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不出顾云筝所料。戌时,霍天北过来了。
两人相见,顾云筝上前行礼,没说话。
霍天北径自到了寝室,眉宇间透着一丝疲惫,打量着室内陈设。
顾云筝有些疑惑,随着他看了看寝室。
屋宇很是宽敞,寝室由槅扇分成了里外间,里间有拔步床、妆台、美人榻等陈设;外间临南窗是大炕,挨着槅扇放着一张圆几、两把玫瑰椅。
霍天北转身在大炕上落座,“在这儿给我铺一床被褥。”
丫鬟俱是一怔。
顾云筝却是微微一笑,道:“侯爷还是歇在里间的床上吧,我歇在外间的大炕上就好。”
霍天北无所谓,吩咐丫鬟:“打水,备衣物。”
丫鬟们依言称是,都没现出讶然之色,应该是早就听说或是经历过了。
顾云筝想着,春桃所说的他有些怪脾气,应该就是指的这一点。出身于权贵之家,不要人服侍的可是太少见了。
霍天北虽然从未回来过,针线上的人却一直定时将给他做好的簇新衣物送过来。丫鬟们很快准备好一切,又为两人分别铺好被褥,这才退下。
室内只剩下了两人,霍天北喝了一口茶,抬眼细细打量着顾云筝。
她安然坐在椅子上,身姿纤弱如柳,容颜清丽绝尘。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平静对上他视线,目光清澈如水,神色从容沉静。
他唇畔浮现出一抹浅淡笑意。
这次因一桩意外隐瞒行迹提前返京,在别院看到她的时候,她与成婚时的意态迥异,竟让他没能当即认出。
他自幼厌恶陌生人的靠近,在那一刻,她也不能例外。
后来,她的容颜才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合。
她离开之后,贺冲的笑怎么也忍不住,他则是啼笑皆非。
顾云筝此时也在审视着他,无从忽略他唇畔逸出的笑。
如同明月清辉悠然洒落,悦目,却透着清冷。这不是他发自心底的笑,却足以让人惊艳。
她愈发的不可思议:六亲不认的霍天北,怎么会生了这么好看的容颜?他应该人如其名面目可憎,这才符合常理。
霍天北放下茶杯,语声温和地问她:“这两日忙什么呢?”
“四处走了走,想找个宅子搬出去住一段日子。”顾云筝顺势道,“在这里总是觉得烦闷不已,想着是八字与这儿的风水不合,还请侯爷成全。”
“你先跟我说实话,到底为何要搬出去?”
顾云筝只得回道:“我想在外面开个铺子,少不得要见坊间的人,也要不时到街头游转,如果住在府中频繁出入的话,总是不妥。”
霍天北斟酌片刻,“没事,这件事我同意了。你只管随着心思出入、见客。真有心开铺子的话,我身边的小厮徐默能帮衬一二,打着我的名号,生意也能兴旺一些。”
这答复完全不在顾云筝的预料之中。
霍天北耐心地解释:“我都被太夫人劝的过来就寝了,你又怎么能回绝她。便是你住到外面,她也会把你接回来。”说到这里蹙了蹙眉,咳了几声,站起身来,“就这么定了?”
