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伤者,被包褒在绷带和伤痛之中,
远远地闻着那意味深长的烤肉味。当地土著早已消失无踪。
汤姆·布莱克呢,因为对生命太过热爱,所以对死亡毫无耐心。
他蹲着等了整个下午,偶尔啜饮一小口温热的威士忌。
像铅笔的字迹一样的黑烟升起,用它那恼人又清晰的笔记,
没完没了地书写着它那悲惨的小故事。
如果曾有秃鹫出现——
这些虚伪但很有民主精神的哀悼者不错过每一个别人的葬礼—
—它们的出场并没有被提及。没有眼泪,也没有祈祷书。
第三个猎人完成了这次半途而废的狩猎,但他无话可说,
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这场悲剧因为缺少谈资而引不起谈论的兴趣,
也缺少讽刺意味来发人深省。
当可怜的骨灰被扫进一只坑坑洼洼、毫不神圣的饼干罐子时,
故事进入了高潮。
故事的最后一幕则由薄暮的微光和几缕轻烟织就,
并在一架闪闪发光的飞机冲向天空时正式落下。
伤者活了下来,讲述(我想应该不会吹牛)
他和狮子遭遇的场景,至于他同伴的骨灰,
我猜现在已经安息在一只透着希腊式优雅的骨灰坛里,
埋在远离所有野兽踪迹的地方。或许在骨灰坛上还有张照片,
由于镜头的神奇力量,万兽之王垂死挣扎的痛苦被凝固其中。
如果当真如此,
那些在这个原本毫无意义的场景前停下脚步的人,
或许会觉得其中透露着一个道理:并不深奥,但值得思考。
不管死亡以何种方式降临在何种生物身上,它都该获得尊重。
非洲式的悲剧,凄惨的琐事。你有什么看法?
汤姆·布莱克抿着咖啡,凝视着杯子里,好像那是个水晶球,
正朝着他自己的故事露齿而笑。
“要分辨不同的骨灰,需要一种技术,”他说,“
只有我和古埃及人知道。所以,不要发问,只要记住,
飞行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带上火柴和饼干罐。你当然要去飞行,
我老早就知道这点。我能在群星间看出来。”
“鲁塔,”我说,“我想放下这一切,去学飞翔。”
他站在宽敞的马房里,身边是一匹刚梳洗过的小公马。
它耀眼得就像荡漾在水面的波光。鲁塔的手里有把刷子,
上面夹杂着小公马的毛发。鲁塔慢慢用手指挑出那些马毛,
然后将刷子挂到挂钩上。他看向马厩门外,
不远处是梅涅盖火山,山腰上围着一片没有分量的云朵。
他耸了耸肩膀,拍了拍没有灰尘的双手。
他说:“如果我们必须飞,门萨希布,那就飞吧。
我们早上几点开始呢?”
加拉哈特: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以圣洁高贵而获得圣杯。
穆索玛:位于坦桑尼亚。
毛拉:伊斯兰教中,对高级神职人员的敬称。
第十五章 新生
天一亮我们就练习。天空清澈澄明,
我们等待曙光初现就开始了。
那时我们能看见自己的呼吸凝成水汽,闻到夜色残留的气息。
我们每天早上都在同一时刻开始,在我们愉快地称作“
内罗毕空港”的地方爬升,一路发出滑稽的噪音。
而镇上的居民们还在他们的床上翻着身,
或许还梦见了所有会嗡嗡作响的讨厌东西:翅膀啊,
蜜蜂的毒刺啊,还有疯人院的走廊。
起初,汤姆用一架D.H.舞毒蛾式飞机
教我飞行,
它的螺旋桨将阿西平原上日出时分的寂静击成碎屑残渣。
我们盘旋飞过山丘、小镇,然后折返。
我看到一个人是如何掌握一门技艺,
而一项技艺又是如何让一个人适得其所。
我看着透视的法术将我的世界、我生活中的其他存在,
都缩小为杯中的沙粒。我学会了观察,
将信任托付于他人的双手。我还学会了四处游荡。
我学会了每个梦想的孩子都需要知道的东西:
不管那条地平线多么遥远,你都能抵达、超越。
这是我很快就学到的东西,但其余大多数东西,则要难学得多

