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鲁塔安抚着马匹,我将丝绸般柔顺的鬃毛编成辫子,
铁匠铺开工具,为聪儿戴上比赛用的铝制马鞍。
小母马安静地站着,像只打盹的猫。但它并没有睡着。
它什么都知道,它在思考。
或者它和我一样在考虑着它那脆弱的脚腱。它无法感觉到,
因为那并不疼痛。问题在于,在起点到终点之间,
它们能承受多快的速度,又能承担起多少次坚硬跑道的撞击。
它因为铁匠的触碰而直起身来,
然后以优雅的驯服姿势伸出一条腿。无论要求它做什么,
它都会照办,就像它一直以来做的那样。它转过头来,
轻轻触碰我,对我说:“不要担心,我会好好跑。
只要这些腿能支撑住我,我就会跑。但我们还要等多久啊?”
快了,聪儿,就快了。
铁匠完成工作后,我离开马厩,
又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研究跑道,
几乎忘了自己已经看过十多次。
其他的驯马师和其他的马主在围场周围独自站着,
或是成双成对地站着,有的则靠在椭圆形跑道旁的白色柱子上
。马夫们都很忙碌,
一个骑手穿着代表麦克米兰夫人家马房的彩色赛服穿过乱哄哄
的人群,这是一个举足轻重、惹人注目的小个子。
赌马经纪人挤得摩肩接踵,不停踩着自己和别人的脚趾,
或是呆呆站着,手里紧攥着皱巴巴的纸条,
像攥着通往理想黄金国的护照。
人群像云朵一样越聚越密集,缓缓飘过赛道,挪向观众席,
最后和军乐队的嘹亮军歌混成一片。
北面是若隐若现的肯尼亚山脉,基库尤神明的皇冠,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山顶覆着永不消融的白雪。而东北方,
稍微低矮些的是绵延的阿布戴尔山脉,
像一排尊贵的紫色长沙发,等着同一个神明在闲暇时前来小憩
。在这些富丽堂皇的装饰下,聚集着由庶民们踩踏出来的土地
:印度集市、索马里村庄和自成微型王国的内罗毕。
而居住其中的人们,肤色就像未经归类的珠子一样丰富,
经过马场敞开的大门蜂拥而至,祈祷能顺利通过,
急切盼望着欢乐时刻的到来。
有时我会寻思,
究竟是什么吸引这么多人来到这个临时搭建的露天马场,
是奔跑的美丽马匹,是人群的吸引力,
抑或是轻而易举就可小赚一笔的愿望?或许这些都不是原因,
或许是因为某种转瞬即逝又无法言说的渴盼,
它寄托于一种无拘无束的力量,
来自飞速奔跑的马身和不断击打地面的马蹄。
印度小店的店主、政府公务员、德拉米尔阁下和艾瑞克·古奇,
各式各样的人物,从各地前来,齐聚一堂,环起手臂坐下,
定期向这种用一张钞票就能买下的卑微动物致敬。
但我依旧怀疑,它们是否真的曾被买下?
我怀疑坎希斯康的灵魂、珀伽索斯顽固的忠诚,
以及聪儿的聪慧与勇敢是否真的曾被买下?
这样谈论马匹,是否过分?
