.是个虐待狂,
还是他只不过偏爱玩先抑后扬的把戏。
很多德国飞行员都有个迷信,祝别人好运会带来噩运,
他们在同伴起飞的时候愉快地说:“永别了——
我喜欢你断胳膊断腿。”或许J.C.也有这种迷信。起码,
当我起飞的时候,他那张拉长的脸——
我觉得配他那身朴素的穿着过于贵族气了——露出了微笑。
但他那双灰色的眼睛,
却流露着一个飞行员对另一个飞行员安危的担忧。
它们没有必要这样。我对超低空飞行颇为在行。
当你飞在方圆六十英里的迷雾中,离树枝不过两英尺高的时候
,要拿出高超的水平那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你知道安全范围并不比你的肩膀宽多少,
你的自我保护意识会变得异乎寻常的敏锐。你觉得被困住了,
你不能允许自己升高,那样就会被迷雾吞噬,
就像前方某处的山脉已经被它吞噬了一样。
所以你努力悬挂在这条狭窄的走道的天花板上,
下方的树丛就像颠倒过来的云朵,漆黑一片,要下雨。
我沿着从塞拉麦延伸到平原的斜坡滑行,
不断顺着山势或是沿着云雾边缘东游西晃。没过一会儿,
我发现一个蓝色的洞口,于是向上攀升。穿越它后,
我参照指南针的指引前往伊桑巴。
那里的跑道要比绝大多数跑道好,所以降落也更容易。
我们的营地被驻扎在一座山丘的背风处,帐蓬敞开着,
静静等待,帆布椅也已经拉开,卡车并排停靠,上面空无一人
。一切准备就绪:已经这样就绪了两天。鲁塔报告说,
自从他们英勇地出发去攻占亚塔之后,
不管布里克森老爷还是客人老爷,全都不见了踪影,也无音讯
。
麻烦的是,上帝忘了树立任何地标。从空中看来,
亚塔高原的每一寸、每一里都大同小异。
多年在非洲担任独立飞行员,从事寻象和送信工作,
让我落下了寻找烟雾或炊烟的职业病,直到现在都对烟囱、
营火和冒烟的炉子有特殊的亲切感。
但是我寻找布里克斯和温斯顿的那天早上,
没有看见任何冒烟的东西,没有任何动静。在我看来,
两个聪明的白人和十五个黑人挑夫应该可以设法弄出一小股炊
烟来,除非他们像“漂泊的荷兰人”
上的船员一样,全都已经身亡。
我知道这支游猎队只带了够吃两顿的食物,也就是说,
根据我的计算,他们已经饿了七顿。除非采取些措施,
否则这会带来悲伤的后果——暂且不说悲伤的结局。
我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坚持留在高原上,
而伊桑巴的营地只和他们隔着一条河而已。我转弯下降,
飞临蒂瓦河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或许他们正在渡河呢。
但是那河已经把自已淹没了。那再也不是一条河,
而是一股趾高气昂的洪水,足有一英里宽,
湍急的河水抵挡住了任何想蹚过河去的人或动物。
但它和旁边的阿西河相比,只算涓涓细流。
高原另一边的阿西河气势恢宏,
它席卷了河岸上那些干涸的土地,
看起来要拼尽全力和尼罗河一决高下的样子。
遥远的高原地带出现了一场暴风雨,
当我飞越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空时,亚塔成了一座丛林岛屿,
陷在雨水汇成的汪洋中。
肯尼亚山和阿布戴尔山的山沟中水流暴涨。
温斯顿和布里克斯以及他们所有的仆人就像困在浮木上的小猫
咪,他们在最干燥的非洲被洪水围困。
如果还没被射杀,
他们要捕捉的那头大象很可能也和他们一样孤立无援。
但无沦如何,不管活着还是死了,它都不会活得太惬意。
亚塔高原上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动物,
而那泛滥的河水在一星期内很难消退。要是给他时间,
我知道布里克斯会想到脱困的办法,
可能乘坐用荆棘树搭成的木筏。但是,如果要工作,
人类就必须进食。我将机身朝下,在连绵的灌木丛上呈“之”
字飞行,就像一只迷了路的蜜蜂。
二十分钟后,我看见了他们的炊烟。那是一缕细瘦微弱的烟,
悲伤而灰暗,就像一个巫婆消失后留下的余烬。
布里克斯和温斯顿站在火堆旁,疯狂地将杂草和树枝丢进火里
。他们挥舞着手臂,示意我下降。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没看见挑夫们。