汤姆·布莱克从未教过别人飞行,除了飞行用的简单机械设备外
,他要教的那些知识都无法用语言表达。
尽管我们能准确无误地拼写,并准确无误地说出,
但直觉与本能依旧是神秘的存在。汤姆就拥有这两者,
或者它们代表的任何特质。
当这个伟大飞行员的时代和伟大船长的时代一样终结之后,
飞行员们一个个都被列队前进的发明天才,还有钢铁齿轮、
黄铜圆盘、细丝电线们挤到了边上。
这些东西镶嵌在白色的面板上,虽然呆傻,却能说明什么。
有一天,
我想人们会发现所有的飞行知识都只要依赖一块仪表盘,
而不是飞行的信念。
有一天,群星会熟悉得像通往人们家门口的地标建筑、
弯道和路边的山丘。有一天,飞行时代将会来临。
但到那个时候,人们已经忘记了该如何飞行,
他们只是机器上的乘客,
而经过严格训练的机器操纵员则对贴着标签的按钮倒背如流。
在他们的脑子里,天空、
风向和天气变化的知识就像虚构事物般微不足道。
当人们再次回忆起双桅帆船的年代,会怀疑“双桅”是不是“
古代海洋”或者“古代天空”的意思。
“只相信这个,”汤姆说,“别的都不信。”他指的是指南针。
“仪器会出差错,”他说,“
如果你飞行的时候必须看着你的飞行速度表、
高度计和飞行指示器,那么,你就不会飞行。
你就像那些只有读过报纸才了解自己观点的人一样。
但不能质疑指南针,你的判断永远都不可能比它的指针更精准
。它会告诉你该去哪里,其他的事,就看你的了。”
在舞毒蛾飞机上有耳机,但是汤姆从来不用。
当我坐在后驾驶舱里,作为一个摸索的初学者,
忧心忡忡地怀疑自己熟悉缰绳和马镫的手脚究竟能否适应飞机
。那时汤姆要是用耳机稍作提示,工作就会变得简单很多。
但他从没这么做过。他将耳机线卷起来,
远远地放在够不着的角落。他说:“
如果每次你出错的时候都由我来告诉你哪里做错了,
没什么好处。你自己的聪明智慧会告诉你的。速度感、
高度感和感知错误的能力都会随之到来。如果它们不来,那就
……但它们会来的。”
它们的到来归功于他。再没有比他更谨慎的飞行员,
也没有比他更随意的飞行员了。
飞机震耳欲聋的轰鸣从不会打击他的自信。他的身材并不高大
,但他的姿态中有种镇定、值得信赖的意味,
让他显得比从事其他工作时更为高大,
也比他驾驶别的飞机时显得更加专业。
正是脱胎于汤姆的想象与远见卓识。在他答应教我飞行的时候
,他正担任公司的经营主管、首席飞行员,
也是这家颇有前途的小公司的精神领袖,
但这些浮夸的行政头衔却和闪闪发光的办公桌与旋转椅毫无关
联。
汤姆的工作是开发新航线,勘探非洲内陆,寻找未来的落脚点
。他时常从内罗毕起飞,
飞越那些没见过车轮也没见过机翼的土地,
不过是希望最终能找个地方着陆。
这些事情并非都在白天进行,在没有光、
没有信号塔或无线电的情况下,他也能飞。
他飞越黑暗中的一切,也飞越各种各样的天气。
基本没有光线或村庄做指引,也没有公路、铁路、电线、农田
。尽管浓雾或暴风雨会要求他在没有特殊仪器协助的情况下,
盲目地飞行数小时,还要不偏离航线。但他并不称之为“盲飞”
,而称作“夜航”。他具有那部暗灰色封面的厚书里说的那种“
直觉反应”。
有一次,就在我获得六类飞行执照不久之后,
我们飞往坦噶尼喀。可能是成就感让我有些自满,或许并没有
,但汤姆怀疑我可能会有。
回程快结束的时候,我们向北越过裂谷前往恩贡山脉。
舞毒蛾莫名其妙地懈怠起来。当时由我控制飞机,当山脉(
海拔高度约为八千英尺)逐渐靠近,
山沟和绿色的沟壑从掩藏它们的薄雾中显现,我打开节流阀,
拉下爬升的操纵杆。但是,好像不管用。
小飞机的飞行速度是相当可观的每小时八十英里,
尽管算不上当时的最高记录,但还是快得让我了解,
如果不能摆脱正在靠近的地平线,将会有怎样悲惨的结局。
当我踉踉跄跄地朝前飞时,恩贡山开始彼此分开,