我记得它们做过的事,我记得圣莱格赛马会。
和欧洲大陆那些大规模的赛马比赛相比,
这只是不值一提的赛事。但对于莱克、聪儿和其他八匹马来说
,这比赛并非不值一提。对于做着最后准备的我来说,
也是一样。
我感觉着小母马的四肢,有点肿,但并不发烫。我跪下来,
小心地将腱靴紧紧绕在它的脚踝上。我为它戴上轻巧的缰绳,
蓝金色相间的头饰带,最后将马颔缰绕过它的头,
戴在它脖子上。
鲁塔将起保护作用的鞍垫安放在它肩胛骨之间,
然后铺上号码布,安上马鞍。最后,我拉紧了腹带。
我们没有交谈。再过几分钟,召唤马匹集合的铃声就会响起。
桑尼·邦普斯已经接到了指示,这个瘦削的黑发男孩,
全神贯注地聆听着每一个字。他是名高贵的骑师,
像阳光般坦诚。
我一遍遍解释作战策略:“第一个八分之一英里时,
在莱克身后保持一到两个身长的距离,等着小母马完全热好身
。在第一个弯道时稳住它,如果在这之后,
它的四蹄依旧能站立,就让它全力以赴跑下去。领先,
并保持住。它意志坚决而且非常快速。它会永远保持状态。
如果莱克发出挑战,也不要担心——只要它的四肢能够承受住
,它永远都不会退缩。如果它们扛不住了,也不是你的错。
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使用你的鞭子。如果你挥鞭,
它会停在赛道上。”
就是这些。能做的就是这些。铃声响了,我朝鲁塔点了点头。
他抓起聪儿的缰绳,带着它缓步走向马场。
它小腹上那一小片汗渍是唯一的证据,
表明它也分担着我们的紧张、我们没有说出口的担忧,
和我们无声的希望。
马场上,它排在莱克身后只是个巧合,
却给了我近距离比较两者的机会。我几乎没兴趣关心别的马。
麦克米兰夫人的几匹马进场了,德拉米尔家的一匹马,
还有两匹是斯班塞·特莱恩带进来的,他是最优秀的驯马师之一
。它们都是良驹,但我得承认,它们谁都不能构成威胁。
但聪儿却有两个对手:莱克和它自己脆弱的脚踝。
尚未获得胜利,莱克就已经得意洋洋。它是头美丽的小公马,
马身就如同它的速度一样流畅,舞姿可媲美敏捷的拳击手。
踩着热切的脚步,
它在稳重腼腆的聪儿面前炫耀着自己耀目的身姿。我注视着它
,将它引人注目的身形归功于自己过去的努力训练。但同时,
我内心还怀有小小的窃喜,
因为我看见大量的汗水正从它栗色的皮毛下渗出,
经验丰富的手指会发现这皮毛过于干燥了。自从离开我以后,
莱克有没有被过度训练呢?是不是有人操之过急了?
或者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我看到莱克的主人就在赛道上几码开外的地方,
身边是莱克的新训练师。我们彼此点头示意,
带着只有在机器人身上才能看见的“热忱”。我就是控制不住,
如果我真能装得出来,就该受到双重诅咒。
艾瑞克·古奇碰了碰我的肩膀。“我忍不住。”他说,“
小母马看起来状态好极了,所以我自作主张在它身上下了注。
如果它输了,我也用不着抵押我那祖宅。如果它赢了,
我们都会变得富裕那么一点。它会赢吗?”
“它的脚腱就像燕麦杆那么脆弱,但它会努力。”
“莱克会是头马!”我身旁一位武断的绅士赶着去给莱克下注。
我颇不以为然,但这家伙也不算傻。
有人讨论说聪儿状态奇佳,但是小牝马却像拴马柱一般,
对这些恭维充耳不闻。它在五百双苛刻的眼睛注视下,
沿着马场散步。它姿态谦虚地走着,甚至有些羞怯,
好像它希望自己的出现只是一个值得原谅的小错误。
突然,观众开始骚动起来,马场上的开阔地被清场,第一匹马
——一匹黑色的公马——从马场的通道上走来,
自以为是地朝赛道缓缓而行。不出几分钟,它将溃不成军。
艾瑞克和我快步经过看台,走向德拉米尔家的包厢。
我们等待着,观看着,我们趴在木头栏杆上。
马匹轻快地小跑着,经过观众席。羽毛般轻巧的桑尼骑着聪儿
,像个害羞的女学生跟在别的马匹后面。它并不自大,
但却有承受虚荣的本钱。场中没有别的马比它漂亮,
也没有别的马像它那样若有所思。我倾身向前,
傻气地想要让它注意到我的存在,让它能够明白,
有人分担着它不能言说的重负——它的脚犍虽然绑得不着痕迹
,但很可能马上就要缴械投降。
艾瑞克神采奕奕,但我却丝毫不多加回应。
我拿下望远镜的盖子,却发现双手在颤抖。它不会赢,
它赢不了。我了解莱克的状态。我尽量显得随意,
对我的朋友们点头示意,笨拙地翻阅着赛事安排,
好像我真能看进去一样。但纸上一片空白,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站着凝视那一小群马匹,带着严肃的焦虑,
好像这不是在非洲艳阳下、
维多利亚湖与印度洋之间举办的一个乱糟糟的村级赛马会,
而是一场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大赛,在一个最伟大的马场上进行
,整个世界都站在我的身后观看着。
乐队不合作地演奏着叫人神经紧张的旋律,
人群在重音时跺着地板。我期望乐队能赶快停下来-——
尽管我喜欢乐队。我希望人群赶快停止哼唱那令人沮丧的旋律
——尽管我喜欢这曲调。尽管不戴眼镜也能看得很清楚,
我还是拿起了望远镜。
它们站在起点,有的急切,有的固执,有的犹豫不决。
骑师骑在它们光滑的背上,就像绑着绳子、
花枝招展的廉价商品。他们上下晃动、起身,前倾,
然后再次坐稳。马匹扬起后蹄,或是转圈,
在跑道上扬起阵阵烟尘,直到它背上的小人被烟尘淹没、
然后再次现身,如今已转换了角色,成为倔强的人类,控制、
引导、观察。
我找到了莱克。看看莱克!它像战斗般奔跑着,
竭尽全力奔跑着。和平常一样,它对拖延很不耐烦。
这头傲慢的野兽,希望一切尽快结束。这是属于它的比赛,
它希望一锤定音,干脆地解决掉我们,为什么要操办什么仪式
?为什么要制造悬念?跑吧!它踮着脚尖,
如果骑师不能控制住它,它就会前冲。放松,莱克,平静些,
你这优雅的傻瓜!