我盘旋下降,
发现那块浅窄的开阔地是在丛林的植被中间挖出来的,
但要降落似乎不可能。跑道很短,两侧都是荆棘,
而且很不平整,可能会撞碎飞机的起落架。
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故,那么和伊桑巴营地之间的联络,
以及和伊桑巴以外的任何地方的联络都将中断。就算我能降落
,可我怎么起飞呢?降落是一回事,
但在此起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潦草地在右腿上的便笺簿里写了张字条,
并将它放进送信袋中,扔给了布里克斯。
“可能降落,”我说,“但跑道看来太短,不能起飞。
如果你能把跑道弄长点,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似乎是一则很简单的口信:明确而实际,
但从它引发的反应来看,一定像是条纵火通知,或是一项呼吁
:用点燃烽火的方式警告全天下,防线已被攻破,
血腥屠杀迫在眉睫。
H.瑞德·哈格德(1856-1925):英国小说家,
去世前共创作了八十多部小说,
主题多为发生在异国他乡的探险故事。
司各特·菲茨杰拉德(1896-1940):
二十世纪美国文坛的重要作家,一九二五年出版的《
了不起的盖茨比》为其代表作。
詹姆斯·M.凯恩:(1892-1977):美国著名记者、硬汉作家,
擅长写黑色侦探小说。
漂泊的荷兰人:传说中永远无法靠岸的幽灵船。
第十九章 战果如何,猎手?
布里克斯将树叶和木头都堆放进火里,
当我飞过开阔地的时候都能从机舱里闻到烟味。
我想到最后他可能把他的帽子都丢进了火里,
也有可能是温斯顿的帽子。
烟尘像一只巨大的灰色蘑菇升腾起来,
我能看见粉红色的火舌在阳光下舞动。他们两人上蹿下跳、
比手划脚,好像过去几个月里都在吃让人神经错乱的花朵为生
。
很明显,我是不会有更宽敞的跑道降落了,这当然事出有因。
如果还有别的办法,
布里克斯也不会让我冒险在这样的地方降落。
现在,我非常确定自己能够降落,
但不太确定自己能在同样的地方起飞。
没有可以作为降落参照的风,也就没有起飞的助力。
我必须得想想。
我偏转机身,盘旋了好几圈,每飞一圈,那蘑菇云就胀得更大
、升得更高,下面的舞蹈节奏也更加疯狂。
我还是没有看见挑夫。
在不平整的地面降落总是让我心碎,那就像是在水泥地上骑马
。我考虑过侧滑降落,但记得汤姆曾告诫说,
要想在这样危险的地面很专业地完成这个动作(
滑行然后在距离地面几英寸的地方直起机身平飞)
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很可能会造成起落架损坏或是机身纵梁破裂。“不到万不得已
,不要侧滑降落。”汤姆以前常这么说,“除非你的引擎熄火。
但如果你的引擎还能用,就飞上跑道。”于是我向跑道飞去。
我飞上跑道后,飞机撞上了树根、土块和泥里的残桩,
它低声呻吟着,发出抗议似的吱嘎声。
它扬起的沙幕足以和火海抗衡。
它冲向树丛边缘的样子好像它原本想从上面跳过去的,
却临时改了主意。最后,我拖住打滑的机尾并控制住方向舵,
让飞机减速,它在忧惧的震颤中停了下来。
布里克斯和温斯顿冲向飞机的架势像海盗冲向一艘帆船。
他们胡子拉碴、邋遢不堪。
此前我都不知道男人缺了刮胡刀和干净衬衫会堕落得这么快。
他们就像是盆栽,要是不每天修剪打理,就会长成杂草。
一天不刮胡子,会让男人显得漫不经心;两天不刮,
显得流离失所;四天不刮,污染环境。
布里克斯和温斯顿已经三天没刮胡子了。
“感谢上帝,你来了!”温斯顿在微笑,
但他平日里英俊的脸庞已经被半月形的络腮胡子遮住了,
他的眼晴里毫无快乐之意。
布里克斯看起来像只被打扰了冬眠的熊,蓬头垢面,
他伸手帮我爬出驾驶舱。
“我不想要求你降落,但迫不得已。”
“我猜也是。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无法走下高原。但我不明白的是
……”
“等等,”布里克斯说,“一切都可以解释。但首先,
你有没有带任何东西来?”