一个个独自矗立着——看来愈加壮观,沟壑也变得更深。
继续拉操纵杆,继续打开节流阀。
我很镇定。绝大多数的初学者,我想,
可能都已经有点手足无措了,但是我没有。汤姆当然也没有。
他像个打瞌睡的人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我前面。
你只能将节流阀打开到这个程度,操纵杆也只能拉到这个角度
,但如果你的飞机对此没有反应,你最好想点别的法子。
舞毒蛾没有在升高,它在下降,而且它还在加速。
它像被火光催眠的飞蛾一样,向着毫不退缩的山丘笔直地撞去
。我能感觉到它机翼上的重量,这重星正在压着它坠落。
它无法抵抗这力量。汤姆一定也感觉到了,但他纹丝不动。
当你可以从驾驶舱里看清树枝,看清和你手掌差不多大的石块
,看清沙地上的绿草逐渐变稀转为黄色的边界,
还能看见风拂过树叶,那你已经靠得太近。
你近得连思考都嫌太慢,对你毫无用处——
如果你还能思考的话。
螺旋桨的声音被困在岩石与飞机之间,
然后汤姆从位置上直起身来,接过操控工作。
他骤然斜飞,蓝色的尾气喷在树丛和岩石上。
他让毒舞蛾的机头向下,盘旋飞入山谷,
它的影子在山丘上掠过。他继续下降直到山谷变得平坦,
然后螺旋爬升,直到我们高高位于恩贡山脉上方,接着,
他飞越这些山脉归航。
一切就是如此简单。
“现在你知道什么是下降气流了。”汤姆说,“
你会在山脉附近遇到,在非洲,它就和雨水一样常见。
我本该警告你,但你不该被剥夺了犯错误的权利。”
只要我们一起飞行,他就会保护这项权利。所以到最后,
不管我在飞机中做了什么,都清楚知道不那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B类飞行执照是所有飞行员的《大宪章》
,它让你摆脱学徒身份的束缚,让你有谋生的自由。执照上说
:“我们,签字的人,相信你现在有资格搭载乘客、邮件等等。
我们也同意你从中获取报酬。请在三个月内向测评部门报到,
如果你没有斜视,对本委员会也没有悲观看法,
我们将乐于为你更新执照。”
大约在我开始飞行后的第十八个月,我获得了B类执照。
根据英国法规,这是终生证书。
当时我大约有一千小时的飞行记录,
如果我的视力在准备飞行测试的过程中变得不符合要求,
一定是因为我多花了一两百个小时埋首书籍研究航行,
这些书的作者好像一遇上单音节的字就不会说话了。
这些作者说的一切都很响亮、清晰、合理,
但他们坚信一个理论,认为真理比放射物质还珍稀,
如果太容易到手,市场就会供过于求,持有者会变得一贫如洗
,永恒真理的精华会像酬金一样随意分发。
我过去的生活一直涉及很多体力活儿,在我生活的国家,
很多人都耕种着自己最先开垦出来的土地,
这片土地的土著居民们想象力如此丰富,而且人数众多,
绝对需要英王的军队永久驻扎在内罗毕、前哨站和边境线上。
童年的生活环境从未让我觉得书中所说的那些真实存在。最初
,飞行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不过是双翼上的探险故事。
但这些教科书必须在这美好的梦境中拱起它丑陋的脊背,
这是个温和的打击。
我已经完全放弃了训练赛马,只留给自己一匹珀伽索斯。
鲁塔随我一起到了内罗毕,他住在当地人社区的一间小屋里,
离我位于穆海迦的小屋并不远,他时常和我一起飞行。我觉得
,鲁塔从马匹到飞机的转换并不彻底,起码是在感情上,
他觉得会移动的东西就是活的。他从不擦拭飞机:他照料飞机
。对那些他无法用双手轻易掌握的东西,他温言相劝。
每当我的飞机经过长途飞行返航,总是风尘仆仆,
鲁塔就会很伤感。不是因为想到了即将从事的工作,
而是心疼这么一个活力四射的生物被如此严酷地使用。
他会摇着头,触摸机身的样子,就像他以前触摸马的腰身,