发令员已经做好准备,观众们已经做好准备,
艾瑞克和我也已经做好准备。乐队已经停止演奏,
马场像神殿一样鸦雀无声。到时候了——就是这一刻。稳住,
桑尼,结局如何全系于开始,你知道的。稳住,聪儿。好了,
所有的马都跃跃欲试,所有的马垂首以待。
漂亮的阵容,它们的鼻子就像皮带上的孔一样整齐。
注意看着那旗帜,注意看……
不,错误的起跑!莱克,你这白痴。我要拿锤子砸你。
我曾纠正过你的。你不能这样起跑,你要镇定。你不记得了吗
?你应该……
“镇定点,”艾瑞克说,“你在发抖。”
我确实在发抖。虽然不像树叶般瑟瑟发抖,
但也像树枝般晃动着。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于是转身向艾瑞克露出呆傻的笑容,
好像某个刚过八十岁生日的老头邀请我共舞。
当我再次转过身的时候,它们已经跑远,莱克一马当先。
没关系,这正是我预料中的情况。
这也是观众们希望看见的场面。五百个声音,
每一个都像是一架庞大而无序的管风琴上的音管,高亢激昂,
喧嚣不止。它们向我席卷而来,我耳中却像一声低语。
我已经停止颤抖,我觉得几乎可以呼吸了。我现在很平静——
完全镇定下来。它们出发了,它们正在赛道上,
划过长长的跑道,在身后留下阵阵如雷的声响。
我怎么能将这样的比赛和音乐做比较呢?但又为什么不呢?
某个在贝多芬大理石雕像的注视下端坐于扶手椅中的完美主义
者,会不会被这个想法吓一跳?我想会的。
但如果有人刚学会音符和节拍,不想重复过去的麻木不仁,
想为一首狂想曲寻找新的主题,他可以在随便哪个入口买张票
,看看马是如何奔跑的。他能做到我无法做到的事,他将改编
、重组、再现马蹄声,它们像雨点般落下,像雷声般轰隆作响
,像渐弱的鼓点般慢慢远去。
他会找到适当的乐器重现观众的呼声,为寂静找到休止符。
他会在无序中找到节奏,让叹息逐渐加强。
如果他听得足够仔细,会找到适合英雄主义表现手法的段落,
然后用一阵狂野的节奏演奏出高潮,
并用一系列泛音织就激昂的旋律。
比赛不是简单的事情。起码这一场不是。
不仅仅是十匹马在那里尽全力奔跑而已。技巧、
理智和机遇都随它们一起奔跑。勇气也随它们一同奔跑——
还有策略。
你不是观看比赛,你在仔细研读。每一个转折与变化都有原因
:骑师是否有能力?他们是否出现了纰漏?马匹是否自信取胜
?
在踏出下一步之前,问题必须得到解答:何时该减速,
何时该诱骗,何时该使花招。该加速吗?好吧,
但是它能持久吗?
谁知道答案?一位好骑师——善于判断速度的好手——会知道。
慢速、中速、快速——该用哪个速度?