“恐怕没有,反正没什么可以吃的。难道你们没有射杀‘
任何东西’?”
“没有,连只兔子都没有。这地方什么都没有,
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了。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
“但是特维大夫没有发话是吧?好吧,我这么做会出卖朋友,
但J.C.给老维克捎了一瓶杜松子洒。我认为你们比他更需要。
你们的挑夫怎么啦?”
这问题是个地雷。布里克斯和温斯顿交换了一个眼色,
然后开始有节奏地低声诅咒开来。
他伸手从储物箱中拿出老维克的酒,拔出瓶塞,
把酒瓶递给温斯顿,然后等待着。一分钟后,
温斯顿把瓶子递还给他。我静候一边,
看塞拉麦的厚礼付诸东流。
“挑夫们罢工。”温斯顿说。
布里克斯抹一抹嘴,将酒瓶又递给一同被放逐的伙伴。
“叛变了!自从没吃上第一顿饭,他们就连手都没抬一下。
他们不干了。”
“这真傻透了。非洲的挑夫不罢工的,他们没有工会。”
布里克斯从飞机旁转过身来,回头看着跑道:“他们不需要工会
。空空如也的肚子就能组成联合战线。
温斯顿和我亲自清理出了这条跑道。就算你坚持,
我想我们也不可能垦出更长的跑道了。”
这让我肃然起敬。尽管规模有限,
但这跑道好歹也有一百多码长,十码宽。
而且这项工程要是单靠当地人的短刀来完成,
需要花费好大的力气。有些植物高达十五英尺,
而且它们长得这么密集,人都无法从中间挤过去。我估计,
那些平常的丛林短刀砍断了超过三千棵直径五英寸的小树,
它们的树根被挖出来扔到一边,还要再将土地填平。
后来我从马库拉那里得知——他拿出外交手腕否决了劳动提议
(以及劳动本身)——整整两个晚上,当别人都装睡的时候,
布里克斯从他的毯子里钻出来,一直在空地上忙活到天亮。
他当然对得起他喝的每一滴杜松子酒。
我觉得布里克斯的挑夫们是损人不利己的典范,他们坚称,
没有饭吃所以不能干活。他们天天在备用营地四周闲晃,
布里克斯和温斯顿却像奴隶般在空地上苦干。
尽管他们已经仔细地向挑夫们解释过(毫无疑问,也带着火花
),如果不开辟出空地,他们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都别想吃到饭
。
尽管如此,布里克斯还是很担心他的挑夫们,
我想一个不那么正直的人可能早已经说:“饿死好了,混蛋。”
但布里克斯不是这样的人,他“白人措手”
的名声不全是在穆海迦的鸡尾酒吧里建立起来的。他说,“
柏瑞尔,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你必须先把温斯顿送出去
,然后回来接我,还有马库拉。
让法拉将所有你能带上的豆子和干粮都给你,拿来给挑夫们。
你把温斯顿送到后就带食物来。
这就意味着你要在这地方多降落两次、起飞三次。
但我是认为你能做到,所以才这么要求。”
“我猜,要是我问你如果不行会怎么样,
你会告诉我金鱼死的时候,一切是多么寂静?”