不是感情用事,而是在向另一种生物的自尊致敬。
从事照顾飞机的工作只有一个月,鲁塔就已经有了一小群跟班
,索马里人、纳迪族朋友还有寸步不离跟着他的基库尤小孩。
我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他并不是愿意屈尊的人,
但也永远不会降格做出炫耀的举动。无论如何,
他对新工作的热爱都是完全真挚的。而且,
尽管面对内罗毕物质主义横行与愤世嫉俗的大环境,
他都牢牢保持着正直的节操。他从未离弃自己孩提时代的信念
,我想这些信念也从未离弃他。
在汤姆离开威尔逊航空为英格兰的弗奈斯公爵(
后来又为威尔士王储)飞行之前,我们会在傍晚碰头,
共饮一杯,或是共进晚餐,
谈论着我们的飞行以及上千件其他的事。
当时我还是未签合同的自由飞行员,主要搭载邮件、乘客、
狩猎团的补给和其他任何需要运送的东西。
而汤姆依旧为推动内陆的开发事业而辛勤忙碌。
我们经常在破晓后离开内罗毕机场:汤姆或许转道阿比西尼亚
,我则飞往英属苏丹、坦噶尼喀、北罗得西亚,
或者其他任何有人花钱雇我去的地方。
有时候我们隔两三天才会碰面,那时就会有很多的谈资。
我记得鲁塔在这些场合的样子:送来饮料或是晚餐,
尽管只懂一点点英语,但依旧静静留在桌边,不像个仆人,
也不像位朋友,倒像是活生生的家庭守护神,如铜像般静默,
也同样全知,同样博学。
非常奇怪,鲁塔这个纳迪战士与汤姆·
布莱克这个英国飞行员之间,有一个特殊的共同点。笼统说来
,可称之为预知力。汤姆并没有受到超自然的天启,而鲁塔—
—不管他是不是非洲之子——并非巫术的信徒,但他们都很敏感
,能感知到那些对他们影响深刻的事情正在降临。至今,
我依旧记得一个例子,这例子时常出现在我脑海,
频繁得让我深受其扰。
许多那时候住在肯尼亚的人,或是现在依旧住在那里的入,
都记得丹尼斯·芬奇·哈顿
,事实上,全世界都有人记得他,因为他属于全世界,
他代表的文化也属于全世界,
尽管我觉得伊顿和牛津会为他的确切出处有所争论。
曾有人为丹尼斯著书立说,以后也还会有人写到他。
如果还没有人这样说过,那以后也可能有人会说:
丹尼斯是个从未有过丰功伟绩的伟人。
这种说法不仅庸俗而且也错得离谱。
他是个从不自视甚高的伟人。
第一次遇见他时,我大约十八岁。尽管他在非洲住了数年——
只不过是断续地在那里停留——
却已经赢得了最优秀白人猎手的盛名。
他有一副为英国体育界称羡的体格,也曾是名一流的板球手。
他是个学识渊博的学者,却比没受过教育的男孩更不懂卖弄。
就像那些满脑子想着人性弱点与千帆过尽后产生厌世情绪的人
,丹尼斯同样会对人类深恶痛绝,却在乱石间发现诗情画意。
至于魅力,我想丹尼斯自创了这个词汇,只是意义稍有不同:
时至今日依旧如此。那是一种智慧与力量并存的魅力,
融合了迅捷的直觉和伏尔泰式的幽默。他会朝世界末日抛媚眼
,我想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关于他的死,我要讲的故事非常简单,让我颇感欣慰的是,
为纪念他,伦敦《泰晤士时报》上刊载了这么一句话:“
在一个如此坚强而才华横溢的人身上,一定还具有些别的特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确实如此……”
他具有的——或者该说是“散发”的——是一种能启发人心的力量
,散发着对生之庄严的确信,有时甚至流露着寂静无声的沉着

我经常和他一起飞行,他驾驶的飞机是他用船从英国运来的,
并在内罗毕机场装上了双翼、安定翼和脆弱的轮子。
丹尼斯的飞机也是舞毒娥式,他才刚开始学习飞行,
所以并不算行家里手,但他轻易就能对一切都很快上手,
运用在飞行上也一样有目共睹。就像他参加游猎,