千万不能让一个二流货色赢了这场比赛!桑尼不会允许的,
他就像秒表般敏感。但他也可能会判断失误。
身后跟随的是什么,诡计还是挑战?不要被愚弄了,不要急躁
,不要慌张。你要知道,一又四分之三英里的距离,
有十匹马展开角逐,在你证明它们不是赢家之前,
谁都有可能是。还有时间,还有时间,还有太多的时间:
会犯错、会被超越、会失去力气、会无法呼吸、会失败,
四十只马蹄坚持不懈地反复这样说着。张开眼睛,看着赛况!
莱克领先,接着那匹黑马奋力施压。
一匹外表胜过速度的棕色马坚守着岌岌可危的第三名位置。
聪儿就在它旁边的栅栏边,它很平稳,如猎豹般平稳。
“上帝啊,它表现好极了。”艾瑞克朝它呼喊着。我笑了:“镇定
,你在发抖。”
或许,他并没有颤抖,但他像赢了比赛似的上蹿下跳,
但他没有赢。他还什么都没有赢呢。脚腱、脚腱,别忘了脚腱
!它当然表现得很好,但是……
“加油,莱克!”
敌对者的支持者,身份不明。我偷偷在心里嗤之以奥,
哼哼唧唧。蠢蛋,别大呼小叫的——好好看着。
它们现在位于直线跑道上。我的骑师可不蠢,桑尼可不是傻瓜
。看见了吗?看见没有,聪儿正放松下来,流畅地加速?
你的莱克去哪里了?别大呼小叫,好好看着。它追赶它,
不是吗?它追上来了,有没有?
它在逼近,它追上来了。观众席一阵骚动,
将赌注的事抛在了脑后,热血沸腾地呼喊起来。
他们终于明白过来,莱克是强劲的力量,但是聪儿,
它却是肌肉、骨骼和神经的完美协作。它迅捷而流利,
就像刀锋般流利。它把自己和莱克间的距离切成一手宽,
然后是一根头发宽,最后不再有距离。
“加油,莱克!”
不见棺材不掉泪,嗯?好吧,继续吼吧——继续嚎吧,
看你还能不能接着吼!
小牝马超越小公马,像一粒无所顾忌的沙砾超越一块石头,
像一头印度豹超越一条猎狗。可怜的莱克,这会让它伤透了心
。
但是没有,受伤的不是莱克的心。它微微抬起头,
我知道它已极尽所能,但它又做了更多的努力。它是一匹种马
,男性的自尊引燃了勇气,浇熄了肌肉灼烧般的痛楚。
它已经忘却自身,忘却骑师,除了目标,忘却一切。它低下头
,在小牝马身后狂奔。
不用看也知道,艾瑞克扫了我一眼。但我无法回复他的探究。
我只能看着赛况。
我还不至于麻木到能对莱克的应有表现麻木不仁。
快跑莱克!超过你的极限,强过你的能力。我的莱克——
我固执的莱克——还落后六个马身。
但还有多久呢?聪儿依旧贴着围栏——
像一小道阴影投射在围栏上,像一道影子般移动着,
也像影子般迅疾:坚决、寂静、稳健。我的望远镜跟着它,
数千双眼睛跟随着它,就在这时它开始摇晃了。
它摇晃着,观众席中的嘘声中也掺杂着我的失望。
小牝马在围栏边摇晃着,踉跄了一下。它的腿完了,
它的速度完了,它的比赛完了。
莱克的骑师看见了这一幕,莱克也看见了。马鞭抽在它身上,
但它根本不需要马鞭的催促。它迅速赶上来,缩短差距——
一点点地缩短着。
“加油,莱克!”呼喊声现在几乎已是歇斯底里,
从四面八方传来。
尖叫吧、呼喊吧!为它加油吧!你没看见小牝马的脚完蛋了吗
?你没看见它只是赢吧,让它赢比赛。不要逼迫它了,桑尼。
不要碰它,桑尼……
“艾瑞克……”
但他已经不见了。他跳出包厢向赛道跑去。而我自己,
一动也不能动。我存在于由尖叫、
欢呼和挥动的手臂组成的真空中。
莱克和小牝马现在已经抵达最后的一段直道,
它已经接近它的侧腹,追赶它、超越它、羞辱它——
而它已经被击溃。
望远镜悬在带子上,我俯身探出包厢,手指紧抓住木栏杆。
我无法呼喊,也无法思考。我知道这只是一场赛马。我知道,
不管谁输谁赢,明天都会和昨天一样。我知道,不管谁输谁赢
,地球会一样旋转——但这一切显得如此难以置信。
我觉得自己在某一瞬间元神出窍了。我的眼睛可以看见一切,
但什么都无法辨识。让我重新回复神智的,不是任何声响,
而是观众席中突然的寂静。一瞬有多长?