如果一些事能打着他的名号,会方便许多,这是顾云筝乐得接受的结果,当即点头说好。
霍天北转去更衣梳洗。
等他熄灯歇下,顾云筝才去梳洗。一夜无话。
第二日丑时,顾云筝听到霍天北起身,猜着他这是要去上大早朝,便唤了丫鬟进来,给他打水备好官服,自己也起身做做样子。
她梳洗之后,早膳已上了东次间的花梨木圆桌,霍天北落座后,丫鬟们自动退下。
顾云筝端起自己那碗燕窝莲子羹,要去别处享用。
霍天北却道:“坐吧。”
顾云筝也就安然落座。
“今日上早朝,是因皇上要与朝臣说说西域的事,平日里很少如此。”委婉的告诉她,即便是他天天做样子歇在这里,需要她陪着他早起的日子也不多。
顾云筝此刻在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和他商量:“今日我给三位姨娘安排出侍寝的日子吧?”谁知道他要敷衍太夫人多久?她可不想长期睡在大炕上。
霍天北认真地看着她,“她们跟你是两回事。你是我娶进来的,她们是太夫人安排进来的。”
话中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顾云筝就笑了笑,“既然如此,就是我多事了,侯爷不要见怪。”
霍天北眉宇舒展开来,继续吃饭,却是胃口不佳的样子,喝了一碗茯苓粳米粥就出门上朝去了。
顾云筝又睡了个回笼觉,卯正起身。巳初,顾丰给她挑选出的两名小厮过来了。
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言行恭敬沉稳,有问必答。一个叫顾安,一个叫顾平,都读过几年书,学过一阵子拳脚。
顾云筝交待两人办的事情不算少,要打听几个人的下落,细细说了姓名与涉足的行当,还要寻找合适的门面。
两名小厮用心记下。
顾云筝叮嘱道:“交给你们的事,心里有数就好,若是口无遮拦,我只好把你们送回父亲那边。”
顾安忙道:“夫人放心。来之前老爷已经吩咐过,日后只为夫人办事。若是惹得夫人不喜,老爷也不会再让我们回去的。”
已经断了两个人的后路——顾云筝对顾丰的安排很满意,又说了对他们两个的安排,“我在汇春路有一所陪嫁的小宅子,你们日后就住在那儿吧。又给了两个人五两银子,“缺什么自己置办起来,每月初一过来拿月例。”
两名小厮俱是欢欢喜喜地称是谢了赏赐。
于他们而言,若是一直在顾家当差,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成为管事,在夫人眼前就不一样了,现在明显是她缺人手的时候,尽心当差,日后出头也不难。
两人抱着这心思,办事效率很快,下午顾安就来回话了:“夫人要找的绣娘郑师傅,如今在富户官吏家中教闺秀针织女红,听说是您要见她,允诺明日一早过来拜见,夫人明日得闲么?”
顾云筝当然得闲,“让她明日巳初过来。”
顾安称是,又道:“顾平今日去看了门面,南大街有两个还不错,一个三间的,一个两间的,租金都是每年四百多两,有回旋的余地。”
做生意的铺子不同于民宅,南大街又是京城几条繁华的街道之一,自然是寸土寸金。顾云筝点头,予以赞许的笑,“我得了闲去看看。”
晚饭前,霍天北回来了,神色不虞。太夫人命一众丫鬟婆子等在东院门口,见了他就说是奉太夫人之命请他回四夫人房里。他不予理会,一大群人就跪在院门口,着实让人腻烦。
顾云筝也听说了,心里暗笑着,面色如常地起身相迎。
丫鬟们奉上热茶之后,便循例退到了外间。
霍天北坐了一会儿,道:“让丫鬟去东院知会徐默,把我平日看的书拿过来。”
顾云筝去外间吩咐丫鬟之前,问了一句:“侯爷书房里有没有史记?”
“喜欢看史记?”
“是啊。”顾云筝重复问题,“侯爷书房里有没有?”
霍天北看着她,有点意外的样子,“有。”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顾云筝一面腹诽一面含笑问道:“那我能不能借阅?”
霍天北颔首。
等徐默带着几个人捧着一大堆书过来的时候,顾云筝看了书目,哑然失笑。
风与水(6)
除去几册医书、地域志,皆是各朝史记。顾云筝指了指室内,“侯爷平日里喜欢看哪些书?”
“以史记医书为主,别的种类也有。”徐默心说您居然不抱着剑谱过日子了?随后又道,“夫人看看这些,若是都看过了,尽管说出想看哪些,小的再送来。”
“不必。”各朝的正史野史都看过了,如今不过是重读打发时间。顾云筝侧身站在一旁,让徐默把书送到室内,顺便打量了他两眼。是很讨喜的一个人,笑嘻嘻的样子让人生出亲切感,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转念想到霍天北的容颜比实际年岁要小三四岁,对徐默的年纪就不敢下定论了。
用过晚饭,霍天北歪在寝室外间的大炕上看《尔雅》,顾云筝则坐在太师椅上看史书,各守着一盏羊角宫灯。
室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霍天北合上书的时候,才发现已将近子时。她倒也坐得住。这样想着,侧目看向她。
一袭淡淡紫色衫裙,在灯光笼罩下,显得朦胧柔和。坐姿随意却很优雅。她看着书页,神色特别专注。
这一晚,似乎比平时独处还要惬意。
他笑了笑,轻咳一声。
顾云筝被惊动,立刻看向他。
霍天北起身下地,“不早了,该歇下了。”
“嗯。”顾云筝放下书,吩咐丫鬟给他准备水和衣物,之后各自歇下。
翌日早间,霍天北果然不需去上大早朝,卯时起身。一同用饭时,霍天北随口问道:“开铺子的事想好了没有?”他能与她交谈的时间不多,也就免了食不言的规矩。
“有点儿眉目了。”顾云筝如实道,“想开个绣品铺子,一两日找到人手和铺面的话,就能着手准备了。”
霍天北心头讶然,“手里有银两么?”顾太太做过的那些好事,徐默可是一件没落地跟他说了。
顾云筝答得爽快,“有啊。”
“哪儿来的?”