或者在情绪低落或高涨时背诵惠特曼的诗句。
一天,他让我和他一起飞沃伊,当然,我一口答应。
那时候沃伊算是个小镇,但其实不过是些铁皮小屋而已。
它位于内罗毕东南偏南的地方,深陷大象之乡:
那是一块地处干旱山区的干燥地带。
丹尼斯说想尝试些从没有人做过的事情。他说他想试试,
看能不能用飞机侦察大象,如果可以,他认为,
猎人们会愿意为这项服务支付很多费用。
这对我来说是个好主意,甚至堪称激动人心。
我满怀激动将这个消息告诉汤姆。
“我要和丹尼斯去沃伊。他想看看,从空中能多迅速地发现大象
,以及是否能让狩猎团或多或少地和移动的象群保持接触。”
汤姆靠着威尔逊航空公司新建的工作台,
在纸条上潦草地写下些数据。阿齐·沃特金斯,
引擎魔法师中的高僧,这位高大的金发男人,说话结结巴巴,
对颤动的活塞有近乎虔诚的崇拜,
此时他正通过一堆电线和螺栓笑着道早安。这是个飞行日。
敞开的飞机棚眺望着机场、平原和因为无云而显得寂寥的天空

汤姆把那张纸条塞进他常穿的那件皮夹克,然后点了点头:“
听起来很可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旦你找到,
就会发现大象的数量比你能降落的地点还要多。”
“我想也是,但这似乎值得一试:丹尼斯的主意永远都值得一试
。无论如何,我们正准备飞往沃伊然后再回来。
降落不会有什么难度。如果这方法行得通,应该能赚到钱。
想想那些为了大象到这里来的人们,
还有他们花在这事情上的时间,还有……”
“我知道,”汤姆说,“这是个很棒的主意。”他离开工作柜台,
走出飞机棚大门。他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大约一分钟,
然后走回来。“明天再去吧,柏瑞尔。”
“因为天气?”
“不是,天气没问题。但还是明天再去,好吗?”
“我想可以,如果你让我这么做的话。但我不明白这么做的理由
。”
“我也不知道。”汤姆说,“但一定有。”
确实如此。当我回到穆海迦的小屋,补写最近几天的飞行日志
,丹尼斯丢下我独自飞往沃伊。他带上了他的基库尤仆人,
先飞蒙巴萨,他在海岸边有个住处。降落的时候,
他的螺旋桨被一块珊瑚碎片刮碎,
他打电话向汤姆要一个备用螺旋桨。
汤姆派一位当地的机械师送了一个过去,
尽管丹尼斯向来坚称不需要帮助。无论如何,
新的螺旋桨还是安装好了,第二天,
丹尼斯和基库尤仆人再次起飞,折返回内陆飞向沃伊。
他们到达的那天傍晚,汤姆和我在穆海迦一起吃晚饭。
他既不沉默也不阴郁,但不愿多提丹尼斯的事。我能感觉到,
汤姆是觉得自己阻止我去沃伊的行为有些愚蠢。不管怎样,
我们谈论着别的事情。汤姆在考虑回英国去,
所以我们考虑着这事,一起讨论。
第二天我在自己的小屋里吃午饭,像往常一样由鲁塔负责烹饪
。但大约一小时后,当我正埋头学习一些不切实际的飞行知识
,鲁塔来敲门。敲门声很羞怯,他进门的时候也显得很羞怯。
他看来思绪万千,但无话可说。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门萨希布,你有马坎亚伽的消息吗?”
马坎亚伽就是丹尼斯。
对鲁塔和绝大多数认识丹尼斯的当地土著来说,
他就是马坎亚伽。这似乎是个有些无礼的称呼,但却并非如此
。它的意思是:踩踏。据说,争吵的时候,芬奇·
哈顿老爷能用他的舌头踩平品格低劣的人。
他能用一个词就给人一顿教训:这可是项了不起的本领。
确实如此。但丹尼斯很少使用这项本领,只用在那些自命不凡
,自以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人身上。那个时候,
他对这项本领可是非常慷慨、毫不吝啬。
我合上书。“没有,鲁塔。为什么要有马坎亚伽的消息?”