来得及让这一切发生吗?
我亲见它发生——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就像相机清晰地看着一切发生。我浑身冰冷,好像血液凝结。
尽管全身偎硬,我却还能思索。
我看见聪儿又踉跄了一下,然后直起身来,
我看着它从一道影子幻化为一簇微笑然而迅疾的火苗,
将我的疑虑一扫而光。我看到它对莱克的威胁不屑一顾,
并将欢呼堵在了它的支持者的喉间。
我看着它用肿胀的腿飞速掠过最后八分之一英里,
稳健地领先着,用马蹄喂了莱克满嘴的灰尘。
接着,我听见人群又找回了他们的声音,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赞叹声中,它冲过了终点线。
于是比赛结束了。一切复归平静,
像是有人关上了巴别塔的大门。
我摸索着向前走去。骑师们正在终点处卸下马鞍。
灰蒙蒙的人群正向围栏涌去,一片迷蒙又清晰的云雾,由手臂
、脑袋和肩膀组成,他们围在夺冠的马匹旁边,赞叹着、
低语着、移动着。他们盯着瞧,但我想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他们只看见一匹红褐色的小牝马,睁着安静的眼睛默默站着—
—而这根本不算什么。这场面司空见惯,哪里都能看见:
一匹红褐色小牝马赢了比赛。
当我和艾瑞克、桑尼和鲁塔交谈的时候,人群渐渐散去。
我的手抚摸着聪儿依旧流汗的脖子,我的动作机械而没有意识
。
“它不单单取得了胜利,”艾瑞克说,“它还打破了赛马会记录。
”
我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而艾瑞克带着和善的焦虑看着我。
骑师的重量已经卸去,一切都已终结,
连乐队的最后几个音符也已归于平静。所有人都向大门走去,
他们的赌马券变成碎纸片在马场和风里飘荡。
观众席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暴露在阳光下,
它就像一颗倒空了种子的豆荚。
艾瑞克拉着我的手臂随人群向出口走去。
“它打破了记录,就靠那样的腿!”艾瑞克说。
“我知道,你说过了。”
“我是说过了。”他朝前走着,脚步拖过地面。
还挠着自己的下巴,
试图用这种男子气概的举动演示自己的感伤——
这尝试徒劳无益,但却为他的声线增添了几许粗犷。
“也许这很愚蠢,”他说,“但我知道,你会同意的,
不管我们能靠聪儿赚多少钱,它都不该再参加赛马了。”
于是它没再参加任何比赛。
指道格拉斯·男格将军(1861-1928),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任英军陆军元帅,
他在作战中蔑视新式武器,常常导致大量士兵伤亡。
他的父亲老黑格在苏格兰经营酿酒生意。
吹笛人:来自格林童话《魔笛》,
吹笛人用笛声带走了城里的老鼠,
后又为报复城里不守诺言的居民而带走了他们的孩了。
理想黄金国:原文为西班牙语,
南美部落中流传着黄金国的传说,
吸引很多西班牙殖民者前往寻宝。
第十四章 风的使命
内罗毕的前院坠向阿西平原。一天晚上,我站在那里,
注视一架飞机入侵群星的领地。它飞得很高,遮蔽了数颗星星
。它拂动着星光,如同一只掠过烛火的手。
引擎的轰鸣像手鼓声一样遥远。但和手鼓声不同的是,
引擎的声音会改变,它逐渐靠近,
直到整片天空都回荡着那浮夸的歌声。
地上都是疣猪挖的地洞,天色很暗。
在飞机寻找避风港的航线上,有成千只动物正悠闲散步,
如同圆木漂浮在漆黑的港口。
但是入侵者在盘旋下降,姿态显出明确的急迫。
它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倾斜低飞,它的声音在说:
