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散发出的光芒中没有快乐,它是只堕落的眼睛。
看着它燃烧终于让我抑郁起来。我将它视为绝望的象征,
只因为它不够明亮,或许是因为它不会说话。
但起码我可以说话,只不过是在纸上。我从墙上取下马鞍袋,
找到父亲最近从秘鲁写来的信,再次打开阅读,然后回信。
只有当笔尖在纸上的细语奋力想要刺穿它时,
寂静才会显得如此难挨。我独自坐在一座迷宫里,
用笔尖戳着它的层层壁垒,一层又一层……
像往常一样,我的门开着。它和关着没什么两样:
除了夜色什么都看不见。很长时间里,都听不到任何声响。
突然,我听见了声音,知道那是有人正赤足向我走来。
但这脚步声非常磊落,没有任何杂音。
这是熟悉黑暗的人才会有的坦然,它正穿越我宫殿的丛林卫队

我没有停笔,也没有抬头。只是等待着一句问候,它传了过来

“是我。”
声音很柔和。那低沉的音色听来异常熟悉,但却又想不起来。
它恭敬、温暖,还带着些羞涩。这个斯瓦希里词汇的意思是:“
我在这里。”它的回声还附带着另一层意思:“欢迎我吗?”
我不需要考虑。只是将笔放在写了一半的信纸上,抬起头来。
不知为何,这两个字总是被信赖。“是我。”说过的人都知道,
它们会灼伤撒谎者的嘴唇,让小偷的舌头化为灰烬。
这是一句温和的问话,传达着尊重。答案随之而来。
我从椅子里抬头朝门外看,一个人都没看见,但却回答了他。
“卡里布!”
我说的是:“进来吧,欢迎!”
我不认识走进来的这个男人。站在门槛外的是一个年轻人,
身披武士的条纹斗篷。他很高大,腰间围着珠串腰带,
别着一根棍棒,还有一把装在大红色刀鞘内的长刀。
他的脚踝上缠着疣猴的尾巴,胸前则挂着一个中空的狮爪。
他就和身后的夜色一样安静。他并没有走近,只是在门口站着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好站起身等待,
任凭狡猾的灯光愚弄我的记忆。然后我绕过木桌走上前去,
看着他编成粗重长辫子的黑发,向前突出的下颚,还有眼睛、
颧骨、手……
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他。那个年轻人说话了:“
我是来帮忙的,为你工作,如果你需要的话。我是埃拉·鲁塔。

现在我已看得分明,现在我已明白了。
这是那个晓得白鹭秘密的小吉比,那个来自往昔岁月的吉比,
再次到来。
我不知道我们谈了多久,不知道在桌边坐了多久。
防风灯就在我们手边,那是一盏好灯,
一盏转变了性格的快乐的灯,不再佝偻,而是靠向我们,
想为老朋友贡献一点光亮。我们或许谈了一个小时,
或许三个小时。我们俩各自都有一本日记,
没有书写下来的只字片语,但记忆栩栩如生,
我们也为彼此找到了听众。
我说起恩乔罗,说到农场的结束,
说到发生过的以及我希望发生的事。
我们因某些事情而放声大笑,因为我们已经成长太多;
我们对某些事情又非常在意,因为我们依旧年轻。
他说起自己获得那把梦寐已久的长矛并成为一名战士后的日子
,他有了新名字:埃拉·鲁塔。他几乎已经不记得那个吉比,
吉比已经消失,像一则传说。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战士,
一个庄重的男人。
“世界真大。”他说,“最北我到过瓦辛基苏,
还到过比凯里乔更南面的地方,我还曾在肯尼亚山脉上走过。
但无论人走到哪里,肩上、身后以及面前,
总还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去,所以继续向前走已经没有意义。
我捕猎过水牛和狮子,在一个叫索亚姆的地方卖过羊,
和其他人去过别的地方。一个人经历过这些,就可以回家了,
而他却并没有变得更智慧。”
“所以你失望了,埃拉·鲁塔?当你还是个孩子,
当你还是吉比的时候,你不会像这样说话。”
“男孩不会像男人一样说话。这世界教会我的东西,