“…”顾云筝沉默片刻才道,“回娘家去借的。”
“借了多少?”
这是怎么了?问题这么多。顾云筝不想说这些,又不能不说,没精打采地道:“想跟我娘借,我娘说没有,结果我爹给了我一笔银两。”她故意没说顾丰给了她一千两,一千两可开不成铺子。
霍天北忍俊不禁,轻笑起来,“我猜岳母也不可能这么大方。”
“…”顾云筝抹了抹额角,汗颜不已。不管她心里承不承认,顾太太就是她这一世的母亲,且是一个出尽法宝让她没脸的财迷。
抬眼看看他,发现他此刻的笑容分外璀璨,宛若夏日骄阳,使得氛围暗沉的室内都明亮了几分。心说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也真是公平——人无完人,他便是再好看,六亲不认的名声却是一世都不能摆脱的。
末了才意识到,这人对顾太太的称谓居然是岳母——对太夫人都不肯唤一声母亲,却并不否认那样贪财的一个岳母。
霍天北的问题又接踵而至:“跟岳父拿了多少银两?”
“先拿了一千两。等我选好铺面的时候,他会再给我几千两。”只有这么应对,她才能自圆其说。
霍天北推开碗筷,“等会儿我让徐默把那一千两还给岳父。打算开什么铺子?先给你五千两够不够?”
顾云筝先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说完就想也没想的拒绝,“不用了。”
霍天北侧转身形,一臂随意搭在椅背上,语声和缓:“你现在是霍家人,还跟岳父拿钱,传出去的话我就没脸见人了。除了六亲不认,再加一条养不起自己的女人——前者也罢了,后者可不行。”
“那也不行…”顾云筝挠着额角,想推辞,偏偏又想不出应对之词——他把她说话的余地都给封住了。如果没有顾太太的斑斑劣迹,她一定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他给的好处,但是情形正相反,她就没办法从容以对了。
霍天北看着她一时懊恼一时不安一时为难地样子,颇觉有趣,笑着起身,帮她做了决定,“这件事听我的。日后你再做散财童子,我就不管了。”语声落地时,人已到了门外。
顾云筝转脸望着轻轻晃动的门帘,好半晌才想起他那句“养不起自己的女人”。她皱了皱眉,之后又是笑,在他看来,养不起女人居然比六亲不认的名声还恶劣,这是个什么人?
心不在焉地继续用饭,心里五味杂陈。
是不是因为相见的情形太出乎意料,她面对霍天北的时候,情绪完全不在想象之中,偶尔甚至会乱了方寸,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除了初次相见,他给她的感觉是待人宽和,有耐心,与想象中的冷漠倨傲大相径庭。
好在她有时间慢慢适应现状,因为显而易见,他言行间分明就是把她当成了个小孩子。这样也好,日后做些看似毫无章法的事也不会让人意外。
巳初,郑师傅过来了。
顾云筝记得郑师傅说过想开个绣品铺子,当时还说等她清闲下来与她合伙,却没想到…
郑师傅走进门来,还是顾云筝记忆中略显圆润的面颊、和善的眼神,只是眼角的纹路深了一点,刻画出岁月的痕迹。
郑师傅屈膝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顾云筝指了指近前的锦杌,“您请坐。”
郑师傅道谢,半坐在锦杌上,问道:“不知夫人传唤是为何事?”