“我不知道,门萨希布。我只是想问问。”
“该有些什么消息吗?”
鲁塔耸了耸肩:“我什么都没听说,门萨希布。
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是突然想问你,但是,当然了,
布莱克老爷会晓得联系你的。”
布莱克老爷很快就晓得了,我也一样。当天下午,
我们一起坐在威尔逊航空公司的办公室里,
沃伊的地方长官打来电话,
说丹尼斯和他的基库尤仆人都已身亡。
他们的飞机从跑道上起飞,盘旋了两周,然后坠向地面,
当即起火,没有人知道原因。
汤姆阻止了我的出行,而鲁塔向我提出了疑问。
他们事先就已知晓,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知晓的,
后来我自己找到了答案。
丹尼斯是那道拱门上的拱心石,别的石头则是别的生命。
如果拱心石发生震颤,
整道拱门就会将警示沿着弧线传达给每块石头。
如果拱心石碎裂,拱门就会崩塌,
其他不太重要的石块会紧靠在一起,看来杂乱无章。
丹尼斯的死让好几个人的生命变得杂乱无章,
但无论是生命还是石块,都获得了重建,组合成别的形状。
D.H.舞毒蛾式飞机:指哈维兰舞毒娥式飞机,
为英国军方战争期间使用的联络飞机。
《大宪章》:一九一二年,
英国大封建领主迫使英王约翰签署的条约,
用以保障部分公民权和政治权。
丹尼斯·芬奇·哈顿(1887-1931):
曾在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雷齐诺斯学院就读,《走出非洲》
中的男主角以他为原型。
第十六章 象牙与虎尾兰
有一天,当这个世界又老了几个月,也就是说,
又老了数个世纪,邮差送来了汤姆的信。他早已飞回英国工作
,再也不回来了。
我曾三次飞过这相同的六千英里航程,但每次我都回来了,
如同指南针上的指针回归原点。没有治疗乡愁的麻醉剂,
起码没有恒久有效的疗法,而我的飞机——我的小VP-KAN,
和我怀有同样的乡愁。
肯尼亚也发生了变化。我父亲回来了,从秘鲁回来。
而我在埃尔布贡建了个农场,他就住在那里。
农场和恩乔罗的不能比,但它却让往昔的回忆更加真实,
因为荣盖河谷和穆阿森林就在农场边上。
生命有了不同的形状,它长出新枝,有些老的枝桠却死去。
它遵循着所有生命亘古不变的模式:去旧迎新。旧事物逝去,
新事物来临。当我为了生计而在驾驶舱内枯坐数百小时之后,
初飞时的惊喜早已消失殆尽。好多个月以来,
我都为东非航空公司运送邮件——
直到他们的商业雄心无疾而终,
被威尔逊航空公司蒸蒸日上的业绩埋葬。
我带着乘客去往各个地方,由于客人增多,
我租了一架更大的飞机——一架豹蛾机——
并将它加入我原只有一架飞机的战队。
要是有两个乘客,我就飞豹蛾机,每人为一英里支付一先令—
—而非洲有着数不胜数的里程。
如果我用单人飞机运送一位客人,当然也收取同样的费用。
通过这两架飞机,我一个月大约能赚六十英镑。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这已经足够好——能多赚五倍当然更好。
更理想的收入是每个月七十五英镑,每次飞行赚三英镑。
没有别人愿意干这个工作也无所渭。生活本身可以更精彩,
而我也做到了。
大象!游猎!捕猎!丹尼斯·芬奇·
哈顿留给我一个激动人心的鼓励——从一成不变的公式中脱身
,手握通往探险的通行证。大象可以在空中勘察到。
丹尼斯想到了这个主意,我证明了它,而汤姆则对此提出警告
。这是他的来信:
伦敦皮卡迪利路119号
皇家飞行俱乐部
亲爱的柏瑞尔:
我刚从纽马克的赛马会回来,
发现你最近的一封来信在俱乐部等我。听说你病得如此严重,
我非常非常难过,但我相信此刻你已完全康复。在我看来,
你的体力透支得太厉害——你赖以谋生的工作太容易让你紧张……
你必须学着去接受那些没有危险、稀松平常、合情合理、
沉闷无趣的日常工作,它们都需要平衡的大脑和镇定的理性。
这一切都是为了告诉你,如果你还有一丝理智尚存,
你就不要将飞往象国寻找象群当作习以为常的事!