并不比父亲教会我的多,也不比我从埃拉·图贡那里学到的多。

“我不认识埃拉·图贡。”
“我父亲选他来帮我为割礼做准备,我认为他事先教会了我很多
。他是我父亲一辈的纳迪战士,非常智慧的人。
他告诉我纳迪族的历史以及人将如何度过一生,要语调轻柔,
要收起愤怒,只将它用在需要的地方——
就像别在我腰带上的这把长刀。他告诉我,
上帝如何送来第一头牛,让我们族人得以繁衍,
如果我们节省地使用,我们的部落就不会消亡。
他告诉我战争的事,告诉我一个人如果失去了战斗的意志,
那他的灵魂就会像老太婆的脸一样枯萎。图贡教导我这些事情
。告诉我男人该吃什么,怎样去爱,这样他就保有人的尊严,
而不是牛群中的一头牛,或是大嚼猎物的土狼。
“现在我结婚了,终于结了婚——但我先学会了这些生存之道。
服从法律是其中一项,听从我的心是其中一部分。
我见过比我见识更多的人,有一个人甚至曾站在及膝深的水里
,那水无边无际,尝在舌尖是咸的。
另一个人住在非常大的村子里,
一百个人中只有一个认识他的邻居。这些人也有智慧,
但我从父亲迈纳——你深深记得他——还有图贡那里学到的知识
,似乎已够一生享用了。
“门萨希布,这些年来,你学到更多东西了吗?”
吉比成为埃拉·鲁塔,而贝露则成了门萨希布!
这个夸张的词终结了我的少年时光,
并让我总是回想起它结束的这一幕。
孩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谓的种族、肤色、阶级,但当他长大
,眼见每个人无可避免地踏进各自既定的轨道,
就像硬币和金币被银行分类,他就会迅速学会这些。鲁塔,
就坐在我面前,他是我的好朋友,
但双手掌握的时间将越来越短,
他嘴唇上的笑也会变得没有现在这般热切,
尽管走的路也还是一样,但他现在会走在我身后。
在我们单纯的懵懂岁月里,我们曾经并肩而行。
没有。我的朋友。我并没有学到更多东西。这些年来,
我也没有遇到多少学识渊博的人。
接下来在莫洛的日子变得轻松许多。
鲁塔没有忘记他对马匹的知识。我的一部分活儿成了他的工作
,不久他将妻子接来同住。没过多少时间,
我照顾的马从五匹成了八匹,后来又成了十匹,很快,
我的茅草小屋和简陋的马厩都不够用了,
甚至鲁塔和马夫的住处都不再适合居住,我开始考虑别的地方
。我想到了纳库鲁,位于裂谷深处,那里有更宽敞的马厩,
过得去的马场,还有更暖和的气候。我决定向珀伽索斯屈服,
它从未放弃过自己的观点,而是日复一日地坚持着,
每当我骑上它,它总要倔强地走向当初来到莫洛的那条小径。
这里,它不断地说,这里根本不是我们的地盘!
但它确实曾属于我们,因为有件事就在这里发生。
对于命运的安排,我无法给出深奥的评价。它似乎早出晚归,
对那些不把它放在眼里的人,总是异常慷慨。
这是个草率的结论,对这个话题不会带来更多深层的思考。
但现如今,每当我想起莫洛,我就不得不想起命运:
我依旧没有学会对那里发生的一切做出更好的解释。
对我来说最无法忘怀的是,如果我没有去莫洛,
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纽约,也不会学习开飞机,
不会学习猎大象,事实上,除了等待日子一天天流逝,
我什么都不会学到。
我曾经一度相信,一个人生命中重要而激动人心的改变,
只会出现在世界上的某个交叉路口,在那里,人们相遇,
建起高高的大楼,拿他们的劳动成果做交易,快乐大笑,
辛勤劳作,像苦行僧袍子上的串珠一样,
牢牢攥住飞速旋转的文明。在我想象的世界里,
每个人都忙得上气不接下气,
每个人都被我永远都不想听到的快速音乐催促着。
我从不曾向往过这些。它们就像书中的故事那样遥不可及,
如同童年记忆中《天方夜谭》里的巴格达。
但莫洛是梦想的另一端——梦醒来的那一端。它触手可及,
平静、黯淡。
两个人在土堆上的相逢,能引发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泥土路上说出的一席话,又如何改变一个人生命的走向?