顾云筝和声道:“偶然见过一副辋川雪溪图的屏风,一条绣着孔雀翊的裙子,追问之下得知是出自你手。我喜欢你的绣品,恰好又想多个营生,便请你过来商量,看看能不能一起开间绣品铺子。”
郑师傅拿不准一起开铺子是个什么情形,话就说得委婉:“夫人有这心思的话,我在您手下做个绣娘就是了。”
“那样的话未免委屈了你,我也少不得担心你藏起绝技敷衍了事,还是一同做这件事最好。”顾云筝态度愈发柔和,“我是这么打算的:铺面、所需之物、一应花费我一手包办,你平日帮我看看银水,物色几个可靠勤勉的绣娘即可。”
郑师傅听得双眼一亮。果真如此的话,就等于她只带着绣艺入干股,这条件实在是诱人。以往也有人找她说过开铺子的事,却只是要她的绣艺,给她的银子比别人多一点而已。
顾云筝趁热打铁,继续道:“此时已是春季,只要绣活、花样不差,又能借助侯爷的名头,虽说是新开的铺子,今年怎么也能有三百多两的进项,到时你给我二百两即可。自然,若是时运不济,生意实在不景气,我看看账册,不管赔赚都给你一百两的好处。至于往后的年头,分红你四我六。”说到底,她并不在意铺子赔赚,真正在意的是要开个铺子做幌子,顺便全了她做云筝时与郑师傅的一场缘分。
郑师傅听了这一席话,看向顾云筝的眼神愈发疑惑、郑重。传闻中的定远侯夫人与她亲眼所见的,着实是大相径庭。而且,这一番话,分明又是知晓行情的。但她没有立时答应,而是坦言道:“夫人美意,我感激不尽,心里却实在是惶恐。”
天上掉馅饼的事,有的人会不管不顾地接下,有的人却担心是陷阱,郑师傅是后者,这让顾云筝愈发欣赏,半开玩笑地道:“难不成怕我昧下你这一年该得的银子?”随即神色一整,“放心,我方才所说的都会立个字据,到时请人做个旁证——由你来请吧。你细想想,看此事做不做得。”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答案自然是肯定的。郑师傅只是一个普通人,便是性情中有些不同于常人之处,也想把日子过得好一些。即便是抛开这些不提,只要想想霍天北在外的权势、名声,谁又敢得罪他的夫人?
事情定下来之后,顾云筝笑道:“你将手边的事情辞了,随后有事就再来侯府与我商量,我尽快将一切安排妥当。”
郑师傅称是而去。
顾云筝换了身衣服,打算出去看看门面,正吩咐春桃去通禀二夫人的时候,霍天北回来了,早间离开时穿的大红官服不知所踪,此时穿的是一袭黑色粗布袍。他脸色很是苍白,衬得一双眸子愈发漆黑幽深,恐怕是伤病发作的厉害了。
徐默跟在霍天北身后,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霍天北停下脚步,“要出门?”
“是。”顾云筝答道,“出去看看门面。”
霍天北却转身指了指徐默,“银票留下,你去。”
顾云筝与徐默俱是一愣。
“琐碎的事你也好意思抛头露面?”霍天北蹙了蹙眉,也不知是不适还是不悦所致。
“…”
“这是五千两。”徐默将银票交给春桃,又对顾云筝道:“夫人要去哪儿看门面?”
顾云筝瞥一眼扶着落地柱的霍天北,带着一份戏谑,把顾安的话复述一遍,故意啰啰嗦嗦,“你去看看哪一间地段更好,我估摸着是两间的地段更好一些,不然怎么可能要价差不多呢?你帮我好好商量一番,能省点儿就省点儿…”
霍天北语声温和地打断了她的话,“都租下来。两间的先开铺子,三间的备用。”
“是!”徐默答话时就已转身,飞快跑出远门后又加一句,“夫人,您好歹劝着侯爷按时服药好生歇息!”