财务上的担忧或许可以靠一两次游猎来缓解,
但将它当作长期工作就纯粹是发疯,而且也万分、极度危险。
这些你都不会听的,但无论如何,
我很高兴你的飞机看来是个可靠的奴仆。我只希望,
它能继续安安稳稳,在你任何需要它的时候忠诚地为你效命……
我希望能从事老本行。公爵现在正身处法国南部,
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我希望能打破好望角的飞行纪录,
但这样的飞行很难赚到钱,
除非你把自己的衬衫和灵魂打包卖给广告代理——
我可并不打算这么做……
你按时拿到备用零件了吗?
我打电话给艾弗斯公司转达了你的电报内容,
他们会立即处理订单……
放弃寻象飞行——这不值得你冒那么多险。祝好运,祝一切都好

汤姆
电报(同一天到达)
肯尼亚殖民地
马金杜
柏瑞尔:
明早七点到达马金杜。间隔。把温斯顿的信带来。间隔。
到曼利那里拿五十发子弹六瓶杜松子酒六瓶威士忌两瓶防疟疾
药水两瓶奎宁。间隔。马库拉发现带大公象的象群。间隔。
马金杜的巴布会在你抵达后提供我的书面指示。间隔。
如果是有鱼卖的日子带鱼来。
布里克斯
间隔。一切都准备就绪,包括鱼,是从蒙巴萨运来的。
我也准备好了。在穆加萨俱乐部的书桌上,
汤姆的来信正朝我怒目而视。他当然是对的,他从来都是对的
。我一切有关飞行的知识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他对象国乌坎巴的了解也比我多。
他了解从海岸横扫进内陆的急速风暴。他了解痢疾、
舌蝇和疟疾。他还了解虎尾兰——
那种无声无息却嗜杀成性的野草,
像刀剑的丛林一样矗立在广阔的原野上,一直延伸到印度洋。
如果降落在虎尾兰上,你的飞机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如果降落在上面,就步行离开,但不要走得太快,
也不要离得太远。休息一下,慢慢走。那里不会有狮子,
要是有,只会有很少的猎豹。那里只有矛蚁。
对这些蚂蚁有多少溢美之词啊!“它们健壮、忠诚、节俭!”
即便要我以一个被误导的昆虫学家起誓——
无论他犯了怎样的学术性的弥天大罪——
也不愿意和矛蚁共度一晚。
天晓得矛蚁究竟有多健壮,但它既不忠诚也不节俭:它是贼,
是流氓,是吃人的魔鬼。最大的矛蚁有半根火柴梗那么长,
如果时间充裕,它们可以(也很乐意)
为哪怕一丁点肉末啃光全世界的火柴梗。
矛蚁不仅盯人,它们还一口口噬咬你的皮肉。
如果一匹健康的马没能逃出马厩,那么几小时内,
一小群矛蚁就能把它吃得支离破碎。
我曾梦见过很多叫人不舒服的事物——我想我们都曾梦见过——
蛇、溺水、豹子、从高处坠落,但是关于矛蚁的梦,
梦见它们在我床上、地板下、头发里,
将其他所有噩梦都降格为虽不真实但相当安详的幻觉。
给我甲壳虫、臭虫、蜘蛛、蛇和毛绒绒的狼蛛都行,
但别是矛蚁。它们是恶魔的爪牙:颜色鲜红、
数不胜数而且势不可挡。
我想起矛蚁,
也想到了驾驶飞机寻找大象这份工作会有的所有坏处。
汤姆的来信并没有对细节详加叙述,但也没有那个必要。
无论是他还是我,
都不会奢望能在南边的任何地方或者马金杜的东边找到可以降
落的开阔地。
乌坎马在地图上看足够平坦,即便在我的飞行图上也是如此。
它从内罗毕东面开始延伸,向北直到边境,
东南面与太平洋相连。它被塔纳河与阿西河包围——
两条河都吮吸着肯尼亚的养分,维系它们懒洋洋的生命。
它们包围着乌坎马,像阴险的撒旦扔在地上的圈套,
威胁着随后到来的人们。这片土地由灌木、虎尾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