布里克斯咧嘴而笑。“静得可怕,”他说,“但又如此安详。”
尝试起飞的时候,温斯顿和我冒着同样的风险,
这一认知让我略觉欣慰。
我觉得温斯顿的体重不会轻于一百八十磅(尽管瘦了许多,
穿得也少),由于那天亚塔的天气情况,
这点重量会给起飞增加很多难度。我坚持等待风,
最后终于等到一阵足够强的风把从布里克斯生的那堆柴火上升
起的烟柱吹弯。
温斯顿坐在前座上,布里克斯转动螺旋桨,飞机跑过跑道,
速度越来越快。树丛围成的墙逐渐逼近,
看起来要比树丛坚硬得多。我看见温斯顿摇了摇头,
又稍稍低下。他笔直凝视前方的样子,
有点像下蹲的职业拳击手。
我推下操纵杆,试图达到起飞需要的速度。
我没法不去想汤姆的信,
然后我想起了他关于在非洲驾驶飞机的精准判断。
没有别的飞机能像我的飞机一样从地面拉升,
而且引擎也不会减速。
它的表现就像一匹纯种的障碍越野赛赛马,
在距离树枝几英寸的时候飞身跃过。
温斯顿突然从座位上直起身来,转过头来朝我眨了眨眼:
有点像刚才那个拳击手在第十五回合赢了一次判决。
我开始攀升、减速,转弯飞向蒂瓦河。它的河岸已经看不清楚
,就像一片迷路的湖泊。
当我们抵达伊桑巴的时候,
不能说鲁塔和法拉因此放下了悬着的心,
但他们明显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法拉是一个瘦削又精力充沛的索马里人,说起话来语速惊人,
当你刚听完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已经在等最后一句话的答案。
他认为他的布里克森老爷有长生不老的能力,
他觉得不会有任何严重的事会发生在布里克斯身上,
但他也知道,
别人的不幸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布里克斯的不幸。
法拉迎接我们的眼神与其说很担忧,倒不如说是充满疑问。
而鲁塔则飞速奔向飞机,立即检查起落架、机翼和尾翼。然后
,带着一丝犹豫,他朝我微笑。
“我们的飞机没有受伤,门萨希布!——你也是吧?”
我承认自己毫发无伤,
并开始准备给布里克斯那些叛变的挑夫运送粮食。一回生,
两回熟。我轻易就接到了布里克斯并将他送到伊桑巴的营地。
第三趟飞行是接马库拉,一切都进展顺利,除了马库拉自己,
他犹豫着究竟要不要走。
“啊呀呀!”他用磕磕巴巴的斯瓦希里语抱怨道,“真是奇怪啊,
饥饿会让人抖得像风里竹竿啊。饥饿可对人没好处!”
他用不安的眼神打量着飞机:“当一个人很饿的时候,我觉得,
最好不要走动。”
“你不用走动,马库拉。你可以坐在我前面直到抵达营地。”
马库拉扯了扯他的斗篷,手指在金色的弓面上来回滑动。
他用拇指拨弄着生皮做的弓弦,弹奏着一首深思熟虑的歌曲。“
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兄弟,门萨希布,而兄弟们要互相依靠
。所有的挑夫都在这里,我怎么能抛弃他们呢?”
白昼比以前短了,布里克斯生的火也已经熄灭,而“所有的挑夫
”正默不作声地吃得很畅快。他们的罢工取得了胜利,
有了足够的食物和时间,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带来的食物足够支撑到洪水退去,还不用干活儿。
但我们需要马库拉。我记得有句古老的斯瓦希里谚语,
于是我说:“要是不够勇敢,聪明的男人和女人没两样。”
这位上了年纪的老追踪人慎重地看了我很久,
好像我刚才吐露的真理,
来自只有他和远古人才知道的神秘教义。
然后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先凝视着那团口水,又凝视着正在下山的太阳。
最后他在长袍上擦了擦手,钻进飞机里。我转动螺旋桨后,
绕到驾驶舱后面,爬进他身后的座位。
他裸露在外的脖子很僵硬,上面戴着闪闪发光的金属项圈,
白色的珠子在项圈上摇晃,映照着他黑色的皮肤。
他紧紧攥着他的弓,弓身从驾驶舱里像枝魔杖般优雅地伸出来
,就像他希望的那样。等到飞机开始移动,
他从腰上还不知道是哪里掏出一块薄毯子来缠在头上。
他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他像夜色一样盲目、
像恐惧一样不可名状。接着,我们就起飞了。
我前面的包裹在飞往伊桑巴的这一路上纹丝不动。
马库拉一直都觉得他的巫术和他追踪动物的本领一样高超,
所以他随身带着一只小袋子,里面装着木质护身符、
羽毛和奇形的骨头,因为这些骨头很罕见,他也从不解释,
所以在他的同伴们看来,它们颇具阴间避邪物的特质。
我几乎可以相信,马库拉现在正在用它们召唤黑暗的力量,
好让感觉和意识暂停:啊,不管神还是鬼,就这一次,
就停一小会儿吧!