我知道自己在哪里,让我降落。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物。
外面的世界如今想必早已熟悉夜航的飞机,但在我们的世界里
,天空荒芜一片。我们的世界依旧年少,迫切渴望着礼物——
这就是一件礼物。
我记得我们有四个人一起站在那里,仰头凝望着,
看着那坚决的身影盘旋着又再次复返。我们点着篝火,
燃起火光。这些火光穿透黑暗,当火势最猛烈的时候,
飞机降落下来,但无法着地。
牛羚和斑马像民众大军中的志愿者,脱离了大部队,
在不断下降又上升的机翼下挪动。
飞机再次盘旋下降,又再次攀升,大声呼喊出它的挫败感。
当它再次回来时,却带着报复式的愤怒,
突破了动物军团的防线,第一次征服它们古老的圣殿。
螺旋桨的喧哗散发着新奇的浪漫气息,
吸引更多人开车从城里赶来。这声音对我来说,
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劈进紧闭的双眼,
唤醒了我本不想被打扰的安眠。这是种心满意足的安眠,
满足感来自简单而老式的生活。
这片广袤而寂静的土地持之以恒地滋养了这种安眠。
我感到好奇,但又心怀愤恨。我的所有这些情绪,都毫无缘由
。
十几只手上前帮助驾驶员走下他的单翼飞机。
这是一架由高高的双翼和机身组成的机械杂交品,
连最寻常的松鸦见了,都会对它嗤之以鼻。汽车正好行驶过来
,为这次到访增添了某种近乎神圣的气氛。飞行员走了下来:
胡子拉碴,面无笑容,显然已经很久没洗漱了。
他扬起一只手,打发劈头盖脸的问题。另一只手里,
则抓着不起眼的饼干罐子:一个衣衫褴褛、
身份可疑的加拉哈特,守护着冒牌的圣杯。
我走近些,仔细打量着他的脸。一边脸被火光照亮,
另一边又被汽车的灯光照亮了。尽管如此,
他那坚不可摧的自信相貌依旧清晰可辨。上次我看见他的时候
,他那只抓着饼干罐的手正挥舞着一把钳子,
驾驶的交通工具也比现在这个更有泥土气息。
他最崇高的理想不过是能尽快走完莫洛的泥土路。
这么说,快乐的修理工得到了他的飞机。
但拥有的狂喜似乎已经暗淡,
或许他只是像其他人迎接必定会到来的黎明一样,
平静地接受了我眼中的重大胜利。
他朝站在地面上的我们点头示意,
然后像从没打过哈欠似的打了个哈欠,接着要求两样东西:
一根烟,一辆救护车。
“驾驶舱里有个伤者……有谁能送他去医院?”
一辆车立即动起来,换挡时发出歇斯底里的轰鸣,
站在飞机旁的人们后退一步,
仿佛死神在驾驶舱里朝他们勾了勾手指。
手里依旧抓着那只饼干罐子,汤姆·布莱克——来自莫洛,
来自埃尔达马勒温,以及其他我不敢贸然打听的地方——
打理好自己的飞机后,抽着烟陷入心事重重的沉默,
这沉默里有没人敢打扰的专注。
当救护车抵达的时候,裹在毯子里的伤者被抬出驾驶舱。
还有更多的围观者正在赶来,那些动物接受了停火协议,
却依旧不肯接受和平,战战兢兢地结伴而来。
它们的眼睛像在昏暗梦境中燃烧的灯笼。
连火焰也坚持着,带着希冀在夜色中打量。
但夜空开始隆隆作响,打雷了,星群躲了起来。
伤者被抬走,牛羚、鸵鸟和斑马在这场仪式边绕圈,
不知廉耻的土狗哭泣着低诉它们的失望。
那位所有梦想都已获得实现的梦想家则指挥着如何摆放那只几
乎一动不动的包裹,像一位祭师为太阳神献祭。
一个小时后,我想是为了纪念我们的上一次相遇,汤姆·
布莱克和我坐在内罗毕唯一的一家通宵营业咖啡馆里,
我再也忍不住好奇,问了一连串问题。
我打听了那台由纤维、电线和噪音打造出来的、
对神明大为不敬的东西,当它从纯净的天空呼啸而过时,
也在我脑海投下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去过哪里?为什么会来这儿?