更何况那还是条短暂而虚弱地存于非洲无情山脉间的泥土路。
除了随风而逝,一段对话还能有别的结果吗?
一天,珀伽索斯和我在路上走着,遇见了一个陌生人。
他没有骑马,站在泥土路上,身旁是一辆陷在泥沼中的汽车,
车熄了火。他正试着用脏兮兮的手哄骗引擎重新振作。
他顶着烈日,满身油污和汗水地忙碌着。在这个透着绝望、
枯燥无味的画面中,他是唯一活动的物体,
但动着的双手表现出耐心。这个男人年轻而镇定,
但他和所有弯腰干这个活儿的人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非洲,人们学会了相互照应。他们的生活仰仗着一种“
信用平衡”:今天你帮助别人,某天,
作为回报你或许需要别人帮助你。在这个人迹罕见的国度,“
邻里和睦”与其说是说教,不如说是生存之道。
如果你遇见谁碰上麻烦,你停下了脚步,那么下次,
他或许会为你停下脚步。
“需要帮忙吗?”
我从珀伽索斯背上下来,小马驹稳稳地站着,紧紧拽着缰绳,
用惧怕和怀疑的眼神打量着那堆破铜烂铁和橡胶组成的怪物。
我见过引擎,恩乔罗农场的磨坊里有过大引擎,至于汽车引擎
,我父亲是非洲最早拥有汽车的那批人之一,
有时我去内罗毕拜访,也见过一些汽车。它们会开进非洲内陆
,但很少像这辆开到莫洛这么高海拔的地方。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用光了汽油,就是扎破了轮胎,
或者就是抛锚了。
陌生人放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笑着摇了摇头。是啊,
我帮不上忙。引擎是情绪不稳定的东西,它们需要被哄着。
他已经哄了它几个星期,逐渐摸透了它的脾气。
“不觉得这工作无聊吗?”
他抹去钳子上的油污,耸了耸肩,眯起眼睛看着太阳。没有啊
。好吧,是有点。有时候当然会觉得。有时,
他被这工作闷坏了。但你总得找些事情来操心,不是吗?
你不能光坐在非洲的窗台上,看云卷云舒,是不是?
“我不觉得。”
我坐在草丛中,手里握着缰绳,身体微微靠着珀伽索斯的前腿
。那里没有地方可以拴马,事实上,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绵延不断、直至天际的山丘。天上连朵云都没有。
汽车画在这块简单的画布上显得很突兀,
就好像有个孩子把一张傻气的玩具图片贴在了你熟悉多年的油
画上。
年轻人丢下钳子,盘腿坐下。他有一双聪慧的眼睛,
微微闪着幽默的神采。他大概比我年长六到七岁,
但他友善地没有显示出自己的屈尊以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汽车在这儿显得很傻,
你的马就显得很自然。但你不能阻止事情的发展,你知道吗?
有一天,当道路都修建起来,
这个国家将到处是隆隆作响的火车和汽车,
那时我们就会对之习以为常。”
“我不这样认为。我见过的火车都脏兮兮的,即便是你,
也对汽车没多大指望。”
他笑着表示同意:“真是没啥指望。我在埃尔达马勒温
有块很小的农场。要是它能赚足够的钱,我就买架飞机——
我在战时驾驶过一架,喜欢上了。而汽车,让我有事情忙活了
……”
我听说过飞机——它们也是巴格达一类的存在。人们讨论飞机
,我父亲也谈到它,说起的时候几乎总是摇头。看起来,
它们似乎是有意思的发明,
有人坐着它从一个地方到另一地方去:至于原因,我不清楚。
跨出这一步,似乎就远离了生命的温暖,以及它流动的韵律。
它远远超过了我理解的范畴,无法喜欢,也无从相信。
人不是鸟,迈纳会怎么嘲笑这事情啊:人类希望自己长出翅膀
!对他来说,这种事情不过是传说。
“当你飞行的时候,”年轻人说,“你会感觉到满足,
就像拥有了整个非洲。你觉得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属于你:
所有的碎片都合而为一,全部归你所有。并不是你想要,
而因你独自身处机舱,没有人能与你分享。它存在着,属于你
。它让你感觉自己比真实的那个自己更强大,
已接近你感觉自己可能会达成的事,
但你从没提起胆量认真细想。”
对于这些,迈纳会怎么说?迈纳,他只想光脚走在平坦的路上
,目视土地,手握长矛,心怀骄傲。
他可能会找个故事来应答这席话,他会说:“莱克威,听好了!