我轻巧地降落,平稳地滑行,然后停下。我的包裹动了。
布里克斯和温斯顿就在旁边,两人看见我们时都松了门气,
两人也都刮了胡子。在螺旋桨逐渐减慢的声响中,
马库拉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
开始解开那条因巫术而让他免于一死的毯子。
当他的脑袋终于露出来时,他没有叹息也没有眨眼,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又盯着天空,
然后带着克制的赞许朝着虚空致意。事情的进展正如他的预期
,他可以暂时省略所有无关紧要的抱怨。
他以一种优雅的姿态爬出机舱,整理一下他的长袍,
朝所有人微笑。
“怎样,马库拉,”布里克斯说,“
你喜欢自己的第一次空中之旅吗?”
我觉得这话与其说是提问,倒不如说是调侃,
正有一大批听众等着回答。不仅仅是法拉和鲁塔,
还有那些留在这个营地的挑夫,都围成一圈向老马库拉致敬。
我们觉得这是一场针对他口才的考验,
他却觉得受考验的是他的尊严。他挺了挺身,
瞥了布里克斯一眼。
“巴巴扬古
,我曾做过许多事,所以这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对基库尤人
,或是旺德罗波人,或是卡韦朗多人来说,
在空中飞行可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我已见过不少世面。”
“和你今天看到的一样多吗,马库拉?”
“一次看不了那么多,巴巴扬古。但今天,
我真的看见了蒙巴萨那里的大海,和乞力马扎罗山的顶峰,
还有穆阿森林的边缘——但这些我以前都见过了,靠我自己。”
“你今天看见了这一切?”法拉毫不掩饰他的怀疑,“
你不可能看见这些的,马库拉。你没有飞那么远,
我们也都知道你的脑袋裹在你的毯子里!试问,
人又怎么能透过黑暗看清楚东西呢?”
马库拉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挂在他腰间的护身符袋子。
他转身面向质问他的人,微笑里带着无尽的宽容。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法拉。谁会对神明奢求太多?”
当夜晚时分,篝火在帐篷前点燃的时候,
你可以对神明要求很多的东西。
你可以透过火焰鲜红的面纱看见天地在上帝最初创造它们时候
的模样,你还能听见野兽的叫声,它们也是上帝摆放在那里的
。这个世界和时间一样古老,却又像天地初开那刻一样崭新。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无形的。当伸手可及的星星照耀着它,
月光将它包裹在银色的雾气中时,
天地间的景象一定还和洪水退去那刻一模一样:
第五个夜晚降落,而生物们还不敢相信自己得以幸存。
那是个空空荡荡的世界,因为还没有人类搭建房屋、挖土铺路
,
或者将他打造出的转瞬即逝的标志固定在空无一物的地平线上
。但它并不是一个匮乏的世界,它孕育着生命的起源,
在天空下满怀期待地不断蔓延着。
当你与他人闲坐交谈时,你是孤独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无论你在哪里,只要夜晚降临,
火苗随着来去自如的风势自由燃烧,你就是孤独的。你说的话
,除了自己又有谁在听?你想的事,对他人又有何意义?
世界在那边,而你在此处——这是仅存的两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