他耸了耸肩膀,看着我。
我第一次在这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困惑。它们是蓝色的,
仿佛会将所有疑问与解答都消融其中。
它们在应该严肃的时候却透着笑意。
它们会带着好玩的神色而非恐惧看着死猫被扔出教堂的窗户,
兴许同时也会为猫的命运表示同情。
“我从伦敦驾驶飞机来到这里,”他解释说,“在基苏木降落,
那是昨天的事。我再次起飞来到内罗毕前,有人从穆索玛
附近的狩猎营地带来消息。老掉牙的故事:
有人再次证明愚蠢是致命的。狮子、来复枪——还有愚蠢。
剩下的你就自己想象吧。”
我能想象,几乎分毫不差,但我还是更愿意听他讲。
我打量了一眼这间小小的咖啡铺,
有一位下士和一个印度店员站在柜台边,隔着几码远的距离,
神色凝重地吃着东西,好像两人都要在天色破晓时被执行绞刑
。再没有其他人。我们四个是午夜简陋的祭台前仅有的侍者,
还有沉默的毛拉
,在杯盘狼藉中穿行着,身上穿着褪色的白袍。
由于我的坚持,再有淡如清茶的咖啡的助力,
我知道了事情的详情。那不过是场意外,
却以某种方式证明了非洲也会发出嘲讽的微笑,
尽管它会接受新事物,却不会允许任何事物逃脱它的洗礼。
汤姆·布莱克驾驶一架新飞机,怀揣一个新主意飞过了六千英里
。他的梦想已经长出了翅膀和轮子。
他希望以此梦想值得信赖之声,唤醒更多的梦想家,
也驱散这片虽已苏醒但依旧懒散的大陆上,那令人昏睡的沉寂
。
如果说,肯尼亚的城镇与村落间缺乏彼此连接的道路,
就像缺乏织网的线,那么,起码也有足够的空地让机轮降落,
有足够的天空让飞机打破疑虑,振翅高飞。在世界的其他地方
,都是先有路再有机场,在这里却不是这样,
因为肯尼亚的许多明天对别的地方来说都已经是昨日。
那些和摩登时代一同闪光的新事物,与旧秩序重叠,
像只不锈钢做的钟摆在牛皮盾牌上一样对比鲜明。
机械时代即将降临这条地平线上,它并没有敌意,
只是漠不关心地沉默着。
汤姆·布莱克驾驶他的飞机降落在这条地平线上。有一天,
他的飞机会送来邮件,就和他计划中的一样。
它将翱翔在被土著送信人踏平的道路上空,它将破浪前行。
但首先,为了向古老的东道主表达敬意,
它已经完成了一项任务。它承载了一条重要信息,
一车痛苦以及一机舱的死亡,穿过非洲的夜色。
“狮子、来复枪——以及死亡,”他这样简单地讲述了这个故事,
确实很简单。
故事中没有任何出众的角色,甚至包括那头狮子。
它是头老态龙钟的狮子,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准备好了丧命,
而不是活着,但它和所有自由的生物一样拥有自尊,
所以它也有过自己的好时光,尽管称不上什么光辉岁月。
击中它的那两个人很冷血,或许更没有人性。他们开枪射击,
却没让它毙命,而是将无情的照相机对准它的痛苦挣扎。
这是微不足道的、愚蠢的,却也是冷血的罪行。
当汤姆·布莱克放弃在内罗毕的凯旋式降落,
转飞穆索玛附近的营地时,一个人已经丧生,另一个血肉模糊
,无助地躺着,他能活下来纯粹是因为运气。
一个白人和两个土著男孩在沉重的帆布担架旁,
无力地念叨着咒语,试图以绷带、碘酒和水来施行魔法,
抵抗坏疽。照相机成了一堆玻璃与金属片,狮子死了,
但如有神助般,它竟获得力量发动了最后的攻击。结果就是,
留下一具尸体,和一条待挽救的生命——如果还能救活的话。
送信人转达了这个消息,然后基苏木发出了电报。消息送到了
,回复说,将死者的遗体火化,骨灰带回内罗毕。
火化是种委婉的说法,
用来掩盖将人体放进火里烧烤的粗陋事实。
有些殡仪馆配备着带银把手的焚化炉,
在它们的印刷品和广告中,“火化”是个很成功的词。
但在非洲大草原正午那毫无遮挡的烈日下,
它也不过是个婉转的说辞。矛盾的是,人们为了获得永恒,
就必须保存那些最为转瞬即逝的东西。木头被收集起来,
火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