从前有只小豹子,觉得自己的同类长得太弱小,于是有一天,
这只小豹子……”
迈纳会这么说,还会说更多。但我几乎一言未发。
我看着这个男人,手里握着被烈日晒得发烫得金属工具,
在一条小路上修理着他的破引擎。他不是傻瓜,
最多也只是个梦想家。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当真的——不是对我
(我不过是个聆听他梦想的听众),而是对他自己。
这些都是严肃的梦想,假以时日,他将使之成真。
汤姆·布莱克从不是那种以上报纸头条为荣,
或者排挤他人上位的人,
要是以飞行时间而不是报道篇幅来衡量飞行员的成就,
他的名字排得很靠前。一九四三年,他和查尔斯·
司考特驾驶那架鲜红的“彗星号”环球飞越了七千英里,
名噪一时。还有其他的几次飞行也让大众心向往之。
但这些都是旁枝末节,
一个人的伟大并非靠短暂的荣耀时刻得以彰显,
而是体现在他的日常工作记录中。
我看着记录被写下。但自与莫洛路边的那次相遇,
又过去了许多时日,等我们再次相遇,中间已发生许多插曲。
我骑上珀伽索斯,挥手告别。
身后传来疲惫的引擎再次启动的声响,它用沙哑的嗓音歌唱着
,毫无乐感。
而让它复活的快乐修理匠则在飞扬的尘土中继续他的梦想之旅

他慷慨地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浪费了很多时间,他留给我一席话
,交给我一把钥匙,用以打开一扇我从不知晓的门,它的存在
,我依旧还要摸索。
“所有的碎片都合而为一,全部归你所有……”
一句话引发一个想法,一个想法构成一个计划,
一个计划付诸一次实践。变化缓慢发生,“现在”
就像个懒散的旅人,在“明日”到来的路上虚掷着光阴。
理不清的思绪,纷乱的思绪,荒谬的思绪!清醒一点吧!
有谁听说过,命运之神手里握着钳子?
“走吧,珀伽索斯——伸伸你漂亮的蹄子——快到吃草的时间啦
!”
门萨希布:斯瓦希里语,是对女士的尊称。
埃尔达马勒温:肯尼亚的乡野小镇。
第十三章 我将带给你好运
这个红下巴的俄国佬盯着他那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然后打了个饱嗝。
“猎豹?”他说,“哈,我曾用一把折刀对付过西伯利亚的狼群。
听着,我的朋友,有一次在托波尔斯克……”
“我是牛津人,”挨着他坐的人说、“我们唱歌好吗?”
“等乐队停下来再说吧。”
“白人猎手?你需要最好的,老家伙。如果可以就找布里克森吧
,或者芬奇·哈顿。大裂谷可不是海德公园,你知道……”
“在美国,我们总是把什么都造得最大。比如说现在的芝加哥…
…”
“要香槟吗,门萨希布?”
“只要一点……谢谢。亲爱的,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那个戴眼镜的是德拉米尔阁下吗?”
“不,是那个蓄长发的。他从不错过任何一次赛马会,
他从不错过任何事。”
“敬老穆海迦俱乐部!”
“敬老黑格和黑格!”
“敬老哈罗公学——这一杯敬哈罗公学!”