顾云筝没应声,转到厅堂门外,亲自打了帘子,“侯爷去房里歇息吧。”
霍天北身形微不可见地摇晃着,看起来不像是病了,倒像是醉了。蹙眉缓了一阵子,才走向门口。
这样子,应该不是他要管她的闲事,多半是因为不适心绪烦躁,想让她和徐默快一点儿结束谈话。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霍天北到了她身侧,一个踉跄,手就不自主地撑住了她身形。
顾云筝险些被他带得栽到门里去,幸好刹那间便反应过来,一臂撑住门框,一臂扶住了他。扶着他往里间走的时候,暗自嘀咕着:这是看在五千两银子的份儿上。
风与水(7)
霍天北忽然站住,视线落在扶着她肩头的自己的手上,又深凝着她。还是那双分外明亮惑人的眸子,这一刻的眼神,却透着茫然疑惑。
顾云筝也随之陷入了茫然,不明白他这反应是因何而起。
霍天北推开了她,脚步趔趄着走向寝室。
这是个什么东西!顾云筝黑了小脸儿,真有些受不了他这古怪的性情了,每一次都像是她故意靠近他一样,可哪一次不是因他而起?正要发作的时候,听到他说道:
“水。”
顾云筝目光微闪,到了室内已是笑盈盈的,“侯爷要什么水?开水、温水还是茶?茶有明前龙井、信阳毛尖、狮峰龙井、铁观音、大红袍…”长篇大论地报起茶名来。
春桃在外面听着,目瞪口呆,不知道夫人这是故意唠叨,还是要立意做个细致入微体贴入微的贤妻。
霍天北进门之后,就倒在了临窗的大炕上。自去年冬日连日不眠不休后,旧伤、隐疾就时时发作,头疼、旧伤作痛、五脏六腑更是如同刀绞般的疼,他只想服药之后休息片刻。可是此刻,她却故意跟他作对。
他拧眉冷眼相看的时候,她笑得愈发愉悦,语速却更快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这时怎么就笑了,原本该粗暴地语气也带了笑意,“你知道多少种茶?烦死我之前能报完么?”
顾云筝见好就收,这才一本正经地问:“温水?”
“嗯。”
顾云筝唤春桃准备。
春桃端来一杯温水,径自递给顾云筝。
顾云筝接过,转手递给他,暗自叹气,敢情自己已经变成他的丫鬟了。
霍天北接过水杯的时候,两人的手无意碰到,她觉出了他指尖冰冷。那一刻,她脑海闪过方才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一幕,怀疑他会因为这种碰触将水杯扔掉。
但他没有,接过水杯,取出了一个药瓶,服了两粒药丸就倒下身形,蹬掉了薄底靴。
春桃蹑手蹑脚地进门,抱来了枕头、锦被,给顾云筝递眼神。
“多事!”顾云筝没好气,微声呵斥着。
春桃却是笑吟吟站在那儿,只当没听到。
霍天北很适时地道:“冷。”
顾云筝气结。
春桃继续笑吟吟地和她无声对峙。
顾云筝只好接过枕头和锦被,把被子抖开,给霍天北盖上。
春桃心满意足地退出。
霍天北翻身趴在大炕上,语声闷闷的:“枕头。”
顾云筝把枕头准确地丢到他手边。
霍天北却已是十足的老虎变病猫,侧转身形后,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
该!让你喝酒!让你装没事人!
顾云筝在心里数落着,脱掉鞋子,到了他身边,没轻没重地托起他头部,把枕头送到合适的位置。要下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走不了了——
霍天北的手扯住了她白色挑线裙子一角。
顾云筝耐心告尽,没好气地拍他的手。
霍天北似被提醒了一般,手收得紧了一些,“坐着。”
“什么?”顾云筝漫应着,和他争夺裙摆。只是这人虽然病了,手上力道却没消减,来回几次,她也不能如愿。
霍天北的手收到被子里,连带的把她的裙摆也拽了进去。
顾云筝愕然。
“坐着。”语声停顿片刻,他又加了三个字,“再试试。”
顾云筝不懂这几个字之间有什么联系,更生气他这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无赖行径。她总不能冒着被他扯掉裙子的风险拔腿走开,只得坐在他身侧,低声道:“你是不是病糊涂了?”
他侧转身形,容颜对着她,“听话,别吵。”梦呓一般的语声。
“…”
她不能再数落他,万一闹到吵架的地步,落到丫鬟眼里,少不得说她是个薄情的,日后谁还会尽职尽责地服侍她?
那就坐着吧,还是看在五千两银子的份儿上。她只能这样宽慰自己。轻声唤春桃拿来一本书,扯过两个大迎枕垫在背后,半躺着看书。身侧的人呼吸渐渐匀净起来,可她每次要扯回裙摆的时候,他都会微微蹙眉,要松开的手立时收紧。