“伊顿公学,你是说伊顿公学吧——摇啊,一起摇啊——
稳住船头……”
“四十年来……”
“先生们!先生们!”一个醉醺醺的家伙,
像一片被风吹倒的棕榈叶,朝着这片欢乐的海洋皱起眉头,
想平息这场纷乱,可惜他无力回天。海浪席卷升高,
将他吞没在一阵欢笑中,然后继续不断翻滚。
要有音乐,于是就有了音乐。
“柏瑞尔,我正在找你呢……”
艾瑞克·古奇瘦削悠闲的身影晃到我身边。
他脸上笔直的轮廓很是节俭,他的蓝眼睛一片坦诚。
他是个农夫,多年来都无怨无悔地耕作着。他喜欢这工作。
他喜欢各种动物,尤其是马。他的小牝马聪儿,
就在我的马厩里。现在我已经搬到纳库鲁,
离开了莫洛的苏格兰气息,
以及它寒冷的夜晚和它极具异国风情的景色——
这一点加尔文主义者或许并不认同。
我和训练的那些马匹的主人保持着密切联系,这是场大型比赛
,至关重要的比赛——圣莱格赛马会,我的绝大多数希望(
还有艾瑞克的希望)都悬在聪儿丝绒般光滑的肩膀上。
艾瑞克找到一把椅子,想方设法挤到我的桌边。在喧嚣之中,
我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对我们来说相当严肃的事情。
因为缺少一个会打拍子的指挥,这些人渐强的合唱声震耳欲聋
,快要掀翻穆加萨俱乐部的天花板了。
我们可以找别处交谈,
内罗毕已经摆脱了当年的泥沼地和铁皮屋。
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谈论赛马,但没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
更意气相投。诗人或农夫,政客或失意者,
每个人都有他们喜欢流连的小酒馆,
每个村庄都有它饮酒作乐的圣地,风格由出入其中的人来决定

伦敦的酒吧或是巴黎的酒馆——啤酒屋、咖啡店,酒肆、旅馆—
—无论被称作什么,都是圣殿,可以高谈阔论的庙宇,
让友谊升温的场所。在茶壶边,觥筹交错间的交谈,
很少会在第二天早晨让整个世界深受启发。
演奏过的音乐也随那些消逝的时光一起失去踪影,
那些言语也随飘落的灰尘一起消亡,并被小心地清扫干净。
那些过去的时光,那些逝去的时光,
在记忆半睁半闭的眼睛看来,从未从日历上经过,
事实也确实如此。它们都聚在燃烧的篝火前,斜倚着某张桌子
,或是聆听着某一首老歌。
穆加萨俱乐部如今想必已物是人非。当年,“Na Kupa Hati
M'zuri”(我将带给你好运)这行字曾刻在俱乐部壁炉的石头上
。它宽敞的大厅、酒吧和餐厅,
装潢得并不会让那些满手老茧的猎人们望而却步,
也不会让那些穿金戴银的富绅们感觉不自在。在这间屋子里,
我认识的那些创造了非洲的人们夜以继日地起舞、交谈、欢笑

但只是偶尔这样,穆加萨俱乐部并非夜夜笙歌。
它的成员或常客并非个个都是游手好闲之辈。农田需要农夫,
游猎需要猎人,马匹需要马夫。在那里,和其他所有地方一样
,工作就是工作,但如有空闲——那时就去镇上的酒馆。
“白天苦干,夜晚作乐!”
我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种简洁明了的生活方式,
但我知道有谁将它奉为信条与干杯的理由。
寻欢作乐的夜晚少不了桑迪·莱特,苏格兰的子民,土地的夫婿
,恩乔罗的先驱,他总是频频举杯,
要他的酒伴饮尽一杯又一杯。
海军军官们从停泊在蒙巴萨的战舰上过来,
总能在陆地上精确地找到通往穆加萨的航道;
政客们从互为掣肘又高谈阔论的长廊中逃脱,
闲适地坐在穆加萨的沙发上;地方长官们——
皮肤如皮革般黝黑——尽管垦荒的风声还在他们耳畔回响,
但他们可以暂时忘却荒原与抉择,
以及那些黑人的处事方式与白人的繁文缛节,
他们在穆加萨觅得慰藉。狮子、大象、水牛、扭角羚——
有些昨天才死去,有些已作古多年——
都在英国骨瓷杯碟堆成的灌木林间、在麻制桌布垒成的山丘后
,或是鸡尾酒搅拌棒组成的丛林里,再次复活,并被再次射杀

“我站在这里……帮我扛枪的人站在那里……獠牙?只有不到两百
……”
“长着黑色鬃毛的魔鬼——靠近的时候真是庞然大物——
可我的来复枪还在帐篷里……”
“哈!”红下巴的俄国佬说,“狮子?听着,我的朋友,
我曾对付过西伯利亚的狼群……”
要有音乐。
在赛马聚会上,有的不仅仅是音乐。在赛马聚会上,
有的也不仅仅是赛马,
每节比赛开头宣告比赛开始的小号手看来也不仅仅是肯尼亚军
乐队的成员,而是一名穿花衣的吹笛人
,他吹奏这高亢、单调的音符,催促所有土地的主人赶快到来
,尽管他们不再是孩子,但却无法违抗这令人无法抗拒的音符

就像鲁塔曾经是吉比,现在的肯尼亚过去曾是英属东非。
内罗毕就是这片土地的前哨地带,穿着合身的衣服,
戴着宽边草帽,看护着一座英式花园。
它培养出的习惯都根植于一棵古树,所以它为晚餐盛装,
顺时针传递葡萄酒,热爱赛马。
“那么,”艾瑞克·古奇说,“我们有多少胜算?”
我皱着眉摇了摇头:“要是没莱克搅局,事情就完美了。”
我居然说出了这种话!
我可是将自己全部的技巧和力气都倾注在了这匹栗色小马的每
一块壮实的肌肉里了。莱克的力量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
它早已是赛马会的大热门,它会阻挡我取胜。
这些白墙间回荡的议论有一部分正是关于莱克的,
猜测的低语声就像瓶子里的蜜蜂一样嗡嗡作响。
艾瑞克和我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十二个星期以前,莱克被它的主人从我位于纳库鲁的马厩带走
,交给了另一位驯马师,他是个伯乐。
莱克在和我相处的那年里,从一头四肢瘦弱、
头重脚轻的小马驹成长为一匹发育健全的赛马,变得敏捷、
高傲,对比赛不屑一顾。莱克能跑,它也知道这点。焦虑之中
,马主人听信了那些议论,
觉得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无法胜任最后那些细致的收尾工作:
比如说仔细地分辨肌肉和骨头;
他也觉得女孩无法完成那些复杂的任务,比如说让马匹相信,
在它的世界里,不存在被别的马匹打败的可能。
正是因为这些疑虑的推波助澜,莱克从我身边被带走了。
而我正稳步建立起来的驯马师声名,
也因为这个事件而深受打击。
但流言蜚语也有积极的意义。交头接耳的人不仅仅传递坏消息
,尽管微弱,有些人还是从中嗅到了不公正的气息。
艾瑞克·古奇听说我会带大约十五匹马参加内罗毕的大型赛马会
,其中一些会赢得次级的比赛。他也知道,如果没有莱克,
我根本无法晋级经典争夺赛——这是唯一重要的一场比赛。
艾瑞克苦思良久,然后从他位于涅里的农场来到我的马厩。
“这事让我很担忧,”他说。“但我没有任何解决办法。
莱克已经被带走了,也带走了胜算。据我看来,
目前没什么能阻挡它。当然,还有聪儿,但是,该死的,
你知道聪儿那马。”
了解它?就和珀伽索斯一样,它是在我双手中诞生的。
它的纯正血统来自二十代冠军马的层层过滤,
它夺冠的机会与莱克旗鼓相当,但是它的腿却是问题关键。
聪儿,两岁大,因为第一任训练师处理不当,
它的脚腱遭受过剧烈震荡——过早就在太硬的赛道上奔跑所致
。尽管它内心如火,体内热情四溢,但它几乎无法载人。
在十二周的时间内,
有无可能让它雄心勃勃却虚弱的腿变得有力起来呢?
能否让它们变得足够强壮,能够跑过一又四分之三英里的距离
,夺取桂冠?
艾瑞克觉得不可能,如果我觉得可以,那它就属于我。
好吧,我愿意训练它。对于它,我不过是需要付出辛劳。
但对于莱克,我的莱克来说,看着它披着别人的彩衣掠过赛场
,我需要付出的东西则远远不止辛劳。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举止温柔的聪儿,姿态柔顺、目光和煦
,带着必胜的信念(如果它的四肢能再次强健起来),
来到纳库鲁接受我的照料。我和鲁塔,还有这匹小马,
我们一同忙碌,一同担忧,但幸福的是,
我们起码拥有自己的世界,能全情投入其中。
这是个绝对的世界,它没有边界模糊的中间声调或色调,
在纳库鲁的创造过程中,没有含混不清的笔触。
湖岸沉浸在寂静中,但环绕四周的浅滩却并无沉寂,
偶尔有一只鸟、一群鸟或是成百只鸟从天空掠过。
白天的纳库鲁根本不是湖,
而是一只由粉红色与火红色汇成的熔炉:
火烈鸟的翅膀点燃每一朵火焰、成千上万朵火焰。
无论对谁来说,一万只颜色亮丽的火烈鸟齐聚一堂的景象,
都会在多年之后回想时变得不可思议。
但一万这个数目在纳库鲁是微不足道的,起码要十万,
这个数目才有些接近。
梅涅盖火山俯瞰着小镇和湖泊。有史以来,它就不再喷发岩浆
,只不过是冒几缕黑烟而已。但裂谷承载着太多的事物,
就像大海中有珊瑚,沙漠中有沙粒。人类的历史太过短暂,
只能见证偶然发生的事。明天,后天,或者明年,
梅涅盖火山可能再度成为一只大火盆,
让偶尔经过的神明们可以借火光温暖一下他们全能的手。
但那之前,人们还是可以安全地站在它的边缘,
看着粉红色的湖泊和火红色的翅膀。它离得那么远,
却好像暂时窃取了火山所有的火焰。
我就在这壮丽的背景下训练马匹。每天天一亮,我和鲁塔、
聪儿在平坦湖岸上的出场想必非常风光,
就像三只老鼠穿过为瓦格纳的著名歌剧而搭建的舞台。
我使用这片湖岸是因为它是唯一足够柔软的土地,
适合聪儿那敏感的四肢。
我的住处甚至没有莫洛那些小屋考究。白天,
我住在专为我的需要而搭建的马厩里,
晚上则睡在一座小看台上面的房间里。看台和赛马场一样,
都是由这个地区的迟钝的苏格兰居民建造,
他们和其他因循守旧的苏格兰族裔一样,一旦看不见马,
就全身不舒服。
每当我看着聪儿在潮湿的地面锻炼它的脚踝时,
火烈鸟会在湖面起飞滑翔,河马摇摆着走入湖中,
我就会想起莱克——傲慢的莱克。我对它是多么了解!
但十二周的时间转瞬即逝,我必须竭尽所能完成工作。
现在,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里。艾瑞克端起杯子、
满怀希望地向我提问,穆加萨的乐声不时穿过我们的对话,
狂欢的人们不断鼓掌、重复古老的祝酒词——
还要为明天的比赛下注。
一百英镑,两百英镑……
“那匹小母马有希望吗?”
“赢过莱克?当然没有啦。”
“别这么肯定……别这么肯定。为什么?因为我记得……”
哎,这正是赛马的乐趣所在。
骑师:桑尼·邦普斯。
名字能代表什么?但至少这个名字里没有重量,
反而带着轻盈的傲慢。
有谁胆敢挑战这么一个欢快而自信的组合:桑尼·
邦普斯驾驭聪儿。
如果这还不够让人闻风丧胆,再加上鲁塔如何?鲁塔,
这个来自恩乔罗的神秘主义者、魔法师与巫师。
“哎呀!”他一边说,一边用受到神灵启示的双手抚摸着小马驹
,“我要让这些肌肉变成应战的纳迪战士的肌肉。
我要让它们变得像旺德罗伯人的弓箭一样强壮。
我要把自己的力量注入其间!莱克,我要警告你!
你是匹小公马,
但是神明将长矛般锐利的心脏赐给了我们的小母马,
将风的意愿注入了它的肺。你不会赢,莱克;我,鲁塔,
把话撂在这里!”
他向我转过身,神情严肃:“就这么定了,门萨希布,莱克会输
。”
我正将聪儿的鬃毛梳成辫子,此时抬起头来,笑了。
“有的时候,鲁塔,你说话就像吉比。”
鲁塔犹豫地回应我的微笑。他虽然思绪万千,
但还不至于不明事理。“不,门萨希布,
我只是拥有让信念成真的力量。
这是只有纳迪武士才能做到的事。”
我们正身处赛马场的马厩里,再过两个小时,比